上午的拍摄顺利结束。
难得做一次古装造型，新鲜劲儿还没掉，收工后又跟探班的小粉丝合了影，林伊原本心情还不错。
临近中午时女一号过来化妆。罗雯菲年近四十，是得过两次紫罗兰影后奖的老戏骨，圈内颇有声望，一出现在片场，就有人前呼后拥地围过去。
欧文凯过来提醒。林伊放下手机整了整裙子，也过去跟前辈打招呼。
组里有人主动拉上她一起聊天，跟罗雯菲夸她上午的拍摄有灵气，现场舞蹈发挥惊艳。林伊正想再谦虚几句，迎头却遇上了前辈不太友善的目光。
“这里是片场。”罗雯菲语气加重，端出前辈的威严架势。“漂亮和演技哪个重要？”
她在林伊打招呼时就没怎么给反应，上午也没亲眼看到舞蹈拍摄，这会儿听见一个新人都能被夸得天花乱坠，说话颇不客气。
“现在导演选角真是越来越随意了。女团又不是科班出身，跟专业演员没有可比性。唱歌跳舞也就算了，能知道怎么演戏么？”
先前还在笑着聊天的工作人员也都熄了声音，没人敢再搭茬。
“找不准自己的位置才是最可怕的。”罗雯菲冷冷地收回目光，看着手机不经意般开口。
“舞台上再怎么出风头，到了片场，也只能当个替身而已。”
林伊没有接话，表情也没怎么变，眼中积极明亮的情绪却消失了。
欧文凯连忙跟前辈客套几句打圆场，又把她拉到一边压低声音安慰，“别听那谁瞎说，什么替身呀。咱可是有正脸镜头的，下场戏还有好几句台词呢。”
这是实话。林伊的戏份虽然几乎都出现在回忆的插叙里，但也都是能正经露脸的镜头。演员表里有名有姓的，没有低到替身的份儿上。
然而圈内向来按资排辈，前辈就是有资格说话难听。她一个刚入行的小新人，难道还能在片场跟人家吵一架么？为了今后的发展，忍气吞声才是正理。
——至少对于一般的新人来说，是这样的。
生怕身边这孩子耐不住性子跟前辈杠起来，欧文凯好言好语地哄着，“就刚才跳舞那段，三百六十五度镜头都有，替什么身啊替谁的身？还有谁能跟我们家小林比？”
林伊脾气上来的时候什么样，他可不是没见识过。小天使切换成小恶魔一眨眼的事。
就是防备着这种情况，他今天才亲自跟来了，“到时候再录个练习室版本的发微博，稍微给你宣传宣传那热搜肯定就能冲顶。眼红死她们。”
林伊没说话，片刻后缓慢地哦了一声，“去拿盒饭吧，我饿了。”
虽然不太愉快，但她也没打算闹出什么事来。
她脑子里在想别的。
人的第六感敏锐又微妙。她察觉出罗雯菲的话里，仿佛还有什么言外之意。
她跟这位前辈并不是第一次见，去年曾经在一些活动结束后的宴会上打过两次照面。当时觥筹交错言笑晏晏，人人演技卓越，只是直觉对方不太好说话。到今天才确定，这位影后对她颇有成见。
至于原因，她也能猜个差不多。
出道后她的家世便不再算是秘密。圈中的有心人都能打听得到，她是华裔富商林静山的女儿。
打听得再深些就会知道，她并非原配妻子所生，是个自小流落在外的情人的孩子。
林静山的原配妻子难产去世，也给他生了一个女儿，只是在十几岁时意外身亡。孤寡一身后林静山才终于想起，自己似乎还有一个私生女流落在外。
于是找到她，把她当“替代品”带回图卢兹抚养。
欧文凯身为她的经纪人，对这些也是了解过的，一贯讳莫如深，即使想到这了也不会轻易提起。
林伊并不忌惮自己的身世为人所知，可被这样阴阳怪气，多少会令人感到心烦。
欧文凯去得久了点，回来时手上提着大包小盒。她回过神来才问，“怎么拿这么多？”
“这可不是剧组发的。”
经纪人边拆外卖盒边笑，意味深长道，“许总让人送过来的，正好饭点到了。后面还有呢。”
林伊被吸引注意力，朝那食盒里瞥了一眼，故作矜持地点头，“还有什么？”
“奶茶。全组都有份，我拿不下，助理去发了。”欧文凯朝背后忙碌的小助理一指，“说是你请的。”
看她吃吃喝喝没再纠结前面那茬，明显心情好转，欧文凯松了口气。
这孩子虽然脾气不定，但也挺好哄的。
红茶底带芝士奶盖，林伊一个人能喝两杯。奶茶人人有份，甜品却是她独一份的——是昨天晚上说想吃的炸鲜奶和蛋奶酥。
后来忙着减肥把这事忘记了，没想到还有人替她记着。
她喜欢这些奶味重的甜食，吃吃喝喝还不长痘，老是被池今夏羡慕地拎出来说。
边吃边给许正则发微信，她习惯性地对着镜子自拍了一张，凑个图文并茂。
【我吃完午饭了，还喝了两杯奶茶！】
【今天也跳舞了】
【[图片]是不是超级好看？美若天仙？仙女下凡？】
【你在干什么？】
消息像鱼儿吐出的泡泡，成串地往上冒。她咬着吸管等消息，半分钟就有了回音。
【在开会】
欧文凯忙完过来，看见她捧着手机哼了一声，不太高兴的样子，心又提了起来，“怎么了？许总肯定是在忙着，没看见你的消息吧。别生气。”
他想当然地以为是许正则不回复她微信。
林伊摇头，“我是觉得他有点可怜。”
欧文凯：“……”
饭点了还在开会，连口热乎的都吃不上。怪可怜的。
她想提醒许正则吃午饭的时间到了，又觉得有点太煽情。许总身边有秘书有助理，好几个人来着，总有人会提醒他的吧？
林伊捧着手机纠结半晌，心想如果他再多发一句别的，那她就勉为其难地提醒一句。
可许正则再没什么动静了。
欧文凯也叫她，“先过来读剧本吧，找找状态。待会儿好入戏。”
林伊口头上应着，又看了好几眼，没等到微信才放下手机。
也不能全怪罗雯菲说话难听，她确实是白纸一样，没什么演技。但这段戏本身也不需要多么精湛的演技。导演选她就是贴着角色挑的，刚进宫的宠妃，容光焕发明艳动人，她只要本色出演就能过关。
跟她演对手戏的是个三四岁的小演员，扮演皇帝的幼崽版本。在皇帝还是个不受宠的小皇子时，宫里只有她愿意给予关爱。
连她自己都没有想到，这个身高还没她腿长的小皇子日后会登上帝位，并知恩图报将她奉为太后。
戏外的小演员在现场人气很旺。据说小小年纪已经演了好几部戏了，按资历论还算她的前辈。白白嫩嫩又爱笑，软萌水灵的，很招人疼。
林伊也觉得可爱，但仅此而已。她孩子缘很好，或许是因为本身性格里就带着未褪的稚气，却不怎么愿意也不会照顾人。陪着一起玩会儿还行，时间一长就想替他喊妈了。
小演员很敬业，奶声奶气地跟她对台词。御花园和宫室内几个景，被她用风车和纸鸢逗得咯咯笑，远处看起来倒像是一对姐弟。
拍了三个多小时这小男孩就跟她混熟了，收工后还依依不舍地追着叫她姐姐。然而小演员的戏份比她还多，只能眼巴巴看着她先杀青。
中午吃多了甜食，林伊没再考虑晚餐。收工离开剧组，欧文凯问她去哪，“练习室？”
共事久了，彼此的脾气性格多少也能摸个差不多清。林伊比了个OK的手势，躺在后座上玩消消乐。
许正则还是没给她发微信，但她已经不在意了。毕竟她的善良体贴都是有但不多，说是一时兴起更贴切些，错过就没有了。午饭没提醒到，晚饭他就好自为之去吧。
谈恋爱哪有搞事业有趣。
天黑后大楼里的灯光越发明亮。同一层的练习室间间都是灯火通明，来自全国各地通过选拔的练习生在这里挥洒汗水。十几人挤在一间练习室里，为一个并不明朗的未来拼尽全力。
和曾经的她别无两样。
近几年来Blush女团是季风娱乐的招牌，因此在公司里拥有许多特权。专属的练习室门上贴着Blush的团徽，标志性的六芒星。室内设备齐全宽敞整洁，此时只给她一个人使用。
白天经纪人说要录完整版水袖舞发微博做宣传，她听进心里，找了伴奏一遍遍地跳白天那支水袖舞，顺便消耗多余的热量。
镜子映出的身影姿态轻盈，游刃有余。而同样的夜晚，对出道前的她而言，显然更加漫长。
她性格外向又爱出风头，但凡一支舞练到纯熟就忍不住想跟人展示，可想而知，默默无闻做练习生的那几年有多难熬。
支撑她熬到出道的，除了对舞台的向往，还有另一个重要原因——
她不想回家。
一个本该见不得光的私生女。对外人而言，这就是她的全部身世。
可真相远不止于此。
鼓点和呼吸错拍。她意识到自己走神了，关掉伴奏停下来休息。
发际线被汗水浸湿，她找皮筋绑了个低马尾。靠着后墙坐在地板上，隔着一整座空旷的房间，如同隔着一大段无人问津的过往，沉默地注视着镜子里的自己。
被领养那年她已经七岁了，是记事的年纪。因此清楚地知道，自己其实连情人的女儿都不是。
她只是个被人扔在暗巷角落里的弃婴，被路人送到偏僻的福利院生活了七年。偶然被回国探亲的林静山看中，秘密领养后才宣称是流落在外的女儿。
她没有向任何人解释过自己的身世，即使团里关系最好的姐妹也不得而知。不仅因为林静山反复嘱咐她，更是自觉可悲又毫无意义。
难道还能再分出个高低贵贱吗。是流落在外的私生女，或是连亲生父母是谁都不知道的弃女，很难说哪个更令人唏嘘。
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她倒在地板上翻了个身，想到往事就没什么困意，只觉得心里空荡荡的。
出道前每个月都要接受考核，每周还会有一次小测。为了达到标准常常要排舞到半夜三更，很累的时候她也会睡在练习室里。
进行考核的老师和老板们只关心在音乐响起时，她们的表现和状态能否符合严苛的标准，私下里付出的心血和汗水并不需要在意。
和她同期的练习生里，有一半以上的女孩都不是被考核刷掉，而是自己主动或半主动地退出了。因为训练辛苦，遥遥无期的出道令人心生绝望，也因为她们知道自己还有退路，还可以哭着跟家人打电话，说想放弃想回家时会有人来接。
只有她，从十五岁通过选拔成为练习生，到十八岁出道成为女团成员，一次都没哭过。
没有人会来接她。
她绝不回家。
夜凉如水。
练习室里空调开得很足，不运动就这么待着久了会冷。她休息完刚打算起身，余光里被随意丢在一旁的手机忽然屏幕亮了起来。
是许正则的电话。
她饶有兴致地看着来电显示闪烁不停，故意拖延了几秒，才不紧不慢地接电话。
“许总？百忙之中抽空想到我了吗。”
对面环境十分安静，衬得她懒洋洋的语调越发肆无忌惮。
许正则开口，声音如常平静无波，简明扼要，“什么时候回家？”
她故意反问，“回哪个家？”
“你有一只白色的绵羊娃娃还扔在我的沙发上。另一只黄色的小鸟在餐桌底下，大概是早上出门时被你踢了一脚。”
他富有含意地停顿，“你说喜欢自己收拾。”
“……”
林伊没好气道：“黄色小鸟说谢谢你。人家叫皮卡丘。”
“那只皮卡丘。”许正则顺着她说。“什么时候能被你捡起来？”
林伊无声地弯起嘴角，怀疑他想说“跟我回家”，虽然没有证据。
“可我正在跟帅哥喝酒诶。大家都玩到兴头上，我也不太好意思就这么先溜。”
她张口就来，语气里带着不自知的狡黠笑意，“不然这样吧。”
“如果你能在三分钟内出现在我面前，我就考虑跟你走。”
作者有话要说：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