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不过既然已经过了午夜零点,应该算今天吧,飞鸟信一郎与我商量了一下,关于如何摆脱《迷宫草子》怪异的事。
为何会有怪异之事降临在读过本书的人身上呢,虽说尚且弄不明白,但我们还是进行了如下确认。
看来关于《迷宫草子》的传言并非虚言,既然我们也开始读了,就表示已经无路可退了吧。怪异现象是与所读的作品有着某种形式的关联。为了消除这一怪异,必须找出各个作品中记载的事件的真相。解谜的成功与否只能靠自己亲自确认。
我提议先请一天假,两人一鼓作气把剩下的读完,一次性解开所有谜团。 但因为太过危险而被驳回了。的确,只是读了一篇作品就会发生那样的怪异,若是一口去通读的话,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样的现象。虽说倘若能一次性解开谜题再好不过,但万一做不到,考虑我方所承受的损害就不得不三思了。也就是说这本就是一场及其危险的赌博。
在我提出这个方案以前,其实信一郎好像也考虑过。只是,他想独自一人花一晚上的时间读完,然后尝试推理。我生气地说这可不开玩笑,他便摇摇头说自己不想试了。这是因为当我们两人开始阅读的时候,都遭遇了同样的怪异,如果其中一方擅自行动的话,另一方恐怕也难免受到影响。
的确如此,要是在我睡觉的时候信一郎通读了《迷宫草子》,令我在毫无防备的状况下暴露在怪异之中,搞不好就这样永远长眠了。光想想就觉得毛骨悚然。
始于两人的事,也只能终于两人之手吧。
读完第三话《为娱乐而杀人》后,我就回家了。其实如果能留在飞鸟家的别屋,和信一郎一起致力于这篇作品的解读就好了。但两个人都很疲惫,何况我还有工作。虽说在危及自身生命的状况下,就不该再去工作了吧。然而,人们对于日常生活中所遭遇的恐怖现象的反应,兴许出乎意外就是如此。倘若在小说或者电影里,我肯定会不顾一切挑战《迷宫草子》,反之才是现实吧。
话虽如此,第二天一早,我还是佩戴上了信一郎的祖母给我准备的护身符。虽说自己的周遭确实存在着笃定的现实,附近却有一片非现实的黑暗朝我张开大口。对于这样的现实,我们这几天早已深感厌腻……
在为了上班而步行到杏罗站的途中,乘坐电车的时候,还有从京都站到公司的那段路,我一直处于紧绷的状态之中。《雾之馆》是被雾袭击;《食子鬼起源》则是被婴儿追迫;那么《为娱乐而杀人》就是被精神异常者——也就是杀人魔一样的家伙突然用刀砍伤。每当触碰到老婆婆给我的护身符,传来的那叮当作响的铃声,才是我唯一的倚靠。
幸运的是我顺利地到了公司开始上班,但由于睡眠不足,头脑昏昏沉沉的。尽管如此我还是集中精力工作着。不对,应该说是假装工作着吧。这天下午很晚的时候,我有事要把以真宗史为主题的某大学教授论文再次校对的试刷稿送过去。由于作者的家需要在奈良西大寺的私铁车站下车,从那里可以直接回家,预计应该能比平时提早不少吧。所以在离开公司之前,我全身心地埋头于工作之中。
无论是去作者家的途中,还是在回家的路上,我都时常关注着周围是否有悄悄靠近的杀人魔的影子。可能是由于太过紧张的缘故,到家的时候少许有些胃痛。
到家的时候是六点半,随意吃了点晚饭就立刻起身赶赴飞鸟家。时间要是还早的话,今晚也许能读到下一篇作品。
到飞鸟家的时候故意没去主屋露脸。就算是再要好的朋友,接连不断的访问也会显得很奇怪吧。
在开门之前,就已闻到咖啡弥散的芬芳。信一郎虽是个咖啡党,但在这种时间冲泡咖啡还是很稀罕的。平时也就上午喝一杯,下午喝一杯的程度。我曾用西大寺站的公用电话联系他说今天能早点到他家,所以这是专程为我准备的吧。
“还活着吗?”
我一面说着一面走进了八叠间。
“勉强活着吧。”
信一郎边笑边回答道。
我们互相确认了今天还未遇到什么奇怪的事情。果然是因为时间还早的缘故吧。但昨天的异象就是在傍晚时段出现的,一定得保持警惕才好……
“没事就好。”
信一郎把冲好的咖啡放到我面前的火盆边上。
“多谢。”
我道了谢。可能咖啡比平时更苦的缘故,我再次感到了胃痛。尽管我也喜欢咖啡,但今晚似乎不是细品的时候了。
“怎么样?”
信一郎貌似很在意地问道。
“嗯,好喝。”
我假装一副在喝的样子。
“是吗?那太好了。”
他一脸高兴的样子,我明白他的良苦用意,心口微微作痛。但如今并非沉湎于思虑友人之时。
“在什么都没发生之前就开始解密岂不更好么?”
我很快就陷入了焦虑。
“嗯,我只是有些在意。”
尽管如此,信一郎还是一如既往地微笑着。
“在意?对现在的我来说,最在意的就是《为娱乐而杀人》的解释。”
“嘛。先看这里。”
信一郎翻开《迷宫草子》的目录,把书递给了我。
“自从读了《雾之馆》以后,就发生了一连串难以置信的现象,故而没有时间重新思考。话说你不觉得奇怪吗?”
“什么?”
“各个作品的作者名字。”
“名字?”
目录中排列着的作者名依次是:依武相、丁江州夕、泥重井、廻数回一蓝、笔者不详、舌渡生、裕。
“确实是这样,但这并非真名而是笔名吧,就算是个有些怪怪的名字其实也没什么。”
“笔名什么的恐怕不假,但却完全没有标注读法,果然很奇怪吧。”
“因为目录里不大会有注音吧。”
“那就在各个作品的扉页上标注不就好了。哦,倒不如说不在那里标示读音的话,那就只剩版权页可以标注了。那样才奇怪吧?”
“也是呢——”
“等我再次被奇妙的作者名所吸引,是在读《食子鬼缘起》的时候。那部作品中出现的‘桝尾’和‘山鹿’都有很好地注音,连‘古叶’和‘东谷’这样的人物也有。然而,关键 的‘丁江’却没有。我确认了一下,所有人名都有注音,但只有作为记述者的作者的名字,一直都没有注音。”
“为什么?”
“一定是不想让人读出来吧。”
“诶……”
“读出这些作者的名字,兴许就能知道这本书里隐藏的秘密了。”
我知道信一郎很在意这些奇妙的名字。然而一开始我也有些焦躁,觉得应该先把《为娱乐而杀人》之谜解开要紧。但不知自何时起,我也完全陷在有关作者名的谜团里面了。
“只要能够解读出来,就可以摆脱《迷宫草子》的影响吗?”
“这我也不好说,但很有可能收获对我们有利的线索。”
“那,那么——”
“等一下。”
信一郎再次笑道:
“还有别的事我也很在意。”
“什么啊?”
“就是每章的扉页上所绘的插图。”
“似乎是根据各章的内容描绘的形象吧……”
“问题是插图中人物的头部看起来都被砍掉了。”
“诶……”
我再此确认了前三章的扉页。
“这么一说,看起来倒真是这样的……”
“我也挺在意最后一章作品的标题。”
“唔……第七话《首级之馆》么。”
“真的只是偶然么?”
“那就跳过四、五、六话,直接去读《首级之馆》,至少能解开每章扉页的斩首之谜吧。”
我不由地很是兴奋,但突然间又冷静下来。
“要是不按顺序读这本书,你觉得会有什么阻碍么?”
“或许有吧。”
“也是吧……”
“说起来在阅读以前,书的切口都还没裁开的话……”
“不会吧。”
“入手本书的人,无论是旧书店主人还是收藏者,至少会有人想确认一下版权页吧。”
“嗯………应该会呢。”
“但是最后一沓的切口还没被裁开。不是不裁开,怕是裁不开吧。”
“真是可恶。”
“其实也没什么可遗憾的。反正无论版权页还是《首级之馆》,我们都不可能读到那里了。”
“…………”
正讶于他到底想说什么,信一郎却窥伺起着盛放咖啡的茶碗。
“哎呀,不喝了吗?”
“不,不了……胃有点……”
接下来他却自言自语地嘟囔道——
“农药果然还是有点苦的吧。”
“诶……”
农药?咖啡里?
那一瞬间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紧接着自心底涌出了一股寒意,当我终于理解了他的话时,脸上蓦然血气全无。
是想杀了我吗……?信一郎……要把我……?
那个飞鸟信一郎……?太蠢了吧……难以置信……
怎么会有这种事……
我差点陷入恐慌之中。
信一郎愉悦地笑着,卒然之间,他以奇妙的曲调,哼唱起梦野久作的另一首猎奇歌。
致吾畴昔,受戮之友
贺岁之状,未尝断绝
于嗟吾兮,何其愚焉
下一秒,信一郎蓦然自座椅子上立起,翻越火盆朝我所在的位置跳了过来。
“信,信一郎!”
他的双手勒住了我的脖子。
“什,什么啊……”
我一时失声。
拼命想要掰开他的手,但因为被他紧紧扣着,根本使不上力。
好痛苦……无法呼吸……
痛苦……呼吸……
头疼脑热……
痛苦……呼吸……头……
意识似乎渐行渐远,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想要舒适地入眠的想法。此刻我只想要放松下来……
加之于信一郎胳膊上的,自己双手的力量,一下子消失了。同时意识也开始变得朦胧……
——铃声传入耳际。
遽然清醒过来的我,立马用膝盖猛踹他的胯部。
“呜,呜呜呜……”
信一郎的胳膊顿时失去力量,筋疲力尽地倒下了。我甩开他站了起来,迅速环顾着房间。
首先把映入眼帘的台灯电线从插座上拔下来,然后反绑住他的双手。接着在柜子里一番寻找发现了塑料绳,如法炮制绑住双腿之后,又将绳子拽到双手绑着的电线上绕了几圈,使其完全无法动弹。
期间我猛咳了好几回,但手上却未有片刻停滞。直到彻底剥夺了信一郎手脚的自由,判断已然无碍了,这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在持续那样在的过程中,我渐渐放松下来,虽然喉咙依旧很疼,但不久就会平复的吧。
话虽如此,我也太大意了。并非是在彼此的身上都未发生怪异,而是在两人会面之前,怪异没有发动而已。
《雾之馆》是浓雾,《食子鬼起源》是袭来的婴儿。那么在《为娱乐而杀人》里,比起害怕杀人鬼的威胁,更应该预想到会被挚友杀害吧。
我一面俯视着像虾一般弓起身躯的信一郎,一面从胸前的口袋里摸出了护身符。倘若说是偶然倒也罢了,未曾想到竟会被袭击我的挚友的祖母所赠的护身符救了一命。
“唔唔……”
传来扭曲的声音。
“不要紧吧……”
低头一看,信一郎的脸痛苦地扭曲着。
“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这么一问,他摇摇头说:
“我不知道……”
一听到他痛苦的声音,我就觉得胸口堵得慌。
“你脑子究竟是怎么了……”
他继续勉强挤出声音说道:
“已经没事了,帮我解开吧。”
哦哦——正要回应他时,我突然僵在原地。
真的没事了吗?
《为娱乐而杀人》的谜题还未曾解开。也就是说,此时的情况,与我到达别屋被信一郎袭击时并无二致。
“你在干嘛?快给我解开!”
在已然动弹不得的我下方的位置,传来了他的声音。
“拜托了……胳膊好痛。”
宛如哭泣一般的声音——
“快解开……好难受。”
宛如哀求一般的声音——
“为什么要做那么过分的事?”
——这正是他的声音。
信一郎一脸悲哀的表情,抬头凝视着我。
“喂,快帮我解开吧,一起去解开《迷宫草子》的谜题吧。”
能听到,可靠的友人之声音。
能看到,温柔的友人之微笑。
嗯,快给他自由,然后两人一起面对怪异吧。
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
叮铃……铃又响了起来。
呼——我回过神来。
不行!此刻什么都未曾改变!
一边努力劝说自己一边站了起来,远离了信一郎——不对,是“它”的身旁。
“喂,你要去哪?”
声音直逼过来。
“等下,快给我解开!”
我走至信一郎坐过的椅子上,慢慢坐了下来。
“快帮帮我啊!”
火盆的对面,传来了令人心生怜悯的声音。
“不行!”
我明确地回答道。
“为什么要让我遭遇这种事?”
“现在还不行,再忍耐一下!”
“《迷宫草子》要怎么办?”
“谜题由我来解开。”
话音刚落的一瞬——
“啊哈哈哈哈哈哈…… !”
房间内轰鸣着恐怖的笑声,根本无法想象竟是自人类喉咙里发出的尖啸,在屋内回荡着。
而笑声的源头,即是飞鸟信一郎。
“由你来解开谜题?别说笑了!你办不到的!这没可能。已经逃不掉了,绝对逃不掉的,绝不可能有救了。太晚了,已经太晚了,只有虚无而已,前方等待的,只有空无一物的虚无,而空无一物的虚无,这才是你们的……”
“它”这般大声嚷嚷着,唾液自口中飞溅,宛如吹着泡泡的螃蟹一般。那张端庄的脸扭曲变形的样子,实在让人不忍直视,但我已经彻底明白了。“它”失言说了“你们”,我才得以确信,妖怪附在了信一郎身上,“它”操纵着他的肉体和精神,企图将我毁灭。不对,是将我们毁灭。
为了祛除这一怪异,我只能将《为娱乐而杀人》的谜题解开。
“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到底是三人中的谁杀死了真户崎。”
为了让平复自己的心情,我试着说了出来。
接着,我收到了“它”很是鄙夷的回答——
“你相信身为女大学生的记述者所写的内容吗?”
“为什么?”
“它”自榻榻米上抬起脸来。
“的确,滋原、户部、福利元三人都是阿宅,或许也是没什么社交的人物。但这个记述者之前几乎没跟本人说过话,仅仅根据与真户崎聊天提到的信息来做判断。在所谓‘讯问’的对话里,一开始就用有色眼镜看着他们。这家伙写的东西你觉得信得过吗?”
“当时她还是个十九岁的女孩子,当她住进一个满是小伙子的破旧公寓,稍微有些臆测也是没办法的吧。”
我如此反驳道。“它”却对我投以冰冷的视线。
“不是这个问题。她当真只是十九岁么?就算真是十九岁,也早不是女孩子的年龄了吧。”
“那是……”
“听好了。她抱怨说户部老是忘记将《书店街的书店》拿给自己就扔掉了。但自己亲自去拿才是理所当然的事吧,因为户部没有每个月给她送书上门的义务。”
“说是这么说……”
“所以说啊,根据如此自我中心的记述者的记录来讨论事件,那是多么荒谬的事。”
“你是说她写的内容没有可信度吗?”
“嗯嗯,不能相信。”
“那么,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才好呢?我刚想这么问,忽然不由地胆战心惊。
眼前的人,并不是飞鸟信一郎……
我差点就忘记了这个事实。不能继续交谈了,“它”是想妨碍我解谜。
但另一方面,我也能理解“它”所指出的记述者本身所存在的问题。
“喂喂,振作一点!将《为娱乐而杀人》中描写的动机,从对三人的‘讯问’里使其显形,以此来确定犯人,无论怎么想都是不可能的吧。即便是专门的精神科医生也很难有那样的手段。”
默不作声的我,听到了自榻榻米上传来的“它”的声音。
“光这么想是没用的。”
“这是打一开始就无解的问题。”
“快放弃吧,放弃后继续读《迷宫草子》吧。不过你到底能读过几话呢,这才是个问题呐。”
即使不去听,也不由地在意着那句话。这绝非玩笑,而是如同W.P. 布拉蒂的《驱魔人》中出现的,那位达米安·卡拉斯神父,只因被恶魔戏弄的少女丽根的一句戏言,就令他感到无比困扰的那种心境。
冷静!要是真正的飞鸟信一郎的话会如何思考呢——先考虑一下。
我将《迷宫草子》里记载着《为娱乐而杀人》的书页反复翻了几遍,专心致志地思考着。
如果作品中的“讯问”不堪用的话,就只能找个替代了。替代?有这种东西吗?到底是什么呢?
“进退维谷了吧,还是就这么算了吧。如此复杂的罪犯脑子里的事情,任谁都搞不明白的。”
复杂……真是这样吗?《为娱乐而杀人》中的“我”,是有着如此复杂的精神结构吗?
“复杂……反义词是单纯。更单纯的东西,更切实的方法么?”
“切实的……”
“什么?”
“不依赖‘讯问’,更为切实的方法。”
“…………”
“是的,更坦率地读《为娱乐而杀人》,如果把目光投向‘我’的原稿和她的描述,或许……”
“你打算怎么办?”
“用正统的消除法。”
感觉“它”的表情正不安地扭曲,立刻令我有了些许自信。
“首先自《为娱乐而杀人》中,选取与内容没有直接关系的情景描写部分。”
(我身后是栖身之屋唯一的窗户,曾几何时外面肆虐着的暴雪,仍在纷纷飞舞着。)
(此处冒昧地提一下,我的房间是四叠间。虽说在此地就是寻常的学生宿舍,却是毋庸置疑的逼仄。入口是毛坯房一般的空间,房间自此处往内延伸。 甫一进屋,便有种恍若进入鳗鱼巢穴的印象。入口对面是唯一的窗户。)
“这些描写反映了池和莊房间的构造。也就是说无论哪个人的房间都有可能。由此可知凶手就是池和莊的住客。”
(而我已然框定了候补人。倘使是他,则具备了遂心如意的条件。)
这个“他”是指真户崎吧。
(尽管是如此狭隘的房间,右侧墙壁自地面至顶棚都堆砌着汗牛充栋的书籍。并且书不单排排向上累积,亦层层往前堆放着,正所谓两层三层的书壁巍然屹立。)
滋原和户部房间进屋的左手面,如果换成住客面向入口的视角则是右手面,有着堆积如山的书。福利元那边也有很多书,但不知道位于墙的哪边。不过,关于房间其他描写也很有用。
(墙上挂着的古董时钟的指针即将指向凌晨一点。)
(未知何时,悬挂于书山对面的时钟已然指向凌晨二点。)
时钟应当在放置书本的墙壁对面。不过福利元房间的墙壁,一面是堆积如山的书,一面是堆积如山的录像带,大概根本没有时钟的置身之所。这样一来,对于福利元的怀疑,姑且淡薄了一些。
(与此相对的,我仅是为了自身愉悦,为愉悦而杀人。
眼前的被炉之上置有一书,乃是推理相关书籍里闻名遐迩的《Howard Haycraft : Murder for Pleasure》。此书即我思忖如何谋害挚友时,经常翻阅的书。固然我也知晓这书的内容不过是有关本格侦探小说的研究和评论,却是我花了对学生而言可谓重价的金额,于一家专贩西洋书的旧书店购得。正因为此书译名为《为娱乐而杀人》,本身即涵括我所欲实施行为的真意。)
最合乎这些记述的应该是户部,最远的则是福利元。这样一来,福利元就离嫌疑人越来越远了,滋原则处于中间的位置。但这并不是决定性的线索。
(藏书之中从无比煽情的犯罪故事,乃至非常客观的犯罪记述,包罗了以众多以现实事件为题材的书籍。然此于我而言皆为“故事”。虽说此类确凿发生的事实固然亦可激发某种兴奋,却也并非可以超验抑或退化出虚构情节的范畴。 作为杀人故事,我也仅是接受了那些故事而已。)
这种想法滋原是不可能有的。因为他攻击了悬疑小说和恐怖小说的虚构性。
(适才沐浴完毕,身体便已萌生了寒意。)
这绝不可能是不爱洗澡的滋原所写的文章。以此为契机刷掉滋原,剩下的就是户部了。
(这么说来将久作的猎奇歌相授于我的,不是别人,正是他了。)
本格推理狂人户部会对梦野久作的猎奇歌感兴趣么?这里还存有疑问,但至少他比滋原和福利元更接近久作。
(入冬以后置于窗边的桌案便可用以替代被炉的靠背。)
但是,这里就有问题了。滋原和福利元的房间靠窗位置放有桌子,不过,据说户部是座椅子配被炉。
(熄掉屋内的灯,拉开窗帘向窗外望去,伫立在街巷旁边的路灯隐隐绰绰的光芒,辉映着不断寂寂坠落的雪花。如此这般如梦如幻的景色,缓缓呈现在我眼前。怕是城里所有住宅屋顶的黑瓦,悉数被粉刷得雪白无暇了吧。)
这里有一段描写并没法从二楼看到。而且自二楼往下看的话,应当马上就能知道镇上的每家每户的屋顶是不是变白了。户部的房间是在二楼,也就是说……”
“三人都不是犯人吗?”
默默地听完我的解释,在我把话说完之后——
“啊哈哈哈哈哈哈!”
“它”发出了比刚才更疯狂的笑声。
“辛苦了!真是辛苦你了!”
双手双脚都被绑着,如芋虫一般不停地翻滚着,发出不详的呼声。
奇怪……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前提就错了吗?
前提……?
是啊,池和莊的住客是犯人这一前提,根本就是错的!
“…………”
“它”的动作停住了。
“如果不是公寓的住客的话,那就是房东了,不过要说房东阿姨的话也太过勉强,剩下的就只有她的高中生儿子了。”
“…………”
“《为娱乐而杀人》被弃置于何处?一起被扔出去的杂志又是什么种类的?公寓放置垃圾的场所,房东一家也很有可能利用吧。如果是高中生的儿子,应该比大学生更热衷于色情杂志。况且身为房东的儿子,对于自己家经营的公寓房间布局了然于心也毫不奇怪。”
“那么,高中生和真户崎的交流又该如何进行呢?无论如何,和真户崎很要好的女大学生,又怎会没注意到他俩的关系呢?”
“它”一脸揶揄地看着我。
“没用的!没用的!三津田信三解不开谜,是决计无法从《迷宫草子》中逃脱的!”
“它”再次嘶吼起来,在周围翻滚腾挪,膝盖数次撞到火盆,脸上却毫无疼痛的表情。反而更激烈地翻滚着,继续用身体撞击着那里。照这样下去,连信一郎的躯体恐怕都无法保全了……
“是啊,这个解释也不可行。”
我瞪了“它”一眼,总算重新振作起来,得以继续向前。
“再来看其他描写——
(这些书大体以古往今来的侦探小说及怪奇小说为首,自犯罪学、异常心理学乃至于黑魔法之类,广义而言皆为推理相关的书。)
(他是一个与我嗜好相仿的人,两人独处时总爱谈些玄之又玄的话,不过多数情况下我只能充当听众。)
(不知何处传来响声,是来源于玄关么?侧耳倾听,走廊上‘啪嗒啪嗒’的拖鞋声传入耳畔。正是不断靠近的足音……)
——如上所述。”
“……………”
“也就是说……”
“什么意思?”
“它”以无比鄙夷的声音回应着我。
也就是说——
“符合这篇文章的人物,只有身为记述者的女大学生,抑或真户崎本人而已。”
“…………”
是的,这便是正统的排除法。
“但是,若是记述者女大学生杀了真户崎,就没有任何必要留下这篇记录。因此,最后剩下的就只有真户崎了。”
“哦,你是说自杀吗?”
“并非如此。真户崎才是写下《为娱乐而杀人》的人物,想要付诸现实的人物,即是‘我’。在与好友的对话中,称得上(不过多数情况下我只能充当听众)的人物,本来就只有真户崎吧。此外,原稿的最后部分是这样写的:
(此时若他一如既往地造访,隔着被炉与我相对而坐谈笑风生的话,又会是怎样的光景呢?
我想我一定会笑容满面地和他说:
‘你来得正好,真是恰逢其时呢……’)”
真户崎就是将这种状况付诸了行动。然后,自己误服了想让对方喝下的毒药。”
“…………”
“从某种意义上说,警察作出自杀的结论准确无误。反过来讲,假使三人中真有哪个是犯人,无论如何都会被警察注意到的吧。”
“真户崎便是‘我’吗?是想要毒死来到自己房间的那个‘他’吗?这样的话要怎么善后?”
“它”依旧以鄙夷的语调反驳我的解释。
“是想假装事故吧。”
“毒死的话,是没法假装事故的。”
“站在他的立场上也不无可能。”
“立场?”
“自我中心的女大学生不是写过么——
(真户崎同学也丝毫没有要回乡省亲的意思,和大家一道留在了宿舍。
我问:“你不回去吗?”
他笑笑说:“回去的话就会被迫去帮忙看店。”
他还说自己就如同不愿继承店铺而去了东京的横沟正史,所以多半是个体产业的继承人。)”
那么,横沟正史的老家是做什么的呢?”
“…………”
“如果是真正的飞鸟信一郎应该知道的吧。”
“…………”
“是神户的药店吧?”
“…………”
“真户崎告诉‘他’这是感冒药、维他命一类,让‘他’把药吃下去。此外,还会有假装‘他’吃错了药而导致事故的演出吧。”
“那个‘他’又是谁呢?”
已然止住了笑声的“它”这样问道。
“虽说由于线索不足无法下结论,但我觉得福利元的态度是最为可疑的。然而归根到底,女大学生的‘讯问’也只是徒劳无功地宣告结束了。”
“…………”
“不过对她来讲,这不也是个很好的体验吗?”
“…………”
“如果就这样返回公寓,或许就会笼罩在疑神疑鬼的心境里度过糟糕至极的学园生活,即是——
(原本如此疏离的爹妈和兄弟,仅仅分开生活了九个月左右,就能窥见些许不一样的面貌。如果就那样度过大学生活的话……这样想来,至今都感到有些毛骨悚然。)
她想到这里,于是改变了主意。”
“…………”
“它”已经完全停止了动作。
“信一郎?”
我一面呼唤着他一面靠近,但也不敢一下靠得太近,保持距离观察情况。
那个“它”——不,是信一郎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信一郎……”
战战兢兢地伸出手去摇晃他的肩膀,却未收到丝毫回应。将手放在左胸之上,手心微微传来心脏的跳动。
没事了,还活着。
虽说略有迟疑,但我还是解开了绑着他双手的电线和绑着他双腿的绳子。然后将他仰面放平,将凌乱的和服整理了一下,取出毛毯帮他盖上。从那之后直至半夜,飞鸟信一郎都未能醒来。乃至于起来后的一小时左右,他也处于完全无法思考的状态。
在此期间,我读了《底片里的下毒者》。虽有想方设法解开谜题,但似乎已经到了思考能力的极限,所以没能成功。
信一郎这次冲了正常的咖啡。在凌晨三点左右,我向信一郎说明了今晚的怪异。
“我记得是傍晚接到了你的电话,然后感觉你差不多快到了,就准备去冲咖啡……之后的记忆就没有了。”
遇到这样的事情也是无法可想的,平日淡定的信一郎应当是打心底里感到害怕吧。正因为我对他本人非常了解,所以看到他这幅样子很是心痛。
尽管如此,听到今晚发生的事,尽管他一脸悲痛地道着歉,但一谈到解谜阶段的时候,还是吐露出了他那独特的话语。
“其实完全不必多想,单看‘讯问’的内容,就能知道那三个人不可能是犯人。”
“为什么?”
这么可能呢,我不由地提高了声音。
“他们的谈话都很浮于表面,不过是泛泛之论而已。怎么也感受不到构思《为娱乐而杀人》的感觉。”
“感、感觉……是么?”
“是啊,除了感觉之外也没什么了。”
如此下断言的样子,完全就是原本的飞鸟信一郎。
“这样的想法太天真了。”
然而他沉默了一会,脸色又变得难看起来。
“我本打算认真对待这本书的,但可能在其中的某些方面过度沉溺了吧。”
我是完全没有那种从容,但他倒是显得绰绰有余。
“但如果不认真对待的话,怕是要闹出人命的……”
对于今晚的事,恐怕他比我有更深的感触吧。
“接下来的第四话已经没法回头了。”
总算把书看到了一半——我本是想表达这一层意思。可信一郎却忽然心不在焉,一直朝屋里张望。
“怎么了?”
“…………”
“喂,信一郎?”
“嗯……”
检查了一遍室内后,他小声嘟囔道。
“感觉像是被什么东西盯上了。”
“难,难不成是《为娱乐而杀人》的‘我’么……”
“不,不是那个吧。毕竟你已经帮我把谜完美地解开了。”
“那么到底是……”
“我也不知道。”
他一边这样说,一边把左右手插进和服的袖口内,就这样抱着胳膊,身体瑟瑟发抖。
这究竟是什么样的视线,难不成是连飞鸟信一郎都怕到颤抖不止之物么?一想到这里,我的上臂顿时起了鸡皮疙瘩。
“明天能跟公司请个假吗?”
突然被他这样问道。
“应该可以吧。”
“好,那就别去了。”
“难,难道要一口气搞定么?”
“不。”
信一郎摇了摇头。
“得去趟‘古本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