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罗琳·布洛肯赫斯特盯着来访者。不敢相信她刚才所说的话。“我不明白。”她最后表示。
安妮并不意外。需要消化的内容实在太多。她想了好一阵子,究竟如何解释才能最好地说明当前形势,可到头来,却只得出了不管怎样都要说出来的结论。“我们现在知道了,您儿子埃德蒙生前已经和我的女儿索菲娅结成了合法的婚姻关系。所以查尔斯·波普的身份是完全正当的,他实际上也不再是查尔斯·波普了。现在该叫他查尔斯·贝拉西斯,或者更准确地说,是贝拉西斯子爵,也是他祖父的合法继承人。”
詹姆斯·特伦查德那天回家时简直是欣喜若狂。手里握着他等待已久的证据。他请律师提交了婚姻申请,并得到了特权委员会的认证。尽管最后拿到证书还要再等一段时间,但律师已经审查过相关文件,并表示不会存在什么问题。换句话说,这事已经没必要继续保密了。安妮认为,应该立即通知布洛肯赫斯特夫人。于是她走了过来,正好看到她独自一人。眼下,她已经向她告知了那个消息。
卡罗琳·布洛肯赫斯特静静坐在那里,千万种不同念头在她脑子里争抢着一席之地。埃德蒙当真瞒着他们结了婚?对方竟是威灵顿那个供货商的女儿?她起初觉得愤慨不已。怎么可能会发生这种事情?那姑娘肯定是个小狐狸精。她知道索菲娅长得漂亮。卡罗琳的姐姐里士满公爵夫人曾说过多次,但她肯定使了不少小聪明。接着,脑海中开始浮现出更强有力的事实。他们有了一个合法的继承人,是她和佩里格林的直系骨血。他不仅勤勉有才,还非常聪明。当然了,他必须立即放下他手头上那些生意,但他肯定会这么做的。只要他得知了事情的真相。他可以发挥他那些才能,去打理利明顿或是其他庄园。此外还有伦敦的众多地产,已经无人管理超过一个世纪。好多事情都要等着他去处理。她再次凝神望着面前这位女士。准确地说,即使到了现在,她们也称不上是朋友,但也算不上是敌人。毕竟她们共同承担了太多东西。
“他还一点也不知情吗?我是说,查尔斯。”
“是的。詹姆斯想先确保所有障碍都已排除,免得让他空欢喜一场。”
“这样。那好,我明天一早送张字条过去。你们明天过来吃晚餐吧,咱们一块告诉他。”
“布洛肯赫斯特伯爵呢?他现在在哪儿?”
“还在约克郡打猎。明天就会回来,他是这么说的。我会拍个电报给他,让他一定回这里来,别直接去了汉普郡。”她想了一会儿又开口了。“申请婚姻认证的时候,关于孩子刚出生时登记的是您女儿的姓氏这件事,特伦查德先生是怎么解释的?”
安妮笑了笑。“任何一对夫妻,只要是婚后出生的孩子,法律自然就会认定丈夫就是孩子的父亲。”
“哪怕已经不在人世?”
“如果孩子出生时,丈夫去世不超过九个月,法律上就将推定他为孩子的父亲,无论妻子是否冠有夫姓,无论孩子登记时是否与父亲同姓。”
“丈夫能否定他同孩子的关系吗?”
安妮想了想。“肯定存在某种相关机制,但在我们这件事上,谁看到查尔斯的脸,都能知道他的父亲是谁。”
“那倒也是。”到这一刻,伯爵夫人的心里逐渐开始涌动着宽慰与欣喜的暖流。他们终于有继承人了,这个人她原本就很欣赏,而且不久就会组建家庭,能让她和佩里格林好生疼爱。
安妮应该也是冒出了同样的想法,她突然问道:“玛丽亚小姐呢?她知道了吗?”
卡罗琳点点头。“我已经告诉她,查尔斯就是我们的孙子,当时我以为,那样便足以舒缓她母亲的情绪。事实证明,是我想错了,但这事她反正已经知道了。”她整了整裙子,梳理着刚刚听来的信息,准备等她回来一并告知。
“她现在人呢?”安妮说。
“跟坦普莫尔夫人在一起。她弟弟昨晚刚从爱尔兰过来,今天一早便派人送来了口信。她去那边吃晚餐了,既是为了见他,也是想要请他帮忙,说服她母亲改变心意。我想写张字条过去,告诉她已经没有必要努力劝说,又觉得没有必要,反正事情总会水落石出。”
身为第六代坦普莫尔伯爵,雷金纳德·格雷是一个颇有原则的人,但在坚持信念的热情上,可能会比他姐姐稍逊一筹。他长得英俊,个性正直,只是或许有点沉闷。但他深爱着他的姐姐。他们一起经历过许多事情,玛丽亚和他,曾缩在育儿室那层楼的平台栏杆后面,听着楼下传来的激烈争吵。那些混乱不安的过往岁月,使得他们两人之间结成了一种轻易无法破坏的情感,这点连他们母亲也不得不承认。眼下,一家人都坐在坦普莫尔夫人的起居室里,不难看出,屋内的氛围并不太好。
“家里还好吗?”玛丽亚开口,想推动对话进行下去。她穿一条浅绿色的丝绸晚礼服,绣着花的低领设计,衬着她线条优美的肩线和胸脯,尽管这些只落在她弟弟眼里,多少觉得有点可惜。
“挺好的。虽然近来少了两个佃户,但我已经收回了他们的土地。如今归我直接管理的范围,估计已有上千公顷。我打算把书房装修一下。这次回去以后,会有专人过来安上新的书架,再把蓝色卧房的那个壁炉架搬下去。最终效果应该不错。”
玛丽亚听得很认真,似乎是想显示,她已是个能做出成熟决定的大人。“肯定会的。爸爸应该也会喜欢这个主意。”
“你父亲一辈子也没读过几本书,”坦普莫尔夫人表示,“除非实在没法回避。”她站起身来,调整着壁炉架上梅森瓷器的位置。态度一点也不配合。
雷吉·坦普莫尔觉得,继续回避那个话题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我看过信了,猜想你们最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争执。”
坦普莫尔夫人收回了投注在壁炉架摆饰上的目光。“你猜得没错。”她说。
玛丽亚当机立断,决定先声夺人。“我遇到了一个人,想要和他共度余生。希望你能认可和祝福我们。我想挽着你的胳膊走过教堂的通道。但不论你同意与否,我也绝不会嫁给除他以外的人。”
雷吉抬起双手,像在抚慰一匹受惊的骏马。“吁,”他微笑着说,试图缓和已有些激化的情势,“干吗这么大火气呀,都是家里几个人。”
“玛丽亚丢掉了一个,能改变我们两人命运的大好机会。别指望我会认可她的愚蠢决定。”科琳娜回到自己的位置。既然现在是要讨论这个问题,那她自然也要发表她的看法。
雷吉等到两人平静下来,才又开始说话。“当然了,我还没见过那个男人。我也觉得遗憾,玛丽亚没能把握送上门来的大好时机,但是,想到约翰·贝拉西斯不会成为我的姐夫,我也没法装出很受打击的样子。他的性格从来不如他的地位有吸引力。”
“太谢谢你了,”玛丽亚说,仿佛弟弟已经赢得了争论,“他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仅此而已。”
“那你当初为何接受他的求婚?”她母亲说。
“因为您让我觉得,如果不接受,我就是个不孝女。”
“不错。都怪我。你总是这样。”
她叹息着倒在椅背上。尽管很难相信,但坦普莫尔夫人已有些不安起来,意识到事态似乎即将脱离她的控制。她原本盼着儿子能讲讲道理,说服他姐姐,可如今看来,他好像一开始就站在了她那边。“我想你根本就没搞清状况,雷吉。她挑的那个对象不仅是个私生子,还是个生意人。”很难分辨她觉得其中哪个更有辱身份。
“措辞很激烈呀,妈妈,”雷吉觉得,对话这样继续下去,恐怕不会特别好受,“玛丽亚?”
玛丽亚听了自然也不舒坦,据她所知,母亲所说的的确都是事实。查尔斯是个私生子,也是个生意人。她只能稍微修正一下表达方式,却无法改变这些事实。“没错,他是一个贵族的非婚生子,但已被他父亲的家庭所接受和欢迎。他在曼彻斯特有个纺织厂,是个受人尊敬的工厂主,胸怀着扩大和发展产业规模的远大计划。”她说着说着,语气变得越发自信起来。“你一定会很喜欢他,”她又额外加了一句,“我知道你肯定会的。”老实说,她会如此确信,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姐姐言辞间的热诚,已经成功感染了雷吉。她显然是站在更为广阔的视角上,一视同仁地看待那个男人和约翰·贝拉西斯的。他不由得也开始盼望事实能够如她所愿。“能否告诉我们,那个欣然接受这位私生子的究竟是哪个贵族家庭?”
玛丽亚迟疑了。她觉得自己无权说出布洛肯赫斯特家的名号,至少在获得他们许可之前不行。“实际上,他父亲早已去世,”她说,“向他敞开怀抱的,其实是他的祖父母。但我还不能随便说出他们的名字。”
看到女儿满脸自信,觉得这无名小子当真能和她之前的求婚者相提并论,科琳娜就觉得很是抓狂。她转过来面向他们两个,同时不屑地耸耸肩膀。“但是,要是和约翰·贝拉西斯比起来,他肯定……”
“妈妈,”连雷吉也受不了母亲的顽固态度了,“约翰·贝拉西斯已经是过去式,没法再挽回了。即便我们想要,也挽回不了了。”
“谁想要啊!”玛丽亚急忙接上,鼓足勇气强硬表态。
“可区区一个生意人?”科琳娜当然不会轻易改变立场。
“八年前——”
“行啦,玛丽亚。不要再说斯蒂芬森家的事啦。”
“这回不是了。我只是想提醒您,夏洛特·伯蒂小姐嫁的那位约翰·格斯特,也只是个铁工厂厂长而已。”玛丽亚做了不少功课。简直能把最近几年身份差别较大的夫妻全给列出来。“大家也都认可他们。”
可她母亲也不是好对付的。“但格斯特先生十分富裕,而且还是国会议员。波普先生这两样可都没有。”
“但他都会有的。”玛丽亚当然不清楚,查尔斯是否有意去当国会议员,可她绝不能让一个威尔士的钢铁厂长把他给比下去。
“你刚才是说,他的祖父母愿意接受他,但他父亲已经去世了是吗?”
玛丽亚紧张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母亲。难道她透露得太多啦?难道坦普莫尔夫人已经猜出这事会和布洛肯赫斯特家有关系?不然她干吗问得这么仔细?可没等她再说点什么,门突然打开,管家走了进来。看样子,晚餐似乎已经准备妥当。
“谢谢,斯特拉顿,我们马上过去。”雷吉以一家之主的口吻说道,尽管他几乎没在这儿住过几天。
他母亲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她把松掉的披肩重新裹在肩膀上,以便抵抗楼下餐厅的凉意,觉得没什么理由继续在此逗留。男仆点点头便已退下,屋里再次剩下了他们三个。
雷吉放话了。“我准备去会会那位波普先生。明天一早,我就派人去送口信,相信他应该会腾出时间来见我吧——”
“他当然会啦!”玛丽亚表示,心里默默盘算着,自己也该送个口信到主教门大街去。而且必须是第一个送达。
雷吉继续说着。他如今不过二十岁,却已经很有威严,玛丽亚对此非常引以为傲。“我会听听他的说法,妈妈,但我可能没法保证会无条件支持你的立场。如果他确实是个正人君子,那我觉得,我们应当根据当前形势,达成某种切实协议,让他做出明确保证,要让玛丽亚过上幸福的生活,并会努力争取我们的认可。”
科琳娜气愤地把头往后一仰。“看来你已经动摇啦。”
雷吉气势上并不输她。“我这是实事求是而已。既然玛丽亚怎么也不肯嫁给别人,那我们起码可以试一试,看能不能接受这个人。归根结底,妈妈,您的抉择恐怕非常简单。看您到底是想同您的孩子和睦共处,还是一直水火不容。好啦,咱们下去吧?”
苏珊·特伦查德正在检视她的房间。除了路上要穿的衣服和一些必需品,所有东西都已打包完毕。他们要搬到萨默塞特去了。安妮建议,最好不要等到孕晚期再出发,于是他们决定,干脆现在就动身。不论是对这趟旅程还是未来的乡村生活,苏珊都不觉得欢喜,但她通通接受了。到了那边,他们可有得忙了,要在那座房子和庄园里打上属于他们的印记,她想把那间婴儿室好好打理一番,尽管出于迷信,没法在孩子出生之前把整个房间重整一新。她现在唯一担心的就只有奥利弗了。遵照协议,那晚过后,他们果然再没提过孩子亲生父亲的问题,而她也永远不想再次提起。可他还是心事重重的,甚至有点多愁善感,她思量着,他是不是已经后悔了,不该同意她的疯狂计划。她很清楚,他有时会很难取悦,她只能祈祷,他不是在想着如何令人为难。
角落里摆着一个打开的箱子,用来装剩下的那些东西。其他行李已全放进那架即将前往萨默塞特,此时正停在屋后马厩内的旅行马车里。今晚会有仆人在底下彻夜看管,明天一早吃完早餐,他们就要准备启程。她没有婆婆那样的好兴致,打算用两天时间尽快赶到格兰维尔,因此必须赶早出发。她正打量着准备在路上穿的衣服,门突然打开,奥利弗走了进来。
“你准备好下去了吗?”
她点点头。身上这条简单的灰色裙子,等到了路上要在驿站过夜时,应该能够派上用场。这裙子她穿很合身,但不像詹姆斯向来要求得那么正式。“我知道这选择不太明智,但我还留下了一条银项链,戴上以后,应该能够稍显尊贵一点。斯皮尔把它拿下去清理了,但是一会儿就会回来。”
奥利弗根本没怎么注意听。他没说什么,只点点头,四处张望起来。“你会想念伦敦吗?”
“社交季的时候,我们还会回来呀。”她欢快地说道,因为她已经决定,从现在开始,要做一个快快乐乐的妻子。
“但过来一趟距离很远。”奥利弗不是在说风凉话或气话,甚至也不是醉话;倒是言语间颇有些伤感。也许他是在担心她吧。他颓然地坐到炉边的椅子上,朝四周打量起来,像在寻找什么东西,但她猜不出来,究竟会是什么。
她露出微笑。“我希望你能告诉我,什么地方不对劲了。”她说。
他没有否认,这也就证实了果然是哪里出了问题。“你不会明白的。”
“说来听听嘛。”
可此时门突然打开,女仆回来了,她手里拿着苏珊刚才说的那条银丝项链,转眼工夫,便已戴到了女主人脖子上。苏珊和奥利弗都已做好准备,可以下楼了。
查尔斯·波普感到左右为难。他刚把母亲接了过来,并安顿到了他在霍尔本大街租下的够他们两个一起生活的房子里。她来伦敦还不到一个星期,虽然她口口声声说,对于这一全新转机,她感到非常兴奋,但在农村生活了大半辈子,如今身处喧嚣繁华的现代都市,还是多少有些紧张的。他知道,至少在起先这段日子,自己应该早些回家,努力安抚她的心情,可是现在,他却一直盯着手中的字条。它刚被送到他手中不足一个小时。
尊敬的波普先生:
不知您今晚能否赏脸,过来与我相见。您大概会拒绝吧,毕竟我们上次见面时,我因为太过气愤,表现得很不得体。但我相信,如果能设法解决我们之间的分歧,你我都很珍视的那个人,应该会觉得十分高兴。我知道,事情完全因我而起,而根本错不在您,但是,如果您能过来见我一面,我会感到十分荣幸。今晚十一点,我会在奥尔哈洛斯的黑乌鸦酒馆等您。抱歉时间定得有点晚,因为我还有别的约定,但又希望能尽早解决这件事情。
您的朋友,奥利弗·特伦查德
到现在,查尔斯已经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上面没有标明日期,也没看见收信地址,可他也没有什么理由怀疑它的真实性。詹姆斯给他看过奥利弗提交的关于道格斯岛的资料笔记,而这上面的笔迹看上去和那个一样。并且他也十分清楚,自己确实给詹姆斯父子带来了不少麻烦。如果可以解决那些问题,应该会是一件好事,毕竟詹姆斯帮了他那么多,自己却反倒给他家里制造麻烦,这着实不是什么令人满意的回报。他也想过,要不要拿上字条到伊顿广场去找詹姆斯,可转念又觉得,这样岂不是违背了他最初的意愿?在寻得解决方案之前,反让詹姆斯注意到了矛盾的存在?他不知道上面提到的那间酒馆,但奥尔哈洛斯巷听来十分耳熟,那条小巷子就位于距离主教门大街不远处的河边,可以从他办公室直接走过去。可时间干吗定得那么晚呢?要是奥利弗还有别的事情要忙,干吗不干脆推到第二天呢?然而,要是他对此提出异议,对方会不会觉得,他根本无意化解他们之间的矛盾,而实际上他简直是求之不得?
最后,他决定了,先走回住处安抚好母亲,和她一起吃点东西,然后再去赴约。等他出门的时候,或者在那之前,她应该已经上床休息了,况且家里还有女房东和他的仆人,都会留神看护好她。带着这样的想法,他把手伸向了外套。
晚餐时,玛丽亚、她弟弟,还有她的母亲都没说什么会引起争论的话题。管家和仅有的男仆一直都在跟前服侍,而科琳娜不愿把家人间的纠葛全昭告给这些仆人。因此,他们只讨论了雷吉准备如何打理巴利格雷的规划,还有爱尔兰那些亲朋好友的近况,到最后,他们几乎都快忘了,玛丽亚和母亲正陷在一场你死我活的争战之中。“你一直没太说起自己的事情,”玛丽亚调皮地说,“有什么好消息要告诉我们吗?”
雷吉微笑着端起酒杯。“可经验告诉我,不应该轻易亮出自己的底牌。”
“听起来很有戏啊。对吧,妈妈?”
坦普莫尔夫人没有什么开玩笑的兴致,她的心情依然还很沉重。“我相信雷吉准备好以后,肯定会告诉我们的。”她说完这话,向仆人点了点头,示意他们已经用完晚餐。那人走上前来,撤走了桌上的餐盘。
“可我等不及啦。”玛丽亚这么说,却没能从弟弟口中再挖出更多信息。只知道,他发现父母某个朋友的女儿“似乎”和他“意气相投”,两人之间“可能”会有所发展。
“如果她的父母真是我们的老朋友,光是这一点,就已经能够安抚我这颗受伤的心了。”科琳娜趁着仆人暂时退下的空当表示,但也并没继续大做文章。
之后,当他们再次回到起居室,仆人全部退下以后,她才没头没脑地突然开口了。“好吧。”她说。
玛丽亚毫无准备,刚给自己倒了半杯咖啡。她抬起头来。“什么好吧?”
“我会等着雷吉的结论。如果他喜欢你那个波普先生,如果他认可你们俩的关系,我也会努力做到像他那样。他如今已经是一家之主了。毕竟,要是那人真的成了他的姐夫,要承担外界压力的人也会是他。反正我也命不久矣,我的意见又有什么重要呢?”她叹息着坐回沙发,做出年老体弱的样子,拿起了几案上她肘边的那把扇子。
玛丽亚和雷吉一下子定住了。接着,女儿跪到了母亲面前,紧紧握住她的手,泪流满面地亲吻起来。“谢谢您,我亲爱的、最爱的妈妈。太谢谢您了。您绝不会后悔的。”
“我现在已经后悔啦,”坦普莫尔夫人说,“可我总不能同时和我两个孩子作对吧。我太虚弱了。我只能尽量去喜欢他,这个夺走我女儿光明未来的男人。”
玛丽亚抬头望着她。“他没有夺走,妈妈。我是自愿把未来交到他手里的。”还好,做母亲的至少没有把手抽走,而是任由女儿紧紧握住,尽管那晚躺在床上,想到梦寐以求的天堂就这样失之交臂,她还是落下了几滴泪来,然而,总的来说,面对她两个孩子,科琳娜·坦普莫尔还是更希望与他们和睦相处而不是势同水火。他们父亲在世时,他们曾携手走过了一段相当崎岖艰难的路途,如今要和他们作对,她自己也适应不来。
银质饰架被端到了餐桌中央,上面精心摆放着各种水果,最中间是一盘玫瑰,周围那圈小饰盘里,则分别装满了梅子、葡萄还有油桃,在餐桌两端大烛台的照耀下,变得亮闪闪的。安妮心想,这看上去就像卡拉瓦乔画作里的静物。只要用心,巴比奇太太的手艺也能变得很有艺术性。她吩咐厨房准备了一顿丰盛的晚餐,来为奥利弗和苏珊践行。老实说,她很庆幸苏珊想办法说服了她的儿子。而安妮也会遵从约定,不再提起孩子父亲的身份。她本来想过告诉卡罗琳·布洛肯赫斯特,自己的孙子辈如今全流着贝拉西斯家的血脉,可她知道,哪怕只告诉一个人,最终詹姆斯也会听到她不愿让他知晓的事情。因此安妮绝对不会泄露苏珊的秘密,而她自己也感到高兴。她其实并不怎么喜欢她的儿媳,但她知道苏珊很聪明,而且一旦下定决心,就什么都能做成,而最近这场丑闻危机,似乎使她摆脱了身上的自私因子,开始脚踏实地开启人生的全新旅程。约翰逊博士曾经写到,当一个人知道自己第二天早晨就会被绞死,他的注意力就会完美地集中起来。也许名声毁灭的关头,也有着同样的效果吧。想到格兰维尔,安妮还是有些惋惜。她仍会过去看望他们,也许并不会低于过去的频率,但那里将不再是属于她的国度。执掌权力的将会变成苏珊女王。然而她也知道,她的牺牲绝对是值得的,能够让儿子去过自己想要而非父亲期望的生活。
可安妮看向桌子那头的儿子,发现似乎还有什么正困扰着奥利弗。这几天她试着问过他两次到底出了什么事,却一直没问出什么结果。听到她的问询,他总是坚持声称并没有什么不对劲,可是……
“您最近见过波普先生吗,父亲?”奥利弗这话令人十分意外,他们都知道,他对查尔斯·波普没有什么好感,通常总会尽量避开这个话题。据安妮和詹姆斯所知,他应该还不知道查尔斯的真正身份,因为詹姆斯觉得,这事应该首先告诉查尔斯本人,至少不能让他比别人更晚知情。他当然并不知道苏珊在其中扮演的角色,而安妮也没打算纠正他的认知。她准备等到明天晚上查尔斯、布洛肯赫斯特伯爵,还有坦普莫尔一家得知实情之后,就立马知会奥利弗。
詹姆斯也觉得这话问得怪异,过了一会儿才望向他的儿子。“你说的‘最近’是什么意思?”
“最近这一周时间。”奥利弗正吃着桃子,有汁水从嘴角流到了下巴上。苏珊看到,气得咬紧了牙关,却又强逼自己不去在意。他愿意任由汁水流到下巴上,那就随他去吧。反正,那是他自己的下巴。
“没见过,”詹姆斯说,“他搬到了一个更宽敞的住处,为了安顿他的母亲——”看到安妮使了个眼色,他立马纠正了自己的说法。“为了安顿波普夫人,她现在和他住在一起。他早知道,要让她适应现在的生活会需要一点时间。”
奥利弗点点头。“您知道那个住处在哪儿吗?”
詹姆斯摇摇头,拿过一个桃子开始削皮,心里十分纳闷,不知他究竟想说些什么。“应该是霍尔本大街的某个地方吧。为什么问这个?”
“不为什么。”儿子回答。安妮注意到,比利正一脸好奇地盯着奥利弗,直到发现自己在看着他,才满脸通红地移开视线。不过他如今当上管家,应该称呼他为华生了。他们都该这样才对。
“总该有点什么原因吧。”詹姆斯的声音里带着怒意,安妮猜想,他大概是以为奥利弗又要指责查尔斯,而他必须出言回护才行。但年轻人的态度似乎并不具攻击性,也没有气愤或是冒犯。如果硬要用什么词来形容他的情绪,她会说他是在担心。“奥利弗,能跟我来一下吗?”詹姆斯扔下水果刀,站起身来,将皱成一团的餐巾丢在桌上。而后带头穿过大厅,朝书房走去。
他们路上一直沉默,但一进书房,詹姆斯就关上门开始说话。“行啦,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究竟有什么心事,这事又跟查尔斯·波普有什么关系?”
某种程度上,听到这个问题,奥利弗觉得松了口气,终于能够卸下身上的重担。他通通说了出来,自己如何怒火中烧地去了马和马夫酒馆;约翰·贝拉西斯又是如何找到自己面前。“他知道我在生波普的气,虽然我也不清楚他是怎么知道的,接着他就开始问我各种问题。他对那个人非常好奇,我们都知道,波普很受贝拉西斯先生伯母的喜欢。我想着,他也许是嫉妒了。反正我承认我是。”
“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究竟做了什么?你又做了些什么?”詹姆斯急于抓住点什么东西,拿起拨火棍把即将烧尽的炉火又弄燃起来。
奥利弗没有立即回答。他企图组织一下语言,能让即将说出的话听上去没有那么严重。可他根本做不到。“他说,他想教训教训波普。”
“什么样的教训?”
“我不知道。他来之前我就有些醉了。而且我自己也对波普十分生气。”
“你用不着向我解释你对查尔斯·波普没有好感。我早知道你会是这种态度。接着说吧。”他的语调完全没有安抚之意,但奥利弗也知道,自己既然开了头,最好还是把话说完。
“他要我给波普先生写张字条。他说这字条不能由他自己来写,因为波普对他毫不在意,所以肯定不会做出任何回应。可要是由我来写,声称我很遗憾曾经和他发生不快,并且表示如果我们达成和解,应该能够让您感到高兴,那样的话,波普估计就会同意和我见面。”
“能够让我感到高兴?”詹姆斯嘲讽地哼了一声。
“不知为什么,贝拉西斯好像早就知道,我对波普的反感态度让您很不高兴。总之,我最后写了字条,跟他喝了一杯就离开了。”
詹姆斯不敢相信地看着他。“你写了一张字条,要把查尔斯·波普骗到一个……什么地方?他是会遭遇埋伏吗?被贝拉西斯找来的一群恶棍?是这样吗?”
“我说了,我当时喝醉啦。”
“可是却没有醉得抓不住笔,天啊!”对奥利弗而言,自从他们决定让他回格兰维尔居住以来内心深处那种难得的平静感,已经因为父亲大发雷霆的样子而消失得无影无踪。此时此刻,他再次成了一个令人失望的人,一个失败者,一个傻瓜。“你们约了什么时间见面?”
“他没有说。他没让我在字条上注明日期,那样一来,他想什么时间送过去都可以。我猜想,他大概需要事先做些安排,确保一切准备就绪。所以我才问你有没有听说过波普的消息。”
“那他要到哪里去和你见面呢?或者说,去见贝拉西斯?”
奥利弗觉得,自从那天以来,他就像一直背着一个密封的瓶子,里面装着非常危险但自己却一知半解的秘密。虽然不情愿承认,但事情已经十分明显,他这事做得太傻太笨。如今,那恶毒的秘密似乎从瓶中逃了出来,而且存在感越变越强,使他没有心思去想别的事情。“我想不起来了。”
“那就使劲想!”詹姆斯大步走向铃绳,使劲拉了一下。男仆迅速走出餐厅穿过大堂赶了过来,还没等他把门打开,詹姆斯就已高喊起来。“快叫人通知夸克,赶紧把马车备好!要那辆带篷的!速度要快!”
奥利弗不知所措。“可是到哪儿去呀?您不知道他现在的住址,我也不记得字条上约了他在哪里见面。而且为什么一定要在今晚?”
詹姆斯死死地盯着他。“如果事情已经发生,而他伤得十分严重,那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如果事情还没发生,那就必须尽早提醒他,哪怕要在他办事处外面等上一整夜。现在你赶紧想,见面地点到底是在哪儿?是在市区,还是乡下?这点你总该知道吧!”
奥利弗想了想。“我想应该是市区。没错,他说过波普可以从工作的地方直接走过去。”
“那咱们就从主教门大街开始找。拿上你的外套,我去和你母亲说一声。”詹姆斯说完便朝门口走去。
“父亲。”
听到儿子的声音,詹姆斯停下了脚步。他转过身,看着他。
“我很抱歉。”这是实话。奥利弗脸色发白,满是惭愧。
“你最好祈祷他不要发生任何不测。”
约翰·贝拉西斯打了个哆嗦,只是不知道,他是因为冷还是因为想到了自己的未来。为了不让车夫知道他真正的目的地,他在距离奥尔哈洛斯巷还有几条街的时候,就早早地下了马车,独自一人走在夜半时分的东伦敦街头。
那晚在马和马夫酒馆,奥利弗·特伦查德离开以后,他就把字条收了起来,并且告诉自己,绝对不会拿出来用。可心里头却在想着,自己应该可以免除罪责,因为最初写下字条的并不是他。他当然清楚必须要让奥利弗来写的原因。从他在酒馆看到奥利弗开始,心里头就已经有了盘算,在那一刻他突然意识到,扫除障碍迎接幸福生活的机会简直就是触手可及。可他还是迟疑了。
他每天都在等待大伯召见。请他和父亲去一趟布洛肯赫斯特家的宅邸,告知一些事关他们未来的重要消息。然而一直都没有动静。报纸上不见公告,卡罗琳伯母也没有来信,什么也没有。特伦查德夫妇肯定已经知道实情,是他自己亲手把证据给他们送了过去,每每想到这里,他都觉得痛苦不已。然后他才突然醒悟,他们肯定还在等待,想等到一切全都获得真实合法的认证。在查尔斯·波普的身份获得法律承认之前,或许谁也不会知道,甚至包括布洛肯赫斯特夫妇。接着他便想到,如果他当真要付诸行动,如果他当真能鼓起勇气——这事着实需要不少勇气——就必须赶在消息公布之前。一个子爵,一个伯爵继承人去世的消息,肯定会占据所有报纸杂志的显著位置。但如果只是个事业刚刚起步的年轻棉花商人……说不定连版面的角落里都不会提及。
可他还是没有动手。他经常独自坐在房间,盯着奥利弗写的那张字条,到后来他甚至开始怀疑,如果他必须做些什么来改变自己那极度不公的命运,或许也会因为缺乏勇气而根本无力扭转。他果真没有这份胆量吗?他是害怕被人识破,最终落个被绞死的下场吗?可他若是不采取行动,所有希望和梦想都将彻底粉碎,散落在脚底,那种生活难道会比绞索好到哪儿去?
这些天他一直没出门,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他独自用餐,身边只有一个沉默的仆人,而给他的薪水,他不无幽默地想,大概一点也不令人满意。他独自饮酒,而且喝得不少,心里十分清楚,哪怕现在这样的朴素生活——与众多富裕的同龄人相比,他的生活的确相对比较朴素——也将会岌岌可危,一旦消息出来,他将不再是个前途似锦的继承人,而会变成一个没有收入来源却已负债累累的人。债主们会像鲨鱼一般扑到面前,竭力争抢他仅剩的最后一点钱,而他父亲也根本救不了他。实际上,硬要说的话,斯蒂芬的麻烦只会比儿子更糟。最终他们只能双双宣布破产,可接下来呢?躲到巴黎或是加来过着紧巴巴的日子,靠着或许能从查尔斯·波普(约翰还是没法把他当成自己的侄子查尔斯·贝拉西斯看待)那儿得来的少量养老金勉强度日?那样的生活,比起孤注一掷,斗个你死我活,当真更为可取吗?
抱着这种想法,他在一夜无眠之后,终于迎来了那个清晨。他拿出一个信封,将字条摆在面前,模仿上面的字迹写下波普二字,而后将字条放进去,用火漆封好。他拿着信封出了门,从奥尔巴尼走了一段距离后,才招来一辆双轮马车,把波普办事处的地址告知车夫,并给了他送信的小费。
马车离开后,他又对自己说,那人没准是个骗子,可能光收了钱,却会把信给毁了,于是又招来一辆马车跟了上去。就这样吧,他想。如果那种事情真的发生了,那就是注定的啦。不过他也很清楚,自己必须要早做准备。他得提前赶到黑乌鸦酒馆,亲自走一走酒馆到河边的那段路程,并敲定一个最终方案。他又在屋里待了一整天,干躺在床上或来回走来走去。时不时地,他也会想,要不干脆别去了,就让查尔斯到了以后,发现根本没人在那儿等他。他自然会去找奥利弗·特伦查德,而不是他约翰·贝拉西斯,而酒馆老板只会耸耸肩膀,表示对这名字完全没有印象,然后查尔斯就会回家,第二天一早起床时,已经做足准备,随时可以夺走原本属于约翰的一切。每每想到这里,他就知道自己必须采取行动。就算最后失败,他也努力过了。他绝不会毫不反抗就向残酷的命运低头。
“我今天会晚些回来,罗杰。”他向仆人交代,并在其帮助下穿上了大衣,“凌晨之前肯定不可能,你不用等我了。但要是到了明早八点我还没躺在床上,你就可以出去打听我的去向了。”
“我该上哪儿去打听呢,先生?”那人问道,但约翰只摇摇头,没有回答。
“谋杀?”听到父亲这话,奥利弗发自内心地感到震惊。尽管詹姆斯此时气得就快发狂,也还是能够看出这点。
奥利弗想着,查尔斯·波普最多就是让人给揍上一顿吧。奥利弗知道约翰·贝拉西斯痛恨那个人,程度上估计不输给他自己,但按理说,也就是打一顿的事情嘛。那样贝拉西斯还能把自己择得一干二净。他肯定会雇人去做那些见不得人的事。而事后他们会跑得无影无踪,不给警察留下半点线索,然后这事很快就会被人遗忘。可是谋杀?詹姆斯的猜想令儿子觉得十分古怪。约翰·贝拉西斯想要谋杀查尔斯·波普?
“可为什么呀?”他说。
此时,他们离主教门大街还有一段距离,詹姆斯也觉得没理由让奥利弗继续蒙在鼓里。马车在灯火通明的道路上继续穿行,他终于说出了背后的故事:布鲁塞尔的那场婚礼,索菲娅以为自己被骗的误会,还有查尔斯的真实身份。而最重要的则是,约翰·贝拉西斯的继承权将会因此受到威胁,且唯有查尔斯·波普永远消失才有可能解除。
奥利弗沉默了一阵。而后长叹一口气。“您应该告诉我的。不是现在。而应该是很久以前,在您证实查尔斯·波普的合法身份之前。不论他是出身名门,还是只是个私生子,都一样是我的外甥,您应该早些告诉我的。”
“我们担心索菲娅的名声。”
“难道您觉得,为了守卫姐姐的名誉,我连保持沉默也做不到?”
这一回,詹姆斯没有出言反驳奥利弗,他也不得不承认这话说得很有道理。他对安妮也犯了同样的错误,如今不由得开始悔恨起来。他为什么连自己最亲的家人都不能信任?其实根本就是他的问题,不能去怪他们,想到这里他不再言语。往后靠在椅背上,乘着马车继续穿梭在夜色里。
玛丽亚从柴桑广场出来,在母亲男仆的陪伴下,开始往贝尔格雷夫广场走去。总共也不过十分钟而已,实在没有必要乘坐马车,而且她喜欢夜里凉爽的空气。她心情愉快,脚步轻巧,要不是因为她今晚最不想做的就是惹恼她的母亲,她肯定早把那人打发走了。她早知道雷吉的到来会令情况好转,事实证明果然如此。当然了,现在查尔斯还得通过她弟弟的考验,但她对此很有信心。毕竟,他是个正人君子。虽不是什么抢手的对象,但绝对是个正直绅士。而且他工作努力,又很聪明,还有许多雷吉看重的其他性格特质。老实说,她觉得深受触动,看到母亲这样屈从于儿子的决定。
玛丽亚在这场争斗中一直表现得强硬又坚定。她搬出了母亲的房子,在某种意义上,也就使科琳娜同她的老朋友布洛肯赫斯特夫人之间起了争执。当母亲试图为约翰·贝拉西斯说好话的时候,她又冷酷不屈地指出,如果那个男人当真在乎她,为何没有亲自出面来为自己辩解?但玛丽亚并不喜欢和她的寡母争吵。她父亲是个严厉的人,对孩子和妻子都是如此,他去世之后,尽管谁也不会承认,他们三个其实都有一丝得救的感觉,想到他再也不会出现,而他们还有很长的日子要走,心里都觉得松了口气。她知道雷吉和她都有同感,而母亲也总算赢得了平静的生活,她们两个变得那样水火不容,其实令玛丽亚十分痛心。现在一切都过去了。她一点也不怀疑,一旦母亲开始了解查尔斯,肯定会喜欢上他,起先或许会有些不情不愿,但最后肯定会喜欢他的。而无论他会否喜欢上她,他都会守护坦普莫尔夫人,努力使她过上舒适的生活,因此到最后,这段婚姻带来的好处,也不会比她和约翰结婚差到哪儿去。他们过去是,今后也将会是一个和睦的家庭,玛丽亚很喜欢这种感觉。
她走到布洛肯赫斯特家的宅邸前,守夜人帮她开了门,他总坐在拱形门道里头墙边角落的那张皮椅上,时时刻刻保持清醒,至少他是这么说的,一直到第二天早晨八点,管家过来叫他休息。她打发走母亲的男仆,和守夜人道过晚安,开始朝台阶走去。他急忙向她转达了一个口信。“夫人正在等您,小姐。在她的卧房里。”
玛丽亚很是惊奇。“她现在还没休息?”
“是的,小姐,”那人非常肯定,“她特意交代过,一定要我告诉您,她会一直等着见您。”
“好的,谢谢。”玛丽亚已来到台阶前,开始拾级而上。
查尔斯从新住处的前门走出来,深吸了口气。起居室里有点太热,他在里头和母亲待了一整晚,如今呼吸到这微凉的空气,不觉感到神清气爽起来。但他很高兴能和她共度这段时光。她对新生活充满了畅想,而每每谈到他的前程,她总显得很有信心,让他觉得深受鼓舞。她知道,用不了多久,他的产业就会拓展到全世界,还会赚上一大笔钱。她还同样肯定,他会在伦敦最高级的地段买下一幢房子,由她亲自帮忙打理,当然了,这些是在他结婚娶妻之前。很显然,这些用不了多久都会一一实现。
查尔斯自然很想告诉她,他觉得自己的另一半已经出现,但他又希望能谨慎行事,不想让母亲觉得自己多余。他决意要让她过得自在舒适,不论他的人生道路究竟会走向何处,他相信,玛丽亚也会和他有着同样的感觉。因此,他只稍微露了一点口风,说是想让她和某个人见上一面,而波普夫人也表现得相当配合。“能告诉我她叫什么名字吗?”
“玛丽亚·格雷。您肯定会非常喜欢她。”
“一定会的,只要她是你的选择。”
“不过事情还没完全说定。”
“为什么,你不是认定她了吗?”
他们所在的这间小起居室,装修方面相当漂亮,特别是对于霍尔本大街上的出租房而言,挂着轧光印花棉布的窗帘,还有一张纽扣沙发,他母亲此时正坐在沙发上,挨着她这次带过来的一张工作台。她原本同时忙活着手里的刺绣,可他一直没回答这个问题,使得她停住动作放下了针线,静静地等着。
他做了个有点痛苦的表情。“这事很复杂。她母亲是个寡妇,因此自然而然地会把唯一的女儿保护得无微不至。她还不太相信,我会是个令人满意的女婿人选。”
波普夫人笑了起来。“那她可太傻啦。但凡她有一丝理智,从你走进她家门那一刻起,她就该低头亲吻地面感恩才是。”
查尔斯不愿看到母亲和他未来妻子的家人站在敌对立场。“坦普莫尔夫人会那样也是有理由的。玛丽亚原本已经定了一门亲事,她只是希望女儿信守承诺,这没什么好指责的。”
“但我可有话可说,关于这位坦普莫尔夫人。”她语气倨傲地重读了这个名号,再次预示着麻烦即将来临。查尔斯十分懊悔,不该让母亲得知他的困难处境。“如果那姑娘都能看出,你光用一个小指头就能打败她那虚弱的追求者,说明她还有点脑子。她母亲应该听听她的话才是。”说完她又干起手工活来,只是似乎隐含着怒意,仿佛针尖不知怎的变钝了似的,使劲扎着手中的布料。“可是,为什么她叫坦普莫尔,而她女儿却姓格雷?”
“坦普莫尔是她过世丈夫的头衔。而格雷才是她们的家族姓氏。”
“你是说坦普莫尔勋爵?”
“准确地说,应该是坦普莫尔伯爵。”
听了这话,她手下的动作变得缓和起来。看来,查尔斯即将拥有一段美好的姻缘。这一点也不奇怪。他不论干什么都很出色,至少她是这么想的。但这消息还是令波普夫人感到特别高兴,尽管承认这点会让她心生愧意。“哪怕是坦普莫尔国王我也不在乎,”她语气坚定,暂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能有你做女婿就是他们的运气。”查尔斯决定不再争论,就此作罢。
查尔斯已经上路,要如约去见奥利弗·特伦查德。他决定走着过去,反正并不赶时间。每天早晨,除非是有什么原因,他都会走着到他办公室去,而约定的地点距离那里也不是很远。
他觉得奥利弗写下那张字条,是向他伸出了友谊之手,倘若果真如此,查尔斯已经决定要伸手握回去。自打雅典娜神庙俱乐部的那顿午餐以来,奥利弗的嫉妒情绪——很明显是嫉妒无疑——一直令他甚感压力,之后每每见到詹姆斯,查尔斯都会莫名觉得很不是滋味。再后来,奥利弗甚至想要利用布伦特和阿斯特利那两个无赖的虚假指控,破坏他在特伦查德先生心目中的形象,可见奥利弗心中的怒火丝毫没有平息。而詹姆斯对查尔斯抱有的信心,以及不愿相信他会做出任何不法行径的态度,也只能是火上浇油而已。至于奥利弗是否有理由感到愤怒,詹姆斯到底有没有因为偏爱一个陌生年轻人而忽视了自己的儿子,查尔斯当然不会做出评判。不管怎样,如果他们能够和平相处,所有人都会高兴。查尔斯十分重视詹姆斯·特伦查德对自己的支持和帮助。他知道他有着荒唐可笑的一面——急于自我吹嘘的模样,极力想往上爬的姿态,哪一点查尔斯都不感兴趣——但也同样知道,他是个聪明人。詹姆斯很会做生意,有进有退,张弛有度,在查尔斯认识的人当中是独一份的。他能从一无所有发展成十九世纪英国的顶尖富豪,查尔斯一点也不感到意外。有他的教诲,查尔斯可以少走许多弯路,他打算充分加以利用。对此他也真心觉得感激。
此时,查尔斯已来到他办公室附近,正朝着河边走去。白天,主教门大街总是一派繁忙,马路上全是车,人行道上也满是匆忙赶往各处的男男女女。可是在夜里,这里却十分安静。路上行人不多,不时能碰上一两个醉鬼或是乞丐,偶尔还会看见个别卖淫者,虽然他觉得,以现在这种人流量,估计不会有什么生意,但绝大部分路段都空空的,只有周边建筑的巨大黑影在头顶若隐若现。那一刻,他莫名觉得怪异,甚至想过立即转身,不去赴约直接回家。这想法突如其来,异常清晰却无从解释。他耸耸肩,打消念头,竖起衣领抵抗寒意,继续朝着前方走去。
玛丽亚感到心跳如擂鼓一般。不是因为查尔斯的身份和前途——这些约翰·贝拉西斯都曾拱手送到她面前,但她还是拒绝了——而是因为母亲在知道真相之前,就已经决定要接受查尔斯。如果雷吉没有适时出现,如果这晚之前她们依然彼此为敌,她肯定会以为,母亲会改变心意全是因为查尔斯身份上的变化。而她现在知道,科琳娜之所以认同查尔斯这个人,不是因为她想这么做,而是因为深爱她的孩子。
布洛肯赫斯特夫人也有同感。“我就知道,她肯定会接受他的。我早告诉过你。”
她们并排坐在卧房里,在温暖的火炉前面。卡罗琳叫人送来了两杯甜葡萄酒,是她喜欢喝的一种苏玳酒,要举杯庆祝这个好消息。此时她们谁都不想上床去睡觉。
“您是说过,可我当时不敢相信。”
“我很高兴,这说明她确实是个好母亲,她会得到回报的。请她明天一定过来用晚餐。但先别告诉她。我想给她一个惊喜。”
玛丽亚喝了一口金黄色的柔和酒液。“查尔斯还是什么也不知道?”
“特伦查德先生想等到一切都得到律师认证后,再把真相告诉他。我看这决定还是挺明智的。”对卡罗琳而言,一提到詹姆斯·特伦查德,她还是很难说出什么好话,但事实就摆在眼前,他和她已经成了亲家;最起码,查尔斯是他们两家共同的孙子,因此,她最好早些适应这个想法。
玛丽亚听出了女主人语气中的轻视。“查尔斯和我说过,特伦查德先生其实有许多优点。他非常钦佩他。”
卡罗琳想了一会儿。“那我也试试看吧。”
“我喜欢他的夫人。”玛丽亚说。
伯爵夫人点点头。“没错,我同意。我也挺喜欢他夫人。”这虽然不是什么热情赞扬,但至少也算起了个头。事实上,卡罗琳确实还挺欣赏安妮,和她丈夫不同,她似乎对社会地位什么的压根没有兴趣,也毫不在乎别人对她和她家人的看法。她对尊贵出身不以为然,却自然而然地透出了某种高贵的涵养。要是她丈夫能向她学习一下就好了。卡罗琳觉得,自己估计得做点什么,或者至少让查尔斯做点什么,来改变他外祖父的那种态度。
“您觉得吃惊吗,儿子竟会瞒着您私自结婚?”话一出口,玛丽亚就后悔了。现在还去揭人伤疤干吗?女主人当然会惊讶啊,或者更严重,会感到冲击甚至是背叛,尽管这一切都蒙上了大团圆结局的外衣,却还是无法彻底抹去。
卡罗琳想了想才说话。“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这个问题,”她说,“换在当时,我们肯定会觉得那姑娘配不上他,而且他也很清楚这点。他想等到事情尘埃落定之后,再来告诉我们,而没有事先征求我们的意见,这感觉当然不是很好。不过,就为这个,我大概也该佩服他的果断态度。埃德蒙是我们的儿子,可他并没有因为我们而变得毫无主意。不过,那姑娘当真是个投机分子吗,因为受到她那势利父亲的鼓动和怂恿,一心想着飞上枝头,进而以自己的美貌作为武器,勾引了一个她根本配不上的纯情男子?”她不再说话,直直盯着炉中的火苗。
屋里顿时安静下来,她刚才所说的话仿佛仍高悬在半空中。过了一会儿,玛丽亚开口了。“这些真有那么要紧吗?”听到她的声音,卡罗琳终于从短暂的出神状态中苏醒过来。布洛肯赫斯特夫人不得不承认,她这话说得有些道理。这些东西又有什么关系?约翰的母亲格雷丝就出身颇为高贵,可那会让约翰成为比查尔斯更合适的继承人吗?不会。绝不可能。无论索菲娅可能欠缺些什么,但她显然意志坚定,干劲十足,还有许多除美貌以外的其他优点。否则,埃德蒙也不会被她所勾引——如果她确实想过要勾引他——要是她光有一张漂亮脸蛋。卡罗琳很爱自己的丈夫,但佩里格林从来都没什么干劲。因为出身尊贵,根本没人违逆过他的意见,但在她印象中,他好像也从来没有什么目标。查尔斯有他的奋斗目标,若让他管理庄园和家族产业,应该也会定好目标并为之奋斗,关于这点她十分肯定,看看他的两位祖父,她心里很清楚,他这种誓要成功的决心究竟是随了哪一位。她转向身边的女孩,对她笑了笑。
“你说得对。那并不重要。你和查尔斯将要携手共度的未来才是最为重要的。”
“您是打算明天告诉他吗?”
“这倒提醒我了。我还没派人去送口信。我今晚写好,明天一早就叫人送到主教门大街去。”
“我母亲那边呢?”
“我也会派人去送口信的。明天晚上,一切都将真相大白。”
马车刚在办事处外停下来,詹姆斯就立即冲了出去,使劲敲打底下的门,直到楼上一扇窗户打开,一个头发乱蓬蓬的脑袋伸了出来。詹姆斯认得他是查尔斯的办事员。雇用他的其中一个条件,应该就是要能住在这上面。年轻人听出了詹姆斯的声音,几分钟后,便领着他们走进办公室,笨拙地点亮油灯,穿着一身睡衣,尽力招待他们。
但他没能帮上忙。“我知道波普先生今晚有个约会。他一大早就收到了消息。但我并不知道约定的地点在哪里。”
“那张字条,”詹姆斯心里着急,说起话来像在发脾气,把办事员吓得缩了一下,“他有没有说过是谁寄来的?”
“没有,特伦查德先生。但他看上去挺高兴。好像是和修复什么破碎的东西有关。别的我就不知道了。”
“他一点也没提到这约会是在什么地方?”奥利弗也同样焦急,但他的语气相对更为克制。他知道吓到这小伙子根本没有意义,尽管他也很想知道答案。如果真如父亲所想,那人真是打着谋杀的念头,那他岂不是也成了同谋?受害人不就是因为他才会被骗出来的吗?虽然知道真相以后,他对查尔斯·波普的态度还有些难以说清,但他十分肯定,他并不希望他受伤或是被人杀害。“你当真一点消息也不知道吗?应该就在这附近某个地方,波普先生可以直接走过去。”
办事员抓了抓脑袋。“可他下班就回家和他母亲吃晚餐去了。她刚来伦敦不久。不过呢,那里其实也不是很远,”他又想了一会儿,“您说得大概没错,先生。他确实提了一句,离河边很近什么的……”
“天哪!”詹姆斯倒抽一口冷气。
“等等,”奥利弗突然说话了,“这附近有没有一条路……让我想想。叫什么奥尔桑斯?还是奥尔费洛斯?”
“奥尔哈洛斯巷?”办事员说完,奥利弗就高喊了一声。
“就是这儿!奥尔哈洛斯巷。那里有家什么酒馆,叫黑……天鹅?”
“黑乌鸦。那里有家名叫黑乌鸦的酒馆。”办事员暗自祈祷,但愿他们已经找到想要的答案,可以放他回去睡觉。
詹姆斯立马点头。“你下去,给我们车夫指指路。”
“其实这很容易说明……”
“赶紧下去!”他于是急忙出了门,那两个人紧随其后。
查尔斯来到那条通往酒馆的鹅卵石小巷子时,泰晤士河上空已升腾起层层雾气。寒意铺天盖地向他袭来,慢慢渗进了他的外套里,使他不由打了个哆嗦,拉紧大衣裹紧了身躯。他来过奥尔哈洛斯巷,但不是特别熟悉,尤其是在夜里,排水沟里的垃圾散发的气味似乎因为附近比林斯盖特海鲜市场的腥味而变得愈发刺鼻。他四处看了看。前方有一面招牌,只有一盏昏暗的挂灯照着,但已足以看清上面的文字。黑乌鸦酒馆。但是他在那里站得越久,就越发觉得古怪,奥利弗怎么会选这么个邋遢地方作为会面的地点。也许他是为了表示客气,宁愿自己从伊顿广场赶来这里,不想让查尔斯穿越大半个伦敦过去见他。可即便如此……
他拉开酒馆门。这是一座顶棚低矮、内墙嵌有黑色框架的长形建筑,自伊丽莎白时代一直留存至今,已被周边快速崛起的城市楼房所包围。时间在它身上留下了不少痕迹,一看就是那种小偷扒手经常出没的据点,绝不像是富有的建筑商那追求优越感的儿子会来的地方,也不是那种值得穿越大半个伦敦前来拜访的场所。奥利弗肯定是只听了名字,误以为这是个高级酒馆了吧。迟疑了一下,查尔斯松开门把手,往里头走去。
放眼望去,屋里已是烟雾弥漫,洒在地上的啤酒混杂着汗臭的刺鼻气息,几乎令他喘不过气。眼睛被熏得快要流出眼泪,他急忙掏出手帕掩住了口鼻。尽管旧啤酒桶顶上和葡萄酒瓶的瓶嘴里都点着不少蜡烛,但室内光线依旧十分昏暗,而屋里几乎挤满了人。大部分木头凳子上都已坐着身穿破旧外套、脚踩工装长靴的男人,他们的对话声几乎全被地板上的锯木屑给吸收了。但他并没有等得太久。他走进去不到一分钟,便有个身影出了旁边隔间,朝他走了过来。那人披着一件几乎能盖住全身的斗篷,还把帽子拉下来遮住了眉眼。“波普是吗?”说着从他身边走了过去,“跟我来吧。”
因为没有更好的主意,查尔斯跟着陌生人走到了街上,但那人并没停下脚步,而是继续朝河边走去。走了一段,查尔斯停了下来。“我不会再往前走了,先生。除非你告诉我,你是什么人,又想让我做些什么。”
那人转过身来。“亲爱的伙计,”他说,“实在抱歉。但那鬼地方我实在待不下去了,坐在里头根本没法呼吸。你应该也不想继续留在那儿吧。”
查尔斯仔细打量着他。“贝拉西斯先生?”他惊讶极了。根本没想过这人会是贝拉西斯。“你在这里做什么?奥利弗·特伦查德人呢?我是过来见他的。”
“我也一样。”约翰十分平静。他已经打定了主意,而且还意外地发现,查尔斯的出现并没有削弱自己的决心。原本他还担心谋杀对象现身后,没准会打消自己的念头,而实际上并没有。他已经准备好动手了。现在剩下的就只有把他带到河边去。他又开口说话了。“奥利弗·特伦查德给我送了条口信,要我来这里见他。可他干吗选了这么个鬼地方呀?”
“可能他觉得,这里对我来说比较方便,”查尔斯说,“你还记得吧,我办公室就在这附近。”
“当然。那应该就是这么回事了。”
但查尔斯的疑问仍然没有得到解答。“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他说,“特伦查德和我有点私事需要解决。这事和你也有关系吗?”
约翰点点头,仿佛刚刚得知这个消息。“我猜,他大概是希望我们也能一块和解吧。”
查尔斯盯着他看。两眼已经适应了此时的光线,或者说适应了光线不足的情形,可以依稀看到约翰的脸。他的话或许还算友好,可他脸上的表情,那冷酷的眼神和满是不屑的嘴角,却还是一如既往地高傲嚣张。“我怎么不知道我们之间有过什么过节,先生。”他说。
查尔斯没意识到,在他说话的时候,贝拉西斯又开始慢慢朝巷子那头的河边走去,而自己也不假思索地跟着他在往河边靠近。现在,只要过了马路就到岸边了。他们此时站立的地方,之前应该是道斜坡,比泰晤士河面至少高了十英尺,边上筑有一段低矮的长围墙,沿着河岸一直延伸到了河边。河水应该很深,从那湍急的水流就能得知。约翰之所以选择这附近的那间酒馆,也正是出于这些原因。
“可惜的是,我们之间还真有点过节,波普先生。虽然我也希望没有这回事。”约翰说着叹了口气。
查尔斯紧盯着他。他的声音听来怪异,字与字之间好像有点卡顿。查尔斯盼着此时能有什么车马经过,但路上一点动静也没听见。“那但愿我们能想办法解决吧,先生。”他说着笑了笑,试图让这对话听起来稀松平常。
“唉,没法子呀,”约翰低声说,“因为唯一的解决办法,就取决于你的——”
“我的什么?”
“你的生死存亡。”说完这话,约翰猛冲过去,抓住他一把抵在那面矮墙上。事发太过突然,查尔斯只能竭力反抗,拼尽全力踢打推搡,可他已被对方弄得失去平衡,围墙正好顶在了他的膝盖处。他的反抗越发激起了约翰·贝拉西斯的斗志。他现在是打定主意要杀了查尔斯。即使现在失手,他也照样会因杀人未遂而被绞死,唯有把他杀掉才能彻底免却后顾之忧。他又加大力气,伸腿勾住查尔斯的脚踝,硬抬起来架在自己大腿上,同时猛地推了一把他的胸口,而后迅速松开手来。查尔斯感觉身体往后一倒,翻过了围墙,不断向下坠落,最终跌进了冰冷的河水中,水里的秽物令他感到窒息,湿透的厚外套像铅块一样沉重,直把他往水底下拽,他试着踹掉自己的鞋子,可是没有成功,只能拼命伸出手来,他想够到什么东西,任何能让他浮在水面的东西。但周围只有那面朴素的砖墙,上头连一块突起也没摸着,而约翰自然早就知道。
约翰低头望着漆黑的水面。查尔斯沉下去了吗?那东西是他的脑袋吗,还是一道水波或是什么漂浮物?他精神高度集中,没听见奔跑而来的脚步声,也没有其他感觉,直到两只手突然抓住他的肩膀,把他的身子扳了过去。他这才发现,站在自己面前的正是詹姆斯·特伦查德和他的儿子。
“他人在哪儿?你都干了什么好事?”
“谁人在哪儿?你们到底在说什么?我能做些什么呀?”约翰毫不畏缩。反正查尔斯已经死了,他们手上也没有任何证据。即便到了现在,约翰都能照样脱身。所有事情都可以怪在奥利弗头上,而詹姆斯的证词根本一文不值,约翰原本这样以为。直到他们听到底下传来了呼救声。
“救我!”一个虚无缥缈的声音在黑暗中突然响起,像死去的魂灵从坟墓底下传来的呼喊。
詹姆斯二话不说,扒去衣服鞋子,一头扎进河里。听着底下的水花声和呼喊声,奥利弗和约翰互相盯着对方的眼睛。“别管他们了,”约翰说,声音犹如暖流一般温和,“就随他们去吧。你父亲这辈子也算享过福了,现在就让他这样走了吧。你将会继承一笔巨额遗产,我也一样。让我们彻底摆脱他们两个吧。”奥利弗犹豫了。约翰看得出来。他看出奥利弗已经动摇,因为奥利弗·特伦查德本就是个软弱的人。“别担心。他年纪大了。不会需要多长时间。你知道这是最好的选择,对我们两个来说都是。”
奥利弗后半辈子估计都想不明白,自己听到这个提议以后,为何竟会动了一下心思,但这的确就是事实。他再没开口提过,但他自己心知肚明。在那一刻,查尔斯·波普的死于他而言似乎算不上什么大损失,而想到能够摆脱父亲那批判而不满的眼光,从此可以继承财产,且无须再受到责骂……“不行!”他大叫一声,脱掉衣服,跳进水里去找他的父亲。听他的声音,冰冷的河水显然已大大削弱了他的体力。詹姆斯是不假思索就跳进了水里,而约翰·贝拉西斯的判断一点没错。他肯定是撑不了太久了。就在他要沉下去的时候,奥利弗及时赶来拉住了他。他双手托住父亲腋下,带着他往河边游去,同时吩咐查尔斯跟过来,伸手抱在他的腰上。他也不知道当时是哪来的力气,让三个人都成功游回了墙边;也许是出于内心的负罪感吧,想到他之前动过的,哪怕只有一下子的那点小心思。然而那面陡峭的墙壁差点让他们前功尽弃,奥利弗在光滑的墙面上四处摸索,也没找到任何能够就手的东西,幸好嘈杂声吸引了一群从酒吧出来的客人,有人从上面扔下了一条绳子。
詹姆斯第一个被拉上去,然后是查尔斯,接着才是奥利弗,他们三个并排坐在那里,用力咳出吸入的脏水,体会着劫后余生的感觉。看到有人来救他们,约翰·贝拉西斯急忙溜走了。人群刚围过来,他就开始往后退去,眼下更是彻底离远了。那几个受害者估计还有些恍惚,但只要救起他们的那群人当中有谁看到了一丁点事发过程,肯定就会毫不犹豫地抓住约翰,把他交给正在赶往事发现场的警察。他扔下斗篷和帽子,一脚踢进敞开的排水沟里,然后急忙赶回主教门大街,招了辆马车,完全消失了踪迹。
安妮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梦。只知道原本还很开心,突然间就被什么给打断了,她猛地睁开眼睛,发现是弗兰特太太把她摇醒了。“您快出来吧,夫人。出大事啦。”
听了这话,当她冲进书房,看到詹姆斯、奥利弗还有查尔斯三个人,虽然全身湿透但还好好活着的时候,不由松了口气。查尔斯受的罪似乎最多。家里的仆人全都醒了,她摇铃唤来比利还有丈夫的贴身男仆迈尔斯,服侍着他们几个都上楼去,又吩咐其他人备好沐浴用品,这才亲自跑到底下,准备指挥厨房做些热汤。可没人敢去打扰巴比奇太太,安妮和弗兰特太太只好亲自上阵,做好后由弗兰特太太端了上去。
她再看到查尔斯时,他已躺在床上,洗净擦干,穿了一件奥利弗的衬衫。看得出来,他身子很虚,而且十分疲惫,但至少他还活着。她已经从詹姆斯那儿听说了大致情况,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还是不明白约翰·贝拉西斯为什么要杀我。我们两个,应该没有什么牵扯吧?”查尔斯觉得,刚才那场噩梦般的体验似乎完全不合逻辑。
那一刻,安妮想着,要不干脆就在这里把真相全告诉他吧,可时间似乎已经太晚,而他好像还很迷糊。还是等到他能听懂他们的话以后再说吧。“这事咱们明天再说。现在首要的问题是,咱们到底要不要报警。这事必须由你决定。”
“我也不太清楚,除非我能知道他之所以那么做的原因。”查尔斯表示,于是这个问题便暂时搁置了下来。
稍后,安妮和詹姆斯讨论起了这个问题。“我在想,要是真把贝拉西斯交给警方处理,怎么都得通知布洛肯赫斯特夫妇吧,”她说,“这事要是公之于众,最先受到冲击的肯定会是他们。”
但詹姆斯还在为先前的遭遇感到气愤不已。“你没在现场,没看到他把查尔斯推下去置之死地的样子,要是我们没有及时出现,查尔斯绝对死定了。”
“我知道,”她拉起丈夫的手紧紧握了一下,“你救下了我们的外孙,这事我全听你们的,不论你和查尔斯做出怎样的决定。”
“奥利弗救了我们两个。我当时已经呛了三口水了。”
安妮露出微笑。“感谢上帝保佑,奥利弗是个孝顺的儿子。”而这便是她在这件事情上所会知晓的全部事实。
与此同时,奥利弗本人却处在一种截然相反的精神状态。苏珊醒来时,正好看到他被比利领上来,沐浴洗净之后,躺到床上休息,但他从头至尾一直沉默不语,拒绝回答她的任何问题。他当真是一句话也没说,她还是从仆人口中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比利离开后,屋里就剩下了他们两个。“我会吩咐马车夫,明天先别上路。还是等你身体养好以后再出发吧。”可他还是一声不吭。“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呀?”苏珊用极尽温和的语气问道。
令她吃惊的是,奥利弗突然哭了起来,一把抓住她搂进自己怀里,动作前所未有地激烈,哭得好像心都碎了。她于是轻抚他的头发,温言细语地安抚着他,她知道,自己的计划正在逐步落实,不用多久,她就可以将他驯服,彻底掌控在手心里。
布洛肯赫斯特夫人决定在主客厅里招待他们。她想把场面弄得隆重一点,而仆人们也都接到命令,必须通通穿上制服。不出所料,最先到达的是特伦查德夫妇,想到这一晚终于就要降临,詹姆斯简直激动得不能自已。卡罗琳早料到他会非常兴奋,还事先委托过玛丽亚,要在晚餐正式开始之前,让他一直保持好心情。
布洛肯赫斯特伯爵遵照承诺赶了回来,但他想不明白为何要搞这么大的阵仗。“咱们到底是要庆祝什么呀?”他一而再地提出这个疑问,可妻子却总也不肯回答。因为他由始至终都没参与这件事情,她觉得,最好还是让他和查尔斯以及其他人一起听到那个消息。她已经写信告知斯蒂芬和格雷丝,而没有邀请他们前来见证自己迎来屈辱且希望破灭的时刻。她对那个家里的谁都没什么好感,但如今也为他们感到些许遗憾。他们的体面生活就要画上句点,消息一经传出,他们的信用就会一落千丈,佩里格林或许还会时不时地支援他们一下,但绝不会给他们太多钱,继续养着他们那些恶习。总之,约翰已不再是继承人,他们也该学着如何量体裁衣了。
接着现身的是坦普莫尔夫人还有她的儿子,自从有次碰到他放学回家之后,卡罗琳就再没怎么见到过他。“波普先生来了吗?”他十分好奇。
“还没有,”詹姆斯答,“他昨晚在我们家过的夜,得先回家一趟去接他的母亲。她也要和我们一起用餐。”
听到这个消息,雷吉明显比他妈妈高兴多了,尽管她也承认,“早些直面最坏的情况或许反而更好”。等到查尔斯挽着波普夫人走进这间客厅后,客人总算全到齐了,卡罗琳这才邀请他们一起前往楼下餐厅。
“你是在故意吊人胃口,是吗?”佩里格林这么说,却也没太反对。而事实上,他的夫人也确实是在有意铺垫,因为这个夜晚,将会成为他们谁也无法忘却的记忆。
看完卡罗琳的来信,斯蒂芬·贝拉西斯觉得浑身都不舒服。他甚至想过,自己可能真是病了,可不适感随后逐渐消失,他只能呆呆坐在那里,怔怔望着前方,拿信的手微微颤抖。
“那是什么?”格雷丝问。作为回应,他直接把信递了过去,眼看着她的脸上渐渐没了血色。最后还是她开口说了话。“所以他才会突然离开。他肯定早知道了。”
“也许他们亲口告诉他了。”斯蒂芬说。
格雷丝点点头。“也有可能是佩里格林给他写了信。那样好歹才算公平。”
“公平!”斯蒂芬冷哼一声,“佩里格林什么时候做过一件公平的事?”尽管他竭力想要装出轻蔑的语气,但他心里其实非常恐惧。从今往后,他在佩里格林面前,还能体会到身为他继承人的父亲所拥有的那种优越感吗?当然不可能啦。他们注定了只能沦为那种无关紧要的小人物。难怪约翰会选择离开。
之前,他们在门缝里发现了一张字条,至于究竟是约翰本人还是他派仆人送过来的,他们永远无从得知。他说,他准备离开伦敦,甚至还要离开英国。交代他们无须为他保留房间,屋里的东西,除了他们想留下的,其余都可以通通卖掉。他不会再回来了。等他安顿好以后,会把地址告诉他们。对斯蒂芬而言,这消息实在太过突然,仿佛有人猛地扯断了一根珍珠项链,而他们的人生,就好像那些珠子一样,刹那间变得七零八落。而卡罗琳的这封来信,更是彻底摧毁了他们仅剩的希望。这个查尔斯·波普到底是何方神圣?区区一个狡猾的生意人,竟这样闯进他们的人生,夺去了他们的所有梦想。
“至少我们现在知道,为什么卡罗琳面对他时总是那么大惊小怪了。”他说。
“不,我不这么想,”格雷丝厉声说道,“如果他真是合法继承人,为什么出生至今一直隐藏身份?我们仍然一无所知。一无所知。只知道约翰已经离去,而且再也不会回来。”她说着哭了起来,为她失去的儿子,为她儿子破灭的前途,为他们长久以来的希望,还有他们所珍视的一切,从此都将彻底落空。消息传开以后,他们仅有的那点信用也将不复存在,债主们肯定会扑上来将他们生吞活剥。她想着必须要上哈利街去一趟,虽然她深深怀疑,卖的那点钱根本就不足以偿还外债。他们得搬回利明顿的教区住所去,她还得想方设法让斯蒂芬远离赌博的诱惑,虽然这事不会那么容易。事实就是,他们现在成了穷光蛋,而穷光蛋是没有资格挑肥拣瘦的。这是一个事关生死存亡的问题,看他们要如何靠着从佩里格林餐桌上搜刮来的残羹冷炙勉强度日。摆在他们面前的也就只有这种日子。
格雷丝起身。“我上楼去了,”她说,“你也别弄得太晚。多少睡上一会儿,也许明早起来,事情就会好转。”这话连她自己也不相信,他当然也不会信了。往卧室去的路上,她想着顺便到约翰的旧房间里,看看她多年前藏下的那个银质酒碗。毕竟,她之所以把它藏起来,就是为了以备不时之需,而现在,事情已然到了危急关头。她必须明天一早就把它拿出家去,因为逼债的人随时都有可能上门。可她刚走进房门,就看到衣橱顶上的盒子有被人动过的痕迹,顿时感到心下一沉,无须爬上椅子查看她已经知道,东西肯定没了。但她也没有特别惊奇。这不过是她走霉运的其中一点表现而已。“算了,”她想,“但愿他没把钱随便乱花。”
然而,当她拖着疲惫的身躯穿过走道,朝她那间又暗又难看的卧房走去时,心里其实清楚地知道,他肯定是胡乱挥霍掉了。
查尔斯·波普表现得最为震惊,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他一边听一边回想,过去的种种细节好像都因此变得合理起来。可他如今倒觉得纳闷,当詹姆斯决心要助他成功的时候,当卡罗琳坚持要投资一大笔钱给一个她几乎不怎么认识的无名小辈的时候,自己怎么就从来没有怀疑,他们体内或许流着相同的血液。虽然他绝不可能猜到,最后会发现他的身份其实是法律认可的,但他确实觉得,自己早在八百年前就应该察觉到这血缘关系。
对于这一身份转变,坦普莫尔夫人的震惊程度绝不亚于查尔斯,她简直不敢相信,就在她硬逼着自己吞下苦果之后,那果子竟会突然变得比蜜还甜。她当然曾经有过怀疑——在玛丽亚讲到那个儿子早逝的伯爵的时候——查尔斯身上或许流着贝拉西斯家的血,但她故意没有表现出来,就是为了不让卡罗琳好受,她实在太气愤了,看到女儿被一个旁系私生子所蒙骗。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一直以来,她为了自己心爱的女儿而渴望得到并奋力争抢的那个位置,又重新回到了她的手里,而且这一次还满载着爱意。她想要高歌,想要起舞,想要举起双手大笑,但她必须控制自己的激动心情,免得让人误以为她生性贪婪,脑子里全是那些不道德的念头。因此她只是愉快地笑着,不时点点头,还因为查尔斯说的俏皮话不由咯咯笑了起来,她开始发现,玛丽亚说得没错,这年轻人确实挺有魅力,甚至可以说是非常迷人,而后又觉得十分奇怪,自己之前怎么从未留意。
雷吉·坦普莫尔也很高兴,但比起他的母亲,他的快乐来得更为单纯也更和缓。他被母亲和姐姐叫到伦敦来,是要让他裁决一场家庭纠纷,这简直是他最讨厌做的事情,但令人惊喜的是,如今这场争斗已消失在了欢乐的海洋里。再加上,他觉得查尔斯看上去人挺不错,他很高兴姐姐找到了一个如此值得信赖的人生伴侣。之前那场争斗,他基本没怎么参与,毕竟他也是最近才刚知情,因此比起在座有些人的表现,他的喜悦就显得相对比较平静,但他的高兴心情和大家都是一样的。这下他回去以后,可以对未来抱有更多信心了。尤其令他高兴的是,听到查尔斯告诉他的两位祖父(查尔斯的话让他俩一个高兴一个茫然),他不会放弃他的工厂和纺织生意。他会聘请一位能干的经理,但他觉得自己拥有经商的天赋,并打算好好加以利用。听到这违背自己意愿的雄心壮志,佩里格林自然是很不赞同,他当时看到了,但卡罗琳却没那么表示。她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决定要和詹姆斯·特伦查德站在同一边,这估计会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么做。雷吉简直太开心了,家里终于迎来了一个有生意头脑的成员。他们格雷家已经接连好几代没人拥有这种天赋了。
整个过程中,波普夫人一直没怎么言语,但她估计是这屋里最受冲击的一个。身为普通教区牧师的女儿和妻子,光是能来布洛肯赫斯特家的豪华宅邸享用晚餐,就已经够不寻常的了,现在她还知道,有朝一日,她的儿子将会成为这幢豪宅还有其他众多地产的主人。听他们聊了一晚上,她逐渐意识到,自己在查尔斯生活中的地位,将不会发生什么改变。他希望自己为他感到高兴,不要因此而觉得太过卑微,于是她决定和他一起,尽情庆贺他身份的巨大转变。其间只有一次,她语气强硬地插入了他们的对话,那是在布洛肯赫斯特伯爵提出,查尔斯应该从此放弃他的纺织生意的时候。听了这话她急忙摇头。“那不可能,”她说,而且语气相当严肃,“查尔斯根本闲不下来。您倒不如叫鱼儿不去游水或者鸟儿不去飞翔,那样或许还有点可能。”卡罗琳为她这话拍起手来,查尔斯则举起酒杯,为波普夫人的健康干了一杯。
事情发展成现在这个局面,很难说他的两位祖父到底谁更高兴。詹姆斯有了一个子爵身份的外孙,而且还是个很有生意头脑的年轻人,他曾寄托在奥利弗身上的希望,都因为他而有了指望。詹姆斯想象着,他的子孙后代将会成为开创英伦生活的先驱人物,而他自己则可以同有史以来的众多伟人比肩。安妮没他那么多不切实际的幻想,但她同样觉得,让詹姆斯暂且陶醉其中倒也没有什么坏处。此刻,他可以尽情享受身为成功人士的满足感。难道他不应该吗?他已经实现了他曾经定下的所有目标。她希望这种成就感能伴随他越久越好。至于她自己,她很高兴,索菲娅的孩子注定会过上不同凡响的人生。她喜欢玛丽亚。甚至对卡罗琳也有了不少好感,远远超过她之前的预想,她已经心满意足了。她依稀能看见,自己今后去格兰维尔和奥利弗还有苏珊一块生活,或者是在利明顿庄园同查尔斯和玛丽亚待在一起,而不管在哪里,她都能过上宁静而愉快的日子。她想着,下次贝尔格雷夫广场的花园进行修剪的时候,自己也可以过去帮把手。詹姆斯应该能够安排下来,这种活动能让她获得极大的满足感。她的儿子还有外孙如今都有了完满的结局,对奥利弗来说,或许算是堪称完满吧,总之也没什么好不满的了。
在所有兴高采烈的客人中,唯有奥利弗显得相当沉默。事实上,他回顾了自己当初的行为,想到自己竟会做出那种事情,觉得实在羞愧难当,甚至有些无所适从。如今回想起来,他对索菲娅的儿子产生的嫉妒情绪,都显得非常小家子气。就算真不知道波普是他外甥,也完全不能成为他行动的借口。对于詹姆斯而言,他外孙带给他的乐趣将会远远超过他的儿子,要让奥利弗接受这一点或许不是什么容易事,但如今一切总算都有了最好的结局。等他到了格兰维尔,细心打理几年之后,应该就能摆脱一些失败的阴影。然而,想到自己曾经帮助约翰·贝拉西斯写下字条,还有更糟糕的,就是他在河边犹豫的那一刹那,都让他感到心神不宁。这事他永远不能向别人诉说,只能将这份负罪感一直带到坟墓里去。
那天早些时候,奥利弗去过约翰的住处,却只听到贝拉西斯先生已经走了的消息。天快亮的时候,他把行李装上一架运货马车,和他乘坐的那辆马车一起,出发赶往车站了,可究竟是哪个车站,门房却又说不出来。奥利弗一点也不意外,回到伊顿广场后,他把这事告诉了查尔斯,两人约定,不再追究这件事情,虽然这大大违背了詹姆斯的意愿。爆出这样的丑闻,影响肯定十分深远,约翰会被施以绞刑,而他们谁也无法摆脱那个可怕夜晚留下的阴影。实际上,查尔斯的宽容态度远远超出了詹姆斯或是奥利弗,他甚至提出愿意为约翰提供某种抚恤金,因为他一辈子都生活在继承家产的憧憬里,完全没有养活自己的能力。显然,前途的破灭把约翰给逼疯了,彻底地疯了,他们难道能因为这点而把人绞死吗?说到这里,詹姆斯才总算接受了他们的提议,但他追加了一个条件。给他抚恤金可以,但前提是约翰绝对不能待在英国境内。“英格兰、苏格兰、威尔士、爱尔兰,这些地方通通不可以。让他去漫游欧洲随便找个落脚的地方吧,但在这里绝对不行。”于是他们最终达成共识:约翰·贝拉西斯只能四处流浪度过他的余生,要么一辈子漂泊在外,要么回来做个穷光蛋。
大家都在欢欣庆贺的时候,苏珊却扮演了一个颇为复杂的角色。她比在场所有人都更早知道查尔斯的身份,却又不能在面上表现出来,因为得知真相的时候,她正和约翰·贝拉西斯一起躺在床上。因此,她不得不假装惊奇地倒抽了一口气,而后拍手表示庆贺,同时却又心知肚明,坐在她对面的安妮完全清楚自己是在做戏。但事情从此将会轻松许多。他们不会再提起苏珊的那段过去,还有她腹中孩子的真正出身,或是任何会危及他们夫妇幸福生活的其他问题。不过,如果苏珊再次出轨,如果她又让奥利弗不高兴了,情况或许会发生改变,但苏珊不会再出轨了。她体验过一次被逼上悬崖的感觉,并不打算再有第二回。只要婆婆不背叛她,她就不会背叛奥利弗。她可以做到,而且也会做到。
对佩里格林·贝拉西斯而言,这消息简直令他有种重获新生的感觉。他还不是特别明白,卡罗琳最先发现这年轻人就是埃德蒙的儿子的时候,为什么还让他继续蒙在鼓里,但他一点也不在乎了。他向来都很尊敬他的妻子。对于她运筹帷幄、指挥调度的本领,打从心里感到敬畏。现在,他又重新找到了生活的意义,打理家族产业将不再是漫无目的,他的这条血脉重新迎来了光明的前途。他感觉体内仿佛重新充满了能量。他感到非常急切——这感觉实在太过陌生,心底重新浮现出这种情绪时,他一开始甚至没能及时分辨。想到约翰,他也觉得稍微有点遗憾,他把一切全赌在了继承人这张牌上,翻过来一看,却发现竟然是张鬼牌。他会和查尔斯商量一下,看看能不能为他做点什么。查尔斯肯定干什么事都很有主意。对此他倒是很有信心。没错。他就把这事全权交给查尔斯去处理。
晚餐结束后,所有人都下楼往大厅里走去。他们商量着,可以让查尔斯和波普夫人也坐詹姆斯的马车顺道回霍尔本大街去,可查尔斯怎么也不肯听。他说,他很容易就能招来一架双座马车,那样就已经绰绰有余。下到台阶最后一级,玛丽亚凑到他的身边,两人开始互道再见,卡罗琳·布洛肯赫斯特突然说话了。“既然他真要去招辆马车回家,孩子,你干吗不和他一块出去,帮忙找一找呢?”
其他人都很惊讶,这话竟会出自一个最讲究体面的人的嘴里,但玛丽亚已经上前一步,伸手挽住了查尔斯的胳膊,生怕他祖母又要改变主意。看着他们走出去,坦普莫尔夫人略带质疑地看了女主人一眼,但卡罗琳并不觉得懊悔。“放心,他们不会做什么太出格的事的。”
对此安妮答道:“什么出格的事也不会做的。”
这话已足以使在场众人明白,未来几十年里,这两个家庭应该能寻得某种方式,求同存异地和睦相处下去。
外边人行道上,小情侣在广场周围四处打量,等着没有载客的马车经过。玛丽亚首先打破了沉默。“我能把手放进你口袋里吗?我太冷了。早知道应该披上披肩再出门的。”听了这话,他立马脱下外套,披到她身上,而后拉住她的手,十指紧扣,放进自己温暖的口袋里。
“这是不是意味着,我能和你一块去印度啦?”她问。
他考虑了一会儿。“如果你想去的话。我们可以把它当作蜜月旅行,只要你母亲不表示反对。”
“她要想反对,也得先过了我这关。”
他大笑起来。“你肯定觉得我太笨了。竟然从来没有起疑。”
玛丽亚不愿听他贬低自己。“当然没有啦。心地纯洁的人当然看什么都很单纯啦。你自己不耍诡计,自然也不会怀疑别人会起异心。”
他摇了摇头。“特伦查德先生关心我,这点或许可以理解。他是我父亲的朋友,至少我是这么以为的;因此,不加质疑地接受他的资助,大概还算情有可原。可布洛肯赫斯特夫人呢?堂堂一位伯爵夫人,为什么会突然之间想着去投资一个她根本不太认识的年轻人的产业?谁会像我这么瞎,连这么明显的事情都看不出来?”他为自己没能早些察觉而长叹了口气。
“别这么说,”玛丽亚表示,“世人都知道,宁可轻信受骗,也好过时时起疑。”说完这话,她冲他仰起了脸庞,他内心狂喜,在她唇上印下一吻。他们当时还不知道,直到生命终结,他都会对她怀着同样强烈的感情。光是这点,便足以称得上是完美结局了。
晚些时候,安妮坐在梳妆台前,弗兰特太太帮她梳理着头发。詹姆斯和奥利弗还在楼下书房细细品尝白兰地的滋味,查尔斯则和波普太太一起回了霍尔本大街。临走之前,他们约好可以随便选个日子,尽早搬进布洛肯赫斯特宅邸去,这事算是已经说定了。对于今后波普夫人可能会成为伯爵夫人的伙伴这件事,安妮并不是很羡慕,不过起码她的生活将不再孤单。
“我在想,咱们是不是该重新请一位贴身女仆了。”安妮说。弗兰特太太过去当过贴身女仆,该做什么她心里都有数,但她们俩都知道,一人身兼两职还是太辛苦了。
“我明早就去打听看看,夫人。这事您就交给我吧。”弗兰特太太无意把这事留给特伦查德夫人处理,那个既卑鄙又爱骗人的埃利斯小姐,就是自己休息的时候,由她选来的。这种货色根本逃不过弗兰特太太的眼睛。“我能提个建议吗,夫人?”
“说吧。”
“比利男管家的身份,是不是可以确定下来了?他还有点年轻,这我知道,但他对家里的事务十分熟悉,也很了解特伦查德先生的习惯,而且他非常渴望这次机会。”
“如果你觉得他能胜任的话……”安妮感到颇为惊奇,弗兰特太太竟会想让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坐上这个位置。“这样难道不会加重你肩上的担子?”
“这点您不用担心,夫人。”弗兰特太太十分清楚,帮比利拿下这个职务以后,他这辈子都会对她感恩戴德。如果她有法子操控管家,还能亲自挑选贴身女仆,她今后的生活肯定会轻松许多。而这正是弗兰特太太的愿望,过上能够由她自由掌控的轻松生活。“不过当然了,这事还得由您全权决定。”她又加了一句,将梳子放回梳妆台上。“您还有别的吩咐吗?”
“可以了,”安妮说,“谢谢你。晚安。”
女管家把门带上,留安妮在屋内独自思索。她会接受弗兰特太太的建议,但愿事情从此安定下来。然后,继续过他们平常的生活。
天色已经晚了,还开始下起了丝丝细雨,约翰·贝拉西斯从肮脏的后街餐厅出来,朝他那间阴沉惨淡的便宜旅馆走去。他把仆人罗杰留在那里,吩咐他拿出行李,尽其所能地布置好他的房间。他在奥尔巴尼的住处虽然已经相当朴素,但这地方跟那里比起来简直寒酸到不行。他怀疑罗杰不久之后也会离去。他已经把从前的人和事都远远甩在脑后,可那又怎样?逃到迪耶普能给他带来什么?他又能在那里做些什么呢?他不相信危机已经解除。尽管他们没有立即派人过来抓他,虽然他原本确实有此担心,但是那也不能说明他们永远不会追究此事。他必须不停更换住处,没错,只有这一个解决办法;而且绝不能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可他怎么才能做到?他要靠什么来养活自己?他脑子迷迷糊糊的,发现自己竟然开始思索高利贷这个词用法语该怎么说。
雨越下越大,他突然开始飞奔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