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者不详
至于我是何人,这里怎样都好。问题是此处记载的原稿究竟出自何人之手?此外。其中的内容究竟为虚构,还是以无限接近于现实的真事改编而成?
究竟何人,为何而作——
我就业于某大学附属机构民俗关系研究所,由于工作性质的关系,经常会去地方村落进行各种实地考察。虽说具体的名字不方便透露,就在我去往S地区的各个村落实地调查离村人员的财产处分状况之时,偶然发现了位于K村的一个世家的仓库。里面实可谓名俗学相关资料的宝库。但不巧的是并无法自由调查仓库的内部,只被允许阅览调查所需的文献,实在相当遗憾。
然而麻烦的是这间仓库着实令人相当难受,四处满溢着令人脊背发凉的气氛,就连见识过各地几十个仓库的我也是头一回有这样的体验。我感到仓库正不断地窥视着自己,仿佛其本身就有了自我意识一般。置身于仓库之中,就会被禁锢在为某物所注视乃至偷窥的感觉之中。兴许是因为那里有着古意盎然的头盔与铠甲,才愈发能感受到视线一类的东西吧。虽说也想尽可能地搜集文献,但我还是希望能尽早从这里脱身。一面怀揣着这般矛盾的心理,一面仓库内做着调查。
就在此时,我在长柜上放置的行李后面,发现了一本落在那里的大学笔记。虽说笔记本略显污损,却一眼就能看出与其他的资料和文献大不一样。恐怕是这家的某人不慎遗落于此的吧。于是我便带着笔记本出了仓库,想着待会交还回去。
然而随后在资料的处理——主要是围绕着这些东西如何搬运的问题,乡间世家所表现出的那种特有的傲慢不逊的态度,实在令我疲于应对,结果便笔记本的事完全抛诸脑后,就这样装在包里辞别了那家人。
回到旅馆以后,我立刻发现了笔记本,不过倘若被知道这是我未经允许就带出来的,怕是得惹上大麻烦吧。考虑到只要等到文献全部整理完毕送还那家人的时候悄悄放回去就好。因此我便决定在此之前都不去管它。
之后我将资料整理分析完毕,调查报告也做得还算满意。虽说是有了完成一项工作的成就感,但一想到还得去那户人家归还文献,就感到极其憋闷。与此同时我也想起了那本笔记,于是便从包里拿了出来,无意中瞄了一眼,不禁瞠目结舌。
里面记载的是大约距今十年前,在S地区的山庄“岩壁莊”中发生的高中生惨杀事件的细节。人物的名字刻意用了假名,不过原稿的内容无疑是关于那个事件的记述。
当时的我还是学生,连日来歇斯底里的各类报道里面极其残忍暴虐的内容,着实深深吸引着我的眼球。然而,这桩煽惑人们好奇心理的不祥事件,最终还是留下了成串谜团,成了无头悬案。
那个可谓凶悍的事件记录的原稿,现今就在我的手上。这明显是那桩事件的相关人员,对于事件本身极其客观的记录,仅此而已。
但我的头脑却越来越混乱。初读的违和感,到了第二次第三次阅读的过程中,已然化为了某种无可言喻的微妙情绪。原稿绝未告知事件的真相。反复阅读以后,各种疑问也接踵而至。
也就是说,写下这篇笔记的人,究竟为谁?所为何事?还有,那个“岩壁莊”杀人事件的犯人又为何人呢?
现将这篇有问题的笔记内容记录如下——
“听说在攀登这个半颜坂的途中,明明没有人,身后却会传来‘喂’的一声招呼呢。”
抬头仰望坡道的理代子(RIYOKO)慢慢回过头,带着不怀好意的,嘲弄式的笑容。
眼前延伸至远处的坡道上到处都是凹坑,看起来就像是刚吞噬过人类似的。并且被吞掉的人似乎还想自地底爬出来,形成宛若头颅一般的突起,也跟凹坑本身一样惹眼。
“这算啥……恐怖故事?”
总和理代子走得很近的直美(NAOMI),已然露出了十分畏怯的模样。
“然后回头一看就会变成石头吗?”
安弘(YASUHIRO)开玩笑说。
“不对,那人会被朱雀妖吃掉!”
理代子一脸愠怒地回了一句。即便只是玩笑,她也讨厌自己的话被反驳或否定。
虽说她那副臭脸并未持续多久,但为了发泄心中的怒火的她,还是轻蔑地瞥了美代(MIYO)一眼,把自己的行李抛到了她的面前。
“美代,我的行李就拜托你咯。”
直美也跟起了风。
“给,还有我的。”
在此之前一直眺望着周围风景的朱美(AKEMI),看到两人的做派后,也理所当然地放下了自己的行李。
“哇,你们女孩子欺负起人来可真够厉害的啊,或许比朱雀妖还要恐怖呢。不过为什么你们女人的行李总是那么一大堆?”
安弘立刻挂着轻薄的笑容开起了玩笑。但并他并没有劝阻理代子,反把自己和身边幸太郎(KOUTAROU)的行李全都放到了美代脚边,然后飞快地登上了坡道。
“不不,还是我来……”
幸太郎急欲取回被安弘拿走的行李。
“呵,幸太郎君,对美代挺不错的嘛,难不成你喜欢丑八怪?”
理代子用这般假惺惺地语气说道,上下打量着幸太郎的脸,他也只得低下了头。
“就剩我的了,这不公平啊。”
独自一人听着随身听的茂辉(SHIGEKI)不知为何也知晓了状况,便毫不犹豫地将行李塞给美乃。
“美代呀,我们大发慈悲带你过来,当然得好好感谢一下了。这点程度的报恩也是理应的吧。”
在此之前就一直表现得战战兢兢的美代,听了理代子的一番话更是吓得浑身发抖。
理代子看都懒得看美代一眼,便和朱美并肩爬上坡道。直美则紧随其后。三人的前方是安弘,幸太郎和茂辉则跟在她们后面。突然间,理代子回头喝道:
“还想怎样?想变得和Y一样吗?你是想成为蓑虫,从学校屋顶上跳下来,然后给你举行葬礼吗?”
眨眼之前,美代的脸色大变。
“我们六个带你去山庄玩,不情不愿的话就别勉强了。不过这样一来,哪怕你搞成Y那样,我们也不管咯。”
理代子俯视着坡道下方,特地以这种当事人谁都听得懂的话攻讦美代,就如拙劣的脚本家笔下的台词一般。
她最喜欢的就是将这种人尽皆知的问题——尤其是她本人熟知的,反反复复地陈述,好让人无地自容。
幸太郎露出了担忧的神情,茂辉打一开始就采取了事不关己的态度,其他四人便只是冷眼旁观着眼前的对话。
Y在美代的班中完全被孤立,成了全班同学欺负的对象,其中欺负得最狠的,便是理代子等人的小团体。
她究竟为何会被欺负呢?恐怕没人能说出满意的缘由。硬要说的话,或许是由于她表情阴郁,动作迟缓令人不耐烦,还是个乡下佬,却又长相可爱,成绩也很棒,更能感应到神灵的存在。
不过对他们和她们而言,理由什么的都无所谓。只是因为与被欺负的Y恰巧在同一班级,所以理代子等人便这么做了而已。如果没有的话就硬找一个,要还是找不到就会去别的班或者别的地方找吧。
“我会搬的。”
美代如同自我责备般小声嘀咕着,把行李扛到肩上。
“那家伙在嘟嘟囔囔!”
直美就像发现了什么宝藏似的,喜不自胜地对理代子说道。
“美代呀,我想你是知道嘟囔和犟嘴会怎么受罚的吧?”
理代子朝美代抛出一句冷冰冰的话,“哼”地一声背过脸去,接着便和朱美愉快地谈天说地,一起走上了坡道。
“果然一到里白庄就清净了很多,真是太棒了。”
理代子空空如也的双手左右摇晃着,发出了欢快的呼声。
位于朱雀连山的霰之岳山脚下的白莊一带,从明治中期开始就被开辟成贵族建别墅区。到了昭和时期,民间财阀的别墅也陆续建了起来,不过意在与原先贵族的别墅相区别,因此便根据地形关系取名为上白庄和下白庄。
理代子家族的世世代代都担任着朱雀神社的神官。在这个地方拥有着很大的势力。如今则是她的伯父——也就是她父亲的哥哥——继承了神社。理代子的双亲和她一起住在东京。即便是这样,据说自理代子小时候开始,每逢暑假和正月,她还是会回到朱雀老家。
虽说正月住在父亲的老家,但暑假似乎多半是在里白庄度过的。这是因为理代子的曾祖父在比上白庄还遥远的,几乎与霰之岳的山体相接之处,建造了一座规模庞大的山庄“岩壁莊”。因此从孩提时代开始,每逢夏天,她都会去山庄里生活。而这次她们所奔赴的地点,正是“岩壁莊”的所在。
直至上白庄的半途都是铺设好的公路,夏日期间也会有巴士行驶。但一到里白庄,四周就会被郁郁葱葱的原始森林所包围,颇有种涉足深山的情趣。
不过从白庄到神神栉至今还保留昔日运送木材的道路,近年来则被实际用于运送野菜等物产。从那条路稍偏一点的位置往前走就是里白庄,故而此地绝非路上的孤岛。除去交通不便这一点外,实可谓别有洞天。
“真是的,这个坡讨厌死了。”
爬都没怎么爬,理代子照例又任性地嘟哝起来。
而另一边,在杂草和砾石上面磕磕绊绊的美代,跟在那六个人身后拼命攀爬着半颜坂。明明身在避暑圣地,但她从额头到脸颊再到下巴,全都滚落着大颗的汗珠。对于都市里长大的她而言,就算是正常攀登也有难度,何况还要加上她们的行李,爬得愈发吃力。
“可不能拖后腿啊。”
这回为了不让耳朵灵敏的直美听到,美代只能小声嘟囔着,然后加快了攀爬的速度。
美代自小就是备受欺凌的孩子。几乎全班同学都会去欺负她,无论年纪和学校如何变化,最终也难免受欺。虽说欺凌的程度有大有小,但毕竟在劫难逃。
然而美代的情况还算是幸运的,好歹程度不重,即使被欺负,也没到赶尽杀绝的地步。这是因为往往还存在比她受欺凌的牺牲者。
不过Y就不一样了,在进入中野原高中以前,便已从本地的中学时代,遭到了相当严酷的欺凌。
美代深知这点。所以对他而言,最大的恐惧便是成为Y的替身。因为有Y 的存在,美代在快要遭不住的时候,还是能忍受住来自理代子他们的欺凌。对美代来说,Y相当于种姓制度的最底层的人。
还有比自己更卑贱的人,还有比自己更凄惨的人——
在美代的心中,应当还存有这样的意识。恐怕她现在下意识地觉得自己的处境很危险,打心底感到害怕。“虽惨遭欺凌,好歹还能活到十七,正是因为还有比自己处境更悲惨的人在。”——该说多亏了她有这样的选择性意识吧。
但到了最近,美代却起了一些变化,她本人都未曾注意到。不过,眼尖的理代子却似有所察觉。
这种变化是对理代子等人乃至全班同学的强烈愤恨。在这之前当然也有过愤懑,但总的来说,还是胆怯的心情占了上风。特别是遭受欺凌的时候,总希望早点完事,早点回家,只是这样的企盼着,都没时间去发火。只有当孤身一人身处浴室或者房间里的时候,才会表露出这种愤怒的情绪。
就在临近暑假的时候,美代微妙地表现出了某种自暴自弃的态度。多年积攒下来的东西,眼见就要喷薄而出了吧。虽说从中是可以看出某种变化,不过在理代子面前,她还扮演着从前的那个她……
此刻美代的脸上,正淌着分不清是汗还是泪的水滴。她喘着粗气,咬紧牙关望着坡道。
倘若自下而上眺望着扭曲不平的半颜坂,坡道便像是忽然有了生命,蜿蜒起伏蠕动不停。
在这令人不寒而栗的坡道上,安弘打着头阵,然后是理代子和朱美,不远处是直美,再往后是幸太郎和茂辉。美代则落在最后,几乎处于贴地爬行的状态。
全员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爬了上去,这时安弘忽然停下了脚步。
“哇,真是累死我了。话说你爹干嘛要在这么不方便的地方盖别墅啊?”
“不是家父,是我祖父。”
理代子立刻纠正道。
“哈,这年头有谁还叫什么家父祖父,我老早就喊老爹爷爷了。”
“那是因为我们出生和成长的环境都不一样好把。”
“好呗,但既然那么有钱,就更没必要选这种地方,去上白庄直接买栋别墅不就得了。”
“你傻吗。正因为是真正的有钱人,所以才要在这种真正的大自然里造别墅,哪能跟普通的小土豪和暴发户一样。在这种连好路都没一条的地方特地盖起一座宏伟的别墅,这可比上白庄那些别墅贵得多了。”
“呃,这样啊。”
安弘总算是理解了,于是理代子打算继续往上攀登。
“顺便问一句,为什么这里要叫半颜坂?”
就在那一瞬,理代子蓦地停住了脚步。
“你想听吗?”
理代子回过头询问安弘,听她的语气,此刻瞳孔里想必饱含着恶意的光芒。
“哦,哦。”
“我刚也说过了,攀登这个坡道的时候,有时会从下面传来‘喂’的一声,于是反射性地回投看去,想知道在这种深山老林里到底是谁在呼唤……虽然这么想,身体却动弹不得,也就是说,因为回头只能回到一半,所以便叫做半颜坂。”
“那么如果完全回过头的话,就能看到妖怪吗?”
“是啊,朱雀妖什么的……”
“那是什么样的妖怪呢?”
幸太郎少见地插了句嘴。
“这个嘛……好像有人说是只有一张大嘴和一条腿,也有人说是蓬乱的毛发,外加一个圆滚滚的身体或脑袋,长着血盆大口什么的,总之据传各种各样的形态都有。”
与其说理代子是在好心进行说明,倒不如说她很期待幸太郎害怕的反应。证据便是随后她就眉开眼笑地问道“幸太郎君,你怕不怕呀?”
“不过这种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安弘提出了疑问。
“上小学那会来这里避暑的时候,有个来别墅帮忙的神神栉村的老太婆,睡前会说一些流传在这附近的传说故事。”
“呦,避暑的时候还有来帮佣的老太婆么?果然资产阶级就是不一样啊。”
“那是个让人不大舒服的老太婆,真不愧是Y的同乡啊。”
“Y 的故乡就在那里吗?”
安弘吃了一惊,不知什么时候摘掉了随身听的茂辉,意外的出声说到:
“也有化身为人的情况呢。”
“嗯?你在说啥?”
“朱雀妖呀。”
“那就算不得什么妖怪了吧。化身为人的朱雀……一点都不可怕嘛。”
安弘立刻杠了过去。
“这个故事有好几种版本。”
茂辉并未理会安弘,继续淡然地说道:
“从前,有个旅行者为了翻越霰之岳而登上了个坡道。忽然间感到一阵寒意,回头一看,有个男人也在攀爬着坡道。于是旅行者便向他打招呼说‘这坡真的好陡 啊’。可那男人连脸都不抬就这么默默地攀爬着。虽然觉得他是个冷淡的家伙,但旅行者还是想跟他结伴而行。于是便放缓脚步等待片刻,想等他到了再一起攀登。然而男人的脚步非常迟缓,丝毫没有赶得上的迹象。不得不放弃旅行者只得加快了脚步。但是——”
讲道这里,茂辉顿了一顿,然后继续往下说——
“旅行者感到身后有异样的气息,吓了一跳,赶忙回头一看,应当远远被自己甩开的男人却已然逼近了。总觉得瘆得慌的路人再次加快了脚步,这时身后传来‘喂’的一声,他还以为是男人在向自己打招呼,转身转到一半时,又感觉声音似来自更靠后的位置。然而这里除了自己和那个男人之外,应该就没有其他人了。于是旅行者就这么半扭着身子,原地僵立不动。”
茂辉再次停顿下来,观察着大家的反应,直美已然害怕到几乎抱住了理代子,安弘和幸太郎也是一副被故事深深吸引的模样。唯独理代子和朱美佯装毫不在意,却似乎也在竖耳听着。
连趁大家停下脚步时追赶上来的美代,都顾不得擦去脸上的汗,就这么看着落在身后的理代子他们。
“这时又传来‘喂’的一声。于是旅行者便不顾一切地完全转过身子,只见那个男人业已停在了坡道的半途,男人的下方并没有人,也看不出他的嘴在动,依旧一如既往地低着头,总有种不祥的感觉。再度感到恐惧的旅行者,正欲撒腿跑上坡道的时候——第三次又听到了‘喂’的一声。声音明明是自男人身后传来的,但他的后面却没有人。已然惊恐万状的旅行者向男人讯问‘现在有听到什么声音么?’但男人仍低着头抬也不抬。尽管已经吓到浑身发软,旅行者还是在坡道上坚持前行。这时又听到‘喂’的一声,还是自男人身后传来的。旅行者情不自禁地大喊一声‘谁,谁啊!’,那边则回复道‘我啊!’。此时下方的男人转身露出后背,只见男人的后脑上有一只大眼睛,脖子下面则是一张巨大的嘴,背朝着旅行者以骇人的速度冲了上来,转眼就把他吞到肚里。这便是朱雀妖了。”
茂辉一口气把故事说完后,貌似已然腻味了,于是又把随身听拿了出来。
“你是打哪儿听到这个故事的?”
面对深感不可思议的安弘提出的问题,茂辉不多见地迟疑了一下。
“我对名俗学很感兴趣。这附近流传着一些很特别的民俗传承,是个能称得上宝库的风水宝地。也是部分民俗学者的研究对象。”
“你这家伙可真是有够怪的。”
安弘露出既佩服又惊讶的表情。
“这么说来……我也从另一个老太婆嘴里听到过类似的事情。”
理代子意味深长地转向了茂辉,不过茂辉好似自己的任务已经结束了一样,正认真地听着他的随身听。见他这副态度,她就只好催促朱美快走。
这次是理代子和朱美走在最前面,直美拼命紧随,安弘和幸太郎则跟在她们三个后面。茂辉则悠闲的照着自己的步调往上攀登,美代还是一脸痴愣地望着坡道上方。
六人一言不发地重新开始攀登,正当茂辉走到半颜坡中点之际——
“喂……”
呼声在半颜坂上回响着。
刹那之间,大家的动作停了下来,仿佛被冻结了一般。
周围的空气里弥漫着毛骨悚然的气息,霎时间万籁俱寂,半颜坡被完全的静寂所笼罩。似乎仅在片刻,坡道上就化为了异界。
过了一会,六个人同时缓缓回过头来。
每个人的脸上都是一副无法言说的表情。
胶着状态持续了数秒——
下个瞬间,数不清的石块飞了过来。
忽然抛下行李的美代在坡道上蹲了下去,之后便一直抱着头,嚎啕大哭起来。
尽管如此,石块还是毫不留情地接踵而至。
“呜。”
随着一声呻吟,鼻血滴在了坡道上。
“当我白痴吗!你在干啥就没点数吗!我一定会让你肠子都悔青的!”
里白庄的上空回响着理代子歇斯底里的怒骂声。
“岩壁莊”位于霰之岳的山麓,是挖开山体建造而成的。正如字面所示,建筑的背面和右侧面向岩石陡壁,与其说是个人的别墅,倒不如说更像个小型旅馆吧。与白庄其他有历史感的建筑相比,总显得有些傲慢不逊。或许是流露出了些许主人的性格所致。
到达那里的同时,六人便横七竖八地摊在了在客厅的沙发上。
和理代子自家不同,山庄显得非常朴素,但仅从梁柱地板表面温润的光泽,便能知道这其实已经奢华无比了。摆在那里的四个单人沙发和两个长沙发,不管怎样的体型都能柔和地承受下来,散发着一种无法言说的高级感。
不过此时,占据了这块洋溢着厚重感的空间的,却是一群完全不合时宜,且心性恶劣的高中生们。
美乃开始分发行李,当然,谁都不会对她一路把行李搬到这里表示半分感谢。
“啊啊,真是的,头发都乱了,先去洗个澡吧。”
理代子从包里取出了数字,立刻亮出了她引以为傲的长发,直美也在包里寻找着梳子,大概是想跟理代子保持同步吧。朱美则取出化妆盒开始补妆。
“现在的女高中生花样真多。”
安弘照例又杠了一句,不过女生们谁都没睬他,一旁的茂辉则是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正从包里挑选着新的磁带。
幸太郎则坐在远离二人的长沙发的一端,在收到自己行李的时候,小声说了句“谢谢”。
“你在干嘛?没看到大家走了这么多路都很渴吗,快把饮料拿出来啊!”
刚刚交还完行李,理代子便以严苛的声音使唤起美代。
“饮料……在哪呢?”
或许听了是美代畏畏缩缩的口气愈发气不打一处来吧,理代子把梳子朝她一扔,大声喝道——
“当然是在厨房里了!真是个没用的东西!”
“给我拿可乐噢。”
安弘冲着美代小跑而去的背影喊道。
“我要姜汁汽水。”
朱美接着说道。
“啊,那个,我的话……”
听直美不知所措的口气,大约是想和理代子喝一样的吧。但理代子却默不作声,看上去心情很糟,所以连问都没法问。
“除了咖啡都可以。”
茂辉难得也表达了自己的喜好。
“诶,你讨厌咖啡吗?”
理代子话听起来很是意外,但看得出她也为知道了他的喜好而感到由衷高兴。
过了一会儿,美代抱着一个托盘回来了。上面有三杯可乐、两杯橙汁、两杯冰咖啡,还有一杯姜汁汽水。
每个人都一言不发。
美代并没有分发托盘里的饮料,只是默默地站在那里看着理代子。
无声的时间持续了片刻——
“这算什么?”
理代子总算出了声。
“干嘛要搞这么多!”
她以尖锐的视线直视美代。
“那,那个……”
美代畏畏缩缩的样子无疑是在给理代子火上浇油。
“说清楚是怎么回事。”
“为了方便让大家挑选……”
“你说什么?”
“为了挑起来方便一点……”
理代子浮现出了令人憎恶的笑容。
“嚯,美代也成长了嘛。”
接着露骨的嘲讽道:
“对对对,学会照顾人是很重要的,尤其是对你这样的孩子来说。”
她的笑意愈加浓郁起来。
“不过很遗憾哦,我想喝的是冰红茶呢。”
美代咬着嘴唇再次去往里面的厨房,她一面行进在对山庄而言过于深长的走廊里,一面一遍又一遍地嘟哝道:
“你给我等着,你给我等着,你给我等着,你给我等着……”
厨房被收拾得干干净净,有着样板房一般的光泽。美代烧好开水冲红茶包的身影,显得异常清晰。
遗憾的是冰箱里找不到冰好的红茶,就只能从头开始制作。稍微浓一点的热茶一泡好便直接加入冰块冷却,不然会被抱怨“清汤寡水下不了口”。
然后她回望着身后客厅的方向,露出了阴沉的笑容,把唾液混入冰红茶里搅拌。
“这下就不会露馅了。”
于是美代端着只放着一个玻璃杯的托盘返回到客厅,不过到底还是理代子魔高一丈——
“啊,冰红茶吗?我已经喝了冰咖啡,这就够了,你自己留着喝吧。哦对了美代,你快把大家的行李搬到房间去吧,还有你今晚就睡这里。”
把刚刚朝美代扔出去的梳子——可能是直美帮忙捡回来的吧,粗鲁地塞进包里,理代子一面用双手摆弄着头发,一面这般发号施令。
“就只有我……”
到后面美代的声音几乎听不见了。
“你敢不服?就你一人占着这么大的客厅难道还不够好吗?”
理代子厉声喝道。
“不过想想是有点可惜呢,毕竟你也用不了那么多的沙发……这样把,回头搬一个长沙发到我房间里去。”
要是少说几句就好了……美代脸上满是懊恼,但已然悔之晚矣。
于是她将托盘放在了客厅的桌子上,肩扛手拎着理代子她们的包,然后问道:
“大家的房间都在哪里?”
“你自己找吧。如果搞错了,就给我再搬一次!”
理代子不怀好意地盯着被行李压得颤颤巍巍的美代。
“算了,我的就不用了。”
幸太郎没把包交给她。
“快让她搬!”
理代子歇斯底里的尖叫着,一把把靠垫扔了过来。
“幸太郎还挺会挑长相的嘛。”
安弘呵呵大笑。理代子瞪了他一眼,她的眼神恐怖至极,以至于安弘的笑容即刻收敛起来。
理代子以视线威胁着安弘:
“再敢这么做的话,小心变成蓑虫哦。”
话音刚落,幸太郎的身躯猛然一震,拿着包的手一下子松开了。美代抱起幸太郎的行李,跌跌撞撞地出了客厅。她透着青白色的脸庞并不仅仅是在烈日下搬运行李所致,明明显而易见,但却没人注意到。
美代叹了口气,暗含着自暴自弃的意味以及某种不可说的决心。正当她要去往二楼的时候,客厅里传来了朱美的声音。
“我转校过来后就一直很在意,那个蓑虫究竟是什么东西?”
“那你还是去问从蓑虫到狐仙,外加火舞,唤起术还有奠仪回礼等等样样全能的权威——巫女理代子大人吧。”
虽说安弘是这么回答的,但理代子决心装聋作哑,于是客厅便沉寂了片刻。
到最后只好由安弘自己来说了。
“在中野原高中里,流传着一种叫蓑虫的游戏——不对,该说是仪式么——反正就是类似这样的东西。至于蓑虫么,隐身蓑你该知道吧?只要穿上去就会变成透明人,谁都没法看到。”
“嗯嗯,跟古文上记载的一样吧。”
“也就是说,被蓑虫上身的家伙,会被完全意义上视而不见。”
“视而不见指什么?”
“就是无视呦,无视。那个家伙会被全班同学无视的,也就是说成了一个完全透明的人。”
“看不见的人啊。”
茂辉喃喃自语着。
“嗯嗯,就是那个不知什么时候说起过的推理小说的故事吧?”
安弘随声附和道。
“不过这里也有默认的规则呢。比如说上课期间,野外活动,小组研究之类,总有无论如何也不能无视的情况,这里属于例外,可以和他有一定程度的交流。”
“不过,接触也仅限蓑虫那方主动,反过来就不允许。”
茂辉难得地给安弘的说明做了补充。
“诶,这想法也太厉害了。”
朱美似乎由衷地表示感服。
“所以现在有当蓑虫的人么?”
“不,现在没有,以前Y是蓑虫。”
安弘朝着幸太郎说:
“搞不好下一个蓑虫就不是美代而是你了。”
“呐,Y真是自杀的么?”
朱美无所顾忌的发言令安弘只能缄口不语。
“女高中生因为受到欺凌而跳楼自杀。”
茂辉不带任何感情地说道。
“这也没啥稀奇的吧。就她本人而言就是他杀。反正没这回事。”
“没这回事,是说不是他杀吗?”
“又没哪个人真的把她推下去。所以才会说不是事故就是自杀,结果还是当做自杀了。”
“没有遗书么?”
看来朱美对这个话题乐在其中的样子。
不过安弘貌似以及被朱美问烦了,于是便敷衍了一句:
“怎么说呢……到底有没有呢?”
“啥?不是有的吗?说是什么因为个人原因……”
理代子大笑着说。
“喂喂,这又不是呈给公司的辞职信,不可能是这么写的吧。其实都是些对于理代子她们的怨恨之类。”
安弘装模作样地以阴森森的语调说道。
“如果Y真有这种胆量,干嘛不在自己的葬礼举行以前想想办法?”
理代子仿佛事不关己般说道。忽然间安弘似乎想到了什么:
“比起葬礼,我还是觉得火舞更加可怕。”
“火舞?”
朱美惊讶地问道。
“从前背地里信奉天主教的人是会被镇压的吧。”
这会又是由茂辉来充当解说员。
“嗯,那又怎样呢?”
“说是说镇压,但其实就是拷问,其中就包含了水刑和火刑。”
“不就是绑在十字架上脚底放着柴堆,然后从下面点火,是这样子么?”
“不,不对。是把蓑衣裹在身上然后点火,这样的话里面的人就会被烧得疯狂乱跑吧。所以为了有趣就取了火舞这个名字。”
“真是糟糕透顶的趣味。”
朱美的话语里满是厌恶。
“那么,所谓中野原高中的火舞,是指每当经过成为蓑虫的人身边时,就故意撞他的肩膀。但凡有个人开始了火舞,周围的人便会一个接着一个撞去他的肩膀,每次蓑虫都会被撞到东倒西歪,这就是专供蓑虫的火舞呦。”
“哇,亏你们想得出来。”
朱美似乎由衷地感到佩服。
“欺凌也是分阶段的,并不是心血来潮的东西。”
不知为何,安弘的回答里透着一股洋洋自得。
“那么奠仪回礼又是什么?”
“哦,那是去死了爷爷奶奶的同学家里上香,第二天再以奠仪回礼为名头向他们勒索。”
“这算啥?”
朱美一副难以置信的语气。
“骗你的。”
安弘笑了出来,发觉上当朱美一个人喃喃自语道:
“可是,人要是死了的话……”
“不也挺好的吗?”
理代子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
“要是死了的话就不会再受欺负了,还能当作亡者的追忆给我们聊供谈资。”
“是啊,要是巫女大人大发慈悲,把狐仙大人请出来了可就——”
安弘的话刚说到一半——
“想干嘛?敢偷听?你算什么东西!”
屋内响彻着理代子震天动地的骂声。
下一秒钟,她抄起装着冰红茶的杯子,往门口抱着行李的美乃身上扔了过去。
“混蛋,混蛋,混蛋,混蛋……”
在通往二楼的楼梯上,美代的嘴里不断重复着同样的訾骂。因为肩上手上都是行李,一不小心就会左摇右晃。每迈出一步,她都会难受得皱皱眉头,大概是渗入衣服的冰红茶令皮肤颇感粘腻吧。
“不能像Y一样,我绝对不会像你那样……”
此刻美代的双肩微微颤抖,任谁都能看得出来,如果这种摧残还在持续的话,有朝一日某种强烈的情感便会自她的体内喷薄而出吧。
辛辛苦苦把行李搬到二楼,美代却还是不知道哪个人用哪个房间。无奈只得返回客厅,向理代子低头询问。不想后者却说没看到本人的包就想不起来,其实根本就没这种事吧。
但是在此处忤逆理代子的话,只会让事态变得更糟吧。于是她只得又把包一个个地拿下去问,在客厅和二楼之间来回了不知几趟,总算把六个人的行李搬完了。
然而还没来得及喘口气,理代子就给她分派了下一项任务。
“今晚要在二楼的露台上烧烤,快把炭火给我生起来。”
为了眺望岩壁而建造的露台,其大小足够容纳一栋独栋别墅。如果要在这里进行烧烤,首先全套的家当是必不可少的,还得按人数备齐桌椅,从材料到木炭也得全部搬过去,而且还得生好炭火。美代一时间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还好她总算在理代子的叫骂袭来之前回过神来,难得麻利地开始了行动。
不过理代子依旧对她穷追猛打——
“喂,你还没把沙发搬到我房间啊。我还要在房间里歇会呢,给我快点。”
即使把沙发搬到理代子房间,她也未必会用。等到明天反倒又会嫌它碍事,还得让美代再搬回客厅。
尽管如此美代还是把沙发搬到了二楼理代子的房间。
“给我记着,给我记着,给我记着,给我记着……”
她一遍又一遍地念叨着怨恨的话。
虽说食材和烹调的准备工作都比较快,但木炭却无论如何都烧不起来。本想拿报纸当做火种,但还没等把木炭点着就燃尽了。由于美代从来都没有烧过炭,所以根本不得要领。照这样下去,无论花多少时间都没希望。但自己若生不起火,又会引发理代子的暴怒,还不知会怎么倒霉。
一次又一次地点燃报纸,不知用团扇扇了多久的风。明明是凉风吹拂的露台,而美代的周围却是滚滚热浪。
理代子过来视察了好几次,每次都是一顿劈头盖脸的痛骂。
“还没点着啊,真是没用的东西。”
“再不快点天都要黑了。”
“就算是Y也早该把火生起来了吧,毕竟她可是个乡巴佬呀。”
“啊,还不行啊,我快饿死了。”
“你啊真是个废物,说不定比Y都不如。”
“你给我死一死行么?”
每当这时,美乃都会身体一颤,表现得相当不安。
虽然嘴上说着“你给我等着”“混蛋”“给我记着”之类,可只要理代子在跟前,她就只能变回战战兢兢的模样。
安弘也露了两回脸——
“还没好啊……可把我饿死了。”
如果木炭还是烧不起来的话,事情就大条了。
幸太郎只出现过一回,他只是暂且从走廊的窗户里张望了一下,然后一副决心已定的模样走到了阳台上。
“让我,我……来生火吧。”
美代无视了幸太郎。一只手拿着小斧默默地把大块的木炭斫碎。
沉默的气氛自露台上蔓延开来。
刚开始还抬着脸的幸太郎慢慢把头垂了下去,露台上的数人同时陷入了沉默。耳畔唯有和风吹拂的微弱声音。
没过多久,幸太郎就低头右转,离开了那个地方。
“蠢货……”
美代小声嘟囔道。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接着她以稍高一点的声音说道。
“你跟他们都是一伙的。”
——等到音量比平时讲话还要大时,已是幸太郎返回走廊关上窗户之后的事了。
等到火势终于延及木炭,再把碎木屑与大块的木炭均匀加入。为了使火焰能扩散到新加的木炭上面,美代更加剧烈地摇着团扇。
等她回过神来,发现茂辉已然站到了边上。
茂辉是个不可思议的男人。虽不会积极地参与欺凌,却也从不会特地加以劝阻,倒不是因为害怕一旦停下来就会欺凌到自己头上,而是真心觉得事不关己。
他盯着炭火说道:
“这一带除了建起这么一座低级趣味的别墅外,和以往并没什么变化呢。”
抛下这句似乎是喃喃自语的台词之后,他马上回屋去了。
把在厨房切好的蔬菜和肉搬来以后,美代就开始烧烤了。木炭虽很难引燃,但烧着后火力却很强劲,肉只烤了一会,露台上就弥漫起令人垂涎欲滴的香气。
在往返于厨房与露台之时,就把烧烤准备完毕的事通知了大家,首先出现的是安弘和幸太郎。
“哦哦,看上去很好吃嘛。”
安弘一面以夸张的姿势嗅着香气,两只手拿起碗筷准备上了。
“什么呀,自管自就吃起来了吗?”
理代子责备道,她的声旁站着朱美,直美紧随其后。
“茂辉呢?”
理代子向安弘询问,不过安弘满脑子似乎只想着吃肉。
“待会会来的吧,还是吃起来先。”
“这样不行呦,幸太郎同学,快帮我叫下她。”
语气虽然柔和,却是不容置喙地下了命令。
“喂喂,别把肉烤焦了啊。”
安弘从一旁伸出筷子,开始将烤好的肉夹进自己的盘里。
“真能吃啊。”
朱美看他就像看着一头牲口一样,但安弘满眼都是烤肉,完全顾不上别的了。
“喂,烤好的肉不吃会变硬的,快来吃吧。”
他含混不清的声音,让直美也觉得很有趣。
“冷掉的肉就给美代吃好了。”
理代子说了一句。
“对哦。”
安弘也深以为然。
“但是,肚子好饿啊。”
他还是依依不舍地望肉兴叹,这时幸太郎终于把茂辉带了过来。
“太慢了!”
面对安弘的抗议,茂辉毫无反应。
“那就干杯啦。”
理代子兴奋地说着,一边把杯子递给茂辉替他倒上啤酒,安弘也替自己倒上,幸太郎和朱美则拿了可乐。直美犹豫了一会,似乎还是跟着理代子喝啤酒。
理代子朝茂辉递出了自己的杯子,茂辉不情不愿地替她倒了啤酒。
“干杯!”
随着理代子刻意的欢呼声,晚宴开始了。
“快快把肉烤起来。啊,这是给你的呦。”
安弘一边说,一边将烤好的肉夹到自己的盘子里,顺便将已经变冷发硬的肉像垃圾一般丢进了美代的盘中。
“哎呀美代,真是太好啦,像这样被男性亲切对待,你还是头一遭吧。”
理代子取笑道。
美代低着头,一个劲地烤着肉和蔬菜,当然没有吃的空闲。即使是变冷发硬的肉,对她而言也已经很好了。
这般吃吃喝喝吵吵嚷嚷的状态持续了一会,忽然间,这样的对话戛然而止——
“朝二楼左手边的走廊走到底,最里面的房间是谁的?”
茂辉难得朝理代子出声问道。
“不要在别人家别墅里随便乱看啦。”
虽然嘴上颇有怨言,但茂辉居然能向自己搭话,理代子貌似很高兴的样子。
“那里是祖父的房间,由于他很少来,所以就一直关着。怎么了?”
也许是借着酒劲,理代子散发出与高中生完全不符的风韵,朝茂辉频送秋波。
“我就觉得那里会有很多名俗学方面的书。”
“祖父好像是有这种兴趣。”
“那里是有个奇怪的面具吧。”
“啊,那个啊。”
“那是什么?”
“想我告诉你么。”
她朝茂辉靠了过去。
“跟我去那个房间看看实物,我再告诉你吧。”
朱美兴致索然,直美倒是饶有兴致地看着两人的对话,幸太郎则低着头,好像被邀请的是自己一样,而安弘依旧与肉战得难解难分。
“不用,在这里说就好了。”
茂辉若无其事地回应道。
“哼!”
理代子气得背过身去。
“那是祖父从神神栉村的某户人家带回来的,朱雀妖的面具。”
“诶,那是怎样的面具呢?”
正忙着大快朵颐,根本没空好好听两人对话的安弘忽然插嘴问道。
“那是个很大的木雕面具。粗糙的表面给人以一种扭曲的感觉。没有五官,只在下巴附近有个张开的月牙形的大嘴,看着有些发怵。”
茂辉边回忆着面具的造型边回答道。
“无论嘴张得多大,要是脸上啥都没有的话也没法戴啊。”
“不过翻过来就能看到在两眼的位置开了小孔。从表面看,会因为乱七八糟的木纹和凹凸不平的表皮影响而不大显眼。恐怕这是用于神神栉村的祭神仪式吧。”
“这么要紧的东西就被你祖父从村里抢了过来吗?”
大概是喝醉的缘故吧,安弘变得死缠烂打起来,但理代子自始至终也没把他放在眼里。
“如何茂辉想看的话,我可以把祖父收集到的资料都给你看哦。”
虽说她不以为戒地朝他使了眼色,但茂辉并没有看向她,而是继续对着安弘说道:
“大致朱雀的‘雀’自,读作‘SUZAKU’的情况比较多,但在这里却读作‘SYUZYAKU’,兴许有什么意义。”
“那个‘SUZAKU’ 是啥?”
“这是与风水上的四神相应的称呼。四神是指代表东南西北的灵兽。所谓东青龙、西白虎、南朱雀、北玄武。这些都是地形的象征,青龙意表江河,白虎意表街衢,朱雀意表湖海,玄武意表山岳。江户和京都的街道都是与四神相呼应来建造的,这点非常有名——”
“你说的我听不懂啦!”
安弘一边傻笑一边大叫,可茂辉并未睬他。
“或许是当地对于朱雀的解读不同吧,从地理上看,它位于与南相对的北面,而且也没有象征着湖海的自然形态。朱雀神社所在的朱雀连山,看都不用看显而易见就是山。也就是说,它处于本该成为北玄武的位置上。”
“那么是不是能从朱雀神社里找到什么理由呢?”
朱美指出的问题令茂辉身子一震。
“理由又是什么?”
安弘这回又缠上了朱美。
“朱雀神社么,那里有个有趣的传说哦。”
理代子再度靠上了完全陷入沉思的茂辉,他对朱美的一句话就作出如此反应着实令她颇为不悦。
之后茂辉便一面对朱美的话深表兴趣,一面借此巧妙地从理代子那里探听自己想要的信息。
在三个人的对话中,安弘时不时会往里面掺上一脚,直美和幸太郎只能充当听众,或许是因为不擅喝酒的缘故,直美已然不胜酒力,就连一贯冷静的茂辉也慢慢地有了醉意。
晚宴就在这奇妙的状况下达到了高潮,里白庄的夜色愈加深了。
“我去洗澡了。”
也许是厌倦了与茂辉的饶舌了吧,理代子起身离开了座位,刚要离开露台的时候,她忽然回过头来,嫣然一笑。
“午夜零时,狐仙大人会大驾光临哦。”
客厅中央只有一张长桌,其余的东西都实现整理到角落里。
桌子上铺着一张大纸外加两支蜡烛,纸的正中画着红色的鸟居,鸟居的左侧写着“是”,右侧写着“否”。纸的左上角至右上角写着“あいうえおかきくけこさしすせそ……”等五十音的平假名,写到右上角的位置就转到右下角,以此类推正好绕着纸的四边排列一周后,最后以“ん”结尾。
理代子坐在桌子长边的中间,那张纸正对着她的位置。她的右边是直美,对面则是朱美。三人都直接坐在地板上。朱美左边的幸太郎双手抱膝一脸不安的表情,右边的安弘则是满脸鄙夷地盘腿而坐。在幸太郎的身后,茂辉一个人坐在被挪到房间角落的沙发上,始终冷眼旁观。美代则是在靠近门口的位置,也许是因为准备晚饭过于疲惫,一直坐在那里一动不动。隔着桌子朝安弘所在的方向投以空洞的视线。
美代身后的门按照理代子的指示,处于半开的状态,走廊上正对客厅的窗户,事先也只开了一半。根据理代子的说法,这便是给狐仙大人预留的通道。客厅熄了灯,唯有置于桌子两端的蜡烛上摇曳着的妖异火焰,是这个房间此刻唯一的光源。
理代子缓缓地将一个小袋子放在桌上。这是一个茶道里用于装抹茶罐的袋子,她从里面取出了一个比围棋子稍大一点的扁平石子,安放到了纸上画着的鸟居上面。
“这是朱雀御神体的一部分哦。”
茂辉不由地探出身子,虽然并没有出声,但未及出口的那句“什么?!”,仿佛业已在客厅内回响。
他的反应完全合乎理代子的预料。她似已有所察觉,却完全无视了他。与方才烧烤时的开朗完全不同,此刻的她散发出某种阴恻恻的气息。
“那么,自此刻起我将召唤狐仙大人。”
话音刚落,理代子便把右手食指放到了石子之上,接着朱美也做了相同的动作,直美一副能不上就不上的样子,显然十分害怕,但比起这个她更怕的还是理代子吧,所以还是不情不愿地伸出了自己的手指。等三人依次将食指放在石子上之后,召唤狐仙的准备就完成了。
三人分别伸出右手,将食指置于小石子之上的情景,在烛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诡异。由于她们的身躯一直没有动作,令诡异的程度节节攀升。客厅里弥散着令人胃疼的紧张与脊背发凉的不安。幸太郎等人早已惶恐不安,在昏暗之中频频环顾着四周。
“狐仙大人,狐仙大人,恭请大驾。”
…………每个人都屏吸凝视着放置在红色鸟居上的石子。
“狐仙大人,狐仙大人,恭请大驾。”
…………片刻之后,唯有理代子的声音回响在鸦雀无声的客厅。
“狐仙大人,狐仙大人,恭请大驾。”
……蜡烛的火焰瞬间噗的一声窜了上去。
“狐仙大人,狐仙大人,恭候多时。”
理代子发出了与平日里完全不同的,庄严肃穆的凌厉之声,接着稍稍喘了口气,然后问道:
“狐仙大人,汝为人否?”
持续片刻的寂静之后——
沙、沙、沙、沙沙沙——手指下压着的石子开始一点点地移动。
之后,石头停在了“是”的文字上面。
理代子依次环视着负责压住石子的其余二人的脸,看起来甚是满意。
石子再次移动起来,慢慢地回到了原先鸟居的位置。
“狐仙大人,狐仙大人,能解我等之疑否?”
对于理代子提出的确认,石子再次移动到“是”,由此她正式展开了提问。
“狐仙大人,今日美代在我目力未及之处,尚勤勉否?”
“否”
“狐仙大人,有欲助美代之人否?”
“是”
“狐仙大人,此人现在屋中否?”
“是”
“狐仙大人,其为何人?”
石子不动。
等了一会,石子依旧纹丝未动。
“狐仙大人,幸太郎意中人为美代否?”
“否”
“狐仙大人,有思慕美代之人否?”
“否”
“狐仙大人,美代有憎我之心否?”
“是”
“狐仙大人,美代有复仇之意否。”
“是”
“狐仙大人,美代首憎者为何人?”
石头缓缓蠕动起来,朝纸的四边走去。分别移动到り、よ、こ(理代子)的位置上。
“狐仙大人,美代当罚否?”
“是”
“狐仙大人,当以何法罚之?”
“み、の、む、し(蓑虫)”
“狐仙大人,蓑虫之法何时行之?”
“い、ま、か、ら(就是现在)”
“狐仙大人,美代若为蓑虫,则未有可使为杂役者否?”
“い、る(有的)”
“狐仙大人,汝意为可使人代之否?”
“是”
“狐仙大人,其为何人?”
“い、る(有的)”
“狐仙大人,请呼其名。”
“い、る、い、る、い、る(有的、有的、有的)”
“狐仙大人,此人现在此屋中否?”
“是”
“狐仙大人,此人为幸太郎否?”
石子不动。
“狐仙大人,此人为直美否?”
石子不动,但直美的肩膀微微一颤。
“狐仙大人,茂辉意中之人在此屋否?”
“是”
“狐仙大人,其为何人?”
石子不动。
“狐仙大人,请呼其名。”
“い、る(有的)”
“狐仙大人,茂辉意中之人,为我否?”
石子不动。
“狐仙大人,安弘有意中人否?”
“是”
“狐仙大人,其为何人?”
“あ、け、み(朱美)”
虽说安弘很想提出抗议,却被现场的气氛所压倒,还是保持沉默。
“狐仙大人,朱美中意安弘否?”
“否”
等石子返回鸟居之后,理代子暂且闭口不言。之后稍稍改变了语调,继续提问。
“狐仙大人,Y已往生否?”
“否”
“狐仙大人,Y缘何而死?”
“お、ち、る(坠楼)”
“狐仙大人,Y尚遗恨否?”
“是”
“狐仙大人,Y所恨者为何人?”
“み、ん、な(所有人)”
“狐仙大人,所谓全员,即为全班之人否?”
“是”
“狐仙大人,本班全员皆为Y治丧,Y怒尤未消否?”
“是”
“狐仙大人,Y将为祟否?”
石子不动。
“狐仙大人,Y若为祟,其力可祸至我等否?”
石子不动。
“狐仙大人,Y究竟死于何事?”
“お、ち、る(坠楼)”
“狐仙大人,Y死于自杀否?”
“否”
“…………”
直美猛地抬起了头。
“狐仙大人,Y死于事故否?”
“否”
“狐仙大人,Y乃自坠而亡否?”
“否”
“狐仙大人,Y乃受推坠亡否?”
石子不动。
“狐仙大人,Y为他杀否?”
石子不动。
“狐仙大人,Y已被杀否?”
“是”
“狐仙大人,Y缘何被杀?”
“い、じ、め(欺凌)”
“狐仙大人,Y遭凌虐,乃至被杀否?”
“是”
“狐仙大人,杀Y者实为何人?”
“み、ん、な(全员)”
“狐仙大人,亲戮Y者为谁?”
石子不动。
“狐仙大人,亲戮Y者,现在此屋中否?”
“い、る(有的)”
“狐仙大人,请呼其名。”
“い、る(有的)”
“狐仙大人, Y知其为谁所杀否?”
“是”
“狐仙大人,请唤Y至此,可否?”
“是”
“狐仙大人,Y已至否?”
“是”
“狐仙大人,请询究Y,杀彼者乃是何人?”
“是”
“狐仙大人,知我意否?”
“是”
“狐仙大人,杀Y者实为何人?”
石子不动。
“狐仙大人,杀Y者实为何人?”
石子不动。
“狐仙大人,杀Y者实为何人?”
……在寂静无声的客厅内,响起了微弱的声音——
“是你……”
客厅为真正的寂静所包围,令人真实地感受到所谓暴风雨前的平静。
“哇呀!”
首先打破这一切的乃是直美,她慌慌张张地将手指从石子上移开,仓促地想要从桌边逃离。她短暂的哀嚎刚刚平息,场面就一下子陷入了混乱。地板上纷乱的脚步声,完全打破了之前的寂静。
美代直直地凝视着桌边的骚动。一味地远观着。然而她的表情很快就因恐惧而扭曲。
下个瞬间,理代子发出了刺耳的惨叫,自丹田挤出的尖叫声,令室内的空气都微微抖动。
接着理代子抄起被收到角落的西式台灯,朝门口狠狠地扔了过去。美代急忙把头一低,那盏灯越过她的头顶撞得粉身碎骨,化为碎片撒在了她的身上。
面对突然袭来的理代子,安弘终于起身加以阻止。如果在平时他应当会放着不管吧,但此时理代子的眼神看似是要来真的,顿感大事不妙。茂辉的反应也佐证了这点,他自沙发上立了起来,随时打算助安弘一臂之力。
“开什么玩笑……看我不杀了你,你给我去死吧!死一百遍吧!”
理代子宛如女鬼一般嘶吼着。
美乃的衣服上到处都是斑斑血迹。低着头身体蜷成一团。安弘站到了两人中间,茂辉也在一旁站着。
直美非但没来得及逃走,反而被理代子扔出的灯反弹回来的碎片砸倒在地,好不容易才直起了身,和幸太郎一样僵在原地,一动都不敢动。
只有朱美一个人觉得十分有趣,对眼前的光景乐在其中。
“真,真的……会弄出人命的啊。”
面对安弘的劝解,理代子以令人胆寒的声音说道:
“我会杀了你,会给你下最恶毒的咒术。”
虽说与自己无关,但直美和幸太郎仍在瑟瑟发抖,就连朱美也不安地皱起了眉。
“美代没资格当蓑虫。给我记着,我一定会让你后悔的!开学以后就是你的地狱,比以往还要惨的地狱。”
理代子扔下这样的话,便走出了客厅。
留在原地的人只是略微松了一口气。大概是感到若真如理代子所言,今后便会发生什么无法想象的恐怖事件吧。
五分钟,十分钟,不知过了多久……
“差不多该睡了吧。”
朱美的话把大家拉回了现实,好似诅咒终于解除一般,各自缓缓地行动起来。
朱美首先离开了客厅,直美也跟在后面。安弘对幸太郎说“走吧”,但那边却没有任何反应,于是他一边咂嘴一边抓着对方的胳膊,就这样连拖带拽把他弄走了。
茂辉意味深长地朝门口看了一眼,便一言不发地上了二楼。
正当大家都已离去的时候——
“都疯了……发什么神经……脑子坏掉了……”
美代又开始嘟哝了,尽管如此,她还是做好了睡觉的准备,往长沙发上一躺,即刻睡了过去。
冷飕飕的夜气,顺着为请狐仙而打开的走廊窗户,悄悄潜入了客厅内,朝着深处的厨房,以及二楼的方向弥散开来。室内飘满了阴冷的气息。
不过,与其说这是冷气,倒不如说更像是灵气吧。寒冷而忌讳,阴郁而凶悍,乃是肉眼无法查知的预兆。自外面抬头仰望,整个“岩壁莊”都笼罩在这不祥的预感中。
二楼的窗户尚未熄灯的,乃是理代子、朱美以及茂辉的房间。不久朱美的房间暗了下去,然而其余两间房依旧亮着的灯光,一直未曾熄灭。直至整个里白庄都似沉沉睡去的深夜时分,光亮方才消失。
之后,黎明到来。
孕育着恐怖惨剧的夜晚即将迎来破晓……
第二天清晨,在六个人里面,安弘起得最早。
此时的露台上,就在昨夜的烧烤用过的桌子上面,已然备好了早餐。
“哦哦,早饭是在露台上吃吗?肚子好饿啊,饿死个人了。”
他一大清早就吵吵嚷嚷地推开走廊的落地窗,到露台上找了个位子坐了下来。
“幸太郎还没起来吗?茂辉这家伙怕不是醉宿了吧?”
说是这么说,但他似乎也没想要去叫醒他们的意思,就这么咕嘟咕嘟地一口干了橙汁,狼吞虎咽地吃着火腿煎蛋。朱美看到这副光景,皱着眉头说了一句“跟头猪没两样”。
朱美和幸太郎一前一后出了各自的房间,两人都先下到一楼,大概是去洗漱了吧。上来就吃早饭的,也只有安弘了。
理代子、直美和茂辉还没从房间里出来,不过理代子起床气可不小,所以也没人敢去特地喊她起来。
之后幸太郎返回二楼来到了露台上,朱美随即出现在他身后。
“一大清早就这么能吃啊。”
看到安弘这副吃相,朱美一脸嫌弃地皱了皱眉。
“早上的食欲才是健康的证明。”
安弘毫不退让,依旧往嘴里塞着吐司,大有连同朱美和幸太郎的份一起吃掉的架势。
“我只要咖啡就行了。”
“我也一样。”
看到朱美和幸太郎往自己杯子里倒着咖啡,安弘也跃跃欲试:
“等咱吃完了也来上一杯吧。”
三人一边喝着咖啡,一边聊起了昨晚的事。
“狐仙什么的都是骗人的把戏吧?”
对于安弘的断言,朱美的回答则颇为有趣:
“谁知道呢,反正我是没特地动过手指。”
“比起这个,她才是要大难临头了啊。”
幸太郎脸色发青,喃喃地说了一句。
“这么说来,好像没看到美代啊。”
“难不成是弄完早饭就去睡回笼觉了吗?”
安弘漫不经心地说道。
“要是被理代子发现的话,可就完喽。”
朱美似乎是想说照这样下去美代就有麻烦了。
“与其这么讲,还不如替她想想办法吧。”
安弘和朱美以冷峻的目光注视着还还不肯放弃的幸太郎。
“如果你想帮她,那也很简单啊。你去代替她不就得了。”
“你有这个胆子吗?”
“…………”
两人同时发难,幸太郎只得沉默不语。
“本来你要真可怜她,那就别加入这个小圈子不就好了。结果你不也照样让她搬行李,使唤她做事吗?”
朱美还在穷追不舍。
“我说你呀,一有机会就想去帮她,但只要理代子在就只会适得其反。你要真心想帮她,不如你就……”
“没用的。”
朱美打断了安弘的话。
“啥?”
“欺凌这种事,虽然也有不挑对象的时候,但更多情况下并不是这样。尤其是理代子。即使幸太郎肯替她受过,想必理代子也没法满足。”
默默听着两人对话的幸太郎终于开口说道:
“我,我……至少应该对她………好………好……”
话音未落,他忽然定住了。
“哇——”
紧接着,他一口鲜血吐在了桌面上,就这样趴了下去。
“幸……太……”
“呀……!”
安弘的呼声和朱美的惨叫交织在一起,两人一起吐着血。安弘连同椅子一道朝后翻倒,朱美则跌落在桌子和椅子之间。
方才还飘荡在露台的咖啡芬芳之中,立刻夹杂起阵阵血腥。
就在此时,理代子的房门打开了。刚踏上走廊的她并未注意到露台上的惨状。她敲了敲隔壁直美房间的门,但一直没有回音。她略感焦躁,反复敲打着房门。
“直美!”
在歇斯底里的叫喊中打开房门的一瞬,滚滚的白烟自屋内流向了走廊。
“这……这是什么?”
理代子一边咳嗽,一边朝屋内窥探。
“起,起火了吗?”
她赶忙退回自己房间,拿毛巾捂上了嘴。
“直美……”
刚刚踏入房间,她随即便以惊人的气势连滚带爬逃了出来,接着赶紧打开了露台的窗户,只探出头一遍又一遍地深呼吸着。不过,露台上鲜血横流的景象,依旧丝毫未能引起她的注意。
理代子几乎是爬着穿过走廊,来到了位于最深处的茂辉的房间。
“茂、茂辉!直美她……她……”
她一面呼喊一面敲打着门,就在房门打开的一瞬,一股浓烟一下子涌了出来。
“诶……”
顷刻被仿佛具有自我意识的烟雾包裹的理代子,一面剧烈地咳嗽,一面怔怔地站在那里。
“怎么会……”
背对着露台的理代子,就这么呆立在那里,嘟囔着茂辉的名字,此时,她正后放窗玻璃上映出一个影子。
那是一个右手握着小斧,身体被漆黑的运动服上下包裹着,头戴朱雀妖面具的恐怖影子……
片刻之后,妖怪慢慢举起了左手……
咔、咔……
轻轻地扣起了窗玻璃。
窗对面的理代子并未察觉。
咔、咔、咔……
妖怪继续敲着窗。
理代子依旧未曾察觉。
咔、咔、咔、咔……
妖怪拍打着窗户。
敲打声好不容易才传进理代子耳内,她先是朝左手边的走廊看了一眼,接着回过了头,妖物的身姿伴着阳台的惨状终于映入了她的眼帘……
“呀呀呀呀呀呀……”
开阔的“岩壁莊”里,回荡着理代子的惨叫。
那声惨叫就似行动信号一般,朱雀妖将小斧高高举起,对着眼前的落地窗狠狠地挥了下去。
砰——
窗玻璃粉身碎骨,碎片朝着理代子飞散过去。
“不要啊!”
理代子立刻用双手护住脸,窗玻璃就只有上半部分被敲碎了。
妖怪以高尔夫球的挥杆动作挥动斧头,下半部分的玻璃也应声碎裂。
噼啪——哗啦——
这次碎片是从下方朝理代子袭来。
理代子双手护脸,迅速向后退去。
“你,你是哪个?”
理代子自举起的双手指缝里露出双眼,上下打量着妖怪,试图弄清其真实面目。
然而妖怪对理代子的提问毫无反应,直接踏着窗框进入了走廊。
嘎吱嘎吱……践踏碎玻璃的声音传入耳畔。理代子朝妖怪的脚底瞟了一眼,只见它的双脚穿着运动鞋,而理代子的脚上则是拖鞋……
似乎醒悟到形势对己方不利的理代子,似脱兔一般朝走廊外跑去,就在那一瞬,妖怪挥出的斧头掠过她的腹部,噗嗤一声陷入了墙壁之中。
理代子的睡衣顷刻间染上了斑斑血迹。
“唔唔!”
理代子发出沉闷的哀嚎,怔怔地看着自己的侧腹。但她随即发现身旁的妖怪正欲拔出嵌在墙里的斧子,于是仓皇逃出了走廊。
噗的一声,妖怪拔出了斧子,朝理代子身后追迫而来。
混乱之中理代子一侧的拖鞋不慎甩落,不知是不是玻璃碎片划破了脚底,走廊里她跑过的地方,留下了残缺不全的血脚印。
啪嗒,啪嗒,啪嗒…………妖物紧紧相随,一面疾驱,一面将斧子刃口朝着自己高高举起。
嗒、嗒、嗒……理代子在二楼的走廊里奔逃。
咚、咚、咚……朱雀妖紧随其后。
理代子落荒而逃。
朱雀妖穷追不舍。
理代子终于逃到了楼梯的位置。
呼的一声,妖怪瞄准了理代子的后脑,脱手掷出了斧子。
斧子霍霍生风,飞旋而至——
咔的一声,斧子正中理代子的右肩。
一击之下,理代子一个趔趄朝前扑去,沿着楼梯上一路翻滚到了中段的平台上。
妖怪也因承受了投掷斧子的反作用力,一下子失去平衡,在走廊上朝前栽倒,头部猛磕了一下地面。
震天动地的声音响彻走廊——随后,一切陷入了寂静。
理代子和妖怪一时间都动弹不得。
不知过了多久——
“呜呜”
楼梯中段的平台上,传来了理代子的呻吟。
“啊唔唔唔唔……”
她拼命想要爬起来的声响,传到了二楼走廊。
妖怪对此产生了反应。
“…………”
妖怪徐徐地支起身子,伸手将脸上的面具扶正,缓缓地站了起来。由于摔倒的时候磕到了左膝,它便拖着左脚朝楼梯前进。边走边将手伸进运动衫的衣襟里,取出了一件用布裹着的扁长物事。
伴随着沙、沙、沙的脚步声,包裹的白布被层层解开。沙、沙、沙的声音慢慢逼近楼梯,细长的布条滑落到妖物身后,里面亮出了一把大号菜刀。
正当妖怪来到了楼梯之上时,右手恰好握住了菜刀柄。它居高临下地看去,只见理代子背靠着墙壁,勉强支起上半身起来抬头仰望着。
沙,沙……妖怪拾级而下,缠在刀柄的布垂落在楼梯上,宛如路标一般。
理代子并没有动作,只是直直地瞪着妖怪。
沙,沙……妖怪一级一级地接近理代子。它压低了右手握着的菜刀,随时准备刺穿她的小腹。
五……四……三……二……仅剩一级台阶的时候,理代子突然暴起。
“呜哇!”
妖怪左脚挨了一斧,哀嚎着倒了下来。
理代子朝着楼梯下发足狂奔,妖怪当即朝她背后挥出了菜刀。
菜刀掠过了自腰及臀的位置,伤口并不太深,但理代子似乎又一次失去了平衡,她紧紧抱着楼梯扶手瘫坐在地。
是因为刚才是半坐着的状态,挥斧的力道不足所致吗?
拼死争取的时间,就只有这么几分钟吗?
此时理代子的脑内定然翻滚着这样的念头吧。她在已能目及一楼走廊的楼梯中间,一面蹲着,一面透过扶手栏杆注视着妖怪。
妖怪一面从视野中捕捉着她的身影,一面猛地拔掉了扎在左脚上的斧子。
“呜……”
妖怪不禁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尽管如此,它还是将缠在菜刀上的布一把扯了过来,开始包扎左脚的伤口。
理代子就这样木然地凝望着,恍若被它的行为魅惑住了一般。
应急处理完毕之后,妖怪将菜刀换到左手,右手则拿起了斧子,缓缓地直起了身子。可伤情却超出了预想,它很快又跌倒在地。
“哇啊啊啊啊!”
看到着一幕的理代子大喊着跑下了楼梯,但兴许是被吓到两腿发软了吧,她没法完全立起身子,几乎是翻滚着自楼梯上滑了下去。
妖怪仅以双臂的力量在爬过了平台,像蛇一般俯着身子游下了楼梯,朝理代子猛扑过来。
“不要啊啊啊!”
伴随着凄厉的惨叫,理代子从妖怪身上爬了起来,朝玄关的方向跑去。
妖怪护着脚慢慢地挪动着身子,先是将脱手的斧子和菜刀拾了起来,双手各持一件,然后往玄关的方向走去。
此时走廊的尽头传来一阵急促的“喀嚓喀嚓……”,应当是理代子拼命扭动门把手的声音吧。
“打不开!为什么!为什么会打不开!”
理代子绝望的喊叫响彻走廊。
妖物甫一现身,理代子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从它的身旁钻了过去,迅速躲进了厕所。
里面传来了咔嚓一声。
妖怪将手放在门把手上。
喀嚓喀嚓,喀嚓喀嚓……
果然落了锁,而且里面似乎还被什么东西顶着。
啪嚓,啪嚓——
妖怪抡起斧子朝厕所门劈去。
啪嚓,啪嚓,啪嚓,啪嚓——
眼看着一片片木屑飞散开来,厕所门即将四分五裂。
随着砰的一声,门应声而开。理代子猛地把洁厕剂泼到妖怪脸上,一口气夺路而逃。
刹那间妖怪畏缩不前,但由于面具双眼的开孔很小,洁厕剂几乎没有进到眼里。于是它立刻起身追赶朝屋内逃窜的理代子。
妖怪刚刚踏进厨房,平底锅就扑通一声甩到了它的脸上。
理代子抄起菜刀朝着身形不稳的妖怪突刺过去——
她手中的菜刀扎进妖怪腹部的刹那,却被咯地一声弹了回去。
“诶?”
菜刀一击不中令理代子大惊失色,趁着这一瞬的破绽,妖怪的斧子轰然而至。
从水平方向挥来的斧子劈在理代子左臂的肌肉上,鲜血喷涌而出。接着妖怪随即刺出了左手的菜刀。
噗嗤一声,菜刀扎上了理代子的左腰,妖怪随即从快要倒地的理代子身上拔出菜刀,继续刺向她的背部。
为了拔掉扎在背上的菜刀,理代子在厨房里到处乱跳,宛如跳着什么奇妙的舞蹈。
妖怪双手持斧绕到一直跳着的理代子身后,从斜上方朝右脚小腿肚猛劈过去。
嚓的一声,仿佛小刀插入了熟透的水果一般,霎时间皮开肉绽。
“哇啊啊啊啊啊啊!”
理代子趴在地上,发出野兽般的哀嚎。
妖怪拔下了理代子背上的菜刀,用脚踝将她翻了个身,用菜刀将她的右掌钉在了地板上,然后举起斧子,一口气将手腕斫落。
哗——鲜血四处飞散。
“啊啊!呀……”
理代子伴着一阵无法形容的嘶喊,在厨房的地上不住翻滚。
妖怪就只是在一边注视着,就这么一个劲地盯着浑身鲜血,疯狂地在地板上来回爬行的理代子。
片刻之后,妖怪朝水平位置举起斧子,然后锁定目标——
瞄准理代子摇摇晃晃站起来的瞬间,它呼地一挥出了斧子。
理代子的腹部华丽地撕裂了。眼看血扑簌扑簌地往外冒,肠子从腹部的一字型切口里露了出来,很快便咕噜咕噜地垂到了地板上。
“啊啊啊……不要啊啊啊啊啊啊!”
理代子一边尖叫,一边用左手和已然齐腕而断的右手托住从自己的躯体里不断溢出的肠子 ,拼命地想要塞回肚子里。但她的努力完全是徒劳,几乎所有的肠子一下都滑落到了地板上。
此时理代子的脑内已然全无妖怪的踪影,她或许一心只想把这堆不管怎么塞都会掉出来,宛如吸水胀开的意面般的肠子,再次放回自己的肚子里吧。
妖怪冷冷地注视着这样的理代子。
过了一会,它慢慢地举起了斧子。
地板上的理代子正六神无主地扭动着,妖怪一面小心翼翼瞄准她的头部,一面一点一点地将斧子挪到她的头颅上方,就这样静止了片刻——
接着一鼓作气地挥下。
噗的一下,手腕上传来了剖瓜般的声音和触感。
理代子还在咕噜咕噜地痉挛着。
厨房里立刻飘起与血腥不同的别的臭味。理代子失禁了,她的粪尿臭夹杂在呛人的血腥气里扩散开来。
面对仍在痉挛的理代子,朱雀妖再次举起了斧子,声嘶力竭的嚎叫道——
“你给我去死一百遍吧啊啊啊!”
“岩壁莊”终于回归了平静。
在弥漫的血腥之中,整个山庄被死寂的时间所支配。
“…………”
唯有朱雀妖的身姿自舞台上消失无踪。
无人知晓,无人觉察。
在读了这本笔记上所述的记录后,我想以自己的方式调查一下“岩壁莊”事件。但对于既非侦探也非犯罪学家的我而言,就只能在图书馆仔细浏览当时报纸的微缩胶片,寻找有关的报道,之后再尽我所能地搜寻了当时杂志刊载的报道。
结果总算弄清了以下事实。因为担心一去不归的理代子等人,理代子的父亲便联络了朱雀神社的兄长。于是她的伯父为了查看情况来到了“岩壁莊”,这才发现了惨剧。
伯父首先发现了在厨房里被大卸八块的理代子尸体。值得注意的是,此处还有笔记里未曾提及的惨状。理代子除了右手齐腕而断,腹部撕开一条大口,头颅被割下以外,连四肢也全部被切断,而且现场没有找到她的头颅。
伯父当场呕吐不止,随即报了警。
警察在二楼的阳台上发现了安弘、朱美、幸太郎的遗体,在客房里发现了茂辉和直美遗体。
安弘、朱美、幸太郎的死因是服毒。咖啡壶里检测出了残留的农药。但更为奇怪的是茂辉和直美据说是被大量燃烧的松叶熏死的。一般情况下人是会被烟雾呛醒,但由于两人都摄取了大量酒精,被认为是在醉酒状态下窒息而死。六人都已死亡一周。
调查进行到这里,我便确信了这桩事件的犯人乃是美代。毋论只有她未被确认死亡,而且只要读过笔记便可知她有明确的动机。而且除去美代之外,无能能进行如此惨烈的屠杀。
然而在进一步的调查中我又发现了出乎意料的事实。在发现六具遗体之后的第三天,美代的遗体也在“岩壁莊”的悬崖下被发现了。她是死于坠崖。而且据解剖的结果及其他情况推测,她很可能先于六人死亡。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若美代真的最先死亡,那就没人能够杀害那六个人了。
不对,难道说美代是死因本就是他杀吗?还是说美代跳崖自尽,由此为诱因引发了“岩壁莊”的连续杀人事件呢?
是有谁为美代复仇了吗?
那样的话,也可能是替在事件之前受欺凌而死的Y复仇吗?
但那又是谁呢……?
难道在事发当时,“岩壁莊”里除了那七人之外,还有其他人吗?如果那人就是犯人,暗中窥探着大家的破绽,再一口气大杀特杀的话……
可是——
无论怎样隐匿,难道还能从七个人的视野里逃脱吗?而且只要读了那本笔记,就会发现犯人时常监视者七人的一举一动。如果说是美代倒也符合,但与其说她是犯人,到不如说她是第一个受害者吧。
不行啊……我的推理归根到底不过如此。如开头所述,我恳切希望有朝一日能有人来解开这个谜团。怀揣着这样的想法,我自作主张将这篇笔记发表在这里。
我再次补充一点,正如一开始所说的那样,“岩壁莊”杀人事件成了一桩无头悬案。
对了,还有一件事差点忘了写。
理代子被割下的头颅,在二楼的书房,也就是理代子祖父房间的桌子上被发现了。
据说那颗被随意放置的头颅之上,覆着一张朱雀妖的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