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姆斯·特伦查德坐在格雷律师学院路办事处的一张精美的帝国式鎏金铜镶边办公桌前。办事处设在二楼,从弧形楼梯下去,有一家律师事务所,这是个饰有镶板的大房间,摆着不少宗教画作和令人赞叹的家具。不用说,詹姆斯是以绅士商人自居的。虽然同时代的大多数人都会觉得,这种说法实在自相矛盾,但他就是那么想的,而且希望能在他的办公环境中反映出来。房间一角的圆桌上,小心陈列着库比特镇的图纸,而在壁炉的上方则挂着一幅索菲娅的美丽画像。那是他们还在布鲁塞尔时所画,记录了他女儿最迷人时期的容貌。她年轻而自信,眼睛直直盯着看画的人,穿一件淡黄色连衣裙,顶着那个年代时兴的发型。这幅画画得很像,真的非常相像,让他一看就能想起她来。或许正是出于这个理由,安妮才不愿将它挂在伊顿广场的家里,那样会令她太过伤感,而詹姆斯却很喜欢看着他那已逝去的心爱女儿的画像。在他一反常态安静独处的时候,总是会回忆起她来。
而这一天,他却凝神望着桌上的一个信封。这封信送上来的时候,他的秘书就在近旁,但他想要自己私下查看。眼下,他将它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盘弄,细细打量着乳白色厚信封上的花体字。不用打开他就知道这封信到底是谁寄来的,他之前收到过同样的信封,告知他已成为雅典娜神庙俱乐部的候选成员。这封便是俱乐部文书爱德华·马格拉思寄过来的申请结果。他屏住呼吸——他太希望自己能被接纳,几乎不敢去看结果。他知道,雅典娜神庙俱乐部不是多数人心目中的高级俱乐部。那儿的食物出了名得难吃,而且在那些贵族眼里,那里不过是各种神职人员和学者前来伦敦偶尔落脚的地方。但那里终归还是绅士们聚在一起消遣的去处,这一点是无可否认的。与其他俱乐部的区别在于,他们稍微调整了入会规定,开始接纳除绅士以外的科学、文学或艺术领域的杰出人物。当中甚至还有从事公共服务的会员,既没有显赫的出身,也没有突出的教育背景。
在这一政策作用下,相较于圣詹姆士的那些俱乐部,这个俱乐部的会员则更加多样化。威廉·库比特便是因此被接纳入会的,而詹姆斯不是帮助他们两兄弟一起修建了伦敦大半个上流社区吗?这是不是也算公共服务?几个月前,威廉就曾经推荐他入会,但之后没有半点消息,詹姆斯便又缠着他,将自己提名为候选人。他知道自己不是什么理想会员,哪怕规定已经相对宽松——在严苛的贵族体系下,他一个街市摊贩儿子的出身,绝不可能受到任何推崇,但难道老天真会如此无情,残忍地拒绝他吗?他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加入怀特俱乐部、布铎斯俱乐部或布鲁克斯俱乐部,或是其他任何高档俱乐部,可难道他连这个也进不成?况且,他听说这个俱乐部有些资金短缺,而他有钱,大把的钱。尽管,他很可能会被人怠慢或是嘲笑,而安妮也永远无法理解,那地方有什么是家里不能给他的。可是,他需要那种跻身上流社会的归属感,如果只要用钱就能实现,那他愿意出钱。多少钱都行。
平心而论,詹姆斯多多少少也知道自己这份野心有些荒唐。就算勉强获得那群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的认可,也不会为他的生活增添任何价值,然而……他还是按捺不住内心深处渴望被人接纳的愿望。这是驱使他不断往上爬的动力,他必须想方设法去达成。
门突然打开,他的秘书走了进来。“波普先生在外面,先生。他想知道,您现在是否方便见他。”
“是吗?请他进来吧。”
“但愿我没打扰到您,特伦查德先生,”查尔斯说着,精神抖擞地走进门来,“办事员说您就在屋里,而我有些消息想告诉您。”他像往常那样温和地笑着,一举一动都很有魅力。
“当然没有。”詹姆斯点点头,将信封放回桌面。他站起身来,和年轻人握了握手,暗自感慨光是看到外孙,就能使自己如此愉悦。“你不坐下吗?”
“不了,要是您不介意的话。我实在太激动了。”
“哦?”
“好心的布洛肯赫斯特夫人已写信告诉我,她和她丈夫愿意给我赞助的金额。我相信这些钱已经完全足够了。”他显然激动得不得了,但还是控制住了情绪。他是个很有风度的小伙子,这是毫无疑问的。
“没有人会觉得自己的钱完全足够的。”詹姆斯笑了,但心里很是为难。看到年轻人充满活力和热情,觉得梦想就要实现的模样,他很难不由衷地为他感到高兴。可是,他也没法欺骗自己。这事实在太过反常——一位上流社会的贵妇人,投资一大笔钱,买下了一个无名小子的产业股份——肯定会引得人们议论纷纷,再加上那天晚会上,布洛肯赫斯特夫人对查尔斯表现出的那令人费解的照顾劲儿,用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把事情全拼凑起来。
查尔斯的话还没完。“有了您二位的投资,我就有了足够的资金,可以还清抵押贷款,购买新型织机,更新工厂装备,进而提高我们的产量。我还可以计划去一趟印度,在那边建立起原棉供应体系,并且委派一名当地代理,然后就能宽心安坐,看着我们的生产规模逐渐走向产业最前列。当然了,我肯定不会当真坐着什么也不干的。”他笑着补充道。
“你当然不会了。”詹姆斯也笑了。心里却在暗自愤恨,为什么没在一开始就给他提供全部的资金,从而抹去伯爵夫人插手的机会。他原本其实轻易就能做到,可他当时觉得,那样一来对查尔斯而言事情会太过顺利,他应该学习一些在当今社会做生意的经验。可现在,詹姆斯简直恨不得踹自己一脚。但话说回来,即便那样,布洛肯赫斯特夫人也总能找到其他方式,走进查尔斯的生活。一旦知道了他是谁,没有什么能阻挡她去接近他。真是的,安妮为什么会觉得非把这件事告诉她不可呀?然而,哪怕这个问题他已经问过自己无数次,他其实也清楚得很,他们已经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他们的没落很快就会来临。“好吧,”詹姆斯笑得很亲切,“我承认我有点吃惊了。那天晚上,听说伯爵夫人对你的产业感兴趣时,我还反问自己,这事能有多靠谱呢。我曾经怀疑她不会兑现自己的承诺。但她说到做到了。是我想错了,但我由衷地为你感到高兴。”
查尔斯热切地直点头。“我准备从现在开始囤积原棉,直到存够一年生产所需的用量。然后,我就可以出发去印度,放入整幅拼图的最后一片。那样一来,事情就都准备妥当了。”
“没错,妥妥的。对了,你现在还不知道布洛肯赫斯特夫人感兴趣的原因?她从没说过为什么要帮忙吗?总感觉有点奇怪。”
“我也觉得,”查尔斯不敢置信地摇着头,“她喜欢我,而且,怎么说呢,还很‘认可’我。她邀请我去她家做客。但她从没说过最初是怎么知道我的。”
“好了,算了。你也别把好心当成驴肝肺了。”
“我没有。不过,我总有一天会找出真相的。她之前倒是说过,我让她想起了她从前很喜欢的一个人。但那肯定不是真正的原因,对吧?”他皱着眉头表示。
“我想应该不是吧。事情恐怕没这么简单吧。”
我真是个高明的骗子呀,詹姆斯心想。虽然之前从没想过,但现在看来,他完全可以睁着眼说瞎话,就像写自己名字那样简单。人真是每多活一天,都要更了解自己一点啊。
他心不在焉地拿起桌上的信封,拆了开来。果然是爱德华·马格拉思寄来的。他把信由头至尾浏览了一番,看到最后一句写着:“我们很荣幸地欢迎您成为雅典娜神庙俱乐部的会员。”他笑了笑,却是在苦笑,因为他想到,不知还要多久他们就会找上门来,请他退出俱乐部。
“有什么好消息吗,先生?”查尔斯从壁炉前方的位置注视着他。
“我加入雅典娜神庙俱乐部了。”他说着,把信扔到桌上。
多么讽刺呀——就在他终于让自己成为,至少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上流人士的时候,他所拥有的一切却即将彻底崩塌。卡罗琳·布洛肯赫斯特绝不会再信守诺言。或者即使她讲信用,别的人也总会猜出实情。她肯定首先告诉了她的丈夫,这才使得他同意出钱投资。在这件事上,正如你所看到的,他完全想错了。她只需要和布洛肯赫斯特伯爵说,希望他们能资助一下年轻的波普,他便会很乐意地随她去做,就像平常其他事情一样。但詹姆斯有一点说对了,如果消息真的走漏出去,不消一天就能传遍整个伦敦,到时候索菲娅会被打上贱人的烙印,而他,詹姆斯·特伦查德,则会成为一个婊子的父亲。安妮对伯爵夫人的同情,将导致他们通通走向毁灭。
想到达摩克利斯之剑就悬在头顶,詹姆斯·特伦查德决定,他要尽情享受现在这一时刻,既然这种好时光注定不会长久。于是为了庆祝,他邀请查尔斯和他一起去新俱乐部共用午餐,两人走出门去,外面阳光十分灿烂。在夸克驾着马车前往蓓尔美尔的路上,詹姆斯坐在马车里,外孙挨在身旁,他情不自禁地想到,这大概会是他人生中最快乐的日子之一。毕竟,现在他就要踏进他这辈子所能加入的最高档俱乐部的大厅,还有索菲娅的儿子陪在身旁。想到这里,他才终于笑了。
走进大厅,视线扫过盘踞正中的华丽楼梯、大理石地面、装饰的雕像,还有镀了金的白色栏杆,詹姆斯的心跳略微加快了。当初作为威廉·库比特的客人前来时感受到的巨大压迫感,似乎突然变成了见到老朋友的自在感。
“打扰一下,先生。”说话的是一位除了白衬衫,全身都是黑色装束,看起来颇为正经的男子。他那浅灰色的头发和锐利有神的蓝眼睛,使詹姆斯顿时想到了罗伯斯庇尔。“有什么能为您效劳吗,先生?”
“我是特伦查德,”詹姆斯边说边从口袋里掏出那封信来,“詹姆斯·特伦查德。”他拿出那页纸在他面前拍了拍。自信心好像突然一下子消失了。“我是这儿的新成员。”
“哦,您好,特伦查德先生。”男子笑着,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
“欢迎您加入俱乐部。请问您今天是否要在这里用午餐?”
“当然。”詹姆斯表示肯定,搓了搓手。
“是和库比特先生一起吗,先生?”
“库比特先生?不是呀。”詹姆斯疑惑。为什么他们会想到威廉?
这位侍从看来颇有些权威。他微微皱眉,表示诧异。“按照惯例,新会员是应该和推荐人一起用第一顿午餐的,先生。”
优越感已很难继续维持。“这是你们的规定?”詹姆斯问,嘴角的笑容凝滞起来。
“不是规定,先生。只是一项惯例。”
詹姆斯感觉原本郁结在胸中的怒气再次升腾了起来。一方面,他希望自己能被人当成上流社会的成员,但另一方面,又恨不能把他们都通通碾作尘埃。“那只好暂时忘掉这条惯例了。我今天过来,是和我的……”他顿住,迅速咳了一声,“我的客人,波普先生一起的。”
“好的,先生。您是直接去餐厅,还是先去某间休息室里稍坐一会儿呢?”
詹姆斯重新掌控了局面。“直接去用餐。谢谢。”他冲查尔斯笑笑,再次回到他人生的舞台中央。
他们被人领着,穿过大厅,经过楼梯,走进了前方的餐厅里。透过巨大的框格窗能眺望苍翠葱郁的滑铁卢花园,里面空间宽敞,空气也很清新,侍从将他们领到右边角落的一张桌子坐下,并询问他们是否要喝点什么,到这时候,詹姆斯才终于放松下来。
他点了两杯香槟,然后将大块的白色亚麻餐巾铺在自己腿上。这感觉真是愉快,他长久的夙愿终于得以实现了,趁着侍者为他们倒酒的当头,詹姆斯打量了一下餐厅的其余部分:那些三三两两一同用餐的男士,装饰用的巨大花瓶,还有一侧墙上那一整排赛马画像。为什么绅士都得装出对马很感兴趣的样子呢,他心不在焉地想着,端起了酒杯。
“为你的健康,还有新项目的良好发展。”他本想和查尔斯碰个杯,随后想到不应该这么做,又把手收了回来。查尔斯注意到他的失误了吗?就算注意到了,他也没表现出来。当然了,詹姆斯心想,我的外孙相当绅士,根本不会在意这种小事情。那一刻,他几乎有些羡慕这个年轻人。“我真为你感到骄傲。”他说,这是实话。他的外孙其实就是詹姆斯一直想要成为,但内心深处却又觉得,自己永远无法做到的那种人。身处这种环境,还可以保持冷静、沉稳和放松的心态,在布洛肯赫斯特宅邸中那高深莫测的会客室里,查尔斯或许会感到有点不安,但在这里,在这个成员大多是努力奋斗的杰出人物的地方,他却丝毫不会觉得动摇。詹姆斯琢磨着,是否应当告诉他真相。反正消息很快就会传来,他总归是要知道的。那么,此时此刻,在这种愉快而祥和的气氛中,告知他真正的身份,岂不是更好,总好过他在派对上听到别人说闲话而得知吧?
“只有具备某些品质的人才,才能像你一样迅速启动这样的项目:需要目标明确,内心坚定,还要敏锐地把握现实状况,去拼命努力。我能在你身上看到自己的好些影子。”
“您过奖了,特伦查德先生。”查尔斯笑出声来,使得詹姆斯像突然撞上什么似的回到了现实。他当然不能在秘密曝光之前把真相告诉这孩子。说不定根本没人猜得出来。说不定布洛肯赫斯特夫人会突然发疯,甚至死掉。说不定他们还会再一次迎战法国。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我说真的。你干得很棒。”詹姆斯急忙加了一句,情绪差点失控。“从商业角度来看,”他尽量用冷淡的语气接着往下说,一边从上衣内口袋里掏出几张报纸,“我想在利润方面,即便初期花费确实不少,最后应该也会相当可观。而且我觉得,你应该不用等得太久。纺织品是人们的必需品,这是事实。”他将报纸摊平。“要是你仔细看一下这个专栏……”
“打扰一下,先生。”詹姆斯抬头一看,站在面前的正是刚才迎接他们进门的那位男子。“非常抱歉,特伦查德先生,商业报纸在这栋楼的任何地方都是不允许阅读的。这是我们的规定。实在不好意思。”他添上最后一句,以免自己表现得过于无礼。
“哦,当然。”詹姆斯的耳朵红了。他就不能在自己外孙面前保持片刻的尊严吗,还是硬要让他把脸面通通丢光?
“是我的错,”查尔斯说,“是我让特伦查德先生拿给我看的。我不是这儿的会员,希望你能原谅我的无知。”
“感谢谅解,先生。”侍者说完走了。詹姆斯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年轻人。他十分震惊,意识到这小伙子将永远无法理解困扰了他外祖父一辈子的那种不安。他不会因为别人能自如应对上流社会的种种规则而感到卑微,也绝不会在社交场合觉得不知所措。
“我必须说,他们可太一本正经了,”查尔斯说,“他们应当为这里有成员能拿出商业报纸而感到骄傲才对。”特伦查德低头盯着桌面。查尔斯是在为他说话。当然了,这意味着他有些同情自己的赞助人,但也意味着,他对他怀有足够深厚的感情,不愿让他觉得难堪。想到这里,他觉得好受多了。这时候,第一道菜上来了,两人开始大快朵颐起来,接下来的午餐时间也毫无意外地过去了。他们吃了三文鱼、鹧鸪、苹果雪球,还有一片切达干酪和一份榅桲果冻。“我正在和亲外孙一起用午餐。”詹姆斯想着,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直跳,简直要把他的西装背心给崩开了。
“我觉得味道还不赖呀,你说呢?”他喝完配合干酪一起点的一小杯波尔图葡萄酒,“尽管这里食物的名声并不好听。”
“我觉得好极了,先生,”查尔斯一脸认真,“但我恐怕得走了。我不该出来这么久的。”
詹姆斯推开椅子,站了起来。“咱们一块出去吧。”
他们慢慢地走到大厅,迎面撞上了气急败坏的奥利弗·特伦查德。“奥利弗?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您办事处的人告诉我的。我在这儿等了足有二十分钟了。”
“你怎么不让他们进来叫我?”
“因为我听他们说了您过来的时间,而我简直不敢相信,您吃个午餐竟然要用一个半小时。您是什么时候成为会员的?”他的坏脾气实在令人难堪。他在自己未公开身份的外甥面前,表现得多么糟糕呀,詹姆斯想着,耐心等待奥利弗收敛住他的脾气。
“抱歉浪费了你的时间,”他说,“但波普先生和我正在庆祝一些好消息。”
“波普先生?”奥利弗转过头。愤怒蒙蔽了他的视线,没注意旁边还站着一个年轻人。“波普先生?你怎么在这儿?”奥利弗的情绪简直又要失控了。
“我们一起用了午餐。”查尔斯用一种安抚且极尽礼貌的语气说道,但这么做完全没有效果。
“为什么?”
“波普先生收到了一些极好的消息,”詹姆斯宣布,“他终于拿到了他工厂所需的全部投资。而我正好刚刚得知,自己成了这家俱乐部的会员,于是,我们就一起过来庆祝了。”
“更多投资?”奥利弗来回看着他们两个。
“您父亲非常好心,经常鼓励我。”查尔斯说。如果他是想遏止奥利弗心中愤怒的浪潮,那显然并没有奏效。
“可你早就拿到了我父亲的投资。所以今天并不是在为此庆祝。”
“的确不是。我今天刚得知一个好消息,又有一位投资人愿意赞助我所需要的全部资金。”
奥利弗紧盯着他。“您似乎很擅长让人把钱从口袋里掏出来呀,波普先生。要怎么做才能让人这样热心呢?我不禁想起了布洛肯赫斯特伯爵夫人像领着得奖的小母牛一般,带着您在她家客厅到处应酬的样子。要是我也能有这种本事,波普先生,我的所有难题估计都能迎刃而解。”
“够了。”詹姆斯心里内疚,十分痛苦。很明显,比起他合法的儿子,他要大大偏爱他的私生外孙。他猜想,奥利弗是怀疑自己父亲偏心而感到妒忌了,可若是当真如此,他也的确没有猜错。他严厉地说:“就算布洛肯赫斯特夫人决定资助波普先生,那也完全不关我们的……”
“布洛肯赫斯特夫人?”这下子,奥利弗完全是一脸震惊了,“所以说,布洛肯赫斯特夫人刚对你的产业表现出一丁点兴趣,紧接着,她就拿出了‘你所需要的全部资金’?天哪,这变化也太突然了吧。”他的声音简直能够滴出毒液。
詹姆斯咒骂自己无意之间竟泄露了这个秘密。这下可好。后悔也来不及了。他又没法把话给收回去。
“应该说,她对我的产业抱有信心,”查尔斯纠正道,“她很看好这个产业,并且相信会有所回报。”
“那个项目确实很有前景,”詹姆斯确认,“她这个决定相当明智。”
“是吗?”奥利弗半眯起眼睛。
他们都沉默下来。查尔斯不自在地倒换着两只脚。“多谢您的午餐,特伦查德先生,”他最终表示,“但我现在真得走了,先生们。”他朝奥利弗略微点点头,走出了俱乐部。
奥利弗转身面向自己父亲。“能不能请您指点我一下,那家伙到底有什么吸引力?”他扬起眉头,装作一副吃惊的样子,“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我的父亲,现在还有布洛肯赫斯特伯爵夫人,要把钱投给一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乡巴佬。究竟是有什么奥秘?这事情背后,肯定还有什么隐情。”
“那你可说错了。他很有才干,而且这桩生意确实很有前景,”詹姆斯表示,却也深知自己并没正面回答问题,“而且他过世的父亲牧师波普先生是我的老朋友……”
“老到我从来都没听说过他。”
“你没听说过吗?”詹姆斯僵硬地笑了笑,“这个嘛,他确实是个老朋友,当初查尔斯刚来伦敦,在棉花产业找了份工作后,他就让我多加照顾他的儿子。得知他父亲去世之后,我当然觉得,自己更是责无旁贷了,因而想要尽我所能地去帮助他。”
“那您确实做到了,不是吗?”奥利弗声音刺耳,近乎尖叫,“您可帮了‘查尔斯’的大忙了。”他讥诮的语调令詹姆斯听得很不舒服。“事实上,您帮他的时候,可比帮您自己儿子卖力多了。给,”他说着,将一叠文件塞给父亲,“我是来把这些东西给您的。”没等詹姆斯接好,他便早早收了手,东西全撒下来,散落在詹姆斯四周。
“特伦查德先生,”詹姆斯那个一身黑衣的老对手迅速走了过来,“我来帮您吧。”他们双双蹲下,收拾起那些满是数字图表的文件,两位年长会员正出门往街上走去,满脸都是不赞许的神情。
詹姆斯没有回办事处。奥利弗的无礼举动令他很受打击。不过,当他回到伊顿广场的家里时,因为儿子难以接受的行为而感到气愤的阶段已经过去,他反而觉得悲哀起来。要是他当初能换一种处理方式就好了,他心想。要是他们当初压根没把索菲娅的孩子送走,人们对他身世的关心肯定早就消逝了吧?那样的话,他是否就能好好享受今天这样的午餐时间,无须担心秘密可能曝光,单纯体会祖父母看到子孙后代健康幸福的那份喜悦?可是,如果是在特伦查德家抚养长大,查尔斯还会有现在这样的绅士派头吗?想到这里,他冷静下来,甚至开始感到苦恼。在这方面,波普夫妇是不是比孩子的亲祖父母做得更加出色呢?
“你看起来一脸严肃。”安妮坐在梳妆台前,看到他从自己门前经过。
“有吗?”他停在过道里,“我今天和波普先生一起吃了午餐。他向你问好了。”哪怕安妮真有些吃惊,她也并未表现出来。詹姆斯没有看见埃利斯正在屋里干活,就在女主人的身后。不待安妮出言提醒,他又接着说了起来。“你或许并不会感到吃惊,布洛肯赫斯特夫人已经给了他开展业务所需要的最后一笔资金。”
安妮没有答话,而是转向她的女仆。“谢谢了,埃利斯。这里没别的事了,不过记得拿上那条粉色裙子。看看能不能去掉上面的印子。”
詹姆斯忙在脑子里回顾先前所说的话,看到女仆臂上搭着一条裙子,从屋子里出来,接着走向了后楼梯。他说了什么会给他们惹来麻烦的话吗?他不这么认为。他走进安妮房间,然后把门关上。“咱们应该定个有外人在时使用的暗号。”他说。
安妮点头。“真是可悲,咱们的秘密竟然多到了这种地步。”她俯身抱起阿格尼丝,开始抚弄它的耳朵。“再和我说说午餐时的情形吧。”
“他先去了我办公室,满脑子都是那个好消息。然后我带他去了雅典娜神庙俱乐部。”
“你成功入会了?怎么没告诉我?”
“我今天上午才刚收到消息。总之,他缺的那部分资金,她已经全给补齐了。”
“我明白了。”
“是吗?”听他的语气,这一刻对他们两个而言,显然都十分重要。
“我明白,事情一旦传出去,将会很难解释清楚。”
“这事根本用不着解释。反正,不用她来出面解释。会有人能猜出真相,她只要加以确认就行。”
安妮皱起眉头。她很清楚,甚至比詹姆斯还要清楚,布洛肯赫斯特夫人多么希望这个消息能够传开,那样的话,他们夫妇就能光明正大地认回这个孙子。她虽然曾经承诺不会将这秘密告知世人,但如果有人主动问及,她也绝对不会否认。
“我觉着,说不定人们不会把这事和索菲娅扯上关系。”詹姆斯是在做最后的挣扎。
安妮摇头。“你对那个年轻人的照顾,就会让人产生联想。而且肯定还有人能记得他们在布鲁塞尔的那段往事。不行。一旦他是贝拉西斯子爵儿子的消息传出去,用不了多久,人们就会知道他的母亲是谁,”她站起来,仍然将狗抱在怀里,“我得找她谈谈才行。我现在就去,亲自和她谈谈。”
“这样有什么用?”
“我不知道。但反正也没什么坏处。既然一切都是我的过错,我有义务做点什么,尽量避免灾祸降临。”
听到她的认罪供述,詹姆斯没有做出任何评论,但他的气早已经消了。这就是他们当前所要面对的处境。就连他也看出来了,翻来覆去地悔不该当初根本毫无意义。在此之前,他根本没有想过,自己对那年轻人的关心竟有可能变成对付自己的把柄。
“要不要我去吩咐夸克,叫他先别把马卸下,如果他还没这么做的话?”
“我走路过去吧。反正也不远。”
“需要我陪你吗?”
“不用。而且也别担心。没有人会因此质疑一个六十出头的已婚妇女的品德。”她戴上软帽,拿过一条披肩,没等他再说什么便动身走了。
前往贝尔格雷夫广场的距离太短,根本不够时间让安妮改变主意,不过当她真的站在布洛肯赫斯特宅邸外的人行道上时,她又不知道自己究竟要问些什么了。安妮从来不是冲动的人,通常情况下,她都会深思熟虑,仔细权衡当中利弊。但布洛肯赫斯特夫人身上有种特质,使她不觉变得冲动起来。那女人的高压手段实在太令人气愤了。
等到她敲响大门的时候,安妮已不再在乎,自己这次造访看起来会有多么反常了。她非常生气,而且完全有理由感到生气。即使布洛肯赫斯特夫人不在家,她也会找个凳子坐下,一直等到她回家为止。她瞥了一眼广场正中的花园。鉴于她对园艺怀有极高的热情,她其实觉得有点恼火,当初设计这座花园的时候,她丈夫或库比特先生都没想过要来问问她的意见,不过呢,如今看来效果倒还不错。这时,一位男仆打开了正门,看到她站在台阶上,脸上写满困惑的表情。他显然没有收到会有客人到访的命令。
“请问伯爵夫人在家吗?”安妮询问,径直走进大厅里。
“请问您是哪位?”
“詹姆斯·特伦查德的夫人。”
“您好,特伦查德夫人,”男仆鞠躬行礼,而后转身走上楼梯,“请在这里稍事等候。我去看看夫人在不在家。”
听到他的措辞,安妮笑了。他的意思是说,他要去问问看,布洛肯赫斯特夫人是否愿意见她。她在一张镀金沙发上坐了一会儿,但立马又站了起来。她意外地发现,想到即将要和伯爵夫人摊牌,自己竟然觉得十分激动。她的脉搏开始加速,特别是刚才还快步走了那么一段时间。视线顺着宽阔的楼梯,投向了楼上起居室那扇紧闭的双开门。显然他们此时正在门后讨论。她看到门把手动了,便立马转过身,装作在欣赏莱利绘制的布洛肯赫斯特夫人某位祖先的画像。他看上去颇有些盛气凌人,头戴高高的假发,一条查理王小猎犬卧在他脚边。
“特伦查德夫人?”男仆说着,出现在她身边。安妮转过身,唇边带出浅浅的笑意。“您请这边走,好吗?”
安妮递过披肩和手套,跟着他走上楼梯。
“特伦查德夫人,”门刚一打开,伯爵夫人便大声说道,“不巧您正好错过了下午茶。西蒙,能帮特伦查德夫人上杯茶吗?”那位男仆微微弯腰应下。
“没事,不用麻烦了,”安妮说,“我什么也不需要。”
男仆又弯弯腰,退下了。她再次踏上了那张粉色的萨旺那瑞地毯。“您肯见我真是太好了,布洛肯赫斯特夫人,”她接着往下说,极尽所能地维持愉快自信的语调,“我保证,绝对不会占用太多时间。我是来……”
卡罗琳·布洛肯赫斯特一看就知道,这位突然造访的客人现在满身都是火药味,于是,她抢在对方爆发之前,迅速截住了她的话头。“特伦查德夫人,快请坐下,”她指向一张锦缎花纹的小扶手椅,“您还记得玛丽亚·格雷小姐吧,那晚在我的家宴上见过的?”
安妮望向窗边,一位美丽动人、身穿浅绿色长裙的金发姑娘正站在那里。她还以为这屋里再没有别人了。想到伯爵夫人让自己在吐露秘密之前安静了下来,内心倒对她闪现出了一丝感激。
女孩笑了笑。“我记得您也在宴会上,但好像没人帮我们正式介绍过。”
“是的,”安妮说,“我觉着也是。”
“我很高兴您能想到过来看看。”布洛肯赫斯特夫人这么说,听来却完全是相反的意思。
“我刚好从这门前经过,”安妮回答,走到她对面站定,“本想进来和你谈点事情,不过这事大可以缓一缓。”
“那我先走吧,不打扰两位了。”玛丽亚说。
“不用,”安妮微笑,“真不是什么要紧事。”事实上,她现在觉得很不自在。既然眼下没法劝诫伯爵夫人不要做出资助查尔斯的鲁莽行径,她已没有必要再继续留在那里。她思量着,自己还要待上多久,才能不令人起疑地告辞离开。
“玛丽亚小姐刚告诉我,她之前偶遇了我赞助的那位年轻的查尔斯·波普先生,就在两天前。他当时正从广场上经过。我估摸着,他应该是刚从这里出去吧。您还记得那晚在家宴上见过他吧?”她说这话的时候,两眼直视着安妮的眼睛。她现在到底想玩什么花样?
“查尔斯·波普?是的,我还记得。”安妮看着女主人拿出手中闭合的扇子,打开而后关上,如此重复两次。她是等着想看安妮会做出什么反应吗?还是为了好玩想刺激刺激她?如果真是这样,安妮绝对不能让她如愿。“他很有魅力。”
“我也觉得,”玛丽亚相当激动,完全不知道面前正在上演什么戏码,“既有魅力,又很有意思。我们之后同路走到了伦敦图书馆。我的女仆好像不怎么赞同。而妈妈听说之后,当然也极力表示反对,可到了那时候,说什么都太迟了。”她高兴地笑起来,“他到底是什么人?您是怎么认识他的呀?”
“我已经忘了。”卡罗琳真是打得一手好牌呀,安妮心想。她完全是滴水不漏。“不过布洛肯赫斯特伯爵和我都对他很感兴趣。我们认为他很有前途。”
玛丽亚热切地点了点头。“他和我讲过他的未来规划以及打算航行前往印度的安排。您去过印度吗,特伦查德夫人?”
安妮摇摇头,玛丽亚紧接着又说了下去。“我倒很想过去看看。那么艳丽,又那么混乱。我叔叔告诉我,那是个非常美丽的国度。不过话说回来,我其实从没去过任何地方旅行,”她愁闷地表示,“我在爱尔兰倒是待过很长时间,我们在那里有一处庄园,但那根本不能算作国外,对吧?”她笑着望向另外两位女士。她们谁都没有说话。看到两人均未置评,女孩继续说了起来。“我也想去意大利走走。老实说,我很想像从前的年轻人那样,亲自去体验一趟壮游,去欣赏米开朗基罗的《大卫》,在乌菲兹美术馆里悠闲漫步。您应该很喜欢艺术吧,布洛肯赫斯特夫人。妈妈说过您的画非常漂亮。”
“是吗?”安妮大吃一惊,不及细想便脱口而出。
“至于这么吃惊吗?”布洛肯赫斯特夫人说。
“可您还是没有说明,您一开始为何会对波普先生产生兴趣。”玛丽亚说。安妮暗自琢磨,不知这年轻姑娘是否知晓她的表现已经把自己出卖了。
“我记不清起初是谁把他介绍给我们的了,”卡罗琳谨慎地说,“但布洛肯赫斯特伯爵和我一样,都想尽我们所能地鼓励那些年轻才俊。如你所知,我们的孩子早已不在人世,不过我们很愿意帮助别人家的孩子。”安妮看着她。这些大概确有几分事实,她心想。只不过,这段话中隐藏的秘密却比事实更多。
“他倒是说过,我可以到他的办事处去看看。”玛丽亚大着胆子说。
“是吗?那他还挺主动嘛。”布洛肯赫斯特夫人脸上的表情十分晦涩。她注视着那年轻姑娘,脑子里不知在想什么。她是在密谋吗,安妮不禁怀疑。可要是果真如此,又会是关于什么呢?
“这个嘛,”玛丽亚有点脸红了,“也许是我首先提出来的,但他也没说什么阻止我的话。”她脑袋歪向一侧,视线低垂下来。长长的眼睫毛轻轻扑闪,双颊也渐渐红了起来。她知道自己这种表现不太明智。她已经名花有主了。母亲早已把话说得十分明白,她的未来全得仰仗约翰·贝拉西斯。她先前夸口的爱尔兰的那片土地,其实已经是负债累累,即使她的弟弟正在尽其所能地管理父亲留下的家产,而母亲则直截了当地告诉过她,照顾自己晚年生活的责任将会落在她的肩上。她迟疑着,不知是否应该坦白心意,可若是布洛肯赫斯特夫人真对查尔斯很感兴趣,而自己又说服她的话……
安妮看着伯爵夫人。她是否注意到了女孩绯红的脸色,还有她不停摆弄扇子的模样?她显然很有勇气。安妮挺喜欢她。
“这个嘛。”布洛肯赫斯特夫人顿住了。玛丽亚·格雷已经和她丈夫的侄子订婚,按照习俗,显然不该鼓动她去参加这种会面。但安妮猜对了。卡罗琳·布洛肯赫斯特果然已有盘算。或者至少说,她眼下正在盘算着什么。“你要是想过去看看,我看没什么不成的。我之前去那儿见过他,但现在又有些事情,需要再找他商量商量。”
玛丽亚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吗?”这简直太令人意外啦。约翰·贝拉西斯的伯母,竟然提议要带她去城里看望波普先生?
“我觉得这事没必要做得太过正式,”布洛肯赫斯特夫人平静地说,“那样的话,波普先生肯定会觉得,必须费心特别招待我们才行,而至于你,亲爱的孩子,”她看了玛丽亚一眼,“如果这事只是出于一时兴起,恐怕也会更容易些。”她们都很清楚这话的意思。要是坦普莫尔夫人问起,一次心血来潮的造访显然更加容易解释。
“我能一块去吗?”安妮说,声音如蔷薇一般脆弱。
卡罗琳打量着她。这感觉多么奇怪呀,她竟和一个原本以为毫无共通之处的女人共同守护着一个秘密。没错,那事仍然还是个秘密,至少到目前为止依然如此。安妮猜得没错,卡罗琳已经厌倦了继续欺瞒下去。她巴不得事情早些公之于众。反正上流社会其他人也只会觉得这事有趣,在看到报纸谈笑之时,指出埃德蒙做得不太厚道,而后,便再无任何其他代价。不过,随着她对查尔斯的喜爱之情不断加深,想到生育他的那个女人在死后还要被人说成荡妇,心里多少会有一点愧疚,甚至也对她母亲产生了一丝怜悯。“当然,”她说,“如果你想去的话。”
安妮坐着没动。她要去看她的外孙了,她又有机会能和他说说话了。那晚在宴会上见到他时,她简直高兴得不知所措,可詹姆斯正在气头上,她根本不敢去和他说什么。现在,他们已经算是认识了,而詹姆斯对他产业的投资,也能完美解释他们之间的交情。当然,一旦真相大白,人们必定会仔细审视他们之间的关联,然而,眼前就有一个和他见面的机会,最起码可以让她在风暴来临之前去看看他,和他说说话。她实在是无法拒绝。“我很想去,”她听到自己说,“或许我们去那儿的时候,可以顺道买点东西,就像平时外出时那样。”事情就这么定下了。想到这个安排,安妮迎着傍晚的凉风回家的路上,都不由觉得暖和了起来。即便这又是一个不能让丈夫知晓的秘密。
当晚,特伦查德家的餐桌上气氛很僵。詹姆斯累了,满脸写满心事,奥利弗的情绪也不太高。这天本该是个喜悦的好日子,父子两人可以在父亲的新俱乐部里共用午餐。然而,他父亲却选择带着查尔斯·波普,一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吸引了詹姆斯大量注意和资金的家伙。这个波普简直是时下的风云人物,既有布洛肯赫斯特夫人出资支持,还被邀请去她家里出席家宴……光是这些便足以令人心生嫉妒了。而奥利弗也的确很是嫉妒。
苏珊与其说是沮丧,倒不如说是在忧虑。自从在艾尔沃斯幽会以来,她再没从约翰·贝拉西斯那儿收到半点消息。她以为怎么着也得有封信吧。他曾在街上找斯皮尔谈过一次,她的女仆告诉过她,说是想要再安排一次幽会,可之后却没收到任何邀请或是暗示。她甚至硬拉着斯皮尔陪她去了奥尔巴尼,两人像一对站街女似的,在皮卡迪利街来来回回晃荡了大半个下午,就盼着能在无意之间撞见他,但她运气并不太好。想到这里,脸都开始发热了。她根本尝不出嘴里食物的味道,脑子里不停地琢磨,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不应该那么轻易就和他上床。她是否太不矜持啦?她皱着眉头。关键是,她是当真喜欢约翰·贝拉西斯的。他生得英俊,又风度翩翩,更何况,他今后还将继承尊贵爵位和巨额财富。总而言之,他就是她心目中的理想情人,和他在一起,能使她摆脱当前这个沉闷家庭所带来的束缚。她看了看坐在对面,正对着食物挑三拣四的丈夫。与奥利弗相比,约翰简直是既大度,又有激情。苏珊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你还好吗,孩子?”安妮问道。
“是的,母亲,”苏珊回答,“我好得很。”
“你好像有点心不在焉。”
“从艾尔沃斯回来以后,我就总觉得不大舒服。肯定是从那边遇到的什么人身上染上了什么病菌。”她打了个冷战,好让自己的话听来更加可信。
“怪可怜的。”安妮答道,仔细审视着自己的儿媳。她有哪里不太一样了,举止之间似乎多了点什么东西,可安妮还说不清楚具体是什么。
“你和布洛肯赫斯特夫人谈得怎么样了?”詹姆斯问,轻轻弹了弹他餐碟上的小龙虾。他也一样没什么胃口。
安妮看了看一脸木然地站在壁炉两旁的比利和莫里斯。“很好,谢谢挂心。”
“她没介意你不请自来?”他又问。
“您去拜访了布洛肯赫斯特夫人?”苏珊显然很不高兴,自己竟错过了这样的大好机会。安妮点了点头。“她的侄子该不会碰巧也在那儿吧?”
“贝拉西斯先生?”安妮皱起眉头,“没有。”苏珊这话问得可真古怪。“我没看见他,但他的未婚妻倒是在那儿。”
“他的未婚妻?真的吗?”苏珊的语气变得有点严肃起来。
“玛丽亚·格雷小姐,”安妮说,“一个挺漂亮的小姑娘。我挺喜欢她。”
“她也去了那次家宴,”奥利弗说着,朝比利点点头,示意还要再加点汤,“我觉得她也不过如此。”
“你和伯爵夫人谈过了吗?”詹姆斯接着问。
“我们说了会儿话。”安妮答复,用微笑回应着丈夫不合时宜的问话。他干吗要当着仆人,或者说是苏珊和奥利弗的面问她这些问题呀?
事实上,他是太过急切了,一时忘了谨慎行事的必要。安妮看了他一眼,终于使他恢复了正常。“很好,”他说,“这事咱们之后再说。”
安妮微微笑了笑。
埃利斯蹲在安妮脚边,右手拿着纽扣钩,正在帮女主人解开皮靴。她从大嘴巴的比利那儿听说,女主人去拜访过布洛肯赫斯特夫人,这让她觉得十分好奇。
“您下午过得可还愉快,夫人?”
埃利斯还不太清楚,贝拉西斯先生花钱吩咐她搜集的究竟会是什么样的信息,也不知道关于查尔斯·波普这个人,特伦查德夫人又有多少了解。但是她可以确定,老爷和夫人肯定藏着什么不愿被人知晓的秘密。那天下午被夫人打发出去的时候,埃利斯就已经猜到了。而在他们私下商讨过后,特伦查德夫人便毫无预兆地出了门。现在,埃利斯还知道了她究竟去过哪里。
“是的。”安妮答道,将右脚从靴子里挣脱出来。“谢谢,”她接着说,动了动套着长丝袜的脚趾头,“我觉着,这靴子穿着一点也不舒服。”
显然,安妮没像埃利斯期望的那样轻易松口。她决定再试一次。“这鞋恐怕不大适合走太远的路,夫人。”
“我也没走多远,”安妮说着,取下耳环,看着镜中的自己,“就是走到贝尔格雷夫广场而已。”她发现阿格尼丝正坐在自己椅边,便伸手将它揽进了怀里。
“是吗?”埃利斯松纽扣的手停住了,钩子仍然抓在手里。
“是的。”安妮说。她算不上是在和埃利斯讲话,不如说是想到什么就说了出来。事实上,计划拜访查尔斯办事处的安排,令她感到兴奋不已。显然,她不能和詹姆斯说起这事,但她实在很想同什么人讲讲这件事情。“你对主教门大街有什么了解吗?”
“您是说主教门大街吗,夫人?”埃利斯抬起头来,“您怎么会想到要去主教门大街呢?”她帮着把另一只靴子也给脱了。
“没什么,”安妮醒悟过来,差点没把事情全说给这好奇的女仆听,“我只是要去拜访一个人,他的办事处就设在那条街上。但我好些年都没到过那里了。不知道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我过去的时候好顺道参观一下。”
“那边应该有些批发商店,能买到好些实惠的小东西,”埃利斯说,“我会去四处打听一下。您准备什么时候过去呢?”
“还没确定。大概就在这一两天吧。”安妮不愿再回答更多问题。她觉得自己说得已经太多了。
“明天,咱们把那件旧的棉纱丧服找出来吧?我想看看能不能再稍微改改,还是该去定做一件新的。衣柜里总得备一件能穿的丧服才行。”埃利斯点点头。她知道,关于主教门大街的谈话就到此为止了。
听到埃利斯带来的消息,约翰·贝拉西斯给了她一笔不小的奖赏。贴身女仆因为帮女主人解靴子时听来的话而得到报酬,这种事情可不会经常发生。可当他听到她的两位主人曾私下谈论过什么事情,随后特伦查德夫人便去拜访了布洛肯赫斯特夫人,这之后还计划要去主教门大街时,他几乎哈哈大笑了起来。事情总算有了进展。他很清楚在主教门大街工作的是什么人,最起码,他知道那里有个同时受到布洛肯赫斯特夫人和特伦查德夫人关注的人。听父亲讲了他在布洛肯赫斯特家里看到的情形后,约翰便急忙搜集了关于年轻的波普先生的所有信息。“但她并未提到波普先生的名字?”
“我印象中没有,先生。至少这次没有。”
“即使如此,波普和伯爵夫人之间肯定有着什么关系,”他说着站起来,在马和马夫酒馆外边喝完了最后一小杯杜松子酒,“我是说,除了她给他投资以外。”
“您这么想吗,先生?我怎么觉得有些难以置信。”埃利斯躲在披巾后面说,她将它小心地蒙在头上,把脸全给遮了起来。她是临时想到了这个主意,以免被人看到她同贝拉西斯先生说话。她也得小心维护自己的名声才行。
“别误会。我不敢说我对他们的关系了解得多么清楚,但背后肯定藏着什么隐情,”他使劲点头,似乎这一观点已被证实,“我敢保证,这事肯定会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如果您说是,那就是吧。”埃利斯咂咂嘴,抱起了胳膊。她喜欢听人讲故事,但她不太确定这个故事是否会合自己心意。
“要我说吧,”约翰说,“他是个颇有野心的年轻人,不知通过什么方式利用了她。”
“怎么个‘利用’法呢,先生?”
“那正是我们要去调查的,”约翰语气坚决,放下了酒杯,“等我们查明真相以后,我相信,她应该会付一大笔钱来守住这个秘密。”
埃利斯大张着嘴。“一大笔钱?”
“你可以帮我把这笔钱拿到手。”
第二天下午,埃利斯来到布洛肯赫斯特家底层入口的门外。她觉得紧张,也不介意承认这一点。贝拉西斯先生提出让她去接触一下布洛肯赫斯特夫人的贴身女仆,看能否打听到她女主人的日程安排,以及她为何会在午后时分关起门来,在她的私人起居室里招待像查尔斯·波普这样的英俊青年。贝拉西斯还建议,作为对话的切入口,她可以向对方询问,那天宴会结束后是否看到过特伦查德夫人落下的一把扇子。当然了,这种事情并没发生。实际上,埃利斯口袋里就装着那把扇子,以防真有人问起它的去向。她将大衣理理平整,又整了整自己的帽子,终于鼓足勇气敲了敲门。“哪位?”一位身穿布洛肯赫斯特家深绿色制服的年轻门房站在那里询问。
“我是埃利斯小姐,”她开口说道,“是詹姆斯·特伦查德的夫人的贴身女仆。”
“哪一位?”男孩又问。
埃利斯气得咬住了嘴唇。倘若她服侍的是一位公爵夫人,绝不会到现在还站在门外边。
“詹姆斯·特伦查德的夫人,”她加强语气说,“她那晚出席了伯爵夫人的家宴,恐怕是把扇子落在了这里。”
“这事你最好去问詹金斯先生。”
走进布洛肯赫斯特家的底层,人们全都在忙个不停。这里的房间和过道都比伊顿广场那儿来得宽广,活动空间和自然光线也较之更为充足,看起来十分壮观。埃利斯坐在底层餐具室外边的硬木椅子上,内心涌起了一丝羡慕。
谁都没有太去理会她。他们都有自己的活要干。透过对面打开的大门,她看见三个男仆正在那边擦拭餐具。在他们身前是一张铺着柔灰色毛毡布的桌子,桌上摆着令人叹为观止的各类银质餐具。主菜盘、分发盘、托盘、酱料碟、汤碗、茶壶、水壶,还有起码二十几个餐盘,全都堆在桌面上,三位男仆埋首其中,正在努力忙活。这种活埃利斯一点也不羡慕。你得把手伸进装着一种混合了氨水的红色粉末的碗里,然后使劲擦拭餐具,一直擦到餐具发亮或者手上生出水泡,或是两种情况同时发生为止。可是,他们似乎还挺乐在其中,也许因为可以趁机说说话吧。
“你先在这儿等着,”门房语气坚定,“我去叫詹金斯先生过来。”
埃利斯点了点头。从她右手边的一扇内窗能看到厨娘正在厨房里干活。她屈身压在揉面板上,正卖力地揉着面团,大量的铜制器皿不是挂在墙上,便是堆在架子上。厨娘将面团拿起,而后掷下,两手合掌拍了拍,顿时扬起一团面粉灰。阳光透过窗户照进去,能看见面粉灰一直在她身边弥漫。
“埃利斯小姐?”
埃利斯惊得一弹。她看厨娘太过入迷,没听到詹金斯先生已轻手轻脚地走近。
“詹金斯先生,您好。”她站起身来。
“我听说你在找什么东西?”
“是的,先生,是我女主人的扇子。她那晚参加完伯爵夫人的宴会后,好像是把扇子落在这儿了。我想着,说不定是和伯爵夫人的某把扇子弄混了。能否让我和她的贴身女仆谈……”
“抱歉,恐怕没人发现过你所说的这类扇子。”詹金斯转向后门,准备打发她出去。
“哦……”埃利斯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了。她必须和布洛肯赫斯特夫人的贴身女仆搭上话才行,否则来这一趟就完全没了意义。“特伦查德夫人还说了,要我向夫人的女仆请教一下她的发型……”
“她的发型?”詹金斯慢慢扬起了他那两道灰白的粗眉。
“是的,先生。夫人那天宴会上的发型令她印象十分深刻,她想叫我问问看,怎样才能做到那种效果。”她微微一笑,自认为会比较动人。
詹金斯皱着眉头。这不是他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请求。女仆们经常互相交流各种装扮技巧和服装潮流。“好吧。我去看看道森小姐眼下是否有空,”他答道,“你能在这儿稍等片刻吗?她也许正在夫人跟前干活,如果那样的话,我也无可奈何了。”
十分钟后,女仆道森出现了。她心里其实觉得,这样的请求多少有点儿冒昧,但同时却又感到颇为受用,因为她的确对自己的美发技巧相当自豪。她会花好几个小时护理夫人要用的假发,并且时刻留心注意,生怕头发稍有褪色,以确保能在装扮的时候达到相得益彰的效果,她暗自高兴有人看出了自己的苦心。很快,埃利斯便在对方的带领下走上后楼梯,穿过走道,走进了位于布洛肯赫斯特夫人私人套间入口旁的,一扇被粗毛呢覆盖着的小门。
房子三楼有几面巨大的框格窗,能欣赏到屋外花园和广场的壮观景象。布洛肯赫斯特夫人的套间空气清新,还十分舒适。不仅包含一间宽敞卧房,里面摆着四柱大床,几把镀金边的漂亮椅子和一张桌子,更有个人起居室以及必不可少的个人更衣室。
“你觉得这些水彩画怎么样?”道森说着回头看向埃利斯,一边领着她穿过卧室。“大部分都是夫人亲手所绘。这是他们的家族房产,”她用手指着其中一幅画,“利明顿庄园。从一六〇〇年开始便在这个家族世代相传。”
“真想不到。看起来并没那么老旧。”埃利斯对那房子或是画作都毫不关心。
“中间曾经重建过再次。庄园面积超过了一万英亩。”显然,提到主人家的庞大家产,道森也奇怪地自豪起来了,仿佛不知为何她自己也与有荣焉。而道森的确就是这么想的。
“不用说,那地方一定十分壮观,”埃利斯说,“能服侍这样的名门家族,感觉肯定相当美妙吧。”她顿了一下。“要是我也有这种运气就好了。”
走进更衣室后,埃利斯很快意识到了,这项任务将会相当棘手,说不定根本就无法达成。道森是那种老派的、以主人的生活为重的仆人。她身材结实,长一张宽脸盘,步子走得很慢,对人态度友好,但显然不爱说闲言碎语,至少不会随意告诉不熟悉的陌生人,也绝不会对主人不忠。她在那个家服侍了很长时间,已把目光投向了退休后的那笔微薄年金。对一个外人胡乱说话,对她毫无益处可言。
“我之前还服侍过老伯爵夫人。”她说。
“两代伯爵夫人,这是要有多幸运呀?”埃利斯极力称赞,试图表现得讨喜一点,“那你应该去过很多地方吧,肯定比我多得多了,还见识过那么多有意思的事情。”
道森点了点头。“我没什么可抱怨的。我在这个家确实过得挺不错的。”埃利斯默默打量着她。道森是个少见的怪胎,是那种心满意足的仆人。心里头没有一丁点想要报复的念头。她不觉得是上帝对她不公,才使她一辈子给人当牛做马。她感到十分满足。这种想法埃利斯怎么也理解不了。倒也不是说她讨厌特伦查德夫人。只是女主人从来都没把埃利斯当成自己人。尽管她们已经在一起许多年,但主仆关系中隐含的不公待遇,使得埃利斯哪怕背叛起自己的主人来,也不会觉得多么愧疚。不管她从安妮那里得到了多少报酬,那也都是她辛苦挣来的。这些年来,她辛辛苦苦地不停劳作,好言哄骗,卑躬屈膝,还不得不装出一副乐意效劳的模样,而她其实一直巴望着主人家能早日垮台。她可以眼睛也不眨地当着安妮的面说瞎话。她还会偷摸地顺走她的东西,只要她觉得不会被人抓到。这些心思,她原想在布洛肯赫斯特夫人的贴身女仆那里寻得共鸣,以为损害伯爵夫人利益的计划一经提出,就会有深受其苦的同类与她一拍即合。可面对一片忠心的道森,埃利斯感到为难了,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做。
“怪不得你对美发的事懂得那么多,”埃利斯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你是那种哪怕到了我这把年纪,都能让我真正受益的人。”她说着大笑起来,道森也跟着一块笑了。“我家夫人真的非常喜欢伯爵夫人那晚的发型。”埃利斯知道自己哄骗起人来很有说服力。这可是她常年训练的成果。
“真的吗?”道森捂住胸口,乐得有点情不自禁。
“当然是真的,”埃利斯继续说道,“快告诉我吧。你是怎么把两侧的卷发固定在耳朵前边的?”
“那可是有点秘诀的。”道森拉开梳妆台的抽屉,里面有一大堆卷发钳和卷发纸。“这是我很久以前在巴黎买到的,然后就一直用到了现在,”她举起一个外表精致的细卷发钳,“我会先把它放在壁炉里加热。”
“怎么做呢?”埃利斯的声音里充满了崇敬和好奇。
“我这有种装置,能固定在壁炉里边。”她又拿出一个黄铜制的加热盘。
“真不知道今后还会有些什么新花样?”埃利斯这么说,却在暗自琢磨着,不知还要再过多久,才能打听到一点有价值的消息。
“想想咱们三十年前的做法,你就会觉得很了不起了。不过,”道森接着说,“最为重要的事情,应该还是要先找到质量优良的假发。我个人比较喜欢庞德街上加布丽埃尔夫人那家店。她的货源很好。她说,她卖的绝大部分假发都是用修女而不是穷人家姑娘的头发做的,我觉得那样的发质会比较好。那家店里的假发更为浓密,而且也比较有光泽。”
道森接着又解释起烫发时不伤及头发的技巧,说到香纸的重要作用,能够有效防止烫伤。埃利斯一边听着,眼睛却在屋里四处打量起来。她看到高大窗户中间的梳妆台上,摆着一幅小巧的搪瓷肖像画,画中那名军官所穿的军装起码得追溯到二十年前了。
“那是谁呀?”她说。
道森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那是可怜的贝拉西斯子爵,我家夫人的儿子。他在滑铁卢战死了。那是这个家的一大禁忌。夫人一直没从打击中恢复过来。至少没有完全恢复。要知道,他可是她唯一的儿子。”
“真是不幸啊。”埃利斯更加仔细地瞧起画像来。道森的回答给了她走过去认真查看的借口。
“这的确是幅好画,出自亨利·伯恩的手笔。”道森再一次因为主人家的所有物而不由得自豪起来了。
埃利斯半眯起眼睛。那张脸意外地相当熟悉。他那黑色的卷发,还有蓝色的眸子,都使她记起了好多年前经常造访主人家的什么人。应该是在布鲁塞尔吧?那就能解释他为什么会在滑铁卢战死了……啊,她想起来了。他是索菲娅小姐的朋友。她还记得他当时是多么英俊。这感觉真奇怪呀,竟会在布洛肯赫斯特夫人的梳妆台上看到他的肖像。然而她什么也没说。埃利斯从不主动透露消息,除非实在逼不得已。
“伯爵夫人那天晚会上可还愉快?”埃利斯问。
“嗯,我想是的。”道森点点头。
“我家夫人也是。非常愉快。她说她遇到了许多好人。”
“可不是什么人都有机会走进布洛肯赫斯特家的。”道森欢快地说着,一时忘记了自己永远也当不成座上宾这个事实。
“当时有个年轻人似乎颇得她的欢心。他叫什么名字来着?波普先生是吧?”埃利斯等着对方回答。
“波普先生?是的没错,”道森肯定地说,“那是位年轻帅气的绅士。他确实很讨我家夫人喜欢。她不久前才对他产生兴趣,但他最近经常过来这里。”
“他经常来,真的吗?”埃利斯笑了。
道森一脸诧异。这女人是想暗示什么?她拿起先前的烫发装置,开始打包收拾起来。“没错,”她坚定地说,“我家老爷夫人对他从事的产业很感兴趣。他们喜欢鼓励有想法的年轻人。他们就是这么慷慨。”最后一句并不是真的——至少直到这一刻还不是真的——但道森不能任由这陌生人随意暗指这当中存在任何不妥之处。“要是她继续这么胡乱说话,我才懒得和她说什么美发技巧。”她这么想着,呯的一声关上抽屉。
“真是令人钦佩呀,”埃利斯知道自己踏错了步子,急忙设法挽回局面,“我从没听说过这种事情。一位贵妇人竟会对一个有为青年的产业产生兴趣。特伦查德夫人能把事情打理得井井有条,可我并不认为她能被称作商业女性或是能做出这一类事情。”
“这事虽然不大寻常,但绝对是真事。”道森的态度平和下来。埃利斯已成功舒缓了她的怒意。“就在这一两天,她会到市区去拜访他一趟。到他的办事处去。在完全掌握她所投资的项目之前,她是不会轻易投资的。这一点我可以肯定。”
“她真的会投钱给他?那他肯定很有魅力吧。”埃迪斯没能抑制住自己的情绪,如此一来,道森的脸色又变得阴沉起来了。
“我看不出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联。我家夫人财力十分丰厚。”那一刻,她本来打算说,她会带上玛丽亚·格雷一起过去,以表示这事没有任何不妥,可转念她又反问自己,为什么要把主人家的事全说给这个陌生人听?她板起脸来。“这事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现在,我想你也差不多该回去了吧,埃利斯小姐。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忙,而我相信你恐怕也是一样。祝你好运,再见。”她站着没动。“你应该能找到去后楼梯的路吧?”
“当然,”埃利斯试着去够对方的手,“你真是太好心太大方了。谢谢你。”
但这一次,她没能成功收复失地。“不用在意,”道森说着把手抽了回去,“我得干活去了。”
出门来到过道,埃利斯十分清楚,自己怕是再难进到布洛肯赫斯特家的大门了,但她并不特别担心。反正道森小姐也绝不会主动透露任何秘密。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况且,埃利斯已经有了能向贝拉西斯先生交差的真切消息,还能从他那里得到一笔不菲的报酬。问题是,他接下来打算怎么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