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将近十点。安妮·特伦查德激动得手直发抖,好像肠子都打了结。她盯着镜子,默默催促埃利斯加快速度,赶紧帮她整理好发型。她戴着一款冠状头饰,有几根饰针好像已经戳到了她的头皮。等不到宴会结束,估计就会开始头疼。这一点她非常清楚。
她瞥了一眼壁炉上方的镀金钟表。两个看着有些闷闷不乐的小天使一左一右地抬着中间的表面。此处距离贝尔格雷夫广场,乘马车只需不到五分钟时间。如果在十点半之前就到场,对主人家是很失礼的,可她不确定自己能否等到那个时候。
安妮会对社交场合抱有什么热情,那是相当罕见的。但话说回来,二十五年来头一次见到自己的外孙,这种情况恐怕更为稀奇。
布洛肯赫斯特夫人信上写的是真话吗?安妮还有些不敢相信。他会是什么样子呢,安妮暗自琢磨着,调整了一下她的镶钻牛皮手镯。他生下来时有一对淡蓝色的眼睛,和索菲娅一样,可小宝宝刚出生的时候,眼珠好像都是蓝色的吧,说不定现在已经变了。她还记得他身上的味道,温和且带着甜甜的奶香,还有他结实的小粗腿,膝盖上的凹窝,以及他那颇有抓力的小手。她也还记得自己当初感受到的复杂情绪:当他被带离自己身旁时内心的愤怒和极其深沉且令人痛苦的哀伤。一个那么幼小而无助的孩子,为何能够激起如此强烈的感情,真是令人难以理解。她把阿格尼丝从趴在她脚边的陪伴姿势抱起来。它这种毫无保留的感情还是挺让她感到安慰的,还是说,它只是因为需要有人投喂,才会表现得如此忠诚?安妮为怀疑它而感到愧疚,不由亲了亲狗狗的鼻子。
“你好了吗?”詹姆斯问,光秃秃的脑袋从门口探进来,“苏珊和奥利弗已经在大厅里等了。”
“咱们要是到得最早那可不好。”安妮微笑看着丈夫那兴高采烈的模样。没什么能比出去参加晚宴更让他感到高兴的了,而且也很少会有别的宴会,能比布洛肯赫斯特伯爵家的“家庭宴会”来得更为盛大。
“咱们不会是最早的。已经有人在那里用过晚餐啦。”这话倒是没有说错。他们属于受到邀请的第二级阵营。她知道,如果能让自己成为在那里用晚餐的其中一名,詹姆斯甚至会愿意卖掉他的灵魂,但他眼下非常兴奋,并未因此坏了兴致。他这种表现实在奇怪,竟如此迫不及待地想到布洛肯赫斯特家去参加聚会,似乎忘掉了他们两家之间真实存在的某种关联。当然,他们必须表现得好像这种关联并不存在,也从来没有过什么孩子。然而,一旦查尔斯·波普真正现身,他肯定立马就能明白,不过,也没有必要现在就拿这事烦他。她站起身来。“好了。埃利斯,能麻烦你帮我拿一下我的扇子吗?就是迪韦勒鲁瓦出的那把新的。”
虽然詹姆斯向来大方,但安妮对时尚一直缺少兴致,唯独扇子倒是她少有的几样奢侈品之一。事实上,她已经收集了不少扇子。而迪韦勒鲁瓦的这把是其中最好的。手绘花纹,做工精巧,是她专门留待特殊场合用的。埃利斯将扇子送到她手里。扇面上绘有新任的法国王室一家,因为十年前的一场革命,而被送上了王位。她看着那位胖胖的老国王。心里不禁思索,那顶既令人为难又不太安稳的皇冠,他还能戴上多久呢?可话说回来,她自己的秘密,又还能保住多久呢?他们还能继续享受命运的恩宠到什么时候,而后看着一切在他们眼前彻底崩塌?
詹姆斯不耐烦地打断了她的沉思。“走吧,别让马等得受寒了。”她点点头,抓紧扇子贴在胸口,竭力保持冷静,跟着丈夫轻快的步伐,朝楼梯口走去。她暗自祈祷,真希望他能理解自己打破沉默的良苦用心。实在是因为已经别无选择,她对自己说。也许,经过一段时间以后,他终究会原谅她吧。她原本以为他已经忘了索菲娅和贝拉西斯的事情,但她想错了,直到他们走到楼梯最底层时她才发现。“别忘了,”他轻轻抚上她的袖子,“那件事你一个字也不能提。我是坚决反对的。”她点了点头,但心已沉到谷底。等到有人介绍他和波普先生认识的时候,他肯定立马就会明白,秘密已经藏不住了。她又一次感到左右为难,心里不知是该愤怒,还是抱着一丝期待。
安妮察觉,心情激动的并非只有自己。苏珊看上去比平常活跃多了。她将红褐色的头发高高梳起,戴着与之相称的一整套珍珠项链、手链和耳环。更重要的是,她惯来耷拉的嘴角此时竟带着笑意。她简直已经势如破竹,显然打算充分利用此次机会。她和裁缝花了三天时间,在服装上做了不少修饰。对一位少妇而言,或许有点太女孩气,但她穿上确实漂亮。安妮也不得不承认。
“你这发型真好看。”她轻快地说。决意给这个夜晚来个好的开端,只可惜切入点选错了。苏珊戴着星星样式的钻石头饰,看上去其实相当不错,但她的脸色却阴沉了下来。“因为我没有皇冠啊,”她说,“否则我肯定会戴那个。”
“以后肯定给你补上,”詹姆斯笑着说,“好啦,都上车吧。”他带头走到人行道上,马车已经等在路旁。安妮决定忽视儿媳所说的话。恐怕没有什么能比苏珊那不时投来的审视目光更让她感到厌烦的了。安妮在女帽商店里花了多少钱?那枚胸针上究竟镶了多少蓝宝石?而这也是让安妮觉得,和儿子还有他那物欲爆发的妻子住在同一屋檐下时,最难以忍受的事情之一。
最终,刨去上下马车的时间,两代特伦查德夫妇只用了几分钟时间,便来到了位于贝尔格雷夫广场一角的布洛肯赫斯特家的宅邸。一位男仆拉开门,指引他们绕过大厅内的镀金沙发,走过黑白相间的大理石地板,来到壮观的绿孔雀石楼梯前,一排仆人定定地候在那里。他们循着楼梯往客厅走去,能听到其他客人已谈得相当热烈。
“不知我们来前,有多少客人在这里用餐呢?”苏珊低声和丈夫说话,一边提起她的裙摆。
“听上去无疑已有一屋子人了。”
安妮根本无须担心他们来得太早。他们走进起居室那扇两开门,发现屋里头已经挤满了客人。浅色丝绸笼成一层层薄雾,耳边传来塔夫绸摩擦的沙沙声,安妮在其中认出了几个熟悉的人影,但大部分人对她而言都十分陌生。趁着等待管家通报他们到来的时间,她又把房间仔细看了一遍,视线扫过三五一群或两两成对相聊甚欢的客人,希望能在其中看到他的面孔。可哪张脸才是呢?她暗自笑了笑,因为她意识到,尽管没有任何线索,她却确信自己可以认出他来。她相信肯定会有什么蛛丝马迹——比如他下巴的形状,或是索菲娅那样浓密的长眉毛——能让她辨认出自己亲人的模样,哪怕是在一个挤满人的房间里。
“你们能来真是太好了,”伯爵夫人说着,从一大瓶淡粉色百合花旁边走过来。
“布洛肯赫斯特夫人。”
安妮听出自己的语调有点吃惊。她过于关注查尔斯·波普是否已经到来,根本没法去想其他任何事情。布洛肯赫斯特夫人注意到了,他们刚才走进来时那女人脸上的不安神色,这个将他们孙子的存在隐瞒了这么多年的女人。现在,该轮到她被蒙在鼓里了。卡罗琳简直费尽了气力,才没有露出得意的神情。
“这花可真漂亮。”安妮努力想恢复平静。但她此时真正想做的,是抓住这个难对付的女人的手臂,向她提出一连串的问题。他真的会来吗?他长什么样子?你究竟怎么找到他的?然而,她却只是补了一句。“闻起来也很香。”
“这都是今天一早刚从利明顿送来的。”布洛肯赫斯特夫人也很乐意配合她演下去。“我应该还没见过您的丈夫吧。”
“布洛肯赫斯特夫人,”安妮说着往旁边退了一步,“请容我为您介绍特伦查德先生。”
他和伯爵夫人预料得不太一样。他要差劲得多。她当然也没仔细想象过他的长相。她知道他是个生意人,所以也没抱什么太大期望,但她没有想到,他会这么矮,还这么胖。这些年来,她听姐姐多次提过索菲娅的美貌,现在她只能推测,那女孩的好相貌全是遗传自她的母亲。
“布洛肯赫斯特夫人,谢谢您邀请我们来您家做客。”詹姆斯半弓了下身子,动作既笨拙又不太妥当。
安妮的笑容僵在脸上。她丈夫根本就没法控制自己。即便他们发迹已有这么多年,可他行礼的姿势和逢迎的态度中似乎隐含着某种气息,仍然在告知着在场众人,他,甚至也包括她,根本不属于贝尔格莱维亚的上流社会。
“不用客气,”布洛肯赫斯特夫人答道,“恐怕这房子对您而言毫无惊喜,特伦查德先生。这就是您本人修建的。”
詹姆斯笑得有点过于热情。“请容我向您介绍我的儿子,奥利弗·特伦查德,还有他的妻子。”
苏珊走上前来低头行礼。“伯爵夫人,”她说,听得安妮直为她的粗野皱起了眉头,“这客厅真是漂亮呀。”
布洛肯赫斯特夫人点头回应。“特伦查德夫人。”她语调谨慎,没有染上丝毫满意与否的色彩。这女孩长得挺美,穿一身淡蓝色裙子,系相同颜色的发带,与她那厚厚的红褐色头发形成了巧妙对比。但真正勾起她兴趣的还是她的丈夫。这应该就是索菲娅的弟弟了:他那时年纪太小,没能参加里士满公爵夫人当年举办的舞会,但肯定还对她儿子留有印象。
“跟我说说,特伦查德先生,”她说,“你是否也和你父亲有着同样的兴趣?”
“奥利弗现在为我工作。”詹姆斯插话进来,看到儿媳脸色不好,便又改了口。“或者应该说,和我一起工作,”他纠正道,“我们正在准备一个新项目,开发道格斯岛。”
布洛肯赫斯特夫人一脸茫然。“道格斯岛?”
“在东伦敦。”
“东伦敦?”伯爵夫人愈发困惑了。仿佛他们正在讨论的,是最近刚在桑给巴尔岛另一侧发现的什么新文明。但詹姆斯完全没有察觉。
“我们会新修路堤,再建上商业地产和工人住房,甚至还有供给管理人员居住的房屋等等。此外,我们还要扩建码头。那些船已经把空间全占满了。”安妮试图和他对上眼神,想问他能否别再谈公事了,可他没有停下。“他们需要更多空间装卸货物,以应对来自世界各地的大量商品。随着大英帝国进一步拓展,更多——”
“原来如此,”布洛肯赫斯特夫人勉强地笑了笑,“您说得真是激动人心呀。但我能失陪一下吗?”布洛肯赫斯特夫人以要为他人做介绍为借口,飘然走远了,留下安妮、詹姆斯、奥利弗还有苏珊站在门口,无人过问,显得孤零零的。
“现在还是盛夏时节,干吗就把壁炉烧起来啦?”苏珊咕哝着,挥动手中的扇子。“这里太闷了。奥利弗,咱们往里走吧。”
看詹姆斯的意思,好像也打算和儿子儿媳一块离开,但安妮碰了碰他的胳膊,示意他最好留下来。他不解地看着她。“咱们还是先等会儿吧,”她说,“这里可以看到刚来的客人。或许会有什么认识的人能够给我们一点面子。”她朝门口望了一眼。就在她说话的当口,来了一位长着美丽卷发,肤色透白,五官精致的女孩,还有她同样很有吸引力的母亲。
“坦普莫尔伯爵夫人,”男管家大声通报,“玛丽亚·格雷小姐到。”
坦普莫尔夫人穿一身蓝色带花边领的波纹绸连衣裙,宽大的裙子垂在加了马毛的裙撑上。但真正吸引众人目光的,还是她的女儿。她穿一件浅米色礼服,露出的肩膀就像大理石雕像,平滑流畅,毫无瑕疵。一头金发梳成中分,高高拢在脑后,两侧分别留着一缕“垂发卷”,将她漂亮的瓜子脸衬得愈加完美。安妮看着她们穿过人群,朝前方较小的客厅走去。
“特伦查德先生?”詹姆斯猛然转身,看到一个满脸神气,硬塞进一件双排扣长礼服的男人站在自己面前。这位客人刚刚进来,长了一张油光锃亮的大脸,留着长长的花白胡髭,长鼻子上纵横交错,满是静脉曲张的血管。这是一个经常熬夜且酗酒无度的男人。“我是斯蒂芬·贝拉西斯。”
“阁下。”
“牧师贝拉西斯先生是主人家的弟弟。”安妮语气肯定。有关布洛肯赫斯特家族的信息,没有多少是她不知情的。
格雷丝僵硬地站在丈夫身后。她怔怔望着屋里的客人,浅褐色的眸子显得有点冷漠。她把嘴抿成了一条线,穿一件曾经美艳但已经风光不再的紫褐色礼服。
“贝拉西斯先生,”詹姆斯点点头,“请容我介绍我的妻子,特伦查德夫人。”安妮礼貌地点了点头。格雷丝转过视线,看了一眼安妮和她的长裙。她勉强做了个笑模样,但笑意并未延伸到她眼底。
“你好像是和库比特一伙的吧,”贝拉西斯两只脚一前一后地站着,“一夜之间把伦敦街道变得全是白色柱廊。”
“实际花的时间,还是比那稍微长一点的。”詹姆斯已经习惯了这种非难。之前去伦敦别人家做客时,就被这事折磨过许多次,他已经记不清楚,自己隔上多久,就得为人们调侃他们把首都街道变成“婚礼蛋糕”的玩笑话而哈哈大笑起来。“但我们建的那些似乎还挺受欢迎的,牧师先生。”
“暴乱也受人欢迎。还有革命。那又怎么算呢?”
“这么说,您并不喜欢布洛肯赫斯特宅的这处房子?”
“房间的面积和高度倒还不错。但我必须说,比起我父母在伦敦的宅子,那还是差远了。”
“那房子在什么地方呢?”
“在梅费尔区,赫特福德街上。”
詹姆斯点点头。“但是我想,新建的房子可能更适合款待宾客吧。”
“你就是靠着这个发家致富的咯?利用人们爱显摆的欲望?”格雷丝知道,斯蒂芬是觉得气愤,这个小矮子竟比他们富裕那么多,可再怎么着,他也不该这样口无遮拦,哪怕自言自语也不应该。
詹姆斯听了这话沉默了,但安妮立马接过了话茬。“天哪,这屋里简直要挤爆了。”
格雷丝难得愿意救一回场。“听布洛肯赫斯特夫人说,你们认得我们的侄子,贝拉西斯子爵。”
“没错,”詹姆斯确认,庆幸有人出来打圆场,“我们跟他挺熟。现在想想,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你们也去了那场著名舞会吗?”
“如果您指的是里士满公爵夫人召开的那场舞会,那么是的,我们去了。”
“真有意思。如今一谈起那件事,都像是在说什么传奇故事似的,您说是吧?”格雷丝淡淡一笑。为了弥补丈夫的无礼举动所带来的伤害,她已经做得够多的了。
安妮点点头。“传奇性的悲剧故事。每每想到可怜的贝拉西斯子爵,还有那些英勇的年轻人,就那样离开舞厅战死在沙场,就觉得实在太可怕了。”
斯蒂芬也为自己的失言感到后悔。难道他走到这儿来,就为了侮辱詹姆斯吗,而且这个男人说不定还有用处。“是啊,您说得很对。失去埃德蒙,对我们整个家族都是极大的损失。现在,我们就只剩约翰这唯一的后代了,至少在男性继承人这方面。他就在那边,正和一个穿蓝色裙子的漂亮姑娘说话。”
詹姆斯朝房间那头望去,看见那人正同苏珊聊得兴高采烈。她食指轻抚香槟杯的边沿,一边笑着,一边眯起眼睛打量着他。
“那位穿蓝色裙子的漂亮姑娘,正是我的儿媳。”看到约翰凑过去,轻触了一下苏珊的手背,詹姆斯又加了一句。“他似乎把她逗得相当开心。”
“约翰很快就会公布婚约。”格雷丝这么说,想必是不希望让人产生什么不恰当的想法,但结果自然是适得其反了。
安妮不由笑了笑。但愿那个可怜的姑娘,无论是谁都好,能够认识到,她的婚约对象是一个爱同女人厮混的男人。“你一定很高兴吧。”她说。
“不知和他订婚的是哪一位?”詹姆斯问,急于想展现自己与这尊贵客人之间的熟络关系。
“玛丽亚·格雷小姐,”格雷丝把视线投向另一间会客室,“她是已故坦普莫尔伯爵的女儿。”想到事情已成定局,她心满意足地笑了。
“这可真是个好消息,”詹姆斯语带羡慕地说,“你说是吧?安妮?”
硬要她说的话,安妮倒觉得有些难过,为她先前看到的那位漂亮姑娘。这个花花公子根本配不上她。但她什么也没说。门口突然出现了一位年轻人,完全吸引了她的注意力。他身材高大,皮肤黝黑,有一双淡蓝色的眼睛和一对好看的眉毛。就是他了。他长得很像埃德蒙·贝拉西斯。他们父子俩简直像双胞胎一样。她突然觉得口干舌燥,下意识攥紧了手中的酒杯,指关节全都变白了。他立在门槛处,应该是有些紧张了,两只眼睛在屋里四处打量,很明显是在找人。
布洛肯赫斯特夫人从容优雅地朝他走去,途中回绝了两次别人的搭话,就为了去迎接她的这位客人。安妮看到,因为女主人终于现身,年轻男子露出了明显放心的表情。然后,他们转身朝这边走来了。她应该做何反应?她应该说些什么?这个场景,她曾在脑海中设想过无数次,不是在接到布洛肯赫斯特夫人的回信以后,而是从好多年前就开始了。他们见面的时候,会是怎样的情形?
“特伦查德夫人。”布洛肯赫斯特夫人开口,像一艘全速前进的帆船一般,朝她走了过来。声音里带着得意扬扬的味道。她实在是抑制不住。“我来向您介绍一位新朋友,”她顿了一下,“查尔斯·波普先生。”
然而,波普先生的反应却完全出乎了她的料想。他的视线越过安妮,看向了詹姆斯所在的位置,像傻了一样目瞪口呆。“特伦查德先生,”年轻人说,“您怎么会在这里?”
“波普先生。”詹姆斯脱口说出,手中的酒杯掉到了地上。
突兀的哗啦声响瞬间中断了在场众人的谈话,所有人都转过身,盯着聚在门边的这群人。詹姆斯站在中间,觉得燥热、苦恼、难为情,而且不知所措,他脸憋得通红,两只耳朵也越变越红了。
最先恢复镇定的自然是布洛肯赫斯特夫人。“哟,这下有意思了。”她说。这时候,人们已逐渐重拾对话,两个仆人围了上来,动作轻巧而迅速地扫走了拼花地板上的玻璃碎片。“我原本还以为波普先生是我的秘密客人,谁知道,你们原来都很熟悉了,特伦查德先生。真是有趣呀,”她笑了起来,“你们认识很久了吗?”
詹姆斯犹豫了。“不。不是很久。”
“有一阵子。”查尔斯几乎与他同时说道。
“不是很久?有一阵子?”布洛肯赫斯特夫人重复着,挨个看着他们两个。
安妮转身面向她的丈夫。自从多年以前,索菲娅宣布自己怀孕以来,她再没有过那种心惊胆战的感觉。如今,那种感觉又回来了。而且不知为何,这次的破坏性似乎更为猛烈。几十年间,她参加了众多枯燥无趣的晚宴和索然无味的招待会,见识了太多男人女人居高临下地与她说话,且毫不掩饰他们脸上的不屑,因为这些,安妮早已练就了不动声色的好本事,但此时她脸上的神情,詹姆斯同她结婚这四十年间,都从来未曾见过。遭受背叛和不公待遇的委屈,还有被自以为可以信任的男人欺骗的愤怒,全都明明白白地印在她那敏感细腻的眸子里。
“是呀,亲爱的,快告诉我们吧,”她好不容易才开口说话,“你和波普先生认识多久啦?”
詹姆斯想尽可能地让一切听起来稀松平常。他们初次见面时,年轻人刚开始来这城里工作。查尔斯的父亲和他是老朋友,当查尔斯决定搬来伦敦时,他父亲曾经嘱托詹姆斯,请他帮忙提些中肯的意见,并教他一些为人处事的方法。詹姆斯因此对那年轻人留下了印象,当听说他打算接管曼彻斯特的一个厂子时,便觉得自己能够帮得上忙,还表示要帮他寻找提供原棉的新供应商。
“现在人们买棉花,一般都去哪儿呢?”布洛肯赫斯特夫人说,和詹姆斯一起,努力使对话趋于平常,“美洲,对吧。”
“如果条件允许,我宁愿选择印度。”查尔斯说。
“我过去和印度方面做过买卖,”詹姆斯此时放松了许多,话题回到了他所擅长的领域,“因而对那边多少有点了解,所以说,我会想要出手帮忙,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他话语间隐含笑意,似乎是想显示,他们两人能结成某种友谊,是件多么容易的事情。
“你那么做了吗?”安妮说。
“做什么了?”
“出手帮忙。”她的声音像钢铁一般冷冽。
“哦,他可帮了我大忙啦,”查尔斯说,没有留意他们之间的视线交锋,“我在吉尔福德学过会计,也是在那里开始做起了生意,所以想当然地觉得,自己已经可以应对任何事情。可自从来到伦敦,我很快就发现,事情和我想的完全不是一回事。特伦查德先生适时出现,拯救了我,帮我开办并运营起了自己的工厂。要是没有他的支持,我根本不可能做到。这个工厂,也就是您所感兴趣的,布洛肯赫斯特夫人。”
“不知您又是怎么个‘感兴趣’法的?”安妮转头看向今晚的女主人。
但卡罗琳没有轻易被她问倒。“不觉得伦敦这地方实在太小了吗?”她愉快地拍了拍手。
“不好意思,可我还是没太明白,”安妮发觉,想按下心中的怒火,从未变得如此艰难,“请问您和特伦查德先生……”她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是不是在一起做生意?”查尔斯主动补完了句子,“某种程度上,确实是的,我很高兴能这么说。”
“你们一起做生意多长时间啦?”
“大概有十来个月了吧。不过特伦查德先生和我父亲是多年的好朋友。”
詹姆斯插话进来。“波普先生的父亲在他去世不久前,就和我说过,希望我能帮帮他的儿子。他是我的老朋友,所以我非常重视他的请求,而且也很乐意这么做。”
布洛肯赫斯特夫人有了别的打算。她抓住查尔斯的手肘,将他带走了。现在,她的孙子,埃德蒙的孩子,就陪在她的身旁,什么也不能破坏这美妙的时刻。“波普先生,”她亲切地说,“跟我过来,我带你去见布洛肯赫斯特先生。”
特伦查德夫妇孤零零站在原地。安妮死死盯着丈夫看了好一阵子。“安妮,我——”詹姆斯用极尽耐心的口吻说道。
“我现在没法跟你说话。”她低声说着,转过脸不理睬他。
“可是,你早知道他今晚会过来,”詹姆斯说,“你怎么都没告诉我呀?”安妮定住了。她不能说谎。显然不能像她丈夫那样。他继续说着,慢慢进入了正题。“你知道能在这里见到他。你很惊讶,我和他早就认识,这我可以理解,但是,你一直在盼着能在这里见到他。也就是说,你已经违背了我的意愿,把事情全告诉了今晚的女主人。”
“你声音小点。”安妮压低嗓音,发现有几对客人转身望着他们。
“我们不是约好了吗?”詹姆斯的脖子又开始涨得通红了。
“关于这件事情,你根本没有资格教训我,”安妮说着就要走开,“你和我们的外孙一块做生意,却对我只字也不提。”
“我没有和他一块做生意。不完全是。我投资了他的产业。我会给他提点建议。难道你不觉得,索菲娅会希望我这么做吗?”
“特伦查德先生!原来你在这儿!我到处在找你,”牧师贝拉西斯先生圆滑的声音突然传来,“请让我介绍一下我的儿子,约翰·贝拉西斯。”
詹姆斯心里发慌。查尔斯·波普会出现在这里,究竟有何重大意义?为什么斯蒂芬·贝拉西斯费尽心思,想把他儿子介绍给自己?难道所有人都知道他是索菲娅的父亲?也知道他和布洛肯赫斯特伯爵,有着同一个私生孙子?他心跳加速,看着约翰走上前来,向他伸出右手。
起居室的另一边,布洛肯赫斯特夫人正领着查尔斯在厅里到处转悠。感觉她像是实在忍不住,想向大家炫耀他似的,要不是因为她是个相当有自制力的人,说不定已经让大家安静下来,当场宣告他的存在。然而,她只是像对待什么冠军似的一直对他夸耀不停,而年轻人则站在那里,和颜悦色地微笑并点头示意,听她一个接一个地报出各种响亮的名号。对于了解布洛肯赫斯特夫人的人而言,她的表现可谓相当古怪。她通常不会像那些女人似的,招摇地显摆自己喜爱的人,随便找到什么丑小鸭,便当作天鹅一样展示给众人。波普先生看上去是个不错的商人,没有谁会对他有什么不满,可布洛肯赫斯特夫人干吗要像这样,如此吹捧一个默默无名的棉花商人的美德?
因为没法立即离开,安妮只能四处周旋应酬,一边和人寒暄闲聊,一边等待着可以回家的时机。直接退场肯定会招来流言蜚语,而流言蜚语正是特伦查德一家现在要极力回避的事情。
她看着布洛肯赫斯特夫人把查尔斯介绍给伦敦那些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他长得真英俊呀——那么冷静,有教养,而且看起来既有耐心又很善良。波普牧师和他妻子显然给了他很好的家教和教育。索菲娅肯定会爱死他的。安妮感到很骄傲,脸色都亮了起来,可转念又不禁自问。她有什么可骄傲的呢?她,身为他的外祖母,却把他送给别人抚养……
与此同时,约翰迫不及待地想从这个可笑的矮小男人身边逃脱出来,他非要不停地向自己——充分地——解释他在东伦敦所从事业务的复杂性。当然了,约翰对钱本身很感兴趣,这一点毋庸置疑,然而,如何辛辛苦苦地挣到钱,对他而言全无吸引力。但幸运的是,多年以前他就知道,自己将会继承一笔巨额财富。他的父亲可能会对任何能赚钱的人感到着迷,因为他自己没有这个能力,但对约翰来说,情况可就不一样了。他唯一要做的,就是等待。而在他等待的过程中,就算他想找点乐子,谁又能怪罪他呢?约翰最爱的消遣并不是赌博。他已经看到这一恶行给他爸爸带来的苦痛折磨。他更喜欢与女士为伴——越漂亮,自然越好。出了上流社会,这事相对而言比较简单,只是安排起来有点费钱。但对象若换成高贵体面的女士,他则更倾向于已婚的贵妇。其实最容易上钩的,便是那些生活了无生趣的夫人们,而且因为做了这种事情,她们根本没有立场向他提出什么过分要求。在流言蜚语和身败名裂的威胁下,再强悍的女性也不敢轻举妄动。
他并未因为即将要和玛丽亚·格雷订婚,而开始规范自己的行为。她长得漂亮,这让他很高兴。但说老实话,他觉得她为人相当傲气,甚至,他有点迟疑了,怎么说呢,她比他原先以为的更有书卷气。他开始怀疑,她会觉得他……他又迟疑了,无聊吗,他想说的当真是这个词吗?这也太奇怪了吧。小小一个黄毛丫头,竟然会觉得他,约翰·贝拉西斯,全伦敦条件最好的绅士之一,在她看来太过乏味?可是即便如此,甚至玛丽亚此时就在这个屋里,而他随时都有可能惹上麻烦,但面对颇具魅力的苏珊·特伦查德,他还是没法视若无睹。
苏珊看到他悄悄走了过来,在她正和某个从未听说过的国家的外交官聊得正高兴的当头。他冲她使了个眼色,她当然清楚,自己应当表示不满,可对着他实在难以做出不满的表现,她开始咯咯笑了起来。她的同伴起初还很费解,接着,看到约翰在他们身后徘徊,觉得自己受到了冒犯。二话没说,便请辞走开了。
“咱们又见面啦。”约翰走到近旁。
“可不是嘛,贝拉西斯先生。”苏珊笑了笑,系在发上的缎带高兴地飞舞起来。“这下好了,你害我得罪了好心的不知道叫什么的男爵大人。老实说,我刚才已经尽量表现出得体了。”
“我敢说,你的行为肯定一直都很得体,太不幸啦,”他笑出声来,“快走!”他突然说,而后拉着她穿过一道门,来到一间比先前那间起居室空得多的棋牌室。“那个无聊男人朝我们这边走来了,我之前花了半个小时才总算把他甩掉。”
苏珊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那个无聊男人正是我的公公。”她说。
“真可怜呀。”他大笑起来,她也忍不住笑了。
“我知道你是哪种人。你就是那种会让我变得心口不一的男人。”
“那我希望,我还能让你变得情难自禁。”他说这话时,一直凝视着她的眼睛,她逐渐意识到,自己恐怕已经陷入了一个很深很深的旋涡。约翰思量着,是否应该采取进一步的行动。但最后还是觉得,这晚上做得已经足够。她长得漂亮,似乎也并非毫无破绽,但这事无须这么着急。他们闲聊的这段时间,她只用眼睛瞟了她的丈夫一眼,因此,他完全有理由相信,她也是那些无聊主妇之一。不过现在,他们还是分开为好。在真正发生什么之前,就招来人们的闲言碎语,实在没有这个必要。
玛丽亚·格雷漫无目的地在屋里闲逛。她看到母亲在同一位老姑母聊天,但她并没有走过去听她像往常一样感叹,她觉得多么奇怪,自从她们上次见面以后,自己竟然已长这么大了,她决定过去欣赏一下挂在壁炉上方的布洛肯赫斯特伯爵夫人年轻时的肖像,来稍微打发一点时间。可没过多久,她又觉得实在太热,准备到露台去透透气。
“抱歉,”她刚走到外面,感受到一点六月夜间的凉爽空气,便立即说道,“我不是有意打扰的。”
查尔斯·波普听到脚步回过头来。他先前一直若有所思地撑着白色石栏杆瞧着下面的广场。
“没有的事,”他答,“恐怕是我打扰到您了吧。您是否宁愿独自……”
“不会。”
“可您的母亲应该希望您能独自待着吧。或者至少,不要和一个没人介绍过的陌生男子单独相处。”他这么说,表情却很愉快。
玛丽亚已被他引起了兴趣。“我母亲正和我姑母聊得起劲呢,没那么容易脱身的。”
这次他直接笑出声来。“那样的话,咱们干脆自我介绍吧。我是查尔斯·波普。”他伸出手来,她握了过去。
“玛丽亚·格雷。”她莞尔一笑。
两人沉默下来,都将注意力转到了下方的广场。人行道几乎空无一人,公路旁却排满了马车,马儿偶尔在地上扒拉几下,从他们所在的位置,刚好能听见马蹄铁拍打地面的刮擦声。
“您干吗躲在外边呀?”她终于开口问道。
“有这么明显吗?”
她不由自主地打量着这个男人的脸,无可否认,他长得很英俊。更重要的是,和约翰不一样,他似乎对此并无自知。“看到女主人拉着您到处夸耀,我真觉得挺同情的。您是怎么认识他们的?你们是亲戚关系吗?”
查尔斯直摇头。“天哪,当然不是。”他看着这个漂亮姑娘身在这种对他而言极不自在的陌生环境里,看起来是那么自信。“这完全不是我所习惯的氛围。我只是一个最平凡不过的小人物。”
听了他这番告白,她似乎相当泰然。“可是,布洛肯赫斯特夫人好像不太赞同你的看法呀。我从没见过她那么兴致勃勃的样子。她可不是什么特别热情的人。”
“没错,她确实对我有点兴趣,虽然我也没法告诉您原因。她想投资我正在运营的一项产业。”
这个消息实在太不寻常。她几乎倒抽了一口气。“布洛肯赫斯特夫人想投资一项产业?”如果他告诉她,女主人想要到月球上去走走,她恐怕也不会表现得比这更为惊奇吧。
他耸耸肩。“很奇怪吧。我也想不明白,可她似乎对整个计划都非常热心。”
“什么计划?”
“我在曼彻斯特买了一个纺织厂。现在所要做的,是找到更好的原棉供应源,但那还需要更多资金。此外,我还以工厂作为抵押,借过一笔款项,如果布洛肯赫斯特夫人愿意,我想再向她借些钱,先还掉一部分贷款。到最后,她肯定能够从中获利的。我对此很有把握。”
“您一定可以的。”他明显很想给自己留下个好印象,这让她有点心动了。
他看到她笑了。心里暗自思量,他是不是太笨了呀?这么一位年轻漂亮的姑娘,怎么会对他生意上的事情感兴趣呢?不是早有人跟他说过,绝对不要谈钱的事情吗?尤其还是和一位淑女?“我也不知道我干吗要说这些。现在,我好像已经把和我有关的事情统统说完了。”
“未必吧,”她打量着他,“依我看,印度的棉花制造业还不成系统。我听人说,那边运费十分高昂,根本就不值当。况且,大部分的工厂不是都在用美洲棉花吗?”
这下轮到他大吃一惊了。“这些您是怎么知道的?”
“我对印度很感兴趣。”她笑了。能让他感到意外,这感觉非常不错。“我有个叔叔,曾在那里担任孟买总督。可惜我那时太小,没能在他任期内过去拜访,但关于那个国家的困境和优势,他一直都非常了解。直到现在,他仍然坚持阅读印度的新闻报纸,尽管拿到他手里的时候,已经过去整整三个月了。”她笑了起来,而他则在感叹她的牙齿多么平整洁白。
查尔斯点点头。“我还没去过,但我相信那是一个前途光明的国家。”
“不过是在英帝国的管辖之下。”她这么说是表示赞同吗?他还无法确定。
“目前确实是在英帝国的管辖之下,但不会永远这样,”他说,“敢问您叔叔的名讳是?”
“克莱尔勋爵。他从一八三一年到一八三五年一直都在那边。他曾经带回来我所见过最为柔滑的丝绸,还有许多漂亮的珍贵宝石。您知道吗,他们那儿有一种井,需要往下走上千级台阶才能到达取水的地方。还有空中满布着风筝的城市,以及用黄金打造的寺庙。我听说他们人死之后,不会像我们一样把尸体埋在地里。他们会将尸体火化,或者顺着河流往下漂去。我一直很想去印度看看。”查尔斯看着她明亮的蓝眼睛,欣赏着她那柔软的嘴唇和坚毅的下巴曲线。他从没见过如此迷人的姑娘。“您知不知道,您过去做买卖的话,会去印度的哪个部分?”她继续说着,虽然意识到了他的视线,却不知道该做何反应。
“我还不太确定。我想大概会是北部吧……”
“哦。”她激动得脸颊都红了,而他则在想着,他这辈子都没见过比她更可爱的姑娘。“那样的话,如果我是您,我肯定会去游览位于阿格拉的泰姬陵,”她光是想想都几乎叹了口气,“据说那是人类有史以来建造的最为精美的爱情纪念碑。那是一位莫卧儿皇帝,在他最喜爱的妃子死后,因为心情太过悲痛而下令兴建的。虽然他恐怕还有许多个妃子,而这一点我们当然是极力反对的。”她笑起来,他也一起笑了。“但她是他最为宠爱的。那里的大理石似乎还会变色——从早晨的浅粉色,到傍晚的乳白色,再到洒上月光后变成金色。传说,这些色彩能反映出见到它的女人的情绪。”
查尔斯·波普看呆了。她举手投足的方式,她说话的语调,她的机智幽默,还有那美而不自知的迷人魅力。“那见到它的男人呢?”他说,“它又能告诉我们什么呢?”
“它告诉我们,当他们失去真爱的女子后,会发现她比之前料想得更加难以取代。”
他们的笑声还没完,就突然听到了一个声音。“玛丽亚?”
女孩转过身去。“妈妈。”
坦普莫尔夫人站在那儿,只有一道剪影立在门口。“主人招呼大家用夜宵去了。”她说完,自上而下地瞥了查尔斯一眼。显然,她根本就看不上他。“咱们该进去找找约翰了。我整个晚上都没同他说过话呢。”
不消片刻,她们便走了。查尔斯站在那儿,凝神望着玛丽亚先前坐过的位置,他盯着出了神,直到布洛肯赫斯特夫人在露台上找到他,并坚持要他陪她一起去尝尝刚刚呈上的夜宵。
客人们全都挤到了餐厅,此时这里已摆上了一排小圆桌,上面铺着细麻桌布,竖着银质大烛台,摆着装饰精美的餐具和雕花圆酒瓶。查尔斯从未见过如此奢华的场面。他知道上流社会什么都很讲究,也听说过布洛肯赫斯特夫人向来都以排场豪华而著称,可他还是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大的阵仗。
“波普先生,”她指了指右手边的位置,“你过来坐到我旁边。”那张桌子只剩下最后四个空座位了。他慌慌张张地四处张望。这么重要的位置,应该让其他人坐才对吧?他感到自己的脸正在越变越红。她用合上的扇子敲了敲座位,抬起头看着他笑。他别无他法,只好顺势坐下。仆人在屋里不断穿行,客人不时来来去去,很快,查尔斯便喝上了一盘冰镇的汤。下一道菜,是鲑鱼奶油冻,然后是鹌鹑、一点鹿肉、菠萝、冰激凌以及最后的水果蜜饯:所有菜式全都是按照新的俄国式的规矩呈上来的,仆人们会将菜肴一道道端上来,而后站在宾客的左手边,任由他们自行取用。在此期间,布洛肯赫斯特夫人一直十分高兴,她一有机会就会和查尔斯说说话,甚至一度拦下从旁经过的她的丈夫,好让他听一听查尔斯的计划。
“真不知我这位嫂嫂在打什么鬼主意?”斯蒂芬·贝拉西斯向他儿子抱怨,他正坐在安妮·特伦查德的旁边。因此,虽然她丝毫也不情愿,却还是被卷入了他们的谈话。“她干吗要那么照顾那个臭小子?”
约翰摇摇脑袋。“我没看明白。”
“这屋里至少来了三位公爵,可当他们看向女主人右手边的位置时,却发现那里已经被人占了——被什么人呢?真是的,他究竟是何方神圣?”斯蒂芬一边说着,一边抽空对付一只仍带血的鹌鹑。
约翰转头去看他的邻座。“我想特伦查德夫人应该会知道答案吧。他是在为你丈夫工作吧,特伦查德夫人?”安妮十分意外,因为在这之前,贝拉西斯先生没有显露出任何知道她身份的迹象。
她摇摇脑袋。“不,他并非在为他工作。他是自己单干的。他们彼此认识。两人或许有些共同兴趣。但也仅此而已。”
“所以你也无法解释,布洛肯赫斯特夫人会如此在意他的原因?”
“恐怕不能。”
安妮望向桌子那头。卡罗琳·布洛肯赫斯特根本是在玩火。连约翰·贝拉西斯都注意到了,她对她孙子的关注实在太不寻常,这让安妮觉得忐忑不安。布洛肯赫斯特伯爵知道了吗?如果不知道,要是他妻子继续这么胡来,他多久以后就会知道?还有多久,这个秘密就将公之于众?还有多久,索菲娅就将名声扫地,而他们所有的努力也将彻底崩塌散落脚底?她将视线投向了丈夫。他就坐在她的对面,被奥利弗和烦人的格雷丝夹在中间。他迎上她的视线,点点头示意面前正不断恶化的危急局面。
“你伯母好像是对波普先生的某项产业有点兴趣。”安妮最后表示,她推开面前的鹌鹑,暗自懊悔没把之前的鲑鱼奶油冻留下来。至少那道菜够软,很容易就能吞下。现在看来,她根本就没吃上什么。
“我还和本地屠夫有生意来往呢,”约翰气愤地说,“可我绝不会邀请他来共进晚餐。”
“波普先生和屠夫之流应该还是有些区别的吧。”安妮尽可能婉转地回应。
“是吗?”约翰说着,望向另一边的苏珊,微微笑了笑。她原本还相当气愤,没能抢到这张桌子的最后一个位置,只能勉为其难地和一群压根没理睬她的政界人士同桌。可现在,在看到约翰的笑容后,她简直高兴得想要高歌一曲。
宴会逐渐接近尾声,离开之前,安妮总算找到机会,和女主人私下说了几句。虽然她不得不在楼梯平台拦住她,并拉到窗户旁边有圆柱遮掩的隐蔽处。“您到底想干什么?”她压低声音。
“我想多了解了解,你们瞒了我足足二十五年的,我的孙子。”
“可干吗这么大张旗鼓呀?难道您没看见,大半个屋子的人都在好奇,这个陌生的年轻人究竟是什么人?”
伯爵夫人冷冷一笑。“我当然知道。您肯定非常担心吧。”
直到这时,安妮才看清自己落进了怎样的陷阱。布洛肯赫斯特夫人曾经承诺,不会公开查尔斯身世的秘密,她还以个人名誉保证,一定会信守自己的诺言,可她从未说过,不能让其他人猜出真实的情形。她儿子去世之前,曾在布鲁塞尔有过一段情事。这事能说明什么,会让上流社会觉得他不可宽恕吗?完全没有。他不过是在结婚之前一时放纵罢了。这在上流社会,简直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即使一名绅士的非婚后代,或许不能像上个世纪那样轻易地融入上流社会的社交圈,可这绝不是什么新鲜事情。而一旦有人大胆做出猜想,难道特伦查德夫人还能期望,布洛肯赫斯特夫人会说假话掩饰?她或许不会主动提供消息,但也不能期望她会坚决予以否认。“你就是想让他们去猜,”安妮终于看清了真相,“你想让他们去猜,还想让我们目睹这一切发生。”
卡罗琳·布洛肯赫斯特看着她。她已经不像起初那样讨厌这个女人了。安妮指引她找到了查尔斯,为此,她应当心存感激,或者至少表示谅解。她朝大厅瞧了一眼。“卡思卡特一家好像要走了,”她说,“我得下去和他们道别,请原谅我失陪好吗?”说完她便走了,像从阶梯表面轻轻掠过一般,脚步平稳地走了下去。
返回伊顿广场的路程显得特别漫长。他们坐在马车里,全在想着这天晚上的事情,谁也没说一句话。车夫艾伯特·夸克,通常不大关心主人家是否表现怪异,只在意装在他那个扁酒瓶里的干邑白兰地的不同口味和酒劲大小,但这天晚上,连他也不由得注意到了这诡异的氛围。“如果他们外出参加聚会回来都是这副样子,”他后来坐在仆人房的桌边,一边喝着一大杯茶,一边对弗兰特太太说,“那最好还是全待在家里吧。你说是吧,埃利斯小姐?”可那女仆什么也没说,只自顾自地缝着一颗掉了的扣子。
“你从埃利斯小姐嘴里是什么也听不到的。”弗兰特太太哼了一声,酸溜溜地说。
“而这正是一位贴身女仆应有的品质。”夸克先生表示。他倒挺赞赏埃利斯小姐的这种态度。
詹姆斯认定,攻击就是最好的防御。既然他暗中和查尔斯打交道的事情已经败露,便决定把整件事情全归罪于他的妻子。因为如果她能够保守秘密,这一切全都不会发生。
这话当然没有说错,可如此一来,他自己便轻易逃脱了罪责,而他明明过着一种双重生活,一方面结识了他的外孙,享受着他的陪伴,一方面却将妻子彻底蒙在鼓里。
安妮简直不敢看他了。她觉得,自己所了解和深爱的那个丈夫,已经被邪恶女巫盗走了灵魂,现在住在他身体里的根本就是她的敌人。
奥利弗也对他妻子十分生气,却是出于更为传统的理由。她整个晚上都对他不理不睬,一直冲着约翰·贝拉西斯卖弄风情,而他更是完全没打算理会奥利弗。他也很气他的父亲。不管怎么说,那个叫波普的家伙到底是谁呀?为什么一看到他进门,父亲脸上就立马露出了笑容?
至于苏珊,她一方面因为丈夫家的沉闷乏味而深感沮丧,另一方面,又因为终于得见她期盼已久的那个世界而惊叹不已。那里的客厅和楼梯,还有镀金走廊和餐厅,全都是那么宏伟大气,摆满了各种华丽的家具,光听名字就好像在英国历史长河里走了一遭……而且,还有约翰·贝拉西斯。她瞥了一眼对面的奥利弗。看得出来,他有心想要大吵一架,可她并不在乎。她打量着他那张苍白而带着怒意的脸庞,而后充满希冀地想起了另一张截然不同的面孔,就在几分钟前,她还在凝望的那张面孔。她知道丈夫生气了,可那只是因为他还没有习惯上流社会的交际方式。除了他没有谁会觉得,一个体面的已婚女士,在一个美妙的夜晚和一位风趣英俊的陌生男子逢场作戏,是件十分失礼的事情。陌生人吗,想到这里她便迟疑了起来。难道他会永远都只是陌生人吗?她见到约翰·贝拉西斯先生,难道不是命中注定吗?马车停下来。他们到家了。
“谢谢,威廉。剩下的我自己来。你先下去吧。”奥利弗喜欢这样和仆人说话,像是在干草剧院演出某场戏剧似的。比利已经习惯了,他挺喜欢扮演贴身男仆的。哪怕是服侍奥利弗先生。这样可以不必清洗餐具和伺候用餐,而且他也很有把握,当他做好准备离开以后,肯定能找到一份贴身男仆的正式工作。以此作为目标绝对没有错,而且还是万无一失的。
“好的,先生。您明早需要叫起吗?”
“九点钟过来吧。上班可能会有点迟到,但是在经过这样的夜晚之后,应该是情有可原的吧。”
比利当然还想知道更多细节,但奥利弗先生已经换上睡袍,他没有机会继续追问了。或许他可以试试,明天再提一下这个话题。他微微垂首退了出去,轻轻关上房门。奥利弗在房间里等了一会儿,任由愤怒的情绪在体内不断喷涌而出:对于苏珊、查尔斯·波普,还有他那该死的男仆,他根本不是真正的贴身男仆,只是一介普通仆役。随后,他想着比利应该已经离开走廊,这才悄悄溜出他的更衣室,没敲门就冲进了苏珊的卧房里。
“哦!”苏珊惊道。他成功吓了她一大跳。“我还以为你已经睡了呢。”
“今晚真是糟糕透顶了。”他说这话时一字一顿,像是把顶塞从木桶里拔了出来似的,而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这么说。
“我觉得挺好的呀。出席的客人简直没得挑了。内阁大概半数成员都来了吧,我敢肯定,我还看见了阿伯康侯爵夫人,她在同一位外交部大臣说话。至少我觉得应该是她,只不过她要比肖像画里的模样更加漂亮……”
“今天晚上糟糕透了!而你的所作所为,更是让这一切雪上加霜!”
苏珊深吸了一口气。这样的夜晚又来临了。她敏锐地意识到,她的侍女斯皮尔此时尚未离去,还定定地贴在门边。她一动没动,想让他们忘掉她的存在。苏珊清楚得很。“你可以下去了,斯皮尔,”她尽量保持着平稳轻快的语调,“我等会儿再摇铃叫你。”侍女只好悻悻地走了。苏珊这才转而面向奥利弗。“好了,究竟怎么回事?”
“你应该知道是怎么回事,如果你没有一整晚都和那个满身香水味的花花公子眉目传情的话。”
“贝拉西斯先生喷了香水吗?我都没注意到。”但他这话引起了她的好奇,从丈夫的表述来看,约翰显然不是惹得他如此生气的主要原因。
“你若表现得像个荡妇,人们就会那样待你。你不能随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明白吗?不要以为你有不孕症,就可以这么为所欲为。”
苏珊沉默了一会儿,整理着脑中的思绪。情况比她料想得更糟。她平静地看着奥利弗。“你该上床休息了。你今晚太累了。”
他后悔说出了那些话。她了解他,已经看透了。可是,奥利弗这种人,是绝不会道歉的。绝对不会。然而,他还是改变了说话的语气。“那个什么波普到底是谁?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呀?为什么父亲竟会投资他的产业?他什么时候投资过我的产业?”
“你根本就没有产业。”
“那他什么时候在我身上花过心思?而布洛肯赫斯特夫人又为什么全程把他带在身边,领着他在屋里到处炫耀?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她这一整个晚上,几乎都没同我们俩说过一句话。”他的声音有点哽咽,苏珊一时竟有些怀疑,他是不是真的哭了。
奥利弗又在屋里踱起步来。苏珊看着,回想着在布洛肯赫斯特夫人家里度过的时光。她真的非常开心。约翰表现得十分体贴。他让她觉得自己很有魅力,她已经好多年没有过这种感觉,而她对此十分享受。“我挺喜欢那位牧师的,他姓什么来着……”她疑惑地看着自己丈夫。脑子里头一片空白。“贝拉西斯。对啦。他是贝拉西斯先生的父亲。他们一家看上去都挺和睦。”她想把自己和约翰长谈这件事情,拉回比较中立的领域。但愿,奥利弗的精力已被他对波普先生的怒意彻底占据,无暇顾及她并未对自身行为做出明白解释这一事实。
“你知道他的身份吗?除了他是那个人的父亲以外。”
“嗯?”她不太清楚他到底想说什么。
“他不就是牧师贝拉西斯先生吗?”
奥利弗看着他的妻子。难道她真不知道那人是谁?自从父亲发迹之后,他也不是一点正经事都没干,至少,他弄清了隐藏在大部分贵族家庭传奇故事背后的真相,这些内容,他以为自己全都告诉了苏珊。她多少总该有点头绪吧?“他是布洛肯赫斯特伯爵的弟弟,是他的继承人,或者很有可能,最终继承的会是他的儿子约翰,毕竟布洛肯赫斯特伯爵看上去就比他弟弟健康多了。”
“约翰·贝拉西斯将会成为下一任的……”苏珊已经出了神,思绪顺着梦里那道洒满糖的斜坡一路而下,迷失在自己的幻想里。
“下一任的布洛肯赫斯特伯爵。没错,”奥利弗点点头,“现任伯爵唯一的儿子在滑铁卢战争中战死了。他们没有别的子嗣。”
时间将近凌晨三点,布洛肯赫斯特夫人终于坐到了镜子面前,她将钻石耳环取了下来,而她的侍女道森,则在拆解她头发上的饰针。
“大家似乎都度过了一段愉快的时光,夫人。”道森小心取下最后一枚饰针,将沉重的冠状头饰摘了下来。卡罗琳晃了晃脑袋。她喜欢佩戴首饰,而且偏爱华丽的那一种,可每当摘下它们,能够自如活动的时候,又会觉得这是一种解脱。她挠挠头皮,笑了。
“我也觉得一切都很顺利。”她笑容满面地表示。
门口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布洛肯赫斯特伯爵的脑袋探了出来。“我能进来吗?”
他的夫人回答。“请吧。”
他走进屋,就近倒在一张扶手椅上。“人全走光以后,真是令人松了口气啊。”
“我们刚才在说,晚会进行得十分顺利。”
“我想是的。只是同样的问题,在一个晚上出现了太多次,不是询问谁的身体状况,就是对女王怀孕的消息感到高兴,或者打听一下别人的避暑计划。说起来,那个做棉花生意的年轻人到底是谁呀?他来这儿干什么?”
卡罗琳审视着镜中丈夫的脸。他猜到了吗?难道他没看出来,他和她亲爱的埃德蒙是多么相像?那双眼睛。那修长的手指。他笑起来的模样。那孩子有着纯正的贝拉西斯血统。难道不是很明显吗?“你是说波普先生?”
“波普?是叫这个名字吧?”佩里格林捋捋胡须,微微皱了皱眉。他的鞋有点挤脚。“好吧,”他若有所思,盯着妻子用水彩绘制的利明顿庄园,“我看这小伙子挺有意思,比晚餐时候你塞到我旁边的女人有趣得多,可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出现在我们家的客厅。”
“因为我最近对他很感兴趣。”
“可为什么呢?”
“这个嘛。”卡罗琳停下动作,道森也跟着停了下来。她一手拿着一把梳子,满怀期待地歪着脑袋。这就是她这份工作最有意思的地方了,在女主人从上流社会的晚会回来,帮她取下身上首饰的时刻。一点点小酒,总能让人打开话匣子,而她听到的那些珍奇趣闻,将会成为仆人之间很好的谈资。“你看啊……”
这时候,卡罗琳发现了道森的好奇目光,又把话给憋了回去。她现在最想做的,莫过于告诉丈夫全部的真相,可是她已经许下了诺言。她思索着,这种约束同样适用于夫妻之间吗?他们这样互相隐瞒,难道不是违反诫命吗?圣经不是这样写的吗?可即便真是这样,卡罗琳也知道,让查尔斯的真实身份经由仆人的闲言碎语传出去,显然是不太合适的。道森或许一向谨言慎行,但女仆的所谓谨慎,从来都是信不过的。说不定,肉店的小伙计五点钟来送培根的时候,她已经把这事传遍了整个贝尔格莱维亚。这些仆人有时真是比老鼠还要讨厌,他们挨家挨户地把天知道什么消息,告诉给他们中意的随便什么人。她知道他们在底下有多爱说闲话,哪怕是那些忠诚的仆人。不行。她不能在这时候告诉丈夫真相,不管之后会不会这么做。于是,卡罗琳又使出了每当事态变得复杂时她便会采取的措施:她换了个话题。
“玛丽亚·格雷已经长成个漂亮的大姑娘啦,”她说,“她以前太过严肃,总在那里埋头看书。现在看起来倒非常迷人。”
“嗯,”佩里格林表示同意,“约翰有福了。但愿他能配得上她。”他脱掉鞋子,准备攒点劲儿起来回房睡觉。
“她父亲去世的事,她好像终于看淡了。”
“不容易啊。”
道森再次拿起发梳,接着帮布洛肯赫斯特夫人把编好的头发解开。她知道这件事的始末,坦普莫尔勋爵外出狩猎时,从马上摔落下来,脑袋被岩石撞碎了。“坦普莫尔夫人一直对雷吉赞不绝口。”
“雷吉?”
“她儿子。她告诉我,现在差不多是他在管理家中财产。而他现在才二十岁。她说他们的经纪人是个好人,但即便如此,雷吉也还是很棒。”
佩里格林嘟哝道:“如果他不想看到家产被债务彻底吞噬,只有一个好经纪人可远远不够。他父亲离世的时候,应该已是负债累累了吧。”
卡罗琳同情地叹了口气。“她们今晚都穿了新礼服,母女两个都是。我当时确实觉得奇怪来着。但转念一想,也许她们知道约翰会来,觉得衣着寒酸太不像样。她们肯定是不想在婚约对象面前失礼。”
佩里格林双手捧着脑袋,被一股突如其来的悲伤浪潮所淹没了。随着夏季来临,仿佛到处都弥漫着希望,人们辗转于一个又一个晚会之间,脑子里满是逃离城市外出避暑的计划。他今晚观察了一下,约翰一直在同那位古怪的特伦查德先生的漂亮儿媳眉来眼去……他到底怎么回事?已经三十二还是三十三岁啦?反正都差别不大。要是埃德蒙还活着,如今该有四十八了吧,还是个处在黄金时期的男子汉。可他不能跑到法国北部海岸或是意大利湖区周边的山里去避暑。他被困在了自己的坟墓中,像多年前六月那个早晨一起战死的年轻勇士一样。佩里格林原本指望,搬到贝尔格雷夫广场这个有着豪华客厅能招待宾客的新房子后,能让他们俩重新找到生活的乐趣和能量。可不知怎么,这天晚上,他却感到事与愿违了,看着人们轻佻的举止、华丽的衣裳、无聊的闲谈,还有闪亮的珠宝,只让他觉得人们的生活是多么荒唐呀,最后都只有一方寒冷凄清的墓地。他撑着站起身来,朝门口走去。“早些休息吧。明天又有得忙了。”
卡罗琳能感受到他的悲伤,犹如一团阴云笼罩着整个房间。她很想告诉他那个消息,因为现在她已经确定。埃德蒙真的有一个儿子。我们又有了可以疼爱的对象。
“亲爱的。”他回过头来。她顿了一下。“好好休息。也许明天一早事情就会不一样了。”
詹姆斯·特伦查德第二天一直提心吊胆。因为那件事情,以后的日子恐怕都没法安心。在丑闻真正爆出之前,他得一直担惊受怕。简直就像世界末日的倒数计时一样,他这样想着,躺在床上,盯着头顶精巧复杂的白色横檐。那件事就像士兵抛掷出去的随时可能爆炸的手榴弹,难怪他根本睡不着觉。他已经干躺了一个小时,什么声响也没听见。他知道安妮也没睡着。她躺在他身旁,背对着他,全身僵硬。他感觉得到,她十分紧张。
他们沉默地回到家。詹姆斯立马钻进了更衣室,安妮则带着狗出去散步,而后回到了自己房间。她向来都不怎么健谈,可连埃利斯也对她今晚的缄默感到吃惊。这位女仆小心地提了一下布洛肯赫斯特夫人举办的晚会,却完全没有得到理会,于是埃利斯用最快的速度,干完该干的活就离开了房间。詹姆斯过来的时候,安妮已经躺在床上,拉紧被褥盖着身子,装作自己已经睡着,那条狗蜷作一团窝在她怀里。他站在那儿,光着脚,穿着睡衣,几乎想要走出这个房间,回到他自己的豪华卧室去——这种事情,在他们四十年的婚姻生活中,他只干过那么几次。最后,他还是爬上床,吹灭了蜡烛,仰卧着,大张着眼睛。回避其实毫无意义,反正冲突在所难免,因为他们都把自己的苦痛归咎到了对方身上。两个人都窝着一肚子火,为对方暗地里的欺骗行径感到怒不可遏。
“查尔斯肯定知道了。”他终于开口说话,没法继续保持沉默。
“他不知道!”安妮坐起身来,把阿格尼丝都吓醒了。她能看见街边煤气灯照射下的丈夫的身影。有时候,她会感到惋惜,自己年轻时候城市夜间那种漆黑的场景已然不复存在。如今,无处不在的朦胧街灯,似乎使整个世界都永远蒙在了迷雾里。当然了,伦敦因此变得安全多了,这绝对是件好事。
詹姆斯还有话要说。“她用餐的时候,把他安排在了自己身旁。而且是在她右手边。所有人都注意到了。至少贝拉西斯家里那些人肯定注意到了。这简直跟把消息登在《泰晤士报》上一样有效。她绝对是故意的,想让大家都注意到他,不然她干吗那么做,要是她不希望消息泄露的话?就算他现在还并不知情,再过几天,甚至几个小时,他总会知道的。”
“你跟他接触多长时间啦?”
詹姆斯连一声礼貌的回应都没给她。“你怎么知道她还没把真相告诉他?要不然,他为什么会接受这样的邀请?他肯定早知道了。查尔斯·波普这种身份的人,不会受邀出席贝尔格雷夫广场的私人晚宴,和半数都是贵族的宾客一起用餐。查尔斯·波普这种身份的人,不会坐在布洛肯赫斯特伯爵夫人的身边。查尔斯·波普这种身份的人,甚至不可能会认识布洛肯赫斯特伯爵夫人。按常理来说,布洛肯赫斯特伯爵夫人根本不会花时间去见查尔斯·波普,更不用说邀请他坐在自己身旁一起用餐啦!”詹姆斯坐了起来,他转头面向妻子,说话声越来越响。
“你小声点说话!”安妮压低声音。奥利弗和苏珊就住在他们的正上方。虽然库比特当初建房子时,在天花板上安了一层薄壳以防噪音相互干扰,可那东西毕竟也不是特别厚。
“至于投资他的产业这种无稽之谈……”
“怎么就是无稽之谈啦?你自己也投资了呀。你都支持他好几个月啦。”她的语调听来并不令人安心。
“我是男人呀。而布洛肯赫斯特夫人自己并没有钱。至少,她不能在未经丈夫允许下擅自投资。要是不知道她对他感兴趣的原因,他又怎么可能应允?这些其实都是废话,反正最终的结局,就是我们特伦查德家彻底遭受毁灭!”詹姆斯能在战时布鲁塞尔那种乱无法纪、没有定规的市场中干得那么出色,绝对不是出于偶然。需要狠劲的时候,他是能够狠起来的。他还是那个商贩的儿子,最擅长据理力争。如今他又被逼着变回了那个身份。因为他所挣来的一切,他打拼了数十年的成果,全都要毁在他妻子手里了。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的妻子。
“我就是不想再让她以为,她和她丈夫这条血脉从此以后就会断绝。”安妮抚平了自己那边的被单。
“为什么不行?他们这么想已经二十多年了。肯定早就习惯啦!”他的脸又开始变红了。这下子,火气一经释放出来,再要压回去已然不可能了。“这么做能改变什么呢?查尔斯·波普又没法向他们家索取半点补偿。他根本没有这个权利。他只是个私生子,把这件事情公之于众,他也不一定会感激你。”
“他们有一个孙子。他们需要知道事实。”
“所以我们才会接到邀请?”他问,“对吗?”可安妮还是一声不吭。但她的态度已经说明了一切。“这样我们就能眼睁睁地看着她领着查尔斯在我们面前炫耀,却不能上前去和他说话?她是在报复对吗?”
“你完全可以同他说话。你已经是他的老朋友啦。”她声音冷冰冰的。
“而你一点也不意外,他会出现在那里。”
承认这一点,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解脱。“没错,”安妮回答,“是,我是知道他会出现。但是,要是你觉得,我会因此而任凭你责备,那你可想错了。你和我一样,都难辞其咎。”
“我?”特伦查德从床上跳起来,“我怎么啦?”
“你和我们的外孙早有接触,你见过他,甚至和他一起工作,而你却从来没有想过要把这件事告诉我,你的妻子,那个生下他的女人的母亲。”她的声音开始颤抖。她听到了,尽管她很想继续保持刚毅,泪水还是不住地直往外冒。“你和他说过话,你触碰过他,却从来都没告诉过我。过去二十多年间,我一直对他一无所知,每天琢磨他会长什么样子,会有怎样的声音,而你认识他却从未和我提起。我无时无刻不感到后悔,后悔当初不该把他交给一个陌生人家。我把亲爱的外孙送给了别人,就因为你害怕如果由我们抚养他长大,将不会再有什么人邀请你出席晚宴。而现在,你还要用这种可恶又伤人的方式欺骗我!”
脱口说出这么一连串控诉时,安妮很容易就忘记了,在他最初降生、索菲娅刚刚离世时,她是很高兴能有办法摆脱那个不受欢迎的婴儿的。詹姆斯也想过提醒她,但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这么做估计是明智的。他看到泪水闪烁着顺着她的脸颊流了下来。她两只手正使劲拉扯着被单。“布洛肯赫斯特夫人是不知实情,但这不能成为我们残忍地向她隐瞒真相的借口。是时候告诉她了。她有权利知道真相。”
事到如今,没有必要多说什么了。詹姆斯心里明白,可最后还是忍不住挖苦了一番。“你的感情用事会害得我们惹祸上身的。当你女儿的名声遭到玷污,当人们指责她是个不知羞耻的女人,当我们辛辛苦苦敲开的大门又将我们阻挡在外时,你也只能怪你自己了。”
说完这些,詹姆斯·特伦查德翻过身,动作坚决地背对着仍在啜泣的妻子,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