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特伦查德坐在餐桌前,吃着早餐送上的炒鸡蛋。她和詹姆斯大半夜都没睡着,一直在拼命思考,布洛肯赫斯特夫人承认查尔斯以后他们应该怎么做。可到头来,安妮也不得不承认,詹姆斯说得确实没错。伯爵夫人将他迎回家族的那一刻,他们就将永远失去查尔斯。如果他们还想继续守护索菲娅的名声,就再也无法向他说明,他们到底是谁,又与他有着怎样的关联。他们今后的关系,最多也就是詹姆斯作为赞助人投资了查尔斯的产业。他们只能尽量凭借这点设法维系与他的某种联系。虽然哪怕那样也必须小心翼翼,以免有人据此猜出实情。
特顿俯下身来。“您还要再来点烤面包吗,夫人?”
“不用了,也许奥利弗少夫人会需要吧。”
他点点头,走开去吩咐厨房。安妮知道,特顿和詹姆斯一样,都觉得已婚妇女下楼来吃早餐十分奇怪。他们都宁愿她们俩像同等身份的其他女性一样,叫人用托盘把早餐送到她们卧房里去。但或许是习惯使然,安妮怎么也做不到这么懒散,她一次也没这样做过。詹姆斯早已放弃这种提议。她搅了搅盘中的鸡蛋,却没有叉起送到嘴里。事情实在太不公平了,可是,这一切不都是她自找的吗?不就是她和詹姆斯把那孩子送走,还一直隐瞒他的存在吗?不就是她首先把这事告诉了布洛肯赫斯特夫人吗?安妮又开始思考,跟她曾经一样百思不得其解,当初自己是否还能做些什么以挽救索菲娅的性命。她那漂亮的女儿怎么就死了呢?如果他们一直留在伦敦又会怎样?如果他们请了一位伦敦的名医呢?她不知道是应该怪上帝还是该怪她自己。
她脑子里全是这种念头,想着那些追悔莫及的往事,几乎没留意苏珊已经来到了餐厅。
“早上好,母亲。”
安妮抬眼看过去,点了点头。“早上好,孩子。”
苏珊穿着一身好看的灰色晨礼服。看她这个发型,斯皮尔估计花了得有整整半小时。她将大部分头发用发卡固定在脑后,又在苏珊脸庞两侧做了两个紧密的垂发卷,抵消了笔直中分带来的生硬感。“你这发型怪好看的。”
“谢谢。”苏珊答道。她此时站在温锅前,接着转过身朝她的座位走去。“特顿,”她说,看到管家再次来到这个房间,“我只要几块烤面包片和一杯咖啡就好了。”
“烤面包片马上就来,少夫人。”
“谢谢。”她看了婆婆一眼,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安妮也对她笑了笑。“上午有安排?”
苏珊点点头。“安排挺多的。要去购物,试衣服,然后和一位朋友共进午餐。”她说话的语调和她的笑容一样明朗。事实上,苏珊并不这么认为。她的心情其实根本就谈不上明朗。然而,她是一个好演员,也知道在做出某种决定之前,绝不能把自己的困扰表现出一丝一毫。
“奥利弗呢?”
“出去骑马了。他在试那匹新马。今天一大早就出了门,这对他而言可不是件容易事。他想骑着它到公园里去炫耀炫耀。”说完,她向特顿点了点头,他正端着一盘烤好的面包片走了过来。
“谢谢。”她从中取出一片,但光在那摆弄并没怎么吃。
安妮观察着她的儿媳。“你好像心烦意乱的,孩子。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苏珊嬉笑着摇了摇头。“我怎么不觉得呀。没什么的。我只是在想今天要做的那些事情。而且还有点担心我那个裁缝。上次我去试裙子的时候,感觉一点都不对劲,但愿她这次别再弄错了。”
“是嘛,如果没有别的事情就好。”安妮笑了笑。但是,肯定还有什么别的事情。安妮虽不清楚具体是什么,但她看得出来这姑娘一定有心事。她继续看着苏珊,突然发现她的下颌曲线好像变圆了点,两边的颧骨也不及先前那般突出了。“难道她是长胖了不成。”安妮心想。难怪她不吃东西了。安妮决定不做任何评论。如果说,这世上还有比别人说你变胖了更令人厌烦的事情,她简直想象不出会是什么。苏珊抬起头来,似乎意识到婆婆一直在看着自己。但她还没开口说话,特顿就又回来了,手上的银托盘里摆着一个信封。“打扰一下,夫人,”他说着,朝她走过来,一边清了清嗓子,“这是刚刚送来给您的。”
“谢谢你,特顿。”安妮说着,将它从托盘里取过来。她先看了看新出的红便士邮票,这一革新实在太明智了,又看了看上面的邮戳——根德郡,法弗舍姆——却想不出有什么人住在那里。
“我先走了,您慢慢看信吧。”苏珊说完,便站起身来。事实上,她是觉得马上又要犯恶心了,如果这个直觉没错,她只想独自待在自己房间里。撒谎真是太难了,她心想,而且并非第一次冒出这种想法。
安妮不再瞧信封,抬眼看了过来。“好好享受你的午餐吧。你刚才说要见谁来着?”
但苏珊此时已经离开。
寄信的人是简·克罗夫特,多年前在布鲁塞尔时,她曾是索菲娅的贴身女仆。在安妮的记忆里,简是个好姑娘,索菲娅也挺喜欢她。她们当时从未谈及那个问题,但是,身为贴身女仆,克罗夫特肯定猜到了索菲娅已经怀孕,尽管据安妮所知,不论是在索菲娅生前还是死后,她都从没说起过这件事情。她们前往德比郡时,本打算让克罗夫特留在伦敦,先领着折合膳费的津贴,一直到女主人回来为止。然而,女主人当然没再回来,克罗夫特也另找了份工作,搬到城外去了。但她们之间并无敌意,只是看她离开时觉得不舍,她走的时候,还拿到了一笔额外奖金以及一封极尽赞美的推荐信。能做的他们几乎都做了,安妮上回听说,克罗夫特已经被根德郡某个人家雇用,成了锡德纳姆庄园朗沃思家的女管家。那家人估计就在法弗舍姆附近吧。安妮开始读信,而后停下来深吸了口气。如果说,时隔多年收到女仆的来信让她觉得有点意外,那么读完信中内容后,她就是深感震惊了。
克罗夫特在信中写道,她和埃利斯至今仍有联系,每隔几个月就会互通消息。但是,克罗夫特近来觉得颇为困扰,因为埃利斯最近在信中提到了一些小道消息,事关一个名叫查尔斯·波普的年轻人。“我希望能有机会和您当面谈谈,夫人。此事不宜多写,我只能就此搁笔了。”安妮盯着纸上的文字,觉得胃里头空空的。
一开始,她只是恼火埃利斯。她干吗要在写给简·克罗夫特的信中提起查尔斯?他的事又有什么好说的?不过是个受到特伦查德先生资助的年轻生意人而已。为什么一个女仆会在写给另一个女仆的信中提到这些事情?这时,她才突然醒悟,埃利斯没准一直都在偷听,暗中观察着她的女主人,偷偷听着她和丈夫私下里的谈话。想到这里,她的心脏就像被冰冻住了似的。过去这几个月,埃利斯的表现确实有些怪异,这是显而易见的——而且,她上次声称弄丢但其实从未丢失的那把扇子又是怎么回事?安妮抬起头来。特顿已经退回了壁炉前。
“能叫埃利斯到起居室来见我吗?”
特顿像往常一样,像往常一样波澜不惊地领受了这个命令。“遵命,夫人。”
埃利斯刚走进屋,便立马意识到这次事情并不简单,绝不像平常那样只是找她过来商量如何修改连衣裙或给帽子添上新的装饰。
“能把门关一下吗?”安妮的语调冰冷而严肃。埃利斯转身执行这项命令时,脑子里开始迅速盘算起来,到底是什么出卖了自己。难道有人看到了她和贝拉西斯先生谈话?难道那酒吧里有什么人认识他们俩?她绞尽脑汁,想编出一个可信的故事,能使他们的见面变得无可指摘,可她什么也想不出来。她转过身,面向女主人。
“埃利斯,”安妮开口说,“我刚刚收到了简·克罗夫特寄来的一封信。”
“哦,是吗,夫人?”埃利斯稍稍松了口气。她不知道这话的重点是什么,但肯定不会牵涉到贝拉西斯先生,因为她绝对没在信中提及他的任何事情。
“你写给她的信中,为什么要提起波普先生?”
女仆脑子里顿时变得一片空白。她为什么要在写给简的信中提起波普先生?当然是因为老爷对他很感兴趣呀。不然她对他还有什么好写的?“我想我可能是提了一下,说老爷近来对一个年轻人非常热心,夫人。除此之外我想不出还有什么了。如果惹您生气了,我深表歉意。我完全无意冒犯您。”
她慌张卑微的表现似乎十分有效。安妮注视着她。也许其实根本就没什么。毕竟,詹姆斯确实对查尔斯的生意投注了不同寻常的关心。家里的仆人估计都知道这点,可那有什么呢?她的心情略微放松了一点。但是,还有一个问题没有解决。
“既然你已经来了,我就顺便再问一下,”安妮说,“你之前为什么要到布洛肯赫斯特家去寻找一把根本从未丢失的扇子?”
埃利斯注视着她。特伦查德夫人怎么会发现这件事?大概,是那个心满意足的仆人道森把她给供出去了吧。她调整了一下脸上的表情。“事情不完全是那样的,夫人。”
“哦?那到底是怎样的呢?”
“您称赞了伯爵夫人那天晚宴上的发型。我之后去找她的贴身女仆,是想向她请教如何做出那种发型。”
安妮皱了皱眉。“我不记得自己说过布洛肯赫斯特夫人的发型怎么样啊。”
“您真的说过,夫人。我只是想让您高兴。”埃利斯努力做出感情受到伤害的表情。效果看来相当不错。
“那扇子又是怎么回事?”
“那是我自己犯糊涂了,夫人。您从晚会回来之后,我没能找到那把扇子,以为您是把它落在那边了。”
“那你怎么不来问我?”
埃利斯笑了笑。她能感觉到,胜利就在前方。“我不想打扰您呀,而且反正我也打算过去一趟,去请教发型的事情。”
“结果那把扇子究竟在哪儿?”
“我把它放在别的抽屉了,夫人。我想,可能是您到家时我实在太累了,头脑已经不太清晰。”
这话简直正中目标。安妮一直无法摆脱这种愧疚感,因为要侍候自己更衣,贴身女仆总得熬到凌晨过后。而埃利斯对此十分清楚。
“好吧。不过今后,你要在写给朋友的信中提及这个家的种种动向时,最好事先考虑清楚,”安妮已经相信是自己反应过度了,“你可以下去了。”埃利斯立马朝门口走去。“对了。”女仆停下脚步。“克罗夫特不久就会过来看我。如果她愿意,我想留她在这儿过夜。你能告诉弗兰特太太一声吗?”
“她什么时候来呢,夫人?”
“我还不清楚。就在这几天吧。她正准备出发到美国去找她弟弟。”
“好的,夫人。”埃利斯点点头,走了。
她关上起居室的门,放下心来轻叹了口气。问题被她压下去了。但刚才那段对话却又引出了更多疑问。她写给简的信中,明明没提几句波普的事,但她的朋友看到以后,却觉得有必要报告给她二十五年前的主人,就因为信中出现了他的名字。这是为什么呢?而夫人又为何反应如此强烈,她信中所写的内容明明就不值一提呀?这些情况,她准备全汇报给贝拉西斯先生。要是换不来又一枚金镑,她就把她的名字倒过来写。
“特顿先生,”埃利斯走下通往底层的楼梯,刻意压低了声音说话,“我有话和你说。”
特顿不乐意在自己掌管的地盘被一个女人呼来喝去,但埃利斯脸上的某种神情使他不由得顺了她的意。事实就是,他和这个女人都被约翰·贝拉西斯给收买了,如果她想,轻易就能把他送进监狱去。他招呼她走进餐具室,而后关上了门。
“简·克罗夫特给夫人写了封信,而且她很快就要过来了。”
“简·克罗夫特是谁?”
“她从前是索菲娅小姐的贴身女仆。小姐去世以后,她就走了。”
特顿似乎很不耐烦。“可这些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我和简一直都有书信来往,上回我在写给她的信中提了一下波普先生。”
管家这下似乎挺吃惊的。“你干吗要那么做?”
埃利斯摇摇头。“其实也没什么。我只是写到特伦查德先生有了新的青睐对象。可光看到这些,简就给夫人写了封信,而夫人则为了这事,要把简给召到伦敦来。”
特顿专心思索起来。关于查尔斯·波普和这个家的关系,他当然比埃利斯了解得更多些。他帮贝拉西斯先生偷去的那封信中,可以明显看得出来,年轻的波普先生就是特伦查德先生的儿子,可即便他也想不明白,小姐生前的女仆又在这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女仆打断了他的沉思。“我们应该告诉贝拉西斯先生。”
他点点头。“没错。”他这么说着。但他并不知道,贝拉西斯先生知道以后会得出什么结论。不过,特顿或许可以借此机会,重新博得贝拉西斯先生的好感。他知道自己肯定还未得到谅解,上回利用查尔斯·波普养父的那封信,要了他双倍的价钱。“你说得对。我会去找他的。”
“不用,还是我去吧。”埃利斯表示。如果有小费的话,她想要亲自接到手里。“这些话都是夫人对我说的,还是由我来告诉他吧。你得帮我想个借口,免得我不在的时候她摇铃唤我。”
特顿点点头。“告诉他是我叫你去的。”
埃利斯点了点头。如果说,她先前只是怀疑管家和他们共同的雇主之间有些不大对劲,那她现在已经完全确认了。
玛丽亚·格雷坐在贝尔格雷夫广场的长凳上看书,抬起头时,看见母亲正朝这边走来。她们并非住在广场这一带,但由于柴桑广场离得非常近,还是设法拿到了花园的钥匙,对于这项特权,她们是非常看重的。她的贴身女仆瑞安正坐在不远处织着东西。这姑娘已习惯了这种受人看管的囚徒滋味,几乎留意不到她的存在。坦普莫尔夫人驻足片刻,欣赏地看着她的女儿。玛丽亚穿一件长袖束腰的深红色长裙,看起来就像一位中世纪的公主,正等着爱人从十字军东征中归来。她长得很漂亮。这一点毋庸置疑,而一切仍然会顺利进行,只要她能再管住女儿一小段时间。
“你在干什么?”
“看书。”玛丽亚举起书给母亲看。
“但愿不是什么小说吧。”但她说这话时却又带着笑意。
“是本诗集。雪莱的《阿多尼》,为约翰·济慈所作的挽歌。”
“真感人啊。”坦普莫尔夫人在年轻女孩身边坐下。她知道自己必须保持平和镇定,不能大喊大叫,不能指手画脚,只要稳住心神,直到局势彻底平定。“我有好消息要告诉你。”
“什么好消息?”
“路易莎写信过来,叫你到诺森伯伦去玩。”
“诺森伯伦?”
坦普莫尔夫人热切地点头。“我真羡慕你。这个时节的贝尔福德肯定美极了。”
玛丽亚看着她的母亲。“我到诺森伯伦能做什么?”
“还不是和你在这里时一样?散步、骑马、看书——这些你向来都爱做的事情。”她喋喋不休地说着,仿佛这趟旅程是件极好的、惹人艳羡的福利。“我一直很想离开伦敦,这里的雾霾实在太过严重。试想一下。你可以沿着悬崖边散步,眺望茫茫大海……”
她声音越来越小,仿佛已沉醉在这迷人的画面中。
她女儿当然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我并不想离开伦敦,妈妈。现在不行。”
“你肯定想的。”
“不,”玛丽亚坚决摇头,“我不想走。”
“我的孩子,”科琳娜伸出手来,把女儿的手紧紧握住,“能不能和我说说,什么才最合你的心意,只这一次就好?”她这么说着,露出了既甜蜜又苦涩的微笑。“等你回来,我会把一切都给你准备好的。别的女孩子会多么羡慕你呀。”
“准备什么?”
“什么,你的婚礼呀。你走之前先去量个尺寸。等到白色礼服做好以后,会有人将它送到贝尔福德让你试穿。然后等你回来再做最后的调整。到时会有一两天时间,能确保那件礼服完全合身。”
玛丽亚小心地把书合上。“您已经定好日子啦?”
坦普莫尔夫人在心中暗笑。女儿似乎已经接受了现状。她本已做好要应付女儿哭闹的准备,可现实却和她料想得完全相反。“是的。我和牧师贝拉西斯先生通了信,我们决定把日子定在十二月初的一个星期三。那样的话,你整个秋季都可以待在北边,而后轻松愉悦地回到这里,踏上一段新的人生旅程。”
“新的人生旅程指的是约翰·贝拉西斯?”
“对任何年轻姑娘而言,婚姻都是一段全新的旅程。”
玛丽亚沉着脸点了点头。“那么这段旅程会在什么地方开始呢?”
“他们本来想在利明顿举行,但是,如果你不反对,我比较倾向于借用布洛肯赫斯特家的宅邸。我们不可能磨磨蹭蹭地跑到爱尔兰去,况且,我们这边也没有谁的家里会比那儿更加豪华。我倒挺喜欢伦敦式婚礼的,而且也能给其他人省下不少麻烦。贝尔格莱维亚的天作之合。我喜欢这种说法。”她这么说着,视线越过前方的树杈,望向那所房子二楼的一整排窗户。那间宴会厅里,很快就会举办一场能让她们俩都过上幸福生活的盛大婚礼。
“布洛肯赫斯特伯爵真好心啊。”玛丽亚表示。
坦普莫尔夫人若梦若醒地点了点头。“显然,不论在哪里举行,他都会非常乐意。他们告诉我,他十分满意约翰的选择,很高兴能将你迎进家门。”两人谈话的语调如此稀松平常,科琳娜已经开始相信,事情肯定会有令人满意的结局。
“布洛肯赫斯特夫人呢?她对这事有何看法?”
科琳娜看了女孩一眼,但她目视着前方,丝毫看不出生气或紧张的痕迹。只是一个普通问题而已。没什么别的意思。
“我相信她一定也很高兴。”
“但您还没和她谈过这件事情?”
“是的,暂时还没。”想到眼前的美好前景,她不由得幸福地叹了口气。“我会写封信送过去的,明天一早,咱们就能去量尺寸。然后就可以着手做些准备工作。”
玛丽亚被吓蒙了,呆呆跟着母亲过了马路,往柴桑广场走去。她或许习惯了受人看管的生活,但此时这种扼住咽喉的极度恐惧于她而言还十分陌生。广场里,孩童玩耍的吵闹声、鸟儿的叫声、风声,还有路人的说话声,全都逐渐消失了,到最后,她唯一能听到的只剩下耳膜随着心跳咚咚震动的声响。她紧咬着嘴唇,指甲死死抠进肉里。她得想想法子,而且还得赶紧。她不能嫁给那个男人。否则她宁愿去死。在此之前,这一切似乎都只是某种遥远而模糊的概念,是她母亲永远也不会实现的疯狂念想。然而现在,事情眼看就要变为现实了。光这么想想,她几乎就要受不了了。可她必须赶快想出办法。因为有一点她可以肯定:她必须立即行动起来,否则肯定追悔莫及。
约翰·贝拉西斯知道简·克罗夫特要说的秘密会是什么。埃利斯刚开始讲述她那天早晨的遭遇时,他就猛然意识到了他已找到了缺失的那最后一块拼图。简·克罗夫特就是查尔斯·波普的母亲。肯定是这样的。他们那时都在布鲁塞尔,在二十五年前,她和詹姆斯·特伦查德……
“她长得漂亮吗,这个简·克罗夫特?”他突然说话,把埃利斯吓了一跳,“她年轻的时候?”
“我想,应该还算漂亮吧。没错。怎么了?”埃利斯的思绪已被打断。贝拉西斯先生究竟想说什么?
猜到简的身份后,约翰迅速得出了一个清晰而又生动的结论,关于她为什么会来伦敦的原因。“她想看看她的儿子,”他心想,“想在她去美国之前,最后见见自己儿子。她知道自己不会再回来了。因此,她想在自己永远离开英国之前,来看一看已经长大成人的她的儿子。”
他转身面向待命的女仆。“索菲娅小姐去世之前,这个简·克罗夫特好几周什么活也没干,光在那儿干等着,却拿到了折合膳费的津贴,是这样吗?”
“她之所以没有干活,是因为小姐去了北边。”
约翰点点头,各种想法在他脑海飞速旋转。他们留着她,养着她,让她休息,一直等到预产期到来之前,才将她送到别的地方,等待孩子降生。整件事情都由詹姆斯·特伦查德一手安排,但他肯定征得了夫人的同意。她应该是知情的。她愤怒吗?还是选择了谅解?应该是后者吧,既然在二十五年后的今天,克罗夫特还能再来见她曾经背叛过的女主人。然而这些想法他并没有说出口,他沉默了这么久,埃利斯觉得自己都要窒息了。
“我得回去了,先生。不然主人该找我了。”埃利斯并未移动。她还在等着小费,可以撇开特顿自己独享。
“她回伦敦以后,马上过来向我汇报。告诉我你打听到的任何消息。去和她多说些话。去翻翻她的行李。看看关于波普先生,她都知道些什么。”他简直兴奋不已。当然了,现在还剩一个谜题尚未解开,从许多方面而言,也是至关重要的一个谜题。那便是,这事和布洛肯赫斯特夫人有什么关系?发现她并非查尔斯·波普的母亲,他其实一点也不意外。苏珊说得很有道理。她和特伦查德怎么可能会在一起?但这件事她肯定脱不了干系。而这位简·克罗夫特或许就是破解谜题的关键。最终能否捞到好处,就看会是什么关系了。他已经做好准备,要放手一搏。“去吧。有什么消息马上通知我。”但埃利斯还是没有动,至于原因,他们俩都心知肚明。最后,他还是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了一枚几尼。她接过去,这才动身,出门遇见了一个人影,那人一看到她便迅速躲进了门道里。
苏珊·特伦查德迅速冲过门口,来到约翰面前。她突然现身时,他还在楼梯底下没有上去。“好险,”她说,“我刚才差点撞上了婆婆的贴身女仆。”
“你应该提前告诉我你要过来呀。”
“我说过啦。我是过来用午餐的呀,你应该已经准备好了吧。”
“别担心。我们可以叫人把东西送过来。”他开始往楼上走去。他讨厌在自己屋里招待客人。觉得那朴素的房间完全彰显不出自己的尊贵身份。
“可你怎么会过来?是有什么急事吗?”
苏珊抬头看他。“先上楼吧,我不想站在楼道里告诉你这个消息。”
她准备进入房间以后再向他坦白实情。天知道到时会是什么情形。
埃利斯从未觉得自己是个幸运的人。在她看来,生来就得服侍别人,根本没什么可羡慕的,而且她还时常觉得,自己每一步都走得十分艰辛。可是在那一刻,当简·克罗夫特抵达伊顿广场,准备来见特伦查德夫人的时候,埃利斯总算感觉到了,自己已是王牌在手。
上回见过约翰·贝拉西斯后,她就一直在仔细考虑他的计划。在克罗夫特过来的那天下午,埃利斯将有机会和老朋友单独待上一段时间,问问克罗夫特有关查尔斯·波普的事情,最好还能找个时机翻翻她的东西。而这一切,都要赶在克罗夫特和安妮·特伦查德说上话之前。这任务是有些难办,但贝拉西斯先生态度十分坚决,因而会有一笔不菲的小费,这一点她非常确定。
结果,埃利斯的运气还真不错。克罗夫特来的时候,特伦查德夫人刚从家中离开,要去参加帕克巷某个地方举办的慈善活动,至少得两个小时以后才会回来。岁月对简·克罗夫特多么仁慈呀,埃利斯心里想着,上下打量着她的老朋友。这位曾经的贴身女仆,多年前在布鲁塞尔的时候,便已能吸引众多士兵驻足回眸,她会和年轻的索菲娅小姐在城里头四处闲逛,好似对一切都漫不经心。不只埃利斯一人注意到,战争的奇怪之处就是使所有人都变得草率而无所顾忌,仿佛是临近死亡的气息驱使着人们极尽所能地享受着尚在人世的时日。
“你气色很好。好像一点也没变老。”她说。
“谢谢夸奖,”克罗夫特回答,整理了一下只在鬓边有些花白的褐色头发,“你也一样。”她善意地撒了个谎。
“特伦查德夫人要几个小时后才能回来,”埃利斯说,“咱们去找巴比奇太太要些面包和奶酪,然后好好聊一聊吧。”她示意让她坐在仆人专用大厅角落里的一个位置,然后走开去吩咐起来。
“谢谢。你真是太好了。”克罗夫特表示,完全没有一丝戒心。
吃完面包奶酪,喝下一杯苹果酒后,她们开始打听起彼此的近况来。离开特伦查德家以后,克罗夫特的人生一直都挺顺利,而且她似乎十分享受当女管家的日子,能担负起更多职责,薪水也更高些。
“可我听说你马上要到美国去了,这又是怎么回事?”
克罗夫特笑了。心情十分激动。“我弟弟早年移民去了美国,就在我们从布鲁塞尔回来后不久,他近来在建筑行业干得风生水起的。”
“他在美国什么地方定居?”
“纽约。自本世纪初开始,那里涌现了大量的发展机会,他就是借着这一势头起来的。现在,他正在名叫第五大道的一条街上建造属于他自己的房子,希望我能过去帮他打理。”
“作为仆人?”
“作为他的姐姐。他一直没有结婚。”
埃利斯扬起了眉毛。“他很快会结婚的,如果他真像你说得那么有钱。”
“他确实在考虑。但他还是希望我能和他住在一起,无论他今后会不会娶妻。”
埃利斯发觉自己嫉妒起她来了。克罗夫特马上就能摆脱仆人的命运,到一个全新的国度,去打理一所漂亮的房子。这难道公平吗,她埃利斯还得每天卑躬屈膝,靠着偷听和偷窃才能勉强度日?这根本毫无公平可言。“但愿你能适应那边的气候环境,”她酸溜溜地说,“极端的酷暑和严寒估计会令人很难忍受吧。”
“我应该能受得住的,”克罗夫特当然清楚老朋友心里在别扭什么,“不过我还得自行决定空闲时间该干些什么。这种事情对我来说可还是头一遭。”
“这有什么难的,”埃利斯勉强笑了一下,“你什么时候出发?”
“星期四。我得在那天早上先出发去利物浦,虽然这旅程我并不怎么期待,不过,我已经把所有行李,除了手上提的这个,事先送到了要住的旅馆,倒是省却了不少麻烦。我会在那里过上一夜,然后第二天一早上船。”
埃利斯此时有股强烈的愿望,想说些什么将这趟旅程贬得一文不值,来破坏克罗夫特明显愉悦的好心情,但她忍住了。她还有更重要更危急的事情要做。“你来见特伦查德夫人,是为了什么事呀?”她说。
克罗夫特微微耸肩。“这事其实可大可小。”她犹豫了,不确定是否还要多说什么。
“你知道吗,就因为你说我在信中写到了波普先生,夫人还来找过我麻烦呢。”埃利斯看起来颇受伤害,而非是在指责对方。
“不会吧,这我真不知道。实在太抱歉啦。”
“所以说,你怎么着也欠我一个解释吧。”
克罗夫特点了点头。她完全没有察觉,面前这个女人绝不是心怀嫉妒的朋友这么简单。“我在整理行李的时候,把所有物品都清理了一番,翻了翻从前的信件之类的,准备把不想留下的东西都扔掉。这你明白吧。”
“当然。”
“我翻到了一些索菲娅小姐的信件,便想着应该送到这儿来。我也不知道夫人是否会选择留下,但我实在觉得自己无权处置它们。于是我想,干吗不在走之前亲自送过来呢?虽然很有可能,我刚走出房门,她就会全扔进火里烧掉。”
“就为了这事,特意跑这么远过来呀。”
“也不算太远。我原本就在根德郡,这里正好在去往利物浦的半道上。况且,我也好多年没到伦敦来了。我听说老爷建了好多了不起的建筑,也在报纸上读到过相关描述,但我还是想在离开之前,亲自过来看一看,这城市究竟变成了什么模样。我也不知道自己再次回来,会是这么一种情况,你懂我意思吧。”
埃利斯立刻意识到她的机会来了。“我当然懂啦,我来给你出个主意吧。如果你现在出门,距离夫人回家还会有大把的时间。她起码也要两个小时以后才会回来。我给你列个应该去逛的街道和广场的单子,出去好好看看,玩得开心一点。”
克罗夫特点点头,但她似乎还有些紧张。“我猜想,你应该不能和我一起去吧?主要是,我已有好长时间没有逛过伦敦城了。”
埃利斯轻笑了一声。“要是能这样就好了!可我实在忙不过来。不过你不用担心。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给你一些钱,叫辆马车带你四处逛逛。”
克罗夫特摇摇头。“不用,我身上有钱。”
“那这次机会你可千万不能错过啦。因为已经没有下次了。”
“嗯,那倒是真的。可我的包怎么办呢?”
“我会叫门房帮你拿到楼上,放到你房间去。但你今晚得和我挤一晚了。”听到这里,克罗夫特站起身来,去取她先前挂在外面过道上的披风。
埃利斯花了不过五分钟,将她的包提到了特顿房间,而后两人开始仔细搜寻起来。这回连五分钟都没用到,他们就已有了发现。那是一个皮革大信封,里面装着一捆信件,还有一些其他文件。“咱们必须加快速度。”她说着,看向仔细翻阅文件的管家。
然而特顿还在考虑。“为了这些,他会给咱们多少报酬?”
“咱们不能直接偷走,否则立马就会露出马脚,只要女主人回到家来,提出要看这些东西。咱们得赶紧抄写一份,立刻开始,赶在她回来之前。”
而他似乎并不听她这套。“可谁知道,他能否给出满意的价钱?”
埃利斯有些不耐烦了。“特顿先生,我虽然不知道原因,但你和贝拉西斯先生之间似乎有什么矛盾,这事明显影响到了你现在的判断。但我是清醒的。这绝对是一次大好机会,他肯定会掏钱买下。至于价钱嘛,我们可以过后再去争论,但是现在,咱们必须赶紧抄写下来,这样他若真的要买,我们才有东西可卖,而他肯定是会买的。之后原件还是会被送交给夫人,谁也不会知道我们做过些什么。”
“那你干吗不抄啊?”
“我……”埃利斯沉默了一会儿。她本想说她不会写字,可事实却并非如此。她会写。只是写得不好,入不了贝拉西斯先生的眼。她生气的是特顿对此其实一清二楚。
特顿注视着她,乐在其中地看着她极不自在的表现。“好吧。我会尽快把这些内容抄写下来,然后你去送到贝拉西斯先生面前。但是,在谈好价钱之前,你可绝不能把东西交到他手里。还是说,你希望由我出面去谈。”
“不用。如果他还生你的气,看到你只会让他更不愿意把钱掏出来。”
特顿点头。这话确实有道理。
下定决心要做之后,他的动作就很快了。他在书桌前坐下,桌上有钢尖钢笔和墨水,埃利斯则站在一旁守卫。他几乎一句话也没说,一直在厚厚的白纸上龙飞凤舞地写着,将内容一一抄写下来。写完以后,他没好气地冲埃利斯点了点头。“把原件放回去,拿着这些去找他吧。”
“你觉得这些东西值钱吗?”
特顿想了想。“对贝拉西斯先生而言,它们要么价值非凡,要么就一文不值。”
埃利斯不明白他的意思。“怎么会这样?”她说,可他没再具体说明。相反,他只是把装着文件的皮革信封递还给她,好让她放回那个包里,然后提到顶楼的女仆隔间,她的卧房内。
半小时后,埃利斯已经站在奥尔巴尼那个院子的门口,一名仆人走出门廊,告诉她贝拉西斯先生确实在家,而且请她马上进去。
约翰看到文件的反应,和她料想得并不一致。他由头到尾看了一遍,期间完全不发一语,她则静静等在门边。接着,他抽出其中一张又看了起来,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宛如一尊静默的雕像。她不知道,他这是高兴、入迷还是觉得恐慌。最后,他终于抬起头来。“原件呢?”
“还在克罗夫特小姐原先放的那个箱子。在我的房间里。”
“去拿过来。”他语气严峻,像总指挥官在下达冲锋命令。
埃利斯直摇头。“不行。她肯定会知道是谁拿走的。到时候可怎么办?”
“你觉得我会在乎吗?把它们全拿过来。如果你当真因此丢掉了饭碗,我会给你一千英镑作为补偿。”
埃利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多少?一千英镑,这么大的数目,她根本连想都不敢想,就为了克罗夫特嘴里“可大可小”的那几张纸?她紧盯着他看。
“我说得还不够清楚吗?”他咆哮起来,她点了点头,却还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那就快去啊!”听到他的吼声,她像大梦初醒一般,终于打开房门,迅速冲下楼梯。她开始跑了起来,冲到人行道上,沿着皮卡迪利街一路狂奔,惹得路人驻足回望,看着她从面前飞奔而过。
跑到110号建筑的底层门口时,她已是上气不接下气了。特顿仍在那间储藏室里。他抬头看过来。“怎么样?”
她没理会这个问题。“简·克罗夫特回来了吗?”
“她二十分钟前刚回来。只比夫人早到一刻钟。”
埃利斯的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直跳。“夫人已经回来啦?”
“是的。她问起过你,但我说你出门去了,她好像也没怎么在意。她上楼脱下披风和软帽,便直接进了会客室。”
“所以简现在……”埃利斯的声音越变越小了。
“她已经进去见她了。夫人刚到那屋就摇铃召唤她,克罗夫特小姐刚刚上楼去啦。”
她还有最后一线希望。如果克罗夫特是一回来就直接进去的,那么东西就有可能还在她箱子里。埃利斯二话不说,转身奔向楼梯,一次连跨两级,往楼上赶去,经过会客室所在的那层楼,又经过两层卧房以后,终于来到了顶楼。她冲进自己房间,一眼看见箱子摆在床上,箱盖开着,皮革信封已经不见了。
这是玛丽·埃利斯这辈子,距离一千英镑或是其他任何等值物品,最近的一次了。
能再见到索菲娅生前的贴身女仆,安妮心里再高兴不过了。看到她站在眼前,虽然肯定年长了一些,却没变得令人无法辨认,安妮回想起来,自己以前就很喜欢她。两人一起聊天的场景,似乎把她们都带回了美好的过去。她将这位已摆脱女仆身份的女子请到自己面前坐下。她已叫人端了些果酒上来,并主动给来客倒了一杯。
“你还记得伯爵夫人那场著名的舞会吗?”安妮问道。
“当然记得啦,夫人。打那以后,经常有人向我询问那晚的情形。”她端起酒来,抿了一口。她觉得味道有点辛辣,但能够有此荣幸和夫人共饮,怎么样也都值了。味道什么的根本不重要。“我还记得,索菲娅小姐穿着那身礼服,看上去有多么漂亮。”克罗夫特面上露出微笑。
“她那晚的发型也很好看。”安妮沉浸在自己的记忆中。
“不瞒您说,那可着实花了我不少工夫。”克罗夫特说完,两人都笑了起来。
这样多好啊,安妮心想,可以面带笑容,而不是流着眼泪,一起回忆她们分别之前关于索菲娅的美好记忆。然而,还是那件事,回忆到后面,却让她变了语调。“她那天晚上非常沮丧,我们回到家里以后。”
“是的。”那女仆表示,不敢再多说什么。
安妮看着她。“事情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听说你现在过得很不错,我真的非常高兴。我相信,到了美国以后,你的生活一定也会过得圆满而又充实。但是,既然我们或许再也没有机会相见……”她迟疑了一下。
“我们不会再见面了,夫人。”克罗夫特柔声说。
“是吧,”安妮盯着壁炉内燃烧的火焰,“所以我在想,在我们最后的相聚时刻,是否能够坦诚相对?”
“当然可以,夫人。”
“你知道舞会那晚发生了什么事吗?”
克罗夫特点点头。真奇怪啊,她竟能像现在这样,和这位她本该行屈膝礼的夫人谈论这件事情。仿佛她们俩都处在平等的地位。而某种程度上,在谈到这个问题时,她们确实也没什么差别。“我知道贝拉西斯子爵,我们都以为是正人君子的那个人,欺骗并玩弄了她,而她在那天晚上得知了实情。”
“你知道他们之前举办过一场假婚礼吗?”
“完全不知道。”女仆急于表明自己并未帮着隐瞒任何秘密,直到索菲娅命令她必须如此。“她一直都没告诉过我,直到发现那根本就是假的。然后,不久之后,她就……”克罗夫特喝了一口果酒,视线看向地面。
“她就发现自己怀孕了。”安妮也觉得奇怪,能和其他人,这个人既不是她丈夫,也不是布洛肯赫斯特夫人,好好谈论这件事情。她之前从未有过这种经历。
“我求过她告诉我实情,夫人。请她马上说。直截了当地说。可她当时迷迷糊糊的,脑子好像不太清晰。”
“她到最后才告诉我。”
“是吧。”克罗夫特说。
她们互相盯着彼此。她们知道太多别人都不知道的隐情,詹姆斯除外。哪怕是布洛肯赫斯特夫人,自以为一切都尽在掌握,但她从未见过索菲娅,因而必然错失了一半故事。安妮再次开口。“她及时把实情告诉了我,而后我们做好安排去了北方。事情原本可以很顺利,要是……”
“要是她没去世就好了。”克罗夫特的眼里已是泪光闪闪,安妮看到泪水从她眼角溢出,顺着这位前贴身侍女的脸颊流了下来。安妮觉得很欣慰,她能为自己逝去的女儿落下泪来。“那孩子应该已经长大了吧。他还和波普牧师住在一起吗?还是说他已经到伦敦来了?我猜想,他应该就是埃利斯小姐和我提到过的那位年轻的波普先生吧?”
“可你是怎么知道波普牧师的?”
克罗夫特注视着她。“我很抱歉,夫人。我不知道您听了会不会高兴。”她说完停了下来。
“说吧,”安妮表示,“拜托了。”
她再次开口时,言语间满是歉意,娓娓道出了多年前的秘密。“是这样的,夫人,索菲娅小姐过去时常给我写信。一直到她人生的最后阶段。我们说起过那个孩子以及今后的安排,她在信中写到,孩子会被送到萨里郡的波普家去生活。我记得,波普太太好像是不能生育吧,虽然那封信已经被我弄丢了。”
安妮大吃一惊。“这么说你什么都知道咯。”
“我从没告诉过任何人,我发誓。我敢指着心脏起誓。”克罗夫特说着,也这么做了,“以后也绝不会再和任何人提起。”
“别担心,”安妮答道,“我觉得十分欣慰。她能有可以倾诉的对象。”
克罗夫特这才拿出皮革信封,搁在大腿上。“我这里有些文件,夫人,”她迟疑了一下,“其中一份,能够证明那场虚假婚姻的存在。签署文件的就是那个自称是牧师的男人。他的名字叫布弗里。您姑且可以称之为婚姻证明吧,只不过它是伪造的。另外还有一封布弗里的来信,讲述了那对小情侣如何远离家乡在布鲁塞尔成婚的情形。”她停了一下,从里面抽出两张纸来。“她把这些都交给我了,那天晚上,在布鲁塞尔,她从舞会回来以后,还让我拿去全部烧掉,可我一直没有照办。我没有那个勇气。我总觉得,它们不该由我处置。”
“我明白了。”安妮接过去,粗略地看了看上面的内容。
“可我马上就要离开这个国家,加上埃利斯小姐又在来信中提起了波普先生,因此我想,最好还是把这些东西都交到您手里。我不知道您是会选择保存下来,还是想亲手把它们都给烧掉。但那就要留待您自己,而不是我来决定了。”说完,她便把皮革小包递了过来。
“谢谢你,克罗夫特——现在该叫你克特夫特小姐才对了——你真是太善解人意了,”安妮接过去,朝里面看了看,“其他那些都是什么?”
“索菲娅小姐关于那孩子今后安排的一些来信,写到了医生、产婆之类的一些情况。我不想冒险,害怕我突然死掉,会有陌生人看到这些信息。再说了,这些东西还是都交给您最合适。我只留了她的一封信作为念想,但里面没什么不能让别人看见的内容。”
安妮笑了笑,眼睛再次湿润起来,她凝神望着信封上的字迹。指尖慢慢描摹每个字的笔画。她的心肝宝贝索菲娅啊——哪怕到了现在,光是看到她亲手书写的字迹,就能令她流下泪来。她的笔迹多么青涩呀,那么多弯弯绕绕的笔画。索菲娅的字体一直都比较花哨。安妮想象着她坐在书桌前,手握鹅毛笔的模样。“真的谢谢你,”她再次表示,两眼直视着来访者的眼睛,“我非常感激。索菲娅留下的东西太少了,这你也知道。根本不够我们回忆。这么多年过去,还能拿回她从前的物品,实在太令人高兴了。”
那天晚上,在卧房里,安妮独自一人将它们看了一遍又一遍。她忍不住地泪水直流,当她读到索菲娅常用的词句,仿佛再次听到了她的声音,然而心中对这逝去孩子的爱意,却是如此浓烈而又振奋人心。她还没有告诉詹姆斯。她想让这些东西暂时只属于自己。她站起身来,将它们锁进屋内的小壁橱里,在她的丈夫出现之前。
奥利弗盼着能和他的父亲在雅典娜神庙俱乐部里共进午餐。揭穿波普的可疑过往虽然既麻烦又费钱,但那件事已经结束了,他希望从现在开始,可以和他那苛刻的父亲重新达成某种和解。毕竟,他可是帮了詹姆斯一个大忙,使他得以尽早脱身,没有因为波普和他那可笑的棉花而闹出笑话。詹姆斯告诉他,查尔斯没有否认那些指控,这倒让奥利弗好奇起来了。那两封信确实是坐实了波普的罪过,可是,奥利弗原本以为,他会想方设法为自己开脱,可他并没那么做。随它去吧。奥利弗和詹姆斯的关系也是时候向前迈进了,带着融合了家族之爱与伙伴之义的全新感情。
“日安,先生。”俱乐部侍者说着,默默打量奥利弗那根顶端镶银的手杖,还有他的手套和丝绸礼帽。奥利弗笑了笑。他喜欢这里,感觉十分优雅。这才是他该来的地方。他跟着那人穿过大厅,经过弧形楼梯,走进宽敞的餐厅里,那高大的落地窗几乎一直延伸到了房顶。虽然场地很大,但镶在墙上的深色木板,还有深栗色的花纹地毯,却给房间营造出了一种隐秘而低调的气息。
“父亲。”他轻轻挥手向詹姆斯示意,詹姆斯已坐在角落里一张圆桌旁等他。年长的男人起身表示欢迎。
“奥利弗,”他脸上带着愉快的笑容,“很高兴能在这儿见到你。你一定饿了吧。”詹姆斯有心和儿子开开玩笑。过去这几个月里,他们关系紧张,令人很不自在,他急于想和儿子多加沟通,缓和一下这些日子两人之间的紧绷状态。但在今天这个日子,想到自己即将说出的话,他没什么信心能达成这个目的。
“饿极了。”奥利弗回答,搓着双手在桌旁坐下。詹姆斯看得出来,儿子此时心态积极而且自信,也再清楚不过这种态度究竟从何而来。不过,他想着,还是让奥利弗来引出那个话题吧。
他们拿起面前的菜单看了起来。“你今早去哪儿啦?”詹姆斯说。
“骑马,”奥利弗答,“今天天气不错,骑马道上十分拥挤,但我对那匹新马非常满意。”
“我原以为能在格雷律师学院路的会议上见到你呢。”
“什么会议呀?”奥利弗皱眉看着面前的菜单。“龄羊是什么?”
“比羔羊大,但又比成年羊小,”詹姆斯轻声叹息,“我们要讨论新工程各个阶段的不同状况。他们难道没告诉你?”
“也许提过吧。”奥利弗向一名侍者使了个眼色。“咱们要不要喝点什么?”
詹姆斯看着他先点了一瓶夏布利葡萄酒,而后又追加了一瓶波尔多红葡萄酒。为什么他的儿子总是这么令人失望呢?他设法在这个国家最激动人心的工程里为他谋求了一席之地,可这孩子却连一丁点兴趣也提不起。的确,这工程还没发展到最令人着迷的阶段——还在清理东伦敦地区那大片的沼泽地——但问题远没有这么简单。奥利弗似乎还不明白,在这个世上,真正的满足感只有通过辛勤劳动才能获得。只有短暂欢愉的人生,谁都不会感到满意的。他必须要有所付出,付出自己的心力。
要是奥利弗听到他的这些想法,肯定又会怒火中烧。他是愿意为他的人生付出心力的,只是并非他父亲为他规划好的那种人生。他想在格兰维尔长住,只在社交季节才回到伦敦。他想到田间去巡视,和佃户们说话,在乡间发挥他的重要作用。这又何错之有?难道很不光彩吗?并不会啊。但他父亲从来欣赏不了和自己不一样的价值观。这些话他一起没有说出口,平心而论,奥利弗说得确实有些道理。然而,当他们坐在那里,一杯杯喝着他先前所点的葡萄酒时,其实两人心里都很清楚,查尔斯·波普的身影已隐隐浮现在他们身后,是他们怎么也绕不过去的话题,继续这么拖下去终归不是办法。最后,奥利弗忍不住开口了。
“对了,”他切下一小块肉,“波普先生那边,您已经收手了吗?”
“这话什么意思?”
“您觉得我是什么意思?您不是向来最看重诚信经营吗?难道您要告诉我,您的标准下降了不成?”
“的确,我并没有撤回之前的投资,”詹姆斯斟酌着说,“那仍然不失为一项明智的决定。”
奥利弗探身向前。“我给您的那几封信呢?”他声音低沉,充满攻击性,“您不说当面质问过波普,而他什么也没否认吗?”
“没错。”詹姆斯点了一份山鹑肉,现在他有些后悔了。
“哦,结果呢?”
詹姆斯开始解释起来,声音有如丝绸一般柔和。即便是要安抚一头凶猛的野兽,估计也不会比这更加小心了。“我只是不太相信,整件事真的完全是……那样的。”
“我不明白,”奥利弗嘴角僵硬,“您是说那全是谎话?也就是说,我是个骗子?是这样吗?”
“不,”詹姆斯说,试图缓和儿子的情绪,“我不觉得有谁在说谎。至少,不是你……”
“如果信中说的不是事实,波普就应该直接否认啊。”
“我不敢肯定。况且,当你在生意场上……”奥利弗一脸痛苦。为什么父亲硬要把他推到生意场上去呢?这要求难道很过分吗?“当你在生意场上做久了,”他父亲语气坚决,刻意重复了一遍,“自然而然地就会有种看人的直觉。查尔斯·波普绝对不会欺骗海关人员。他根本做不出那种事。”
“那我再问一遍,他为什么不直接否认?”奥利弗把餐巾攥得紧紧的。
“你说话小点声。”詹姆斯四处望了望。有几位客人已开始看向这边。
“还要让我再问一遍吗?”奥利弗再次开口,而且比先前更大声了。他把刀叉全扔到盘子上,刻意发出嘈杂的声响。这下子,詹姆斯无须左右环顾,就知道他们已成为整个餐厅的焦点,也会是人们稍后在书房热烈讨论的话题。而这正是他极力想避免的情形。
“好吧,既然你这么坚持,那我就告诉你。我相信,查尔斯·波普是不希望自己成为让你我产生争端的原因。他之所以不为自己辩解,是不想影响我们两个的关系。”
“可他已经影响到我们了,不是吗,父亲?这个波普先生?他已经影响我们好长一段时间啦!”奥利弗推开椅子,站起身来,勃然大怒。“您当然会站在他那边啦。真是的,我怎么会妄想您会支持我呢!祝您度过美好的一天,我的父亲。还有您最亲爱的波普先生!”他一字一顿地吐出这些话,仿佛它们是什么有毒的东西,“让他来给您安慰吧。因为您根本没有我这种儿子!”
屋子里一片寂静。奥利弗转过身,看到至少有十几双眼睛对准了自己。“全见鬼去吧你们!”他高喊一声,把头往后一扬,大步冲出了俱乐部。
与此同时,查尔斯正坐在办公室里,凝望着自己养父的画像。他应该感到兴奋不已才对,他这样对自己说。他已经迎来了事业的关键阶段。不仅拿到了生意上的赞助,还能如愿前往印度,一切进行得都很顺利。可不知怎么,他现在却不想离开伦敦,曾经畅想的前景也失去了应有的光芒。事实就是,他想来想去,发现自己不愿离开的其实是玛丽亚·格雷。他拿起笔来。难道他真打算牺牲掉迄今打拼得来的一切,就为了留在一个永远不会成为自己妻子的女人身边?人生为何要如此艰难。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呢?他竟爱上了一个早有婚约的女人。更不幸的是,她的身份他根本就高攀不起。等待他的只能是痛苦和屈辱。他再次抬头看着那幅画。如果他睿智的养父还活着,会给他什么建议呢?
“打扰一下,先生?”办事员在打开的门上轻叩了几声,手里拿着一个信封。
“什么事?”
“这是给您的信,先生,”办事员说,“信差刚刚送来。他说是加急的。”
“谢谢。”查尔斯点点头,伸手接过信封。看了一眼上面的字迹。“那信差还在这儿吗?”
“已经走了,先生。”
“好的,谢谢。”查尔斯再次道谢,等他出去之后,才把信封打开。
“亲爱的查尔斯,”他读着信上的内容,耳边仿佛听到了她的声音,“我必须马上见您一面。下午四点之前,我会在哈查尔兹书店等您。请一定要来。您亲爱的玛丽亚·格雷。”
他盯着信纸看了一会儿,而后从口袋里掏出手表,感到心脏正狂跳不止。时间已经是三点十五分。他时间不多了。他一把抓过帽子和外套,从办公室里跑了出去,把办事员吓了一跳。
他得在四十五分钟之内赶到皮卡迪利街。他飞快地冲下楼梯,跑到路边,焦急地在主教门大街上来回张望,寻找出租马车。可路上一辆马车也没看见。他站在人行道上,周围什么人都有,男男女女在他身边匆匆穿行,忙着去干他们各自的活计。哪条路可以最快到达皮卡迪利街?如果他现在跑过去,能不能够及时赶到?他掌心在出汗,胸腔胀得满满的。他开始觉得沮丧,眼眶里盈满泪水。他在人行道上跑了起来,而后又变了主意,冲到马路上,疯了似的搜寻着马车。
“嘿!”一个赶着大车的男人大声呼喝,“快闪开!”
“上帝呀,”查尔斯朝利德贺市场跑去,在心里头默默祈祷,“我不会再向您祈求其他任何事情。请保佑我叫到一辆马车吧。”这时,他从针线街的街角拐过弯来,正好就看到了一辆出租马车。“嘿!这边!”他高喊起来,挥动着双手。
“您要去哪儿,先生?”马车夫询问,将马车拉停。
“皮卡迪利街的哈查尔兹书店,”查尔斯倒在黑色皮革椅上,胸口还在怦怦乱跳。“拜托你,越快越好。”他闭上眼睛。“感谢上帝。”他低声咕哝了一句。然而,他当然也知道,自己今后还会再向造物主祈求别的恩赐。
四点差五分,查尔斯终于赶到了书店门外。他跳下马车,付了车资和小费,冲进带凸窗的书店双开门,然后停下了脚步。她在哪里?这书店实在太大,比他印象中的大多了。而且现在这个时间段,店里头挤满了女士,全都戴着软帽遮住了脸。他又看了看时间。她肯定会等他的。她肯定知道他一定会来吧?
可到哪里才能找到她?他来到陈列小说的书架旁,艰难地挤过由厚重裙撑支起的宽大裙摆所连成的一片海洋。他瞪大眼睛,视线越过帽檐,打量那些手捧书本仔细阅读的脸庞,一边轻声呼唤她的名字。“玛丽亚?玛丽亚?”一个姑娘冲他笑了笑,但大部分都只小心地看他一眼,而后避开他的视线,试图离他远些。他随手拿了一本简·奥斯汀的《曼斯菲尔德庄园》,装出看书的样子,在过道里来回搜寻。她会在哪儿?她喜欢什么书?什么内容会令她感兴趣?
突然他大喊一声。“印度!”这话一出,把身边的客人全吓走了。“请问一下!”他冲到一个正在旁边摆书的男子身旁,“哪里能找到关于印度的书?”
“旅行与帝国那一块,”男店员对他的无知嗤之以鼻,“在二楼。”
查尔斯一跃冲上楼梯,像个就要冲刺的跨栏选手,然后,突然之间她就出现在了眼前,站在一间凹室里,翻阅着手里的书。她还没发现他的到来,那一刻,因为已经找到了她,他终于能好好欣赏眼前这如画般的景象。她穿着浅黄褐色的裙子和短上衣,配一顶装饰有淡绿色丝绸叶片的帽子。她此时正专注于书中内容,竟比他印象里还要迷人。“还真是,”他有点不可思议地想着,“无论我印象之中她有多美,每回见到她时,她的美却总能超乎我的想象。”
她突然抬起头,像是意识到了投注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查尔斯,”她说着,将手里的书紧紧抱在胸前,“我还以为您不会来了。”
“我收到字条的时候,已经是三点十五分了。然后我就争分夺秒地赶过来了。”
“他肯定是中途偷懒去了,那可恶的家伙。”可她脸上却带着笑意。查尔斯来了。什么问题都没有了。刚才打招呼的时候,她把手放进了他的手心,而他至今也没松开手来。此时,她想起了找他过来的目的,慢慢把手抽了回来。表情变得严肃起来。“您得帮帮我才行。”她说。
她说话时带着某种紧迫感,使他立即明白过来,自己会被叫到这儿来,绝不是出于什么无关紧要的原因。“我当然愿意为您效劳。”
玛丽亚要把一切都告诉他。“母亲打算把我送走,送到诺森伯伦她的表亲家去,她想趁着我不在伦敦的时候,安排好我和约翰·贝拉西斯的婚礼事宜。她已经把日子定了。”让她烦恼的是,自己说着竟哭了起来,但她用手套擦去了泪水,而后摇摇脑袋,希望自己振作起来。
虽然明知这样不太合适,查尔斯还是伸手搂住了她的肩膀。“现在我来了。”他简单地说了一句,好像这样就能改变当前的所有局势,如同他心里所盼望的那样。
她颇有气势地抬头看他,表情简直像个战士。“咱们私奔吧,”她低声说,“把这里的人和事通通抛下。”
“玛丽亚!”他现在情绪十分混乱。身体里每个细胞都想告诉她,自从参加布洛肯赫斯特夫人举办的家宴,在露台上见到她的那一刻起,自己就已爱上了她。他还想告诉她,如今在这世上,再没有什么事,能比和她私奔更让他心甘情愿。从此远走高飞,海角天涯。他轻轻碰了碰她柔软的脸庞。“我们不能这么做。您明明知道的。”
她后退一步,像被人扇了一巴掌。“为什么不能?”
他叹了口气。已有客人在悄悄打量他们,这对漂亮的小情侣大概是在闹矛盾吧,女孩眼看就要落下泪来了。他心下一沉,觉得他们都在看热闹。
“我不能让自己成为毁灭您人生的祸首。要是您真和一个东伦敦的生意人私奔了,这城里每户人家都会将您拒之门外。我怎么能对您做出这种事情?即便我是真心爱你?”
“即便您是真心爱我?”
“因为我是真心爱您。我才更不能让您因为我而变得不幸。”他说完,哀伤地摇摇头,而后四处看了看。“哪怕这次会面都是在自找麻烦。您是如何摆脱那贴身侍女的?”
“我把她甩掉了。这事我已经很擅长了。”然而她说话的语气,还是悲伤更甚于说笑。“所以你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我只能做个老姑娘一直到死?反正我绝对不会嫁给约翰·贝拉西斯,哪怕妈妈要把我锁进高塔里,余下的每一天都只能靠面包和水来度日。”
听到她的豪言壮语,他忍不住露出了笑脸。“咱们该走了,”他说,“这样子太引人注目啦。”
“谁在乎呢?”她的悲伤情绪一扫而空。如今已是满身斗志。
“我在乎。”查尔斯冥思苦想起来。到底怎样才能保护玛丽亚,不毁掉她的生活?突然,他想到了,知道他们接下来该去哪儿啦。“跟我来,”他的语气变得坚定起来,“我有主意了。”
“是个好主意吗?”玛丽亚问。她已逐渐恢复镇定。虽然查尔斯不愿和她一起私奔,但他显然也没打算将她置之不理。
“我觉得是,也希望会是个好主意。具体如何,咱们很快就能知晓。”
而后他小心拉着她往楼梯口走去。
时间是下午四点半,马车在贝尔格雷夫广场布洛肯赫斯特家的门前停了下来。玛丽亚和查尔斯走下马车,付过车资,而后迅速走到门口。“伯爵夫人肯定会有主意,知道我们应该怎么做,”两人站在台阶前,查尔斯安慰玛丽亚说,“我不想假装很懂她的样子,但是她很喜欢我们两个。关于这件事,她肯定会有一些看法的。”
玛丽亚还不太相信。“这些或许都是事实,但约翰是她丈夫的亲侄子,而在我们的世界里,血脉往往都会胜过友谊。”
这时候,门突然开了,一位身穿制服的仆人将他们迎了进来,显然,屋里头正忙个不停,女仆们正候着准备接过女士的斗篷,其他仆人则站在楼梯边上随时待命。
“这是怎么了?”查尔斯说。
“夫人正在举办茶会,先生。难道您没接到邀请?”他皱起眉来。他以为他们也是受邀的客人,才会将他们两个迎了进来。
“但我保证,她见到我们会很高兴。”查尔斯语调平静。
那仆人听了这话,心里头却还在打鼓。如果他们没有受到邀请,是出于什么特定原因呢?他开始权衡起来,到底哪种行为——把主人想见的对象撵走,还是放行让主人不想见的对象进屋——会让他陷入最糟糕的境地。最后他想到,这两人都曾出席过主人举办的其他聚会,应该还是请他们上去比较妥当。他点点头,冲楼梯底下的一个男仆示意。“将波普先生和玛丽亚·格雷小姐领到会客室去。”
他们起步朝楼梯走去。“我太佩服了,他竟然记得我们的名字。”
“那是他的工作,”玛丽亚回答,“但我们这么做合适吗?”
他们走到门口,看到布洛肯赫斯特家的主要会客室里——旁边还有一间,由一扇双开门连通——似乎全部都是女客。至少,当中只有很少几位男士,他们闲聊着说笑着,身上的黑色晨礼服与周围的各色衣裳形成了极为鲜明的对比,女士们的宽大裙摆随着动作不断翻腾,犹如湖面上的一朵朵睡莲。仆人们在众多宾客之间穿梭,端着装有三明治和蛋糕的盘子,不时往杯子里添些茶水。有一两位女士抬眼看过来,表示好奇。
“我们到哪儿去找她呢?”玛丽亚问道,但答案立即从她身后传了过来。
“就在这里。”说话的正是布洛肯赫斯特夫人。
他们转过身,看见她出现在面前,脸上带着笑意,或许还有一点惊讶。“非常抱歉,我们强行闯入了您的茶会,布洛肯赫斯特夫人——”但她没让查尔斯继续说下去。
“别胡说啦。我很高兴能见到你们。”伯爵夫人停顿片刻,好好看了他一会儿。“要是我早知道你们对这事哪怕有一丁点兴趣,我也会邀请你们一同参加的。”她穿一件淡粉色带蕾丝边的花缎连衣裙,脖子上装饰着一圈小襞襟,这身装扮多少有些行动不便,但她穿着还是挺合适的。但只有玛丽亚知道,这种颜色的衣裳,若是放在以前,伯爵夫人是绝不会穿的。
“我们需要您的建议。”查尔斯说。
“我很荣幸。”
“但是这个建议,您可能不会乐意告诉我们,”很显然,玛丽亚对结果基本不抱什么希望,“因为您或许会觉得,自己必须支持另一边才行。”
“咱们现在是要表什么态吗?”布洛肯赫斯特夫人有些好笑地挑了挑右边的眉。“有意思。要不要跟我到卧室里去谈谈,孩子?就在楼梯平台的另一边。”
玛丽亚略微有点吃惊。“您的客人都不用管吗?”
“嗯,我想是吧。”布洛肯赫斯特夫人早已猜到他们所为何事,她盼着这天已有好一段时间。她也早就有了主意,自己准备如何处理。
“那查尔斯呢?”
“波普先生可以留在这里。总共也用不了多长时间。他应该不会介意的。”
“是的,我并不介意。”查尔斯说。他心里高兴,女主人似乎很乐意出面帮他们解决问题。
于是,两位女士便朝着与他们先前进来时不同的另一扇门走去了。途中她们停了一下。“我得事先提醒您一句,波普先生,”布洛肯赫斯特夫人说,“坦普莫尔夫人也是我今天的客人。”
玛丽亚和查尔斯对视了一眼。这可不是他们期望听到的话。“多谢提醒。”查尔斯说。
事实上,这个时候,坦普莫尔夫人就站在两间相通的会客室的另一头。她刚到楼下就听说她的女儿已经来了,由波普先生陪同前来,她默默听着,一句话也没说。当瑞安告诉她玛丽亚悄悄溜走的时候,她其实就已有所怀疑。可是在这个地方同时见到他们俩,还是令她深感震惊。这显然表明,他们相信布洛肯赫斯特夫人会是他们的友军,可是这怎么可能呢?科琳娜·坦普莫尔不愿把自己从前的盟友想得如此不堪。直到现在,她亲眼见到玛丽亚跟随笑容满面的卡罗琳离开房间,把波普先生留在原地,身边全是受邀前来的年长女士。她还站在那里,有几位女士向她点头示意,但谁也没有上前。人群中,一位风姿绰约、年近六十的女士正坐在她对面一张锦缎花纹的安乐椅上。她穿一条缀有金色穗带的蓝色丝裙,戴着分量十足且熠熠发光的珍珠项链和耳环。一头卷发高高拢在脑后,腿上放着一把羽毛制成的扇子。
“坦普莫尔夫人,”她说,“您好呀。”她发现科琳娜的视线,一直紧盯着坐在客厅对面的那个年轻男子,心里不禁感到好奇。她一动不动的样子让人觉得有点猫腻。是她胡思乱想了吗?难道这是一对性别对换的老少配?无论事实如何,但明显有人在她面前耍了什么花招,把她给迷住了。
科琳娜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问了句话使她回过了神来。“公爵夫人,”她说,“您一定很高兴吧,看到自己发明的消遣活动变得这么受欢迎。下午茶肯定会比我们都存活得更久。”
贝德福德公爵夫人谦虚地接受了这一奉承。“您真好心,可谁也说不准什么能够长久留存。”她说完,顺着坦普莫尔夫人的目光,望向了坐在远处的那位英俊男子。
科琳娜冷笑一声。“那也不一定。”她的语气如此生硬,公爵夫人立马明白,她对那陌生人貌似着迷的表现,其实是出于深埋在心底的激愤。“但有时我们会知道,什么东西肯定不会长久。当然了,这些完全与我无关。”说完这些,她便往前走去,小心提起裙子,穿过拥挤的人群,笔直地走到了查尔斯·波普面前。
他正和旁边的女士说话,一时没有注意到她。于是她主动开口了。“波普先生。”她说。他转过身来。
“坦普莫尔夫人。下午好。”他心里默默感激,幸好布洛肯赫斯特夫人事前提了个醒,否则他此时肯定会一脸震惊。
“我早该知道你也有份。”坦普莫尔夫人的脸色十分严峻。
“有什么份?”
“别想着骗我。”
查尔斯感觉,有种奇妙的平静感在他体内蔓延开来。他一直知道,这一天肯定会到来,他必须要在玛丽亚的母亲面前据理力争。哪怕他告诉自己,玛丽亚他根本就高攀不起,并试着接受了这个现实,然而,在他内心深处却还是隐约觉得,这一战终究在所难免。“我不是骗子,”他尽量用愉悦的语调说,“如果您想听,我什么都可以告诉您。我是在哈查尔兹书店找到她的。她当时很沮丧,所以我才把她带到这儿来。现在,她正和布洛肯赫斯特夫人待在一起。”
“我知道你们偷偷见面了。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的情况我了解得一清二楚。”科琳娜有意压低了声音,可即便如此,旁边的一位女士还是站起身来,换到了别的位置,她意识到这绝非茶会上的闲言碎语那么简单,任谁听到,都应当给予他们私密的谈话空间。
当然了,科琳娜所谓“对他了解得一清二楚”显然并不完全准确,但她了解的也着实不少。他们初次偶遇后,女仆瑞安便向她汇报了许多情报,足以让她进行深入调查。没过多久她便查出,他不过是个生意刚刚起步的乡村牧师的儿子。一想到凭他这种身份,竟然也敢向她女儿求婚,科琳娜·坦普莫尔就觉得很受冒犯,简直觉得怒火中烧。
察觉到别人好奇的目光,查尔斯也同样压低了嗓门,但他的语气还是比较坚定。他不想屈从于这位女士的压力,不论她是什么身份。“我们是见过几次,这是事实,但并没有偷偷摸摸的。”他表示。这么反驳当然有点幼稚,而他自己也心知肚明。比方说,他们上次约在肯辛顿花园见面,虽然是在公共场合,但实际上也算是暗中进行的。不然的话,看到坦普莫尔夫人走过来,他为何要像犯人一样穿过树丛落荒而逃?不过,他自认这些话都很合乎情理,因为他觉得,将恋人关系向她母亲坦白的不该是他。这事得由玛丽亚来决定,在她觉得合适的时机。毕竟,她也有可能不会选择公开,尽管他现在坚信她绝不会那么做。如果她连私奔都不怕,肯定早已做足准备,不惧直面她的母亲。
科琳娜会是这种态度,自然是有理由的。她生得漂亮,教养良好,只是家中不太富裕,要不是她早在十六岁时,就嫁给了一位一出教堂就满腔怒火的男人,她的人生应该会更有乐趣。结果,过去这近三十年,她一直住在那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冰冷房屋里,竭力躲避丈夫的呼喝凌辱。甚至他死的时候,也还是怒气冲冲的。那天他外出捕猎,因为马儿不肯跨过栅栏门,气得操起鞭子一顿猛抽,把马儿激得用后腿站起来,把他从背上甩了出去。他的颅骨撞上岩石,摔了个粉碎,坦普莫尔伯爵五世就这样告别了人间。从这段狂风暴雨般的婚姻解脱之后,约翰·贝拉西斯在她眼里,就像是终于抵达的平静而舒适的港湾,一直令她十分向往。至少在这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局外人打翻她的计划之前是这样。
然而,科琳娜做出与查尔斯正面对峙的决定,其实一点也不明智。要是她行事更谨慎些,要是她对查尔斯好言相劝,试图激起他的道德感来,或许还有希望让查尔斯选择退出。然而,直接打压必然会适得其反。看着面前这位气得满脸通红的女士,查尔斯突然觉得一阵讽刺,因为坦普莫尔夫人成功改变了他的主意。这想法绝对会令她怒不可遏,可这就是他的真实想法。之前在书店时,他拒绝了玛丽亚的提议,因为他觉得,他有责任让她对自己死心,不能让她一生都活在丑闻的阴影里,而这位骄傲自大的女士却改变了他对此事的看法。老实说,若是回到刚才那一刻,玛丽亚再次向他发出私奔的邀请,他很可能会当场表示同意。
不过,科琳娜·坦普莫尔来到这里,并非是要和这无名小子争个口舌之快。她现在只是担心自己实在太过愤怒,会一时口无遮拦,当众大吵大闹起来,不到明天就会成为传遍整个贝尔格莱维亚的笑柄。为了镇定心神,她整了整身上那条紫色的丝质裙子。接着,在确定情绪恢复稳定以后,她再一次直视他的脸。“波普先生,”她说,“抱歉我刚才失礼了。”
“不会,”他举起手来,以示并不介意,“千万别这么想。”
“您别误会。我之所以觉得抱歉,是怕您因此而不把我说的话当一回事。但事实就是,妄想您会和我女儿发展成某种关系,要么是不道德的,要么就是难以置信的愚蠢。不知您属于哪一种。”她停下来等待他作答。
查尔斯注视着她。“玛丽亚和我……”
“玛丽亚小姐,”她插话,而后等他继续说下去。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开口。“玛丽亚小姐和我……”
可她再次打断了他的话。“波普先生,所谓‘玛丽亚小姐和我’这种说法根本就不存在。这想法实在荒唐可笑。您必须认清:我女儿是一块瑰宝,如星星一般高悬在您头顶。为您自己好,同时也为了她好,忘了她吧。如果您还有一丝一毫的羞耻心,请不要再接近她了。”说完这些,她便回到公爵夫人身旁的那个位置,从经过的仆人手里拿了一套杯碟,开始和身边的人闲聊起来,没再去看那个她恨不能将其研磨成灰的男子。
一走进卧房,卡罗琳立即关上门,招呼那女孩坐下。“您要说的,应该和我丈夫的侄子有关吧?”
玛丽亚点点头。“是有一点。我绝对不会嫁给他的,不论妈妈说些什么。”
卡罗琳也点点头。“当时听说报纸上登了你的订婚声明时,你就明确表过态了。”
“可自那以后,事态变得更糟糕了。”玛丽亚说着,眼睛在这个摆着精致家具、壁炉里闪烁着炉火的漂亮房间里打量起来。几张请柬塞在镀金的镜子边。被圆形绷子固定着的一副半成品刺绣摆在工作台上。屋里的书籍、花朵、信件等等,都给这房间增添了一抹迷人而自在的氛围。布洛肯赫斯特夫人的生活该是多么无忧无虑呀,她心想。多么轻松,多么令人羡慕呀。而后她才突然想起,女主人唯一的儿子已经不在人世。
卡罗琳看着她。“我的耐心可是有限的。”她说。
“哦抱歉。”玛丽亚清了清嗓子。她要把一切都说出来。
“妈妈想让我离开伦敦,到诺森伯伦去,去和她的堂妹梅雷迪思夫人一起住一段时间。”
“这个安排不合你意?”
“不是这么回事。我很喜欢她。可妈妈是想趁我不在的时候,把婚礼的各项事宜全准备好,这样我回来以后,过个几天就能直接去结婚了。”
卡罗琳想了想,看来她没猜错。形势已经到了最紧要的关头。她这段时间一直设想的那个时刻,几乎就在眼前了。不过,她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她心头一紧,想到自己正要打破曾对安妮·特伦查德许下的承诺,但老实说,这难道是可以避免的吗?当她得知详情之后,肯定也会原谅她的。“玛丽亚,”她说,“我有件事情要告诉你,只是我们得先对查尔斯·波普保密。但过不了多久,他也会了解全部的实情,我保证。”
“为什么不能现在就告诉他呢?”
“因为这个秘密和他有关,事情对他造成的影响,自然比对你更加严重。而且,这事我必须当着布洛肯赫斯特伯爵的面来解释,可他现在并不在家。我向他揭晓这秘密的时候,你也会过来一起见证,但在那之前,你绝不能向任何人透露半分。我必须听到你亲口保证。”
这恐怕是玛丽亚这辈子听到过的最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了。“好吧,”她小心地说完,又加了一句,“如果他最后终将得知真相。”
“我之所以现在告诉你,是觉得你听完以后肯定会发现,这会影响到你眼下的处境。事态会因此有所改变,虽不至于叫你母亲满心欢喜,但肯定能让你的心境产生变化,而且也有可能会令她改变主意。”布洛肯赫斯特夫人毫不含糊地表明了她的立场。
“可这段时间我该怎么做呢?”
“你留下来,和我住在这里。”
布洛肯赫斯特夫人说出的每个字,仿佛都隐含着某种毫不犹疑的信念,却反倒令人感到不安起来。她似乎既不怀疑这对恋人能够迎来合乎心意的结局,也十分确信自己有能力将其变为现实。
玛丽亚摇摇头,像是想要甩掉那些不知不觉间冒出来的不切实际的妄想。“妈妈是不会接受查尔斯的。我也希望她能这么做,但这绝对不可能。如果我们要在一起,就必须与她决裂,离得远远的,开创属于我们自己的人生道路。”
“查尔斯怎么说?”
“他不同意,”玛丽亚起身走到窗边,俯视着停在广场上等候客人的马车,“他说,他不愿因为自己,令我卷入对我不利的丑闻中。”
“我就知道他不会令我失望。”
玛丽亚将视线转回室内。“或许吧。可您必须明白,我的处境已经是糟糕透顶了。”
布洛肯赫斯特夫人笑了。她似乎并不认为这就是最终的结论。“坐下吧,孩子,听我说。”看到玛丽亚在她身旁的一张缎面小沙发上坐下以后,她才接着说了起来。“你应该也知道,布洛肯赫斯特伯爵和我曾有个儿子,他叫埃德蒙,在滑铁卢战役中去世了。”
“我确实知道,而且深感遗憾。”
多奇怪呀,卡罗琳心想,她能在讲述一个积极乐观的故事时,再次提起埃德蒙的名字,而没有一张嘴就泪眼蒙蒙。她转头看向面前的年轻女子,这个她一心认定,要使其在自己往后的生命中占据重要位置的年轻女子。
“其实,在他去世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