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江 州夕
妻子去世了。
长期反复出入医院,在盂兰盆节的迎魂火,迎接本该是我们长子之前,自己就先与世长辞了。
所谓医院是个很奇怪的地方,即使患者去医院看病亦或住院,对于该科室治疗项目以外的疾病,是很难提前发现和预防的。新患的疾病正是因为去了医院才被忽略,这实在是有些讽刺。当然我也知道,这些事对于医院而言也是强人所难。但每当想到妻子若当时能去那家综合医院的别的科室看看的话……思绪还是会变得有些复杂。
如果孩子平安降生,今年也该二十岁了。所以妻子似乎想在这个盂兰盆节计划什么特别的活动,如今却未能成行,实在是相当遗憾。
即便如此,就连我们好不容易才有的独生子朔次,在妻子去世的十天后,也由于摩托车事故离开了人世……就这样,不仅陪伴我二十多年的妻子亡故,现在连大学生的儿子也死了。唯一还算慰藉的是,朔次的死是在妻子病死之后。
每每回想起妻子对朔次十分溺爱,不过考虑到她从长子流产到生下朔次其间心境的变化,其实倒也可以理解。不过或许还是有些保护过度了吧。朔次因为早产,体格比同年龄的孩子较弱,我对此并未非常在意。但妻子却格外怜惜他,总觉得自己若不陪在身边,这孩子就会不行了一样。
都是是因为有这样的母亲——虽说这种想法十分恐怖,但我脑海中还是忽然闪过这样的念头,我们仅剩的儿子朔次也离开了人世,难道不就是被亡妻带走的吗?……
在小小的独栋的狭窄院子中,有专为孩子建造的供养塔。我凝视着这一切,讶于自己至今究竟度过了怎样的人生……青少年时代一直在孤独中度过,直到和妻子结婚有了家庭,虽被赐予了长子却仍让他死去。此后更精心抚养朔次长大,终于拥有了自己的小家。在公司里也稍稍出人头地,接着却几乎同时失去了妻子和儿子。这到底算怎样的人生呢。然而,仅凭这些得不出答案,也不存在所谓答案吧。
为人父母到底是怎样的心境?我在妻子流产后,也曾一遍遍思考这个问题,但每到最后,都会变得空虚不已。我对自己说应该忘掉那个未能出世的孩子。然而用不了多久,又会被同样的想法所禁锢。就这样循环往复,那种纠结的情绪至今仍念念不忘。不过,失去长子这种彻骨的失落感,如今却已全然淡薄了。
然而,无论岁月如何流逝……从那以后不知过了多少年——哦,大概过了十九年吧,我依旧难以忘怀。因为十九年前发生的那件可怕的事,一直烙印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
果然就在那时,我们夫妇两人和妻子肚里的朔次,被食子鬼的邪气所毒害了吧。那个鬼的魔力一直残留到现在,还是从我手中夺去了妻子和朔次吗?这么说来,那对夫妇之后又有孩子了吗?还说是连他们也没逃脱食子鬼的诅咒么?
如今妻子和朔次都已不在人世,作为与那起事件有关的人,我将尽可能真实地记录当时所发生的事。虽说目前为止也没写过什么像样的文章,但现今撰写的这份记录,相信就是对妻子最好的祭奠吧。
思绪回到十九年前的夏天,那是和今年一样,灼热难耐的空气粘腻在皮肤上,一个令人窒息的酷暑之日。
那一年的朱雀神社夏日祭,真是充满了各式各样的灾祸。
先是祭典的首日,喝醉酒的外地人纠缠上当地的女性。男子执拗地向身着浴衣的年轻女性求爱,半强迫地将其带入了神社内部,不过女性却以强硬的态度与男子对峙。男子一怒之下,把刀伸向一位带着孩子来逛祭典的本地中学历史教师,接着突然伸手抢夺她的独生孩子。一时间男人兴奋的喊声,婴儿的哭声以及母亲的叫喊声交杂在一起,神社境内笼罩着骚乱的气氛。幸好,在警察到来之前,男子就被当地的青年警备团制伏,婴儿的头顶上也只是稍微鼓了点包,平安无事地回到了母亲身边。面对警察的审问,该男子说道:“本打算把婴儿当做人质,逼那个女的就范”——多么粗暴的动机。
接着当天傍晚,淅淅沥沥下着的小雨一下子转成了大雨。就在稍微偏离参道的朱雀连山登山口附近,一棵伫立在那里树龄超过百年的古杉树忽然遭到雷击。结果杉树轰然倒下,完全堵塞了登山的通道。据一位在一之门附近经营土产店的老人说,过去神社周围的杉树也遭过几次雷击,但总是落在了圣域之外。落在圣域内的次数屈指可数,据说每当如此祭典活动中一定就会有人死亡。不过,当地的青年警备团对此一笑置之,在意这件事的就只有当地老人。
第二天上午雨也停了,大家都在期待着当天晚上的盂兰盆舞。傍晚时分,当地的一位老婆婆嚷着说神社境内的食子鬼起源碑上雕刻的鬼,把旁边玩耍的小孩捉住吃了。起初并没有人理睬,直到有一名游客证言道:“这么说来,刚才好像是有孩子在石碑附近。”既然有了诱拐的可能,所以警察也出动了,引发了大规模骚动。盂兰盆舞一度被迫终止,但由于未发现失踪的孩子,这个事件被当做痴呆老人的胡言乱语来处理了。盂兰盆舞也推迟了三十分钟,但据说那时当地的老人们还是露出了惴惴不安的表情。
以上这些事情,我都是从离一之门不远处的一家名为“白狐庄”的旅馆里,一个喜欢闲聊的女佣口中听到的。
朱雀之地是我出生的故乡,老家就在神神栉村。不过由于妻子说了“不想挺个大肚子去那里”,夏日祭我们尽管回乡了,但还是投宿在了旅馆。妻子大约在一年前初产,却很遗憾地经历了流产。从那以后,她反复出入医院,恢复后也患上了失眠。那时我带她回了老家一次,似乎被我母亲说了什么。而现在,妻子流着泪高兴地说“又怀上孩子啦”,但却无法否认精神上的不安。在这种状况下,是否要把她带回老家,讲实在我也觉得不大妥当。
妻子婚后开始兼职副业。是一份往皮球、塑料刀、面具等的表面粘漫画贴纸的工作。我则是在某制药企业的承包公司工作,当时虽然是万年股长,也可以说是衣食无忧了。故而我好几次都想让她放弃这份副业。尤其是在流产以后,无论如何都想让她远离这些只会徒然回忆起孩子的东西。妻子一向都很听我的话,唯独在这一点上坚持己见。大约妻子是觉得,若连这个和孩子有关的副业都放弃了的话,婴儿反而会更远离自己吧。看着她挺着肚子,双手在前面灵巧地粘着贴纸,笑着说“能做下去真是太好了”,我才迟迟意识到,这份副业也是一种精神安定剂吧。
之所以造访朱雀这个地方,是为了给妻子转换下心情。所以在最初的两天里,我专门领她游览了当地的一些观光名胜。而先前就算回乡,由于家里有各式各样特色的盂兰盆节活动,最终就变成了一味在帮忙而已。因此妻子表现出超乎预料的热情,貌似很享受这次观光。我们终于在第三天前往了最重要的祭典。
作为祭典舞台的朱雀神社,建造于朱雀连山雹之岳环抱的深处。因此,若不从一之鸟居所在的暮道镇的一之门开始,穿过长约两公里的杉木林,就无法到达奥社。自神社建立之初的很久以前,这里似乎便是山岳信仰的对象。而在参道周围被当做山野小道的路,据说就是遗迹所在。
我们在一之门行过礼后,便踏入了参道。门的周围各式各样的小摊和江湖摊贩鳞次栉比,就算进入参道后这一景象亦未有丝毫变化。密密麻麻分布在参道两侧的光景,简直就像来到了盂兰盆舞的夜市一样。原本在圣域内一切买卖都是被禁止的,到了江户后期逐渐放缓,而明治初期则一直开放到了奥之门前面。根据民俗学者藤森谷贤三的说法,明治以后朱雀之地圣域的面积正急遽变窄。
我一面叙述着朱雀的历史,一面以缓慢的脚步行走在铺满碎石子的参道上。妻子也尽量用双手捧着肚子,小心地迈着步。
“流产会有习惯性的……”
这是妻子大肚子以后经常挂在嘴边的话,她谨慎的步伐也体现了这一想法。当然我也很努力地照看着妻子特殊的身体。
从一之门进入内部,小摊的数量也开始渐渐减少。尽管已经解禁了,店铺数量多的地方也就一之门周边和奥社的境内,两者之间的那段路是比较寂静的。若前后方没有隐约传来的喧嚣声,寂静得不像是祭典高潮的模样。此外,因为有高耸入云的杉树林,参道的内部也与外面的酷暑无缘,凉快到就算走路也完全不会出汗。
为了让妻子开心,我特地去了一些看上去比较好玩的店,不知不觉间连我自己都乐在其中。就像是再次体验了小时候祖母牵着我的手,带我去夏日祭时的感觉。当时开心的原因纯粹是祭典本身,路边沿着杉树林的小摊似乎无穷无尽地延伸着,自己仿佛可以随心所欲地一直走下去,就是这般的感觉。
忽然间发现妻子不在身边,我慌忙环顾四周,发现她已经走到很前面了。正和一对带着婴儿的,看上去比我俩要年轻些的夫妻一道走着。虽说平时有些怕生,但肯定是一看到婴儿,就忍不住上去打招呼了吧。我一路追上妻子,并对那对夫妻致以问候。
丈夫自称是桝尾,在东京的一家综合医院担任儿科医生,在回地处朱雀北部的老家“爱染”的途中,顺路来参加了下祭典。
“尽管我就住在邻镇上,可是被带去逛朱雀夏日祭典的次数却也不多,一般也就去去附近的地藏法会。”
桝尾似乎非常健谈,从我比较稀见的姓氏“丁江”为切入口,问我是不是神神栉村的人。当听到我肯定的回答时,便开始滔滔不绝地谈起自己儿时的回忆。夫人抱着婴儿,他就推着除了蓝色小毛毯和拨浪鼓之外别无一物的婴儿车。他夫人看上去是一位大方稳重的女性。也不知婴儿出生几个月了,貌似很安心的模样沉沉地睡着。
本想着尽量不要和人结伴同行,尤其是和有孩子的夫妇。但看到妻子和桝尾的夫人相谈甚欢,桝尾也不停地向我搭话,所以我们就这么自然而然地结伴同行了。
“对了,你知道食子鬼的事吧?”
也许是关于回忆的话题告一段落了,桝尾又抛来了新的话题。
“嗯,小时候总是听到,说是什么做了坏事的孩子会被食子鬼抓走,从脑袋开始狼吞虎咽地吃掉。我想这周边的小孩子都听过诸如此类的威胁吧。”
“不管哪儿都一样,这种话被专门拿来教育小孩的教养。因此一般不会认真地去思考这类传说的内容。我作为一名医生,却喜欢各地流传的奇闻异事,且特别喜欢有关妖怪幻化之类的故事。若不是因为父亲强烈的愿望而从医,其实我是想学习民俗学的,学生时代曾精读了藤森谷博士的书。”
“原来是这样啊。”
“如果说食子鬼是真实存在的话,你会相信吗?”
从外表还有医生这个职业来看,桝尾一直给人以脚踏实地的印象。所以突然间抛出这样一个奇怪的问题,我一时间竟无法作答。
“也难怪你会觉得困惑,但也还是请稍微听下我的话。”
他露出苦笑的表情。
“流传于此地传说中的食子鬼,被看作是以朱雀连山为巢穴的一种邪鬼。很久以前,它们会到村里来掳走儿童,吃掉他们的肉。直到某年有位高僧造访了这里——有一种说法是弘法大师,似乎有待考证——总之有传闻高僧把它们都赶到了雹之岳山脚下的岩洞里,和其他一些在朱雀连山横行跋扈的魔物一同封印了起来。位置应该就在朱雀神社的近旁,或者就在神社境内。”
“神社是更晚些的时候建造的吧。”
“当然。不过我感兴趣的是,此地从最初的山岳信仰到朱雀神社建立,唯有食子鬼的传说包含了大量佛教的内容。原本吞食孩子的恶鬼,不知何时竟成了祈愿孩子无病无灾的对象。本来日本人就是信奉多神教的民族,此地也有关于朱雀化身的传说,倒也并非完全不能接受。但唯独食子鬼的故事,总让我觉得不对劲。”
“哦,那么所谓真实存在又是怎么回事?”
虽说故事非常有趣,但感觉照这样聊下去大概会演变成宗教方面的话题,所以我不由得插了句嘴。
“其实在此之前,关于那个想法的依据,我想从神道教和佛教两方面来解释——”
“欸……”
“不过,说太多让你徒增烦扰也实在过意不去,所以就直接说结论吧,我认为所谓食子鬼并非怪物而是动物,应当是猴子的一种。”
“有把人类小孩当食物的猴子吗?”
一开始预想的是宗教方面的解释,却听到了动物的说法,我不禁目瞪口呆。
“不……我倒也并不这么认为。倘若真有以人类的小孩为主食的猴子,那就毫无疑问是妖怪了吧。食子鬼和猴子应该只是模样相似而已,给人的印象倒不如说是豺狼或老虎。”
“也就是说是肉食动物吗?”
“嗯,那野兽在饥饿的时候,跑到村子里来袭击孩子,于是就有了名为食子鬼的怪物流传下来。”
“原来如此。”
我大体上还能接受这一说法。桝尾也是一脸认真的表情,应该绝非玩笑。话虽如此,这也实在是过于离奇。
“但是,假设这种动物存在,而动物学家发现了的话,不就会变成相应的热门话题吗?”
“那你觉得人类曾在地球上发生过的事情,又有多少是为人所知的呢?连人这种生物,尚且有很多弄不明白的地方。即便有一两种未知的生物,应该也没什么不可思议的吧。”
他还是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想必是认真的吧,虽说个人依旧无法完全同意就是了。
“你还是不相信对吧。”
他倒是并未感到不快,反而带着恶作剧的笑容对我说道。
“朱雀神社的宝物馆里收藏着食子鬼木乃伊的传闻,这你知道吗?好像还有人看到过实物呢。”
“不会吧……”
“话虽如此,也有着完全不同的解释——”
桝尾似乎接下去还要说些什么,却忽然思绪一转开始催促起来。
“快到中之门了呢。”
确实百米开外的正前方,中之门已然映入了眼帘。这道门正如其名,位于一之门和奥之门的中间。参道周围的支路都先在此处汇集,故而可以说是类似铁路换乘站一样的地方。不过,本该最重要的门就显得有些寒酸。或许一之门相当于玄关口,历经多次整修依然才气派如初,但中之门却还只是茅草顶,上面覆盖着青苔。倘若只看这里的话,仿佛是废弃寺庙的山门一般。
由于听桝尾的话太入神,一时间我将妻子置于了脑后。等到慌慌张张回头看时,两位女士正一边兴高采烈地闲聊,一边慢慢地走过来。而且妻子正将婴儿抱在怀里,用奶瓶喂着奶。看着这样的妻子,令人不由得心生怜惜。等到两人跟上来以后,我们穿过了中之门。
一穿过这道门杉树就从两侧一下子压过来,树木的密度较以前更为浓密。在这之前并不怎么意识到的杉木之息和蝉鸣之声倏然覆上了耳鼻,感觉像是忽然间迷失在山路上一样。
或许是察觉到食子鬼的话题令我为难吧,穿过中之门后,桝尾便开始谈起了工作的医院的事情。因为患者都是小孩,故而他应当比其他的医生更为辛苦吧。我因为行业关系经常出入医院,因此还是判断得出来,桝尾至少作为儿科医生时,是一位很有能力的男性。
不过令人吃惊的是,他和太太是在医院认识的,还是夺人所爱之后结的婚。不愧是儿科医生,外表显得很温和,但男女关系果然会改变一个人的吧。还有他竟能对一个刚认识不久的人毫不犹豫地说出这样的事,或是他不拘于物的性格使然么?
不管怎样,现在孩子也有了,他俩正处于最幸福的时刻吧。据说他从一之门推到这里的婴儿车,是为婴儿专门定制的。虽说是空车,不过沿着铺满大颗砂石的道路前进似乎也不容易。等穿过了中之门,砂石倒是没有了,但因为不是专门铺过的道路,以致到处都是大小不一的石块和树根。要不是为了妻子孩子,他是绝不会推着这辆婴儿车的吧。
“因为平时已然和孩子接触到令人厌腻的地步,所以即便知道妻子怀孕了,也没有太慌乱。不过自己的孩子还是不一样的,冒昧地打个奇怪的比方,就算是同一个妻子所生,但倘若是其他男人的孩子,我想是绝不会牵挂到这种程度的吧……”
看着我盯着婴儿车的视线,他露出自嘲般的笑容。
“你现在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感觉呢?”
“是啊。我的事情姑且不论,我爱人其实有些地方很脆弱,我想我一定要好好地守护她。”
虽然对方毫不忌讳地说着自己的事,虽说是医生,我并不想提及和妻子有关的包括流产在内的话题。毕竟是为了让她转换心情而策划了这次旅行,就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搪塞一下好了。
“也许大家都有一种误解,但怀孕真的不是生病,所以适当地正常活动下是最好的。”
幸好,桝尾并没有深入这个话题。
终于到达了通往神社的石阶前,妻子们依旧姗姗来迟。这里的石阶弯曲为好几段,被称为“七曲之段”,而且还有相当大的坡度。我们等待她们跟上以后,再一起开始攀登。
按照桝尾的提议,我和妻子并排走在前面,中间是抱着婴儿的桝尾夫人,而半推半抬婴儿车殿后的任务,就由他继续承担。但开始登山的时候,虽说也得照看妻子,这里面还是数我最轻松,故而想要给桝尾搭把手。但他固执地独自把婴儿车搬上来了。可能是为了扮好父亲的角色,不愿借别人之手吧。
由于抬着婴儿车登山,不知何时才能到头的迂回曲折的山路,喜欢闲聊的桝尾也变得沉默起来,只剩下四个人的喘气声在四周回响。之后时不时的,孩子们的欢闹声,江湖摊贩的吆喝声,众人的嘈杂声,自上方隐约传入耳中。
石阶到半路开始,就好似将两旁巨大的杉树缝合一般延伸出去。自朱雀连山登山通道的岔路口开始,周围的景致逐渐变成了岩质的山体表面。到达神社境内之时,犹如在成片的奇石怪岩中穿行一般。好似戏剧般变化的风景,也是这条参道的看点之一吧。
走完石阶之后,展现在眼前的,是更加令人惊叹的景象。虽说是凿山劈岭之工,也不可能将万物置于一个完整的平面之上。于是,这里宛如梯田一般,被分成了上上下下好几个平面,并以小石阶相连,营造出了一个纷繁复杂的空间。所有梯田的平面,都位于朱雀神社的范围之内,其内部竟拥有如此富有特色的地形,这是无论在哪个神社都决计见不到的光景吧。
自我们站立的最下方朝上看去,正中最宽敞的地方排列着盂兰盆舞用的船桨,最前面的位置可以看到奥之门。即便是以最短的距离走去奥社,也要作好长久登山的准备。而且途中的各个方向,都分布着各式各样的小屋,建造它们的工具和材料究竟是如何搬运到这里来的,简直令人百思不得其解。放眼望去,杂技表演、乡间戏剧,见世物小屋之类的演出节目映入眼帘。拉客的手段也比一之门附近强硬了不少,都不知道能不能顺利地走到奥之门,祭典的活力持续高涨着。
“等参拜完了顺路再来看吧——”
一面这样应付着拉客的人,一面总算直接走到了奥社。平安地结束了参拜之后,由妻子照料着婴儿,等待桝尾夫人如厕,我们沿着一段段台阶上上下下享受着观光。
“难得来一次,我们去食子鬼起源碑看看吧。”
听从了桝尾的提案,我们朝着通往石碑建立之处的台阶向上攀登。
“……故……所谓食子鬼……”
忽然听到了令人在意的话,连忙向出声的地方望去,只见那边伫立着一间见世物小屋。貌似是揽客的开场白——“即是父债子偿……”一个头上缠着头巾的秃头男子说着老生常谈的话。
我不禁靠近聆听,他正煞有介事地述说着有关于双头牛、熊男、鳞女、蟹女、蛇腹女等怪物的来历。澡堂前台般的地方站着揽客的人,其身后有着巨大的招牌,从头到尾都挤满了那些异形之物,画风虽幼稚拙劣,却总透着一股瘆人的味道。
一面不经意地瞄着招牌,一面侧耳倾听着开场白。在重新听到了和刚刚一模一样的台词之时,眼睛也在看板上描绘的奇形怪状之物中找到了混杂在其中的食子鬼,据说能在小屋中见到实物。
不知不觉中桝尾出现在我的身旁,并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要进去看看么?”
看到他的笑脸,我猛然醒悟过来。不用多想,这些肯定都是骗人的东西。但听到那滔滔不绝的叙述时,不知不觉间,也就相信了那些东西的存在。
“虽说都是骗人的把戏,但多少也有些兴趣吧。”
为方才一瞬间的信以为真感到羞耻,我特地着重强调了“骗人”这个词。
“见世物这种娱乐性的东西有趣是有趣,就是对你妻子的身体不太好吧?”
他摆出一副医生的架势,关心起我妻子的身体来。
“啊,也是呢。”
不过出乎意料的是,妻子本人也说想要进去看看。
“虽说熊男蟹女之类是挺瘆人,但想看一下食子鬼。刚才在起源碑上读到过,说它是孩子的守护神,就算是为了这孩子也想过去看看。”
妻子一边抚摸着肚子,一边征求我和桝尾的同意。
“和丈夫一起去肯定没事的啦。”
大概是由于孩子的话题意气相投,桝尾夫人也立马帮妻子说话。
“那就大家一起进去吧。”
桝尾让婴儿坐上婴儿车,满脸笑容地看着我,仿佛在说见世物这种玩意本身也没啥大不了的。
“好,四位客人请——”
就在我踌躇不前的时候,拉客的人便敲着震耳欲聋的太鼓,用沙哑地声音招呼着,强行把我们当客人拉了进去。
在入口的老婆子那里付了门票钱,便以我为首,按妻子、桝尾夫人、桝尾的顺序往里走去。记得以前门票钱应当是在出口处付的,而且那会儿揽客的口才的貌似也比现在更好。“要看见世物就趁现在,马上就要开始了呦”如此这般的话术,使得现场感高涨起来,心绪也跟着澎湃不已,不知不觉就被带入场了。还是说纯粹是因为那会儿自己还只是个小孩的缘故呢?
由于是从明亮处忽然进入昏暗的室内,起初伸手不见五指。等到眼睛逐渐习惯了黑暗,才慢慢看清了内部的模样。小屋本身是帐篷布临时搭成的简易房,即便有意恭维也没法说是气派或是美观。隧道一样的通路往内延伸着,通路的两边放置着各种展品。这样单纯地循环下去,似乎就这样一直延伸至出口。
但那个通道本身还是蛮有趣的,可能是为了最大限度地利用里边并算不宽敞的空间,在每个拐角都打进了桩当做柱子,柱与柱之间拉上幔布,构成了通行的道路。并且整个通道上都相当细致地设置了拐角,七拐八弯成了宛若八幡的迷宫森林般的通道。这样的设置与其说是见世物小屋,不如说是鬼屋更为贴切吧。甚至有了些许漫步于迷宫之中的感觉。
也就刚开始那会还算有兴致,沿着通道一路走下去,闷热的空气与青草的热气交杂在一起充满了整个空间。周围挂着的那些不透气的布幔,亦使得屋内的空气更加浑浊。连同装饰在通道两侧的植物散发出的阵阵臭味,着实令人深感不适。
回头一看,妻子正用手帕捂着口鼻。
“没事吧?哪儿不舒服吗?”
正想要右转走出小屋,但桝尾却说在这样的屋子里是不允许走回头路的,既然已经入场了就只能从出口回去。加之妻子还是央求想看食子鬼,我也只能勉为其难继续前行。
老实说,此时的我正想以通风不好为由离开这里。虽说自己并不相信这些玩意,却依旧有种阴森森的感觉,同时也担心对妻子会有什么影响。正想着要回头就趁现在,没想到却被驳回了。虽说心中惴惴不安,却也只得沿着通道走到终点。然而当我刚看到最初展品的双头牛时,当即大失所望。
围栏里确乎有双头牛的标本,面朝这边四目齐睁地站在那里。旁边是布告牌一样的说明,记载着它何年出生于何地的何牧场。不过稍微定睛一看,就能发现脖颈处有缝合的迹象。刚好一头牛大小的颈部周围,明显留有着锯齿状的缝痕。
不过,这个双头牛还算是好的。熊男就是一个人熊的毛皮标本,立牌上大致写着它袭击人类致死的内容。蛇腹女的围栏里则是一条蝮蛇,所谓蟹女乃是装在水槽里的五十至六十厘米长的毛蟹,诸如此类的玩意。
我对于这种实可谓厚颜无耻的买卖,与其说是愤慨倒不如说是惊讶吧。桝尾似乎也是同感,每当来到一个展品前,都要发出一声不屑的讪笑。
所有展品的围栏,几乎都在通道的两侧交错陈列着,之间铺设着竹丛或草丛。虽说这导致了草木散出热气,但不管怎样也成功地营造出了异样的氛围。但是,作为核心的展品太过粗糙,反而把舞台装置衬托得更气派了。
“照这样的话,连想看的食子鬼也没法期待了吧。”
身后的桝尾这样说道。
“哎,既然都这么惨不忍睹,那个食子鬼又会是什么牵强附会的玩意呢,我倒是有些莫名的兴趣了。”
虽说看样子他的这种兴趣完全被辜负了。
食子鬼的围栏就在入口走进去大约三分之二的位置上——这是我事后才知道的。在这一路上,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所有展品都是假货。虽说起初还觉得有趣,到后面就逐渐厌腻了。随着展品越来越敷衍,我的脚步也加快了。
不知走过第几个拐角的时候,一个漂浮着的女人的头颅猝然映入眼帘,冷不防吓了一大跳。还以为是什么新型展品,结果只是一位先到的客人站在那里而已。那是一个身着黑衣的,三十岁左右的女性。由于她手提着纸袋,想着究竟在热切地看什么呢,于是我朝里窥探围栏,发现那里正是食子鬼。不,准确地说是个木乃伊。
食子鬼的木乃伊,如五个月的胎儿一般大小,三头身,身长约二十至三十厘米。头颅酷似猿猴,上颚则异常突出,门牙和犬牙特别尖锐。全身覆着毛,单看身体的话,比起猿猴其实更像熊。手与足各有五趾,拇指和食指较其他更为粗长,爪子并非长在指尖部分,而是手指本身就长成爪子的样子。但最为奇特的是,它的额与眉间有个奇怪的突起物,无论怎么看,都像是犄角一样的的东西。
“这样的东西……可不能给孩子们看啊。”
先到的女性客人,喃喃自语着。
“是欸……”
我一面用暧昧的语气附和着,一面暗中窥视着她。
“感觉这个怪物,似乎是此地黑暗历史的象征。”
她正以一种空洞的目光凝视着眼前的食子鬼,不由得令人心生畏怯。
“这是真货么?”
兴许是没听到女性说的话,桝尾自围栏间探出身子,端详起木乃伊来。
“身为医生,你有何看法?”
幸好还有专业人士,我于是背对着黑衣女人向他询问。
“从方才展示品的情况看,不对,即便迄今为止出现的都是真货,这也毫无疑问是仿造品吧。”
桝尾做出如此断言后,出声朗读着立牌上的说明。但上面只是添油加醋地记载了那个传说,而关于木乃伊的相关信息却无任何记录。
“话虽如此,做工倒是挺好的。”
“据说神社的宝物馆里有木乃伊,就是这个吗?”
“不会吧,我觉得是不可能。”
“可是木乃伊会有好几个么?”
“哎,这我也不清楚。即便神社里真的有,也不会出借给这种见世物小屋吧。”
他依旧兴致高涨地观察着木乃伊,宛如在诊治病人一般,莫非是我的错觉吗?
“即使说它是孩子的守护神,这也未免太可怕了。”
妻子似乎后悔进了小屋。
“仿造品指的是什么?”
桝尾夫人貌似很在意丈夫方才说的话,一向沉稳的她,总算开口提问了。
“现在虽不清楚,以往可多得很呀。首先以某种动物为基础,比如把猴子活埋做成木乃伊,再以其他动物的牙齿、爪子、皮肤进行进一步加工,创造出河童、人鱼之类的架空生物。根据时间和场合的不同,也可以做成天狗和鬼等妖怪。”
桝尾意味深长地朝我看了一眼,接着说道:
“实际上,作为基础的动物,其实是人类的婴儿什么的,也是屡有耳闻。”
“欸……”
我不禁哑口无言,妻子也在一旁倒吸了一口凉气。
“根据藤森谷博士的说法,所谓食子鬼的原形不就是人类么,而且更令人讶异的是——”
他在中之门前说了一半的应该就是这件事吧。就在我心领神会之时,自不远处的前一条通道里猝然发出了一声惨叫。
我们面面相觑,惨叫声接二连三地传来。
“怎么了?”
桝尾慌忙折回通道。
紧接着,他“哇”的大叫了一声,“老公!”他夫人一边喊着一边跑了出去,我也催促着妻子紧随其后。
当我沿着通道往回走,刚拐过弯时,桝尾在竹丛前按着左肩站立的身影一下子扑进了眼帘。紧接着,我又看到了两位身着浴衣的年轻女性,紧紧依偎在一起,蹲在了他的身后。
然后,就在那三个人和我之间的蜘蛛女围栏里,有个酩酊大醉的建筑工模样的中年男子臀部着地跌倒在地上。嘴里还不停地嘟哝着什么,右手边正握着凿子一样的刀具。
看来是那个烂醉的男子跑去纠缠浴衣女子,吓得两人发出了惨叫。这时,由于桝尾跑过去帮忙,和男子发生推搡,结果被砍伤了臂膀。另一方面,男子也被冲过来的桝尾撞飞,跌进了蜘蛛女的围栏里。应该就是这么回事吧。
“你没事吧?”
我担心着桝尾的伤势,首先想要稳住那个男人。
“啊……”
突然感觉背后有人倒抽了一口冷气,回头一看,是先前那位黑衣女性客人,正直直地凝视着那个酩酊大醉的男人。
我方人数虽多,但除了我和桝尾以外都是女性,而且他还负了伤。对方的体格要明显大出许多,即便是正面对抗也毫无胜算。唯一还算幸运的是,男子正出于烂醉状态下。桝尾之所以能够把他撞倒,多半也是因为对方下盘不稳的缘故吧。这种情况下不管怎样,只得先让男子情绪稳定下来再从长计议了。我想到这一点,于是拼命地向他搭话。
也不知男子听没听见,他一边用异样的眼神次第打量着我们,一边不停地嘟嘟哝哝,嘴里念念有词。
像这样三者互相牵制的僵局,到底维持了多久呢?
“呜哇!”
伴随着叫喊声,男人站起身,朝这边猛地冲了过来。
(刺过来了!)
我们瞬间面无血色,躲到通道的一边,那个男的也不回头看我们,身影就消失在了拐角处。直到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才意识到他已经逃跑了。
桝尾的左肩的衣服被划破了,渗出了鲜血。他先冷静下来自己诊断道:虽然担心出血稍多,不过所幸刀刃似乎只是掠过了皮肤表面而已。尽管如此,还是早点采取措施为好,故而决定让他先走,由我来负责善后。
刚被醉汉纠缠的两位女性是当地农家的女儿,白净的小个子名叫古叶,晒黑的高个子则叫做东谷。大约是因为害怕的缘故,两人还在微微颤抖着。询问后发现,她们似乎从没见过那个男的。这真是一场无妄之灾。
姑娘们三番五次地致谢,令什么都没做的我感到很不好意思。只得借着把醉汉碰倒的围栏扶正,来掩饰自己的羞愧。
“那么,我们走吧。”
等到她们的情绪逐渐平复,便由我领头向出口走去。刚弯过一个拐角,某种前所未有的不祥预感,瞬间笼罩住我的全身。
(这是……?)
紧接着身后响起一声惨叫。桝尾夫人像是要把我撞飞似地,朝前方飞奔而去。
就在弯曲的通道中段,恰好是食子鬼木乃伊围栏前方的位置,桝尾夫妇的婴儿车孤零零地横在那里。一看到桝尾呆然伫立的模样,我一下子就明白了方才那不详的预感是什么。
总算是写到这里了,不过之后发生的事我就没自信能一模一样记录下来。首先必须明确的是,留下这份记录是我的责任。但是说实话,我是实在不想回忆接下去发生的事了。
在这之后,我也大体算是为人父母。正因为如此,才能更加了解父母对孩子所抱持的感情。等待前方的来自地狱般的哀鸣,只要是身为父母,谁都不想遭遇吧。
对于桝尾夫妇来说,十九年前的那一日,无疑是终其一生也无法忘怀的,充满了凄厉的恐惧和战栗的,简直噩梦般的日子。我和妻子也是如此。也可以说,我们和那对夫妇一样背负着这个噩梦,一直活到了今年夏天……
确实我们有了朔次。深陷于那个夏日的恐怖漩涡之中,朔次能够平安降生,必须要谢天谢地吧。然而,有关那个噩梦般事件的记忆却无法消去。在妻子已然撒手人寰的今天,我必须独自与之相对峙。
从那以后,就再也没见过桝尾夫妇。他们还活着吗……在这之后又有孩子了吗……
虽然那天我已然听腻了他们孩子的名字,如今却只记得是个男孩,完全忘记了他的名字。不过我是觉得这样最好,否则倘若留在记忆中的话,怕是直至今日我都会难以忘怀吧。可能会时常回忆起来,陷入黯然的心绪。要是那时正好在和朔次一起玩过的话,恐怕会很难受吧。
当初写这个记录的时候,是为了寄托对妻子的哀思。但是,现在已经完全不明就里了。
为何我还在继续着如此艰辛痛苦的记述呢……
即便是搜肠刮肚也没有答案,不对,真的存在这样的答案吗?愈是烦恼就愈有种陷入死胡同的闭塞感。
那么就只能这样不断地写下去吗……
即便止步于此也不会有任何结果,不如就这么继续写下去,不去思考多余的事。直至全部写完之后,再回过头来好好思考吧。
总之,现在只能再次回到十九年前的那一日,那个充满灾祸之地,那个展开着地狱绘卷的场所。
婴儿自婴儿车上消失了。只剩下随意放置的浅紫色儿童小毯子和拨浪鼓,可爱的婴孩已经踪迹杳然。
(一定是那个醉汉为了泄愤抢走了!)
当我察觉到不祥预感的真面目而错愕不已时,桝尾夫人喊着自己孩子的名字,而且声音一声盖过一声,朝着通道的深处奔去。桝尾也立刻跟着夫人跑了出去,把我们甩在了身后。
“以防万一,看看周围吧。”
虽然觉得无济于事。但我还是和妻子她们打了招呼,检查起了放置着婴儿车的通道。
包括食子鬼木乃伊在内,那里总共有三个围栏。沿通道拐弯,右手边是放置着河童头颅的盘子,中段的左手边是食子鬼,连接下一个通道拐角的右侧则展示着吸血蝙蝠的木乃伊。盘子里放置着的河童头颅到底是不是真货姑且不论,看来这里收集的全是木乃伊。
首先朝三个围栏里窥探了一下,放置木乃伊的台子,其造型仿佛是以前小学里用的,桌脚完全露在外面的木质课桌的加高版。即便是婴儿也根本找不到可以隐藏的地方。反倒是设置在围栏之间的竹丛和草丛,由于竹木生长茂盛,透着一股可疑的味道。于是我在那里弯着腰仔细地搜寻了一通,却依旧什么都没能发现。
(难不成不是在这里么……)
一面这样想着,一面再次环视着四周。这时,我忽然留意到了食子鬼前面那女性的纸袋。
(那个袋子不就正好可以装下婴儿了吗……)
不知为何,脑海中自然而然地浮现出这样的想法。
(真是愚蠢……如此怀疑人家又有何凭据呢?)
虽然我自己也觉得这种想法很奇怪,但仍然想确认一下纸袋里面究竟为何物。话虽如此,也不能当面对人家说,请给我看看袋子里装着什么东西。正在思索怎么办的时候,目光一下子和当事人对上了。
在我调查通道之时,她也曾给予了协助。只是几乎没有离开过食子鬼的旁边,直至现在仍站在围栏前。站的位置和出口拐角处附近的妻子、古叶、东谷相距较远。
来不及多想,我打算先走到她边上再说,这时她身体刚好同时动了一下。就在这时,很碰巧地弄倒了她放在脚边的纸袋。我以极不自然的超快速度奔到纸袋边,一面捡起来交给她,一面快速窥视了里面的东西。里头就是些杂志、织了一半的袋状编织物、几个毛线球之类的东西。虽然想着大夏天怎么织起了毛线,不过我对她的不信任感立刻消退了下去。
(婴儿果然还是那个男人带走了吧……)
我以一种异常沉重的心情,和妻子们一起往出口处走去。再穿过两条通道便是出口了,然而在下条通道的竹丛中间,古叶找到了挂在竹子上的青色儿童小毯子。男子虽然连同毛毯一起抢走了婴儿,想必是在穿过这条通道时觉得碍事,就给扔掉了吧。在放置木乃伊的通道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或许这条毛毯就可以说明一切。
出口处看守员的位置上坐着一个游手好闲的年轻男子。一走出小屋,就看到七、八个游客自出口往里面窥视,大约是早就嗅到了事件的气味吧。
由于没找到桝尾夫妇的身影,我们又折回了小屋的正面。于是就看到了桝尾正对着巡警和揽客的男子激动地述说着事件,而他身旁的夫人则反复喊着“求求你,快点找吧”。巡警只能一面勉为其难地应付着夫人,一面继续劝说桝尾让他冷静下来把话说完。
由于事情看起来并没什么进展,就在目击者向巡警自报姓名后,我简短地进行了说明。在古叶和东谷的协助下,巡警也终于似乎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让一旁看热闹的青年团中的一人连联络警局,并立刻组织了青年团在神社境内展开搜索。这是考虑到时间每流逝一点,婴儿的危险就增加一分吧。
桝尾夫妇连同我和妻子,还有古叶和东谷二人,也被带到了举办祭典的事务所,即青年团的帐篷里。就在那儿等当地警察赶来,随后被问及了更详细的状况。
无论桝尾,还是他夫人尚处于前言不搭后语的状态——桝尾无视警察劝阻跑回小屋,将婴儿车搬来紧紧握在手上。夫人则依然重复着“求求你,快点找吧”——我就自然而然成了中心人物,不得不反复述说着事件。
自称叫辻浦的刑警,知道有人和当事人一起行动,且了解整个绑架事件的目击者的存在,确乎有些喜出望外。
在辻浦的催促下,我简单地叙述了最初和桝尾夫妇在参道上一起行动的经过,并相当详细地描述了见世物小屋里所发生的事。辻浦中途并没有插话,只是时不时地哼几下以示附和。当他听我把话讲完后,接着又询问了古叶和东谷,最后还要求桝尾也做了说明。
此时我才意识到,之前在食子鬼木乃伊前面的女人,竟不知不觉销声匿迹了。我将这件事告诉了辻浦,他脸色一凛:
“还有其他的客人吗?”
辻浦在询问了她的详细相貌特征后,对一旁的巡查下达了指示。然后向我大体询问了女性和我们之间的关系。
“那么——”
大家都说完之后,辻浦环视着在场每一个人的脸。
“我们把案发当时见世物小屋的状况梳理一下吧。”
“比起这个,还是快点先抓住那个男人吧。要是让他逃走了,可怎么办!”
在询问过程中一直压抑着焦躁的桝尾夫人一下子爆发了。
“快把我的孩子找回来!”
她近乎陷入了歇斯底里的状态,无论桝尾和我妻子怎么安慰都无法平息。不过她在持续哭喊了一段时间后,哭声逐渐变成了啜泣,最后只剩下呜咽。
“我理解夫人您的心情。”
辻浦向夫人投以亲切的目光,随后说道:
“但现在当务之急是搜索男人和婴儿的踪迹,见世物小屋自不必多说,搜索范围自神社境内一直延伸到参道周边。因此,在这里等待报告的我们也不能这么空等着,必须让其中的事实关系更加明确才行。为了您的孩子,我们也必须力所能及地做些什么,还请务必协助。”
虽说并不知道她是否理解了刑警说的话,总之夫人终于老实了下来。被坐在边上的桝尾半抱着,从一开始就一直垂着头。
看到她这副样子,辻浦正打算继续说些什么,这时走进来一位巡警。于是两人立刻出了帐篷,不多久,只有辻浦刑警一人回来了,大概是接到了搜索途中的报告吧。
“在进行搜索的过程中,让我们先弄清楚见世物小屋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似乎并不打算中场休息,辻浦继续说了下去。
“根据这里的诸位,小屋的揽客人员以及出口处看守人员的证言,证实丁江夫妇和桝尾夫妇四人进入小屋的时间,大约是二点十分。据说通常参观完那间小屋,只需要十五至二十分钟就够了。可是因为四个人行动比较慢,来到食子鬼地方的时间,大约是二点二十五分。另一方面,古叶小姐和东谷小姐进入小屋则是在二点十五分左右。因为参观得比较粗略的缘故,所以也在二点二十五分前后来到了四个人所处的前一个通道那里。接下来是那个问题男子,按揽客人员的说法好像是跟在两位身后进去的,所以可能他一开始就盯上了你们。”
听到这里,古叶和东谷像是在瑟瑟发抖。两人面面相觑,露出比之前在小屋中还要畏怯的神情。
“那个男子向你们俩打招呼的地方就在桝尾先生赶来救援的前一个通道。你们俩无视他往前走了,但在下一个通道就被他追上了,还被凿子一样的刀具要挟。听到惨叫声后,对边通道上的桝尾先生过来营救,结果被那个男人伤到了肩头。听到丈夫的声音后,他夫人,然后是丁江夫妇也回到了那条通道。当时,另一位女性客人究竟是在做什么呢?”
对于辻浦的质问,大家都露出讶异的表情,不过我总觉得他似乎猜到了什么。
“那时候我只觉得莫名其妙,就立刻跑了过去……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大家都在前面的那条通道上。”
“这样一来,可以认为那位女性或许暂时停留在木乃伊的通道上,之后才跟了上来。”
我看了眼妻子,暧昧地点了点头。毕竟自己也记不清楚了。
“什么意思?难道刑警先生想说是那个女人把孩子掳走了?”
终于领悟到辻浦意图的桝尾,一时间目瞪口呆。
“哪里哪里,说到底也只是其中一种可能性,而已。事实上,并没有谁看见过那个男人从婴儿车上夺走了婴儿。只是就现场的情况看,那个男人的嫌疑无疑是很大的,因此才进行着大规模的搜索。不过,与此同时,我们也有必要考虑其他的可能性。”
他的口气仿佛是在训导不懂事的小孩一般,眼神却一下锐利起来。
“从揽客及看守人员那里得到的情报,各位自今天中午开始——哦不,是说桝尾夫妇和丁江夫妇——在进入见世物小屋以前,入场参观的客人总共有三组及单独一人。虽说是中午的第一波,但客流量并不算好,所以两人都能完全记住进出的客人。据说第一组是中年夫妇,第二组是夫妇带着两个孩子的一大家子。他们进入小屋都是在一点半至一点四十五分左右,参观的时间没怎么错开。第三组是年轻的情侣,大约在两点过后。也就是说你们进去的时间点,他们正好交替着离开了。剩下的是那个问题女人,她一直留在小屋里面。然后直到两点半过后,在那个建筑工模样的男人跑出来为止,没有任何一个人通过出口。”
“没错,现在是弄明白了进出的客人,但了解这样的事实又有什么用呢?我的孩子从小屋里消失了,之前还是之后逃走的就只有那个男人——”
“是的,正如您说的……不过让人头疼的是,看守员的确是看到一个建筑工模样的男人跑了出去,至于那个男人是否抱着孩子,却说不知道。”
“什么意思?”
“看守员的职责是看住那些不花钱就想溜进小屋的人,一般不去注意那些离开的客人,所以他们的视线总是望向小屋外面。”
“那,那你是说,我的孩子有可能还在小屋里面?”
意想不到的希望,令桝尾的表情一下紧绷起来,身旁的夫人亦是如此。
“若是这么着急下结论的话,就有点为难了——”
委婉地避开了论断,辻浦继续往下说:
“问题的关键在下面,由于桝尾夫妇出去引起了骚动,其结果就是将事件发生后的小屋变为了一种密室状态。揽客人员也作证了,自尾随在古叶小姐和东谷小姐身后的那个嫌疑男子入场之后,就再也没人进入小屋了。并且先于各位进入小屋的客人,现在出入情况也全都得到了确认。也就是说,事件发生的时候,那间小屋里有桝尾夫妇和他们的孩子、丁江夫妇、古叶小姐和东谷小姐,一位女性客人和嫌疑男子总共九人。若那个嫌疑男子并没有将孩子带走的话,那又是剩下的七个人中的哪个呢?”
听完辻浦的话,帐篷里一下鸦雀无声。可以看到桝尾明显露出了愤慨的神色,夫人脸上也写满了对辻浦的不信任。
“你,你究竟想说什么——”
看到桝尾已然处于爆发的边缘,我赶忙进行调停:
“我能理解刑警先生的意思。单纯作为可能性来说的话,的确是这样。不过,当时我已经检查过周围,在前往出口的途中,也留意通道的两侧。然而,哪里都没有看到孩子。我也觉得那里并没有能够隐藏孩子的地方。就算被七人中的某人偷走,也无法把最为关键的孩子从小屋里带出来。”
虽然如此断言了,我却忽然感到不安。
“还是说,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证明孩子还在小屋里?”
辻浦露出了令人有些不太愉快的谄笑,说道:
“其实我刚才收到了来自巡警的报告。据说他们对小屋进行了彻底的搜查,结果哪怕是一只猫一只老鼠都没找到。”
“那样的话,果然还是被那个男人带走了吧?”
就连我也有些发怒了,声音也变得有点粗暴。
“嗯,这是最自然的想法,应该就是这么回事——”
辻浦似乎想要继续说些什么的时候,只见一个警察非常惊惶地冲了进来,辻浦又和他一起去了外面。和先前不同的是,归来的辻浦脸色明显有些发青。迄今为止无论别人说什么都能气定神闲的他,多少显得有些狼狈不堪。
“非常感谢,事情的状况已经了解了,请大家暂时先前往警署。”
辻浦唐突地通告我们,并单手按住了欲起身抗议的桝尾。
“目前警察、消防队和青年团正在全力展开搜索,还请在警署稍加等候。”
不知是否是我的心理作用,感觉辻浦表面装作若无其事,视线却一直回避着桝尾夫妇的样子。
“请问我和妻子也需要同行吗?”
虽然感觉现在说这样的话有点薄情,但我还是委婉地说出了口。
“请告知您的住所就可以了。”
感觉辻浦心不在焉的,冷淡地回应道。
老实说,我终于长出了一口气。但到底该和桝尾夫妇说些什么呢?感觉只有我们逃离这里,心里实在有些难受。与方才如释重负的感觉一样,这也都是发自内心的感受。
“把你们牵扯进这件事,真是不好意思。”
我真在烦恼之时,却被桝尾的道歉弄得一下慌了神。
“要是再给你添麻烦,影响到你太太的身体就不好了,还是请回去吧。”
可叹的是,我竟一时间无言以对。连一句安慰抑或抱歉的话都没能说出口,逃也似的离开了帐篷。
想必此时神社境内一定引起了很大的骚动吧。虽说这么想,但实际情况与进入见世物小屋前相比并无太大变化。反倒是祭典行将结束的冷清已然开始弥漫开来,总觉得处处渗透着悲凉的气氛。
我和妻子自然而然地走向了食子鬼起源碑,或许是因为太累了吧,妻子的脸色并不太好。希望这件事不会危害到她的身体……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偷偷观察。妻子大约是察觉到了我的心情,露出了微微的笑容,强装没事一般。
见世物小屋似乎业已停止营业,揽客吆喝的男人和看守入口的老妇都已不见踪影,周边较其他地方更为冷清。
或许是一站在食子鬼起源碑前,就发生了那样的事,我觉得这个碑本身就象征着某种邪恶之物。呃,因为就在这座碑的下面,封印着以食子鬼为首的所有魔物,未必是荒诞无稽的。或者说,封印住那些魔物的地方,是在朱雀连山的深山之中吗……这里的石碑,只是记载着事件的起源吗……
如同被真正的魔物迷惑住了心神一般,我身子一动不动,目不转睛地盯着石碑。
“啊,宝宝……”
忽然,妻子发出绞痛般低沉的悲鸣,一面捂着肚子一面向下蜷身。
(流产会有习惯性的……)
妻子说的话倏然在脑内闪过。我也慌忙蹲了下去,一面抱着她,一面用手摸着她的肚子。就在那一瞬间,手上传来了什么触感。
(这,这是………)
好像被腹中的婴儿踢到了手……就在这瞬间,我一下子恍然大悟。
接着,脑海里一片空白,之前她流产的记忆开始慢慢复苏了。
这之后能拥有一个名叫朔次的孩子,是当时的我所不知道的。故而在察知这一切的同时,我已经做好了觉悟……
写到这里,感到真心无法继续了。原本是把它当成对妻子的悼念,但不管怎样还是想就此搁笔。
自那之后已经过了十九年,但这样写着写着,记忆便徐徐复苏,当时的情景逐渐鲜明地浮现出来。无论如何都不想回忆起这之后发生的事,对于再次体验那令人窒息般的痛楚,实在是令我无法忍受。
不过,关于见世物小屋事件后续的发展,我还是想简单记录下来。虽然我并未被警察再次传唤,最重要的是照顾小孩本身就筋疲力尽了,故而事件的原委我主要是从报纸和周刊上了解到。
那个男人的身份很快就弄清楚了,他是当地一家建筑公司的员工,名叫“山鹿”。由于被搜索队追赶,他似乎逃进了朱雀连山。自第二天早上开始了大规模的搜山行动,但直到第三天傍晚,在霰之岳的一个名为“有去无回”的岩壁下面,山鹿才被人发现了。据说山岳有关人员很是纳闷,在没有任何装备的情况下,居然能够走到那儿。就如那个地名一样,他陷入无法返回的状态,自岩壁坠落,摔成了可怖的尸体。
山鹿的身体上有着貌似是被动物抓伤和拖拽到岩壁上的痕迹。围绕这这种动物的真实身份,曾有过一阵激烈讨论,但最终无果。因为已经明确了直接的死因是坠落时头盖骨骨折引起的脑损伤,故而关于这谜一样的动物,警察似乎也没认真探讨过。
而最重要的婴儿,在山鹿遗体的现场周边,以及参道的登山口至“有去无回”岩壁的路上都没有找到。尽管之后继续扩大了搜索范围,但最终仍一无所获。
距事件发生一周后,《周刊日话》独家报道了一个事实。据说山鹿在祭典的第一天也纠缠过一年轻女性,由于未被理睬想要泄愤,就从附近带着娃的母亲手中抢过孩子,引起了骚动。然后被当地青年团制伏,扭送给了警察。尽管如此,他却没有承担任何责任就被释放了,真是让人难以置信的报道。
详细背景杂志上也并无记述。据说山鹿所在的某公司是承包某个重要公共工程的建筑公司,某个政治家在背后运作。诸如此类的传言,终究也只是些不确定的消息,即使报道上也只能嗅出这些端倪而已。
但我总算明白了,当时辻浦脸色铁青是由于警察告诉他,被他们释放的男子和见世物小屋事件的嫌疑犯是同一个人。而且,山鹿在这两起事件里都纠缠了女性,也都抢走了婴儿。这样丢脸的事情倘若公之于众,辻浦自不必说,就连署长的位子也要丢掉。因此,他不禁露出惊惶的神色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然而山鹿被发现时成了一具尸体,婴儿被认为是被他遗弃在了山中。而且与祭典一开始发生的事件之间的关联也很含糊,事件就这么了结了。由于当年的下半年接连发生了几起大事件,社会对其关注度也急遽淡化。仅有《周刊日报》刊登了后续的报道,不过也没什么新发现和独家消息,不久以后就彻底沉寂了。
不过,从那以后过了十九年直至现在,我依然无法摆脱那个事件的咒缚。呃,恐怕桝尾夫妇也是如此。对于那起不祥的事件,他们才是绝对难以忘怀吧。
我逐渐明白了我为何要写这篇记录。那是为了忘却,为了逃避,为了克服,一定的必须之物。至于到底有没有效果……接下来就把这个记录供奉给妻子好了。
读了这个,妻子会作何感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