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听说没有,皇后近日进内阁参政了。”
“嗬!”有人倒吸了一口冷气,压低了声:“圣上龙体是怎么了?”
难不成真如流言所说,圣上是黎家的傀儡不成?不应该啊,黎家不是这般野心大的人家。
“这几日奏折都是皇后批,几个臣子跪在殿前不答应。”
“还没有说,圣上龙体到底如何了?”
“这咱们小老百姓哪里知晓,要是胆子大的,你尽管去打听去。”
民间流言刚起,对皇后参政这事乍一听都觉得天要塌下来了,可慢慢的,一日两日,咂摸出味来,这老百姓日子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也没见天真塌了。
说起来画风略略变了些。
“听说皇后是学着参政,那政务大事还是内阁和圣上拿捏的。”
“小事是皇后帮忙分担分担。”
“圣上龙体原先就弱了些,一进冬就得调养,没什么大碍。”
“跪着的老臣子也被抬出去送回府里,还请了御医去看,圣上也不是全然不近人情的,到底是仁厚看重老臣子的,就是有些大人冥顽不灵,帝后恩爱,圣上龙体抱恙,皇后出面坐坐镇,看那些人不依不饶的。”
“原来是这般啊,我还以为……”还以为真大历姓黎了。
可大历姓历还是姓黎,管他们什么事,又不跟他们姓。只要日子平平安安,老天爷赏饭风调雨顺就成了。
“其实话说长远了,当年光武容后也是这般,朝中臣子那是翻了天,拿脑袋撞柱子,光武帝才不稀罕不管呢,之后百姓日子还好些。”
如此一想,老百姓对皇后参政也没别的想法了。
但读书人和官老爷们不是这般,该震惊的震惊,有的背地里还骂,骂黎南珠这个皇后要亡国,背地里的事情,那些官老爷以为圣上皇后不知,其实他们骂完了,当晚就摆在了圣上的床头。
历延年还卧床休息呢。
黎南珠抱着奏折进来,他最近批折子看的是头昏脑涨的,这些公务折子就不能写的大白话,去繁从简,直白一点吗,大段大段的拍马屁,还拼起了文采,中心思想得他提炼。
烦!
“你不是休息吗,看什么呢?脸色那么差。”
历延年想收折子,但手迟疑了下,黎南珠见状,直接拿了过去,一看,当即是说:“这个好啊。”
“啊?”历延年觉得阿叔是不是气坏了,怎么还夸。
黎南珠:“圣恩寺严大人写的?这多好,开头一句话总结,之后就是昨夜几点几点,哪个大人骂的原话送上,末了请问该怎么办。”
“这折子写的简单明了,多好。”
历延年:“阿叔不为内容生气吗?”
“我气这个干嘛,当初在昭州,背地里骂我的也不在少数,我赢了马球,那些人是当我面磨牙,想也知道心里骂的正欢,我又不是人人都爱,大历百姓这么多,背地里骂就骂吧,说来说去就亡国、妖后这几句,不痛不痒的,要是敢当我面骂,哼哼。”
黎南珠以这个为准,在他面前骂他,那当然不手软了。
“你养病呢,这些东西就别看了,我来处理。”
历延年便放了手,他仔细看阿叔神色,确实是没生气没往心里去,才说:“阿叔记点仇好。”
“……”黎南珠逗乐了,把自己想的跟历延年说开,“背地里骂我的,圣恩寺都记下名单,送到金吾卫那儿,让信四帮忙查一查,要是官做的不错,心里惦记着老百姓,那就不动,是个好官。”
“要是为人也糊涂,到时候借机下一下位置,酌情处罚。”
历延年才答应,说好。
不能刚一上来,步子跨太大,真搞成了‘祸国殃民的皇后’了,黎南珠觉得徐徐图之,这都是小事情。
如此过了半个多月,历延年身子终于养利索好了,这日早朝就是圣上去的,百官一见,提心吊胆的心终于是放下来了。
黎南珠在后头偷偷看,等下了朝就跟历延年笑说:“看到了没?!他们真的很害怕,怕今日早朝是我上的。”
历延年却在心里想,有朝一日,有朝一日。
到了年关,宫里还是老一套。三十前一日,圣上封笔,文武百官算是彻底放假不用去衙门了,大年初一正极殿祭祖,之后就是大大小小宴席。
红豆小糕也两岁了。
元宵是两人生辰,黎南珠就在宫里摆了小家宴,给两个臭宝宝庆生,红豆一身红衣,黏在爸爸怀里,撒娇说:“红豆不臭,红豆香香,爸爸闻。”
“那弟弟呢?”
“小糕是香喷喷的,爸爸可以咬一口。”红豆说。
黎南珠说:“那不成,爸爸要挨个都咬一口,我看看,红豆脸蛋最肉呼呼,爸爸就咬红豆脸蛋。”
红豆胖乎乎手吧唧盖起自己脸蛋。
“小糕是——咬一口胳膊。”他家小糕真的是打小就是细长条类型,也就胳膊大腿肉呼呼。
红豆忙伸手去给弟弟捂胳膊。
“糕糕笨笨。”
“谢谢哥哥~”
红豆便说:“那你不笨了。”
黎南珠把两只抓怀里,是挨个的吓唬,吓得红豆喊爹,黎南珠磨牙:“今天谁来了都没有用!”
外头擒娇疾步进来,说:“主子,清修居士到了。”
刚放完狠话的黎南珠:“……”
他最后还是咬了两口红豆和小糕,两个小屁孩咯咯的笑,因为不疼,爸爸是疼他们的,才舍不得下了力气呢。
“你们爷爷来了,出门见爷爷。”黎南珠给俩把闹腾时乱的衣服整理平,“牵着手走。”
小糕可高兴了,伸小手牵哥哥的手。
红豆笑夸:“小糕聪明。”
“谢谢哥哥~”小糕尾音能飞起来。
袁修穿着宽大的衣袍,略新一些,但能看出是旧衣,只是保存的好没怎么穿,就簪了一根玉簪,周身气度一如既往,低头看到红豆小糕时,才有些世俗人的情绪来。
像是位普通平凡的爷爷。
虽然这位爷爷也不过四十来岁。
红豆小糕喊爷爷,请爷爷进殿坐。
袁修应好,声音带着笑意,跟出门的黎南珠点点头道了元宵节好。黎南珠笑着叫了声父亲,落座后,黎南珠说的最多的还是历延年。
“前些日子天冷生了场小病,不过不要紧,几服药下去就好了。”
袁修点点头,说了声幸好。
“是啊幸好没大碍。”
袁修则说:“幸好有你在他身边。”
黎南珠怔了下,袁修则说起了红豆和小糕,同两个孩子说话时,话音都是柔和的,黎南珠见了,就想,袁修年轻时脾气一定很好,对历延年说话也是温声细语的,能哄小孩。
小家宴用了顿饭。
红豆小糕收到了爸爸和爹送他们的礼物,黎南珠给做了两把小剑,历延年则是送给两人两副小画。
“爷爷没什么好送你们的,祝你们平平安安的长大。”袁修拿了平安玉佩出来。
历延年一眼看出来,这是父亲在时的玉佩,一分为二,背后刻了平安二字。
他并未多说什么。
红豆小糕攥着玉佩,仔细看看,高兴谢谢爷爷。
下午宴会结束,袁修说他明日再回,想去东宫住一住。
东宫好收拾,袁修就住在正殿寝殿内。那一晚,历延年抱着阿叔说了许多,“父亲今日穿的衣裳是阿父送父亲的。”
“民间的衣裳,阿父买来的。”
衣裳并不华贵,也没宫里布料、绣工好,还是成衣,但穿在袁修身上有种说不上来的合适。
“我小时候,父亲爱读书,对我教导很有耐心。”
黎南珠听着就说:“我今天看父亲陪红豆小糕玩,就猜出来了。”小时候的历延年一定很幸福。
可就是因为幸福,所以后来才痛。
他摸了摸历延年的背。
历延年笑了笑,又说:“阿父很忙,但每次回来就会带我和父亲出门,不然就是在家里陪我和父亲玩两三日,都不许外人打搅。”
“玩什么?”
“阿父教我抽陀螺,父亲坐在一旁看书,阿父抽的特别响亮,没一会让我一个人练习玩,我在一旁练习,一回头就看到阿父拿着鞭子跟父亲说怎么玩。”
黎南珠脑海里就浮出先太子逗太子妃的画面。
就先太子还挺会撩的,那时候太子妃是个正经读书人。
历延年小时候没少吃狗粮。
这一晚黎南珠也听了很多先太子和太子妃的狗粮,在这个时代,夫妻恩爱,不纳妾,不乱搞,对待家庭有责任,还尽量抽时间陪孩子玩,这都是很珍贵的。
黎南珠看着历延年,亲了亲历延年的脸颊。
“父亲和阿父看到如今的你,是安心的。”
历延年嗯了声,喉间有些阻塞。黎南珠摸了摸历延年的头发,就跟哄红豆小糕那般,历延年便浅浅笑起来了。
“我成家了,有了阿叔,真好。”
黎南珠点点头,也觉得好。他从小长到大,对未来的生活计划,从来都没有自己生崽结婚和个男人睡一起,每天亲亲,可现在都做了,再回想——
如果时间倒回在昭州那一晚的噩梦,再让他做决定。
他还是会来京里,愿意再次遇到历延年,再次生红豆小糕。
不后悔。
这一晚两人聊了半宿,什么都没做,可心里是暖烘烘的。彼此都预感到了什么,却没点破,分享着过去的事情,什么事都聊。
元宵节过后,袁修回到了山上。
之后日子一如既往,内阁第一件事就是准备出海的商队,从去年四月定下来后,一直在忙这个,好在前头有章程,只需要拿了出来,再作调整,之后准备商家、货品,快了今年下半年就能出海了。
第二件事,开始着手减官,将多余的官位都去掉,还有买卖官位这事——卖的都是小官,或是没什么品阶,带走个由头还是能领俸禄。
这件事不好办,动了官员利益。
可不好办也得办,只是慢慢来。黎暮泽说:“此事须得在官场侵染十几载,洞悉内里,才能做。”
京里还好说,地方上真的是要审查严了,不能由着买卖庇护,在其中捣鬼,把真材实料的好官给去掉了,换成那糊涂买官的草包。
“要是去地方的,那得配上人手。”黎南珠说。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那是因为地头蛇人马多,京里派下去的官员,真动人家利益,极有可能对方心一沉先把京官给解决了,做个横死状,至于替死鬼,那多着。
因此办这个事危险,得罪同僚不说,还有性命危险。
“派兵加身手好的跟着,或是调当地所管辖的政司军。”
这就叫:在绝对力量面前,什么阴谋诡计地头蛇都不够看。
黎暮泽:……
“要是不成,那朝中武官闲置多年,就两两结合搭伴去,还能彼此监督,下地方去,文官为主,一切听文官的,但武官不满回头参就是了。”黎南珠又给个好主意。
京里也有闲在家的武官,都是上了年纪,或是有旧疾,但去地方这等小事,又不是上战场打仗,这些武官能用上,不然整日耳根子软,文官带节奏,武官就被当枪使,在朝上瞎嚷嚷。
说的就是皇后参政这事上。
黎南珠说那都是闲的。
黎暮泽一听,“这个倒是可用,但还是要细致一些,谁去,带多少人,如何章程都要说清。”
“再给尚方宝剑,先斩后奏!”黎南珠来劲儿了,这戏文里都有,提前危险预料到再给解决。
黎暮泽:……看出来了,阿叔是真当戏文解决。
不过主意不错。
人选上,历延年倒是想起一人,徐宁徐大人,就是之前历延年举荐去救助水灾,顺便彻查水灾灾情的那位。
也是京里传出‘得太孙妃青眼就能冒出头’消息的那位徐家。
不过也确实是,徐宁最初在礼部,坐了十多年的正四品,是朝中隐形人似得官员,后来赈灾得了功,一下子连升两级,是正三品。
那时候徐家也被打上‘太孙一脉’阵营,等太孙登基成了皇帝,徐宁位置也没动,照旧干他的活,是一位能坐得住有耐心圆滑不失底线原则的官。
这不,历延年现在就想起来了。
等徐宁进了永双殿,见帝后都在,黎大人也在,当即是心里屏气,郑重了几分,行礼问安,他觉得圣上又要给他差事了,还是一桩麻烦差事。
但如此阵仗,若是做好了——
徐宁是有几分赌徒心理,但他听闻是干什么后,面上骇然,没想到内阁竟是要减官,这若是做不好会动摇大历根基的。
“臣愿意。”徐宁答。
黎暮泽只说要干什么,却还没说种种措施,徐大人只听闻就愿意冒险前往,圣上没看错人。
徐宁是想徐家兴旺,但也有抱负也有做官初衷,他当了这么多年官,官场弊端也早早洞悉二三,此事艰难,所以他提都没提,不愿做出头鸟,也深知单人能力不成。
先帝也不愿做。
且有时候他会想,官员多了,也是底层官员,月银也没多少,又不是吃他的喝他的,忘了吧,别记在心里,圣上都不愿做,你一个小小礼部官员又能如何。
没成想,今日圣上看出来且还愿意减官。
“臣年迈,前半生糊涂度日,安于现状,如今大历能用到臣,臣愿意前往。”
“徐大人此番话是做了赴死决心。”黎南珠说道。
历延年:“徐大人忠君爱国之心,朕记下,自要保徐大人安全。”
黎暮泽就说了办法,给徐宁配兵。
徐宁:啊?啊?!
大历文武不通,是两个管理,倒是有文官艰难时,冒险写信去求助驻守军的,但对方能不能派兵增援那就是两说了——要是没旧情,基本上是理都不理的。
没成想现在给他派兵。
“这臣没打过仗不懂带兵。”徐宁觉得好,但他不会管这些兵。
黎暮泽就说给你再配个将军。
徐宁:???
反正最后把事情说明白,徐宁觉得可行,心里也松快了,刚才答应时,都把身后事想好了,给家里交代,如今到不用了。
“此事不必太急,不用玉石俱焚,朕想期限在五年。”
徐宁一听大为感动,当即应是。
这一通梳理,不可能就徐宁一人,还要再派年轻官员下去历练学习,正好是内阁那一批,等今年秋闱还有一批新人可用。
倒是解了燃眉之急。
三月初,草长莺飞,京里一道圣旨,晋徐宁为监察巡官,正二品——朝上就没这个官职,监察倒是听过,那是光武帝时,最出名的就是严谨信严大人。
就是如今圣恩寺严大人的祖上。
都是铁面无私,忠心耿耿之人。
给徐宁升官就罢了,怎么还带着武将一同去?京里百官心里嘀咕,想打听一二,但此事只有内阁知晓,内阁的人嘴严的厉害,半点消息也撬不出。
那自然就是圣意了。
“圣上这是意欲为何?”
“不知。倒是内阁,那些新人,都不为所动。”这是从新人那儿着手去挖的,结果半点都没打听到。
有人就说:“黎暮泽惯会调-教笼络人心,那些年轻的吃黎暮泽那套,什么抱负嘴上说的厉害。”
可那些新人就爱听抱负、志向,不爱白花花的银子。
黎大郎就是随徐大人的其中一员,黎晴宥走的时候,黎南珠不舍,但没劝,只是拍了拍大孙子肩膀,说:“知道你心头有热血,但凡事别太上头,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你看看徐大人,他在礼部窝了十多年,到了中年,先是水灾案,又是如今,只要活着,就能给大历出力,千万别犯蠢,拿你们的命,顶那些污糟玩意的命,亏大发了。”
“跟你同去的那些人都说着,尤其那个十六岁小探花。”
黎南珠忘了探花叫什么,光记着人家年纪小。
黎晴宥道:“是光弟,何希光,如今已经十七了。”
“好,二爷爷记下了。”黎南珠继续说:“你们小孩子脑子一热就为了理想抛头颅洒热血,务实做实事,才能将理想一点点实现。”
“去吧。”
黎南珠很是欣慰,大郎自小在家就不是矜贵少爷做派,还挺能吃苦——光是一年四季闻鸡起舞读书,就非常人能坚持下去的。
他不行,他娇气。
大郎有志向,是黎家儿郎。
徐大人一行离京后,京里官场有些人心浮躁,但没几日就差不多又好了——因为帝后一如既往过日子,没人在意他们浮不浮躁,倒是没办好事要罚的。
三月底,天气晴朗。
“阿叔,桃花开了。”历延年说。
黎南珠也好久没出去玩了,当即是说:“咱们办完了一件事,奖赏奖赏,我们一家四口出去郊游吧?”
“就去赦天别庄,叫上十二和信四,我要打马球。”
历延年道好。
红豆小糕一听出去玩,尤其是红豆,跟个小鸭子似得哒哒哒跑的飞快,去抱爸爸的腿,黎南珠狠狠rua了一顿,给两只崽崽画了好大的饼。
赦天别庄有马儿,能骑马——自然是他骑,两个崽子看着。
“亲亲就带你们去。”黎南珠骗小孩子。
红豆热情的给爸爸糊了两脸的口水,响亮的亲亲声。小糕捧着爸爸脸,也是左右亲亲,比他哥含蓄了些。
黎南珠顶着两脸口水,神气跟皇帝说:“三日后出发!”
帝后又要出去玩了。
官员见怪不怪,只是唉声叹气,这等玩法,大历迟早要完。心里嘀咕嘀咕,这是不敢明说的。
但帝后不在意,帝后依旧出去玩。
京中内阁随行,这次还点了六部官员——家里年轻儿郎随行,这下子原本嘀嘀咕咕的百官一下高兴起来。
伴驾随行,这是天大的荣耀,尤其是要他们带着家中出色的年轻子弟——想想进内阁的那些年轻人。
新帝喜欢用新人。
如今内阁新人大部分都跟着徐宁走了,内阁空闲许多,有些人心底泛起幻想来,是不是要考校自家孩子,好进内阁?
不说这等大饼,就是家中年轻一辈在圣上跟前露脸,那也是极好的,在选带谁去上,有些官老爷后宅还闹了闹。
嫡出有才能那没什么好说的,若是嫡出纨绔不着调,庶出才干好,如何选?若是妾室受宠,生的子嗣也机灵嘴甜,嫡出四平八稳没什么好拿得出手的,这又如何选?
圣上只说要带家中青年才俊,没说嫡庶的。
反正六部官员最后都带了家中一员‘青年才俊’,至于真的有料,还是绣花草包,那就等到了马球场上瞧了。
球品如人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