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明顿庄园虽不是贝拉西斯家族历史最悠久的宅邸,却无疑是其中最为气派的一座。起家立业之初,他们还只是地方乡绅,住在莱斯特郡一间朴素的乡间宅第里,但十七世纪初期与一位女继承人的婚姻,给他们带来了位于汉普郡的豪华庄园这种妆奁,随后他们便举家欣然搬去了南部。后来,内战进行得如火如荼之时,国王查理一世因急于筹措资金,承诺将为支持者册封爵位。国王被斩首后,他在王政复辟时期登上帝位的儿子兑现了这一诺言。后来,第二代伯爵认为,当前那所房屋已不再适合他们如今的身份,这才有了邀请威廉·肯特为家族设计一座帕拉第奥式巨大豪宅的提议。王朝初期,原本还有几个理智的投资者准备注资,但经济状况突然低迷,致使项目被彻底搁置。到头来,还是现任伯爵的祖父于一七八〇年聘请建筑师乔治·斯图尔特,设计了一种更时新且更宏伟的建筑外封,将原有府邸包覆其中。最终这座宅邸并没让人感到多么惬意,甚至都算不得舒适,但却是传统和地位的象征。佩里格林·贝拉西斯,身为第十五代布洛肯赫斯特伯爵,每当他大步流星地穿过宽敞大厅,或坐在藏书室里望着满屋藏书和脚边的猎犬,或是爬楼梯时看到满墙的先祖肖像时,都不禁会觉得,这地方实在太适合上流贵族居住了。他的夫人卡罗琳知道如何打理这种地方,或者不如说,她知道如何召集合适的人选去打理,虽然她对这房子的热情连同对其他事物的热情一起,都随着儿子的尸首一起深埋到了地底,但她深知如何维持表面的排场,展现威风气派的架势。
不过这天早晨,卡罗琳的心思全在别的事情上。她的贴身女仆道森将早餐盘端到了她的膝头,她谢过女仆,然后眺望着一群梅花鹿悠悠地走过她窗外的庭院。她笑了,这奇妙的感觉让她一下子定住了。“您还好吗,夫人?”道森一脸关心。
卡罗琳点点头。“我很好。谢谢。我要更衣的时候再摇铃叫你。”女仆点点头走了。布洛肯赫斯特夫人动作小心地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为什么她的心情会变得轻快起来?这不是很明显吗?那个小妖精,竟然妄想着要挟我的儿子?她一点也不怀疑,这就是那个小男孩会存在的原因,可是……她缓缓闭上了眼睛。埃德蒙生前最喜欢利明顿庄园了。他很小的时候,就对这座庄园的每一寸土地都了如指掌。你可以蒙住他的眼睛,把他独自放在庄园里随便什么地方,他照样可以在没人帮助的情况下,成功找到回来的路。不过,他怎么可能会没人帮忙呢,这里的每一位看门人、佃户和雇工,都发自真心地疼爱他。卡罗琳非常清楚,自己并不受人爱戴,她丈夫也一样。某种程度上,人们尊重他们,但也就仅限于此了。在当地百姓眼里,他们冷漠、无情、苛刻甚至严酷,可他们却生下了一个天使。没错,她就是这样看待埃德蒙的:一个天使,一个谁都会喜欢的宠儿。至少,她后来是这样以为的。随着空虚寂寞的时光一年年增加,过往岁月全被加以美化,她逐渐开始相信,拥有一个完美儿子的不是别人,正是她自己。当然了,他们想过多要几个孩子。但是到头来,经过三次死产之后,只有埃德蒙活着降生,住进了二楼的婴儿房里;但是有他也就够了。她一直这么告诉自己,而事实也的确如此。有了他就足够了。随着他一天天长大,领地的佃户和村民全都在翘首期盼他最终继承爵位的那一天。她心里清楚,也总对自己这么说。他是他们美好未来的希望,而且希望本可以变为现实。可是如今,只有佩里格林在硬撑,在他之后,则是虎视眈眈的约翰;他们一个是对什么都不感兴趣的老人,一个则自私贪婪、爱慕虚荣,对待他们不会比对地上的石子更加关心。真是可悲。
然而,这天早晨,卡罗琳觉得一切都不一样了。她环顾四周,看着淡绿色条纹的窗帘,壁炉上方高大的镀金镜子,还有墙上那一整套版画,心里头纳闷,究竟是什么让她变得和往常不同。最后,她才惊奇地发现,自己是感觉到了高兴,这种感受她似乎已丢失了太久,花了好一会儿才总算确认。可她是真的高兴。想到自己的孩子还留下了一个儿子。事情不会因此发生任何改变。家族的爵位、庄园、伦敦豪宅以及其他所有资产,仍旧会属于约翰,但埃德蒙留下了一个儿子,难道他们不能想办法结识他吗?难道他们不能找到并帮助他吗?反正,他们也不是第一个被爆出有私生子的贵族家庭。已故国王的几个私生子,就都在法庭上获得了年轻女王的承认。他们当然也可以设法抬举他吧?总有些资产是不在限定继承权之内的吧?卡罗琳脑子里不停冒出各种可能性。那女人是不是说过,孩子是被一位牧师抚养长大的,在一户颇有声望的人家,而不是由她自己和她那没品的丈夫?运气好的话,他应该会更像他父亲而非母亲吧。也许还会有种绅士的派头。她当然知道,她已经许下诺言,绝不会说什么或做任何事来揭晓真相,可是,如果许诺的对象是特伦查德夫人这种人,她还有必要信守承诺吗?但她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卡罗琳·布洛肯赫斯特是个冷漠又孤傲的女人——这些她都承认——但她并非言而无信或卑鄙无耻之徒。她知道她不能违背誓言,让自己沦为一个骗子。肯定还有什么别的法子。
她下楼时,布洛肯赫斯特伯爵还在餐厅,埋头看着手里的《泰晤士报》。“看这情形,皮尔怕是要当选了,”他头也不抬地说,“而墨尔本估计没戏可唱了。女王肯定不会高兴的。”
“亲王应该是支持罗伯特·皮尔爵士吧。”
她丈夫咕哝一声。“那是肯定的。他终究是个德国人。”
布洛肯赫斯特夫人无意继续这个话题。“你没忘记吧,斯蒂芬和格雷丝会过来用午餐?”
“他们要和约翰一块来吗?”
“应该吧。他和他们住在一起。”
“见鬼,”她丈夫仍在盯着报纸版面,“他们估计又是来要钱的。”
“谢谢了,詹金斯。”布洛肯赫斯特夫人笑着看了一眼站在餐具柜旁候命的男管家。他点点头离开了。“真是的,佩里格林,咱们还能不能有点隐私啦?”
“你不用担心詹金斯。他对这个家的了解,恐怕比我还更深远。”的确,詹金斯可以说是利明顿之子。他是家里佃户的儿子,自十三岁来这儿当门房开始,就再也不曾离开,经过多年努力,他终于坐上了男管家这个职位。他对贝拉西斯家族的忠诚是不可动摇的。
“我不是怕他乱说。只是觉得这样试探他很不礼貌。不论我们乐不乐意,斯蒂芬都是你的弟弟兼继承人,至少是在公开场合,他理应受到尊重。”
“但私底下可不是,老天做证。再说了,他只有活得比我长才能当我的继承人,我会确保不让这种事情发生的。”
“一派胡言。”她虽这么说,却还是坐下来,和丈夫聊起了别的话题,谈了些关于财产的事情,态度比她这几个月甚至这几年任何时候都更友善,也许她是因为有事相瞒而觉得愧疚了吧。
结果,就在正午刚过不久,尊敬的斯蒂芬·贝拉西斯牧师便携家带口地早早到了。开餐之后他说,他是想在餐前到花园里头走走,但佩里格林坚信,他们提早过来就是为了给他添堵。反正,他们一家到的时候,根本没有见到布洛肯赫斯特夫妇两人迎客的身影。
斯蒂芬·贝拉西斯个头比哥哥矮,又比他重上许多,丝毫没有遗传到布洛肯赫斯特家族的魅力。他哥哥年轻时很令人着迷,更不必说他们已故的父亲,光是他那既阴郁又阳刚的容貌,就足以令整个舞厅为之倾倒。相形之下,斯蒂芬却快要秃顶了,每天早晨,他都得小心翼翼地梳理那仅剩的几撮灰白头发,而他那圆滚滚的下巴上,却偏偏长着又长又密的胡须。
斯蒂芬的夫人格雷丝跟在他身后走进了大厅。格雷丝出生在格洛斯特郡一个准男爵家庭,是五姐妹当中的老大。她从小到大的梦想,绝不是嫁给一个又胖又穷的次子。可她高估了自己在婚姻市场上的身价,她长着一双淡褐色眼睛,一张薄薄的嘴唇,就像她母亲一再告诉她的,她基本上只能找一个次子。凭她的出身和接受过的教育,可能会令年轻的格雷丝抬高眼界,瞄准一个更尊贵的身份,但考虑到她的长相和那微薄的嫁妆,却几乎能够断定,她的目标根本就无法达成。
她站在门口,取下披风、帽子和手套,一一递给候着的男仆,视线却投向了宽阔平缓的石阶,最底下的桌子上摆着一盆巨大的丁香花。格雷丝深吸了一口花朵的清香。她很喜欢丁香花,若是能在家中摆上这么一大盆,肯定会令她十分高兴。但牧师住所的大厅太小,根本放不下这么大的摆设。
约翰·贝拉西斯绕过母亲走了进去。她总是慢吞吞的,而他已经等不及要喝上一杯了。他将手杖交给仆人,径直走进餐厅,来到大理石壁炉右边放在银质托盘上的一排雕花酒瓶跟前。没等詹金斯赶上来,他便拿起其中一瓶,自己倒了一大杯白兰地,然后一口喝下。“谢了,詹金斯,”他说着,转身看向男管家,“再帮我倒上一杯吧。”
詹金斯跟着他,匆忙穿过房间赶来,拿起一个没开封的小瓶子。“需要苏打水吗,先生?”他说。
“当然。”
詹金斯连眼皮也没眨。他已习惯了服侍约翰。他又倒了一杯白兰地,并加了些苏打水,放在小银盘里端了过去。约翰拿起酒杯,走回父母身旁,他们正在大厅那头谈论起居室的话题。看到他过来,立马中断了刚才的对话。“你在这儿呀,”格雷丝说,“我们还在担心你怎么着了呢。”
“我可以告诉你们我会怎么着,”他额头抵住冰凉的玻璃,两眼望着窗外的花园,“如果手头上再没点资金的话。”
“噢,那应该不用多久就能解决吧,”说话的是布洛肯赫斯特伯爵,“要我说,等到布丁上桌之后,你就该开口要钱了吧。”他站在门道里,和夫人一起。
“你们去哪儿啦?”斯蒂芬说。
“我们刚从洛厄农场回来。”卡罗琳轻快地说完,从丈夫面前走了进去。她看到格雷丝起身过来问候,迅速在对方脸颊轻吻了一下。“约翰?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我是认真的,”约翰说,“我实在没有别的法子了。”他转身迎上伯母的视线。
“没有别的法子干什么?”佩里格林问,他两手背在身后,走到壁炉边暖身子。尽管外头是晴朗宜人的六月天气,屋里却已生起了熊熊火堆。卡罗琳喜欢让每个房间都像温室一般温暖。
“我需要钱来支付裁缝的账单,还有奥尔巴尼的租金。”约翰摇晃着脑袋,两手一摊,表现出很吃惊的样子,仿佛他自己压根没有责任,这些开销全是个不讲道理的陌生人硬塞给他的。
“奥尔巴尼?你母亲不是帮你付了吗?”他伯父装作困惑地问,“而且怎么又有裁缝账单?”
“像我这种身份的人,要是没有一两身新衣裳,怎么好意思在社交季节里出门呢。”约翰耸耸肩,端起杯子喝了一口。
格雷丝点点头。“是呀,总不能叫他穿得破破烂烂的吧。尤其是现在这个关头。”
卡罗琳抬眼看了过来。“什么关头?发生什么事了?”
格雷丝微微一笑。“这正是我们来的原因……”
“你们来的另一个原因。”佩里格林说。
“把话说完。”卡罗琳急于听到答案。
“约翰和玛丽亚·格雷小姐定下了婚约。”
听到这个消息,佩里格林十分开心,或许连他自己也有点吃惊。“坦普莫尔勋爵的女儿?”
斯蒂芬点点头。他很高兴能扳回一局。“她父亲死了。现任伯爵是她的弟弟。”
“但她依然是坦普莫尔勋爵的女儿。”
佩里格林边说话边笑了起来。他简直是满心欢喜。“太好了,约翰。干得不错,恭喜你啦。”
看到伯父明显感到惊奇,约翰反倒被惹恼了。“请不要表现得这么意外好吗?难道您觉得我有哪里配不上玛丽亚·格雷?”
“不,当然没有。你们很般配。干得不错,我是说真的。”
斯蒂芬哼了一声。“她这门婚事当然攀得好了。坦普莫尔家根本没什么钱,而她要嫁的可是未来的布洛肯赫斯特伯爵。”他从来不肯放过挖苦哥哥嫂嫂没有子嗣这件事的机会。
佩里格林看着他,但没有回话。他从没喜欢过自己的弟弟斯蒂芬,哪怕是在他们小时候。也许是因为他那张泛红的圆润脸庞,或者因为他小时候经常哭,总想要所有人都围着他。他们原本还有个小妹妹,可艾丽斯小姐不满六岁的时候,就被百日咳夺去了性命。于是,虽然只比哥哥小了两岁,斯蒂芬从此成了家中最年幼的孩子,被他们母亲给惯坏了。约翰又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你在喝什么?”佩里格林盯着自己侄子。
“白兰地,先生。”约翰的声音毫无歉意。
“你觉得冷?”
“并不太冷。”
佩里格林笑了。他虽然也不太喜欢约翰,但总归要好过他的父亲。最起码,他还有点胆色。他又看回斯蒂芬,带着毫不掩饰的反感。“你们怎么来得这么早?”
“你最近怎么样?”牧师坐在扶手椅上回了一句,没有理会他的问题。他跷起二郎腿,晃荡着右脚。“这种阴湿天气没影响到你吧?”
他哥哥摇头。“我觉得还挺暖和。”
“洛厄农场一切都好?”
“你现在就担心这些不会太早了吗?”佩里格林问。
“什么呀,”斯蒂芬说,“感兴趣随便问问也有罪吗?”
“真高兴能见到你,亲爱的弟媳。”卡罗琳说着场面话,坐到了格雷丝身边。在她看来,这样永无止境地互相攻击,实在是既令人厌烦又毫无意义。
“您是个好人,”格雷丝是个生性悲观的人,“我在想,不知您有没有什么东西,能让我用在教堂义卖活动上。比如刺绣品、手帕、小靠垫这一类东西。”她两手指尖相触,搭成教堂尖塔的形状。“需要的量恐怕会很大,”她顿了一下接着说,“向我们乞求帮助的人实在太多了。老人、残疾人、带着孩子但家里一个劳动力都没有的年轻寡妇。多得能叫你心都碎了。”
卡罗琳点点头。“那些堕落女性呢?”
格雷丝一脸茫然。“什么堕落女性?”
“就是那些未婚生子的女性。”
“哦,原来如此,”格雷丝皱着眉,仿佛卡罗琳做了什么失礼举动,“我们通常会把她们留给教区处理。”
“她们也会向你寻求帮助吗?”
“有时候会,”这话题令格雷丝有些不太舒服,“但我们得尽量避免感情用事。恐怕也没有别的什么能比堕落女性的悲惨事例,更能让其他女孩学到教训吧?”她把对话拉回更安全的领域,开始详细说明有关义卖活动的打算。
伯爵夫人听格雷丝说着有关游戏、帐篷还有椰子投靶的事情,脑子里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年仅十八岁就有了身孕的索菲娅·特伦查德。如果她那时没死,如果她站在面无表情的委员会面前,紧握双手放声哭泣,格雷丝也会将她拒之门外吗?很有可能。那她自己呢,若是索菲娅来到这家里寻求帮助,难道她会表现得比较仁慈?“我会去找些能用得上的东西。”她最后回复。
“太谢谢您了,”格雷丝说,“委员会肯定也会十分感激。”
午餐会设在餐厅里,由四位仆人和詹金斯在旁服侍。同过去射击狩猎后举办的大型聚会比起来,自然是相距甚远。埃德蒙去世后,他们几乎就没宴请过宾客。然而,即便今天出席的全是自己家里人,佩里格林也依然严格遵照规定进行。总共上了六道菜——清炖肉汤、法式梭子鱼丸、鹌鹑肉、羊排配洋葱卡士达酱、冰镇柠檬和红醋栗芭菲——某种意义上说有点铺张浪费,可卡罗琳知道,但凡能找到一丁点借口,她的小叔子都会大发牢骚。
清炖肉汤上桌后,由于伯爵夫人一反常态,表示愿意为义卖提供协助,格雷丝决定说些家里的好消息,让大家都高兴高兴。“说起来,埃玛最近又怀孕了。”
“多好呀。我会写信祝贺她的。”卡罗琳点点头。
埃玛比弟弟约翰年长五岁。她个性讨喜,远比她家里其他人来得和善,连卡罗琳也很高兴听到关于她的好消息。她嫁给了雨果·斯科特爵士,一位从男爵,他是当地的一个地主,他们的生活无可指摘,却乏味无趣,而这便是她的命运。度过九个月令人满意的婚姻生活后,埃玛的第一个孩子,名叫康斯坦丝的女孩诞生了,自此以后,埃玛每年都会有个孩子出生。这将会是她的第五个孩子。至今为止,她已有三个健康的女儿,却只有一个儿子。
“我们觉得预产期应该是在秋天,但埃玛还不是十分确定,”格雷丝迅速喝了一口肉汤,“雨果盼着这次可以生个男孩。一个继承人和一个备用的,他总是这么说。一个继承人和一个备用的。”她愉快地笑了起来,可当她把汤勺放回碗里,瞟到卡罗琳脸上的表情后,便立马安静了下来。
卡罗琳其实并没有生气。她只是觉得无聊。她已记不清有多少次了,格雷丝或者斯蒂芬总要特意说起他们活蹦乱跳的孙子的事情。她不确定他们这么做到底是有意揭人伤疤,还是完全说话不过脑子。佩里格林总觉得,他们是存心要惹人不高兴,但卡罗琳则更倾向归咎于他们的愚蠢。她认为,格雷丝脑筋转得太慢,做不来刻意使坏那种事。
仆人默默收走了桌上的餐盘。他们早习惯了,老爷在餐桌上往往不怎么说话,或者说,他其实一直都不多话,而同他弟弟在一起时,他更是特别沉默。他年轻的时候,也曾费尽心力振兴家族产业,可自从儿子死后,他就彻底没了兴趣,如今人到晚年,他更情愿独自一人待在书房里。
“对了,”斯蒂芬喝了一口干红葡萄酒,开口说道,“亲爱的哥哥,不知午餐会结束之后,能否和你单独聊聊?”
“单独聊聊?”佩里格林问道,往后靠在椅背上,“咱们都知道这话意味着什么。你是想聊钱的事情吧。”
“咳。”斯蒂芬清了清嗓子。他面色苍白,满头大汗,光线透过窗户照到他脸上,显得亮晶晶的。他伸手摸了摸衣领,似乎想要把它解开。“女士们该觉得厌烦了。”他说得支支吾吾的。他恨透了当前这种处境。他哥哥明明清楚地知道他想要什么,又需要些什么,他觉得自己之所以落得这种境地,只能归咎于时运不济。不然的话,他只比那英俊潇洒且曾经颇受欢迎的佩里格林晚出生两年这件事情,还能有什么别的解释?为什么他就不得不面对眼下这种屈辱情境?
“哦,那你倒是不介意来烦我咯。”佩里格林倒了点波尔图葡萄酒,将雕花玻璃酒瓶递了下去。
“我们能不能……”
“行啦。你就直说吧。”
“我父亲想说的,是想以我未来的继承权作为担保,向您借一笔钱。”约翰看着他大伯说。
佩里格林冷哼一声。“你的继承权,还是他的?”
约翰显然不觉得自己父亲会比大伯活得更长,而这屋里其他人也都一样。“我们的继承权。”他平静地说。
佩里格林不得不承认,这个年轻人穿戴整洁,衣着得体,看上去很有未来继承人的气质。可他就是不喜欢他。
“应该说,他是想用继承权为担保,再借一笔钱。”
“没错。再借一笔。”约翰迎上大伯的盯视。他也是不容小觑的。
佩里格林喝了一口杯中的葡萄酒。“我怎么觉得,我的小弟弟的光明前景,很大一部分都已毁在了他手里呢。”
斯蒂芬讨厌被叫作“小弟弟”。他已经六十六岁了。他有两个孩子,而且很快就要有第五个孙子啦。他心里火烧火燎。“想必你也同意,为了维护家族名誉,我们不得不装装门面。这是我们的职责。”
“我一点也不同意,”佩里格林说,“你要维持体面的生活,这我没意见,像一个乡村牧师该有的那个样子。可在那基准之上,谁也不会期望也不会同意一个牧师去装阔充面子。你应该问问自己,究竟把钱花在了什么地方。”
“反正不是什么你会反对的去处。”斯蒂芬简直是在如履薄冰。要是佩里格林知道这笔钱的用途,肯定会表示强烈反对。“你以前又不是没有借过。”
“我是借过很多次。太多次了。”佩里格林摇晃着脑袋。果然,这就是他弟弟最初提议来用午餐的真正意图,好像他之前不知道似的。
气氛变得尴尬起来,卡罗琳决定出来控制局面。“再和我说说玛丽亚·格雷的事情吧,”她的声音听来也有几分惊讶,“我还以为,她才刚刚踏入社交界呢。”
格雷丝咬了一口羊排。“不。那是前年的事情了。她如今也不算年轻了。今年已经二十一岁啦。”
“二十一啦,”卡罗琳看着有点怅惘,“时间过得真快呀。奇怪,坦普莫尔夫人怎么什么也没对我讲。”她和玛丽亚的母亲是相熟多年的朋友。
“也许她是想等事情定下以后再说吧。”格雷丝笑笑。
“而事情已经说定了。他们已经有婚约了。”
不知有意无意,布洛肯赫斯特说话的语调,好像是告诉在座众人,她觉得这场婚约不大可能发生。
格雷丝放下刀叉,脸上的笑意加深了。“现在只剩一两个细节需要厘清,然后,我们便会遵照习俗公布这则喜讯。”
卡罗琳想到那个美丽聪慧的姑娘,又想到她那浮夸自大、爱出风头的侄子,然后,不可避免地,想到了自己英俊的儿子,如今已冰冷如石地躺在地底。
“所以说啊,我们,我是说约翰,现在正需要用钱。”斯蒂芬说完,赞赏地看了一眼他的妻子。打出这张牌是正确的。佩里格林肯定没有理由拒绝了。试想一下,如果人们发现,佩里格林一直让继承人过着相当拮据的生活,那会对家族名声造成多么严重的影响啊。特别是,这个消息肯定会在伯爵夫人那个圈子里迅速传开。
在用完红醋栗芭菲和冰镇柠檬,又到起居室喝了杯咖啡,然后去花园里转了一圈之后,斯蒂芬、约翰和格雷丝终于走了。他们拿到了一大笔现金,足够支付裁缝的账单以及斯蒂芬没有提起的其他欠债。佩里格林则回到了书房里。
他心情沉重地坐到壁炉旁的大皮椅上,准备读一读普林尼的作品。他偏爱阅读历史和科学领域的文字,因而喜欢老普林尼胜过小普林尼;可是这天下午,书中的文字在他眼里毫无灵动之气,看着简直是味同嚼蜡。卡罗琳走进来时,同样一段话,他已经看了三次啦。
“午餐会上你一直没怎么说话。出什么事了?”她说。
佩里格林合上书,沉默地坐了一会儿。他打量着红木书架上那一排肖像,头戴假发正颜厉色的男人,身着缎面晚礼服的女人,他的祖先,他的家人,他们和他拥有同一条血脉,也是他最后的直系血亲。“为什么像我弟弟这种,从没说过也没做过任何有丝毫价值事情的人,却可以活着看到儿女成婚,子孙绕膝?”
“哦,亲爱的。”卡罗琳坐到他身旁,把手搭在他瘦削的膝盖上。
“抱歉,”佩里格林说,脸红红地直晃脑袋,“我这样简直就是个愚蠢的老男人。可有些时候,我真是忍不住想抱怨,这一切实在太不公平了。”
“你以为我就不这么想吗?”
他叹了口气。“你有没有想过他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已经结了婚,这是肯定的,应该比我们印象中更壮实了。有几个聪明儿子和漂亮女儿。”
“也许会是聪明女儿和漂亮儿子呢。”
“可是,他已经不在了。我们的儿子埃德蒙已经离开了人世,天知道这种事为什么会发生在我们身上。”佩里格林·布洛肯赫斯特是那种典型的英国人,每每谈到个人情感,就会感觉不大自在,这样只会让情绪更加郁结,总是无法得到宣泄。他拉过夫人的手紧紧攥住。那双淡蓝色眼睛已然泛起了泪光。“对不起,亲爱的,我这样太傻了,”他颇为怜爱地看着自己的夫人,“我就是禁不住会想,如今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说完他又干巴巴地笑了笑,努力让自己振作了起来。“这些话你别往心里去,”他说,“我得戒掉波尔图葡萄酒了。这酒总是让我觉得难受。”
卡罗琳轻抚他的手背。其实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把真相全告诉他,告诉他,他还有一个孙子,一个虽不能继承他的爵位,却传承了他血脉的孩子。可问题是,她还不知道所有内情。安妮·特伦查德说的真是事实吗?她必须调查清楚才行。而且她也承诺过那个女人,绝对要保持缄默。她什么也没说,并自我辩解道,我卡罗琳向来是个信守诺言的人。
安妮头痛得厉害,就是用再多的缬草似乎都无法缓解。她感觉脑袋像被钢刀切成了两半。而原因她很清楚,虽然她向来不爱装模作样,但她确实觉得,见过布洛肯赫斯特夫人之后,从伊顿广场独自走回家的那段路程,是她人生中最难熬的一段时间。
回到110号门口时,身上抖得十分厉害,她敲开自家大门,对于自己的糟糕状态,没找出任何理由来解释。应门的人是比利,他简直觉得困惑极了。夫人独自出去究竟做了什么,为何会像果冻一般抖个不停?车夫夸克又去哪儿啦?这事实在太令人费解了,又给仆人房提供了大量谈资,那天夜里晚些时候,他们在等待晚餐上桌前,便讨论得热火朝天。但是,当安妮慢慢沿着楼梯往房间走去时,她恐怕比任何人都更迷惑不解。
“她整个人像迷瞪了似的,”埃利斯,她的贴身女仆,那晚坐在桌前说,“一直抱着那只狗坐在摇椅上晃。”
时光对待埃利斯算不得特别友善。滑铁卢战争期间,布鲁塞尔街头全挤满了英俊士兵,他们平时最爱做的,莫过于和漂亮小姐的侍女谈天,因为有过这种经历,搬去伦敦以后的生活,对她而言实在过于平淡。她会找她的朋友,简·克罗夫特,索菲娅小姐从前的侍女谈心,她现在干得不错,在乡下给人当女管家,埃利斯也经常威胁说要离开,找个和她差不多的活儿。但说老实话,她知道离开这里才是大傻瓜。她渴望到一个身份更显赫的家里干活,主人家没有贵族头衔这件事,一直令她耿耿于怀,然而特伦查德家付给仆人的工钱,比她所知道的大部分贵族家庭都还要高,而且提供给仆人的伙食,也明显比她服侍过的任何地方更加丰盛。巴比奇太太的预算充足,几乎每顿都能见着肉菜。
“她说得没错。”比利表示赞同,闻到桌子正中大铜锅里土豆烧牛肉的香气,已有些食指大动。“说真的,谁听说过有哪家女主人会像那样独自一人走在街上?她出去做了些不愿让老爷发现的事情,这是可以肯定的。”
“你说她是不是有情人了?”一个女仆咯咯笑着说。
“默茜,回你的房间去!”
弗兰特太太站在门口,两手叉腰,身穿黑色高领衫和黑裙子,脖子上别着一块淡绿色浮雕宝石。她来特伦查德家只有三年,但她干这行已有多年时间,知道这是一份值得长干的好工作,因而从不在底下乱嚼舌根子。
“抱歉,弗兰特太太。我只是……”
“你只是会立刻上楼今晚没饭吃而已,再让我听见你多说一个字,你明天就得走人,连介绍信也没有。”
女孩很不服气,但没再开口继续为自己辩白。看到她跑开了,弗兰特太太才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现在,咱们可以说点文明的对话了,但是,不要再谈论有关雇主的话题。”
“可是再怎么说,弗兰特太太,”埃利斯急于要向大家表明,她自认为并不需要服从女管家的命令,“夫人的表现也太不寻常了,她竟然会头痛得用起了缬草根。我上一次见到她状态这么糟糕,还是她准备带着索菲娅小姐去德比郡拜访一位病重表亲的时候。”两位女士针锋相对,逼视着对方。
因为没有听到任何解释,詹姆斯·特伦查德只能暗自推测,为什么夫人早早上了床,为什么要吩咐仆人把晚餐放在托盘送去楼上。他猜想,事情可能是和查尔斯·波普,以及他反对安妮将这个年轻人的存在告知布洛肯赫斯特夫人有关,虽然他仍然没有改变主意,但他还是迫切希望能尽量体面地与他夫人恢复和睦关系。因此,当他在今天最后一拨信件中发现邀请她去邱园参加欢迎会的请柬时,便决定要亲自拿上楼去,希望这个消息能让她振奋起来。她喜爱园艺,且对邱园极为推崇,这些他很清楚。
“我可以陪你一块去。”他语调欢快地提议,看着她将请柬拿在手里来回翻弄。她靠在枕头上,看起来相当憔悴,但她确实很感兴趣。他看出来了。
“到邱园那么远的地方去?”安妮答道,“平时你不是连在格兰维尔的花园里散步,都是能避则避的嘛。”她虽这么说,脸上却带出了笑意。
“没准苏珊会想过去。”
“苏珊不喜欢花,她能欣赏的只有摆在阿斯普雷先生店铺橱窗里的那些闪闪发光的珠宝。上个星期,她还让我带她去看了那家新店。我差点没能把她拉回马车里。”
“我想象得出。”詹姆斯点点头,笑了笑,“这倒提醒我了。前几天晚餐的时候,我们不是提起过那件事嘛,后来我一直在想,是不是可以试一试,让奥利弗进一步参与到我的工作中去。眼下,他只是在外围磨蹭而已,也许他是需要一点方向上的指引。我明天要去和威廉·库比特开会,商量一下道格斯岛项目的事情,如果奥利弗当真像他暗示的那样,想要参与到这个项目里,我可以努力一把,说服库比特接受这个提议。”
“可你觉得他是认真的吗?”安妮说,“这听起来一点都不像奥利弗会做的事情。”
“也许他应该对他感兴趣的事情少一点挑剔。”詹姆斯也不想这么怒气冲冲的,可奥利弗对待生意和辛勤劳作的态度,让他一想起来就觉得生气。
“唉,反正也不会有什么坏处,”安妮说,“你先问问看吧。”
这可不是詹姆斯希望听到的回应。毕竟,要让威廉·库比特同意给他的儿子奥利弗,在一项他迄今为止并未表现出多少资质或是兴趣的业务中安排一个更重要的位置,可以说是相当过分了。哪怕他们之间存在着利润丰厚的合作关系,这种举动也称得上是鲁莽了。
安妮看得出他在担忧,而她自己也有同样的感受,可不知怎的,她就是鼓不起什么斗志。她向来对自己判断形势的能力引以为傲;她能读懂别人的真正意图,并且牢牢护住自己的底牌。她绝不是那种一杯香槟酒下肚就变得冒冒失失的傻女人。可是,当她告知布洛肯赫斯特夫人实情的时候,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她是被伯爵夫人吓到了吗?还是说,她只是因为背负这重担太久,已经撑不下去了?现在的情况仍然是,她把一个大到难以置信的秘密,一个能让他们身败名裂的秘密,告知了一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一个她所知甚少或者说是一无所知的女人,这么一来,她相当于是把足以摧毁全家的重要把柄,交到了布洛肯赫斯特夫人手里。问题是,她是否会加以利用呢?她摇铃唤来埃利斯,吩咐她带阿格尼丝去做晚间散步。
第二天,詹姆斯很早就不见了人影。平常他会在出门前进来看看他的夫人,但她昨晚睡得不好,半夜起来喝了一剂安眠药,恐怕得到中午才会起来。即便如此,他也并不特别担心。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她总会释怀的。他反倒更为担心他和威廉·库比特的会面。他必须先赶到自己办公室,把这天早上的事务处理完毕,约好的时间是中午十二点。
库比特选了雅典娜神庙俱乐部作为碰面地点,詹姆斯决定要提早过去四处看一看。他听人说,这俱乐部近来放宽了入会条件——因为经费出现紧缺——便提出了入会申请。詹姆斯还不是任何绅士俱乐部的会员,这让他觉得很没面子。
来到蓓尔美尔街107号后,他首先欣赏了一番大楼正门外边那些令人赞叹的石柱,接着还走到了马路对面,就为看一眼外墙顶端向帕特农神殿饰带致敬的浮雕。实在难以相信,德西默斯·伯顿设计这幢房子时,年仅二十四岁。
詹姆斯走进去,将手套和手杖递给当职的侍从,心里暗自着急,不知他的申请结果应该向谁询问。申请递出已有一段时间,而至今都没收到任何音信。难道他被拒绝了?可他们难道不会通知他吗?这事真是愁死人了。他带着艳羡的目光,在宽阔的大厅里四下张望,那里有座宏伟的皇家式楼梯,从底下的平台分出左右两道阶梯,继续向着大厅上方延伸。
“詹姆斯!”威廉从椅子上跳起来招呼他的朋友,“真高兴见到你。”威廉·库比特身材瘦削,头发灰白,长着一张善良又聪明的脸。一双智慧的大眼睛,在专心倾听时会不自觉地半闭起来。“刚才来的路上,你有没有看到新建的改革俱乐部?是不是很漂亮呀?那个查尔斯·巴里真是个聪明人。只是那地方的政治偏向,我还没太摸清,”他扬起眉毛补充,“里面全是些自由派人士,一心想着怎么给人添乱,但不管怎么说,那幢楼真是相当不错。”库比特曾组织修建科文特花园、渔商会馆、尤斯顿火车站门廊及其他众多建筑,能让他感到赞叹的,向来都是很少有人会注意到的细节。“你有没有看到它正门九开间的处理方式?非常大胆啊,”他称赞道,“还有它的规模。简直是让可怜的旅行者俱乐部相形见绌了。好了,你想不想喝点什么?咱们不如到上面书房去吧?”
俱乐部书房面积庞大,占据了二楼绝大部分空间,一排排的书架上,摆满了俱乐部引以为傲的藏书,这反倒令詹姆斯愈发慌张起来,担心自己不能成为这其中一员。到底凭什么不让他加入呀?他费了好大劲,逼着自己集中注意,仔细去听对方说话,一杯马德拉葡萄酒下肚后,他到底冷静了下来,不知不觉间已被威廉关于“库比特镇”的整体规划、设计理念和即将发生的变动深深吸引。“名字我之后会改,”他说着靠到椅背上,“目前就用这个将就一下吧。”
“所以你的计划是扩大码头面积,开创本土业务,还要建造房屋以供附近的工人居住?”
“正是如此。那里有制陶厂、造砖厂和水泥厂。都不是很干净,但这事非做不可,而我希望那个人就是我自己,”库比特表示,“同样的,我们也要为出版商和办事员等提供住处,但愿我们还能说服一部分经营者,把大本营直接安在那里,就看我们能否创造出有益其发展的环境了。换句话说,我们要彻底改造那片地方,重新打造一个完整的社区。”
“那样的话,要干的活可就多了。”詹姆斯说。
“的确如此。首先,我们必须先把地里的水彻底排干净,不过有了贝尔格莱维亚的经验以后,具体该怎么做已经很明确了,而且我相信,这个项目完工之后,一定会令我们十分自豪。”
“对了,这里头还有没有什么空缺,能让奥利弗也来做做?他对这事很感兴趣。”詹姆斯装作不经意地问道。
“奥利弗?”
“我的儿子。”詹姆斯感到自己声音都在颤抖。
“哦,那个奥利弗呀。”气氛一下子变冷了。“可能他还需要时间适应吧,但我从来都没觉得,他对建筑很感兴趣,”威廉说,“或者准确地说,是对建房子这回事。我这么说,并不是反对他过来工作,你明白吧,只不过,完成这样一项庞大工程需要付出的辛劳,可能不是他所能承受的。”
“不,他是真的很想加入。”詹姆斯坚持说,他努力克服尴尬的情绪,脑子里一直想着安妮的话。“他其实特别感兴趣。只是有些时候,他不是很擅长……表达自己。”
“我明白了。”但威廉·库比特看起来并不信服。
詹姆斯认识威廉和他哥哥托马斯已经快二十年了,经过这么多年,他们的关系已变得十分密切;不仅是工作上的伙伴,也是生活上的朋友。他们仨一起赚了许多钱,每个人都出了不少力,完全有理由感到高兴,但这是第一次,詹姆斯向他们两兄弟做出类似求情的举动,而他感觉一点也不好。他揉了揉右边的太阳穴。事实上,这么说也不太准确。他第一次求情,应该是让他们答应雇用奥利弗吧。显然,年轻人的表现并未给他们留下什么特别好的印象,而现在,詹姆斯简直是在得寸进尺。
威廉半闭着眼睛。老实说,他是有点吃惊了;他根本没想过会听到这样的请求。他从奥利弗还是孩子的时候就认识他,可他在公司工作的这段时间里,从没问过自己一个问题,不论是关于布卢姆茨伯里或贝尔格莱维亚区的开发进展,还是他以前负责的其他项目。他做的都是些事务性的工作。就算是吧。可似乎也没什么热情,甚至根本提不起半点兴趣。
不过,威廉还是很喜欢詹姆斯·特伦查德的。这个男人脑子精明、性格坚韧、工作又卖力,而且完全值得依赖。虽然他偶尔有点自负,而在社交领域永无止境的野心也让他有点可笑,可是,人总是会有弱点的嘛。
“好吧。我会想个法子把他拉进来,”库比特说,“能和家人一起工作,这一点是非常重要的。既然我哥哥和我这么多年一直如此,你带上儿子一起干活又有何不可呢?我们得把他从办公室带出来,安排到工地上去。反正优秀的管理者总是不嫌多的。你叫他周一过来见我,我们看看能把他安排在道格斯岛项目的哪个位置。那这件事就这么说定了。”
他把手伸过去,詹姆斯面带微笑地紧紧握住。然而,对于事情的最后结果,他却没有想象中的那般自信。
安妮已经平复心情,现在再要阻止她去邱园参加聚会,至少得要染上伤寒这种程度。这座皇家园林开始面向公众开放还是在一八四〇年,也就是一年前的事情,这事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德文郡公爵的热忱,他是皇家园艺学会的主席,是推动这一项目的核心动力。此后,举国民众对园艺种植的兴趣都在与日俱增。园艺逐渐成了一八四〇年代英国各阶层人士的完美风尚。安妮·特伦查德是该项目的主要出资人,这无疑便是她会受到邀请的原因。虽然她仍在担心布洛肯赫斯特夫人,且平时在詹姆斯授意下出席社交活动时,也总是沉默寡言,但是今天这样的场合,是能令安妮由衷感到高兴的。
园艺对安妮而言不是爱好,更像是她的热忱所在,令她彻底为之着迷。她开始对园艺产生兴趣,是因为在索菲娅去世不久后,她发现园艺有助于宣泄情绪。当她小心照料、仔细观察那些花朵时,她的心情似乎跟着平静了下来。詹姆斯也在无意中助长了她的兴致。一天下午,他到布卢姆茨伯里时,偶然买到了一本极其罕见且十分昂贵的园艺书,是出版于一七二二年,由托马斯·费尔柴尔德所著的《城市园丁》,从那之后,他就经常给她买些园艺方面的书籍。
但真正激起她热忱的,还是他在一八二五年购入的格兰维尔那幢伊丽莎白时代风格的旧房子,像有股魔力似的令她为之倾倒,而最让她感到快乐的,莫过于她和主管园丁胡珀一起讨论的时间。他们改种了果园,并规划出了一片精巧的家庭菜园,到现在已经能为伦敦家里和整座庄园供应蔬菜,最后,他们还对杂草丛生的庭园进行了重新设计,既融入了上世纪的开放风格,又保留了房子本身的时代特征,并恢复了房子当年最初的形式和节结园的本来面貌。她甚至还找人修建了一间温室,并在里面种上了榅桲和桃子。桃树数目不多,但芳香扑鼻,形态优美,去年,她还让胡珀把它们送去了在奇斯威克举办的皇家园艺学会展览。
经过这么多年,她自然也认识了众多园艺爱好者,而约瑟夫·帕克斯顿就是其中之一,他们初次相见时,他还只是个很有天赋的新手,脑子里充满了各种新奇的几乎是革命性的理念。当她听说,他已经主动请缨,要到德文郡公爵位于伦敦近郊别墅内的庭园工作时,她感到非常激动。而当帕克斯顿去了公爵位于德比郡的那座巨大的查茨沃斯庄园后,她愈发为他感到高兴了,他将在那里负责监督兴建一个长达三百英尺的温室。当然,安妮并不认识公爵本人,但作为皇家园艺学会的主席,他显然也和安妮一样,对园艺怀着极高的热情。
她那天会去邱园,就是盼着能碰上帕克斯顿。她有好多与榅桲树相关的疑问,而他肯定非常了解有关温室种植的一切事宜。她到达时,园子里已然十分热闹。数以百计的女士,身穿色调柔和的衣裳,头戴户外软帽,手撑着小阳伞,在草坪上悠闲漫步,欣赏着园内新修的花坛和小路,这是为了应对那些每逢阳光明媚的日子,便会从伦敦城内蜂拥而来,并且还在与日俱增的热情人潮。安妮在去往橘子园的路上,发现了她要找的那个人。“帕克斯顿先生。我正盼着能在这儿见到您呢。”她伸出手来握住了他的手。
“特伦查德夫人,”他点点头,咧开嘴笑了,“您近来可好?那些获过奖的桃树怎么样啦?”
“您记性真好。”安妮说完,他们就迅速讨论起了榅桲树的复杂特性,以及在这种不适宜的气候条件下,让它们顺利结果有多么困难,接着又讲到,要是评委知道她准备将它们送去皇家园艺学会参展,肯定会抱有很大的期待。事实上,他们谈得太过投入,谁都没有注意到,有两位衣着华贵的重要人物,正在朝这边靠近。
“原来你在这儿呀,帕克斯顿,”德文郡公爵说,“我到处在找你。”那是一位身材高大、气质文雅的男士,一头黑发,高高的鼻子,圆圆的大眼睛,言语之间透着幽默感。“你听到消息了吗?”
“什么消息,公爵大人?”帕克斯顿应道。
“他们要把橘子园里的所有柑橘都移出去。”这显然是个惊人的消息。“难以置信吧?很显然,那里头太暗了。因为角度没有选好。可惜他们没这运气请你去规划。”他微笑着,愉快地转向安妮,显然是在等人介绍。直到这时,安妮才注意到,公爵的同伴此时的视线正越过帽檐紧盯着她。
“公爵大人,伯爵夫人,”帕克斯顿说着往后退了一步,“请容我介绍一下这位非常热心的园艺爱好者,同时也是皇家园艺学会的知名会员,特伦查德夫人。”
“幸会,特伦查德夫人,”公爵说完,彬彬有礼地向她点头示意,“我之前在哪儿听过你的名字。不仅是从帕克斯顿嘴里。”他把视线转向自己身旁的女士。“我来……”
“特伦查德夫人之前和我见过面了。”布洛肯赫斯特夫人说,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
“那太好了!”公爵表示,眉头轻蹙着来回打量她们两个。他不太明白,他的朋友布洛肯赫斯特夫人,为什么会认得这位女士,但他很高兴她们早就相识。“咱们要不要过去,看看他们把温室弄成了什么样子?”
他带头迈着轻快的步子出发了,帕克斯顿和两位女士紧随其后。公爵可能不知道,但他骄傲的同伴此时正感到兴奋不已,甚至有些按捺不住了。她的机会来了。
“特伦查德夫人,”她说话了,“我们前几天说起的那个人……”
安妮的心都跳到嗓子眼里了。她该说些什么才好?可不管怎么说,秘密已经暴露了。干吗还要装呢?“查尔斯·波普?”她嗓子有点哑,这也难怪。
“就是他。查尔斯·波普。”布洛肯赫斯特夫人点头。
“他怎么了?”安妮举目四顾,看着周围那一个个小家庭,男人们在袖珍本上写着笔记,女人们费尽心力管教孩子,她觉得纳闷,而且不是第一次产生这种感觉,为什么他们都表现得那么平常,仿佛三尺之内什么不寻常事也没发生。
“我忘记他住在哪儿了,那位波普先生。”帕克斯顿在看着她们。听这两人说话的语调,他意识到自己正在目击某种揭晓过程,她们正一来二去地讨论什么秘密。安妮看出他很好奇,急于想要将它浇熄。“我不太清楚他的住址。”
“那他父母呢?”
那一刻,安妮想过要不干脆转身离开,向他们请辞,推说自己头痛,甚至可以直接晕倒。但布洛肯赫斯特夫人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我记得他父亲是个牧师。”
“本杰明·波普牧师。”
“这就对了。说出来也不是太难,不是吗?”布洛肯赫斯特夫人露出能凝水成冰的冷酷笑容,“是在哪个郡?”
“萨里。我只能告诉您这么多了。”安妮迫不及待想摆脱这个将他们命运握在掌心的女人。“查尔斯·波普,父亲是萨里郡的本杰明·波普牧师。这就够了。”
事实证明果真如此。
没过多久,布洛肯赫斯特夫人便查到了外孙的下落。像她这种身份的人,总会有许多牧师朋友和亲戚,其中不少人都很乐意帮忙找出这位年轻人,她很快了解到,他显然已在这城市里闯出了一点名气。她还得知,他的志向很高,而且很有规划。他在曼彻斯特买了一座纺织厂,为了扩大生产规模,他正在寻找能定期供应原棉的来源,也许会在印度次大陆或是其他地方。不管怎样,他是个很有冲劲的年轻人,主意很多,进取心强。他需要的不过是再多一些投资而已。总之,这就是她打听到的结果。
布洛肯赫斯特夫人敲响查尔斯·波普办公室的大门时,心里感到出奇平静。她语气平淡地叫来了车夫哈钦森,吩咐他驾着马车来到主教门大街的这个地址。她交代他就等在原地,半个小时就已足够。她估摸着,这次会面时间应该不会太长。她并没有考虑得十分周密,也没有预先想好该说些什么。这就好像,她根本就不相信特伦查德那个女人所说的都是事实。毕竟,那种事怎么会是真的呢?
“布洛肯赫斯特伯爵夫人?她已经来啦?”当办事员把门打开报出这个名号时,年轻人立刻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她就站在门道里,看着他。
那一刻,卡罗琳完全僵住了。她站在那儿望着他的脸庞:黑头发,蓝眼睛,高鼻梁,还有轮廓鲜明的嘴唇。这俨然就是她的儿子,是埃德蒙的再生,只是看上去更幽默亲和一些,但当真是像极了她最亲爱的埃德蒙。
“我是来找查尔斯·波普先生的。”她说,很清楚那人就站在自己面前。
“我就是查尔斯·波普,”他笑着朝她走过来,“您快请进。”他停下脚步,皱起了眉头。“您没事吧,布洛肯赫斯特夫人?怎么看上去像见鬼了似的。”
这事全都怪她自己,真的,她心里一边想着,一边在他的带领下,坐到了他的办公桌对面。她应该事先考虑清楚,而不是一时冲动以投资他的产业为由头,安排了这么一次会面。如果佩里格林也在这里,事情就好办多了。可那样的话,她没准会哭出来,而她这辈子已经哭得够多了。况且,她也需要加以确认。他给她倒了杯水,她伸手接了过去。她没有完全丧失气力,但两条腿却因为冲击而抖个不停。既是埃德蒙的儿子,当然很可能会长得像他啦。她怎么就没想到这点,早些做好心理准备呢。
“对了,”她终于开口说话了,“能稍微和我讲讲你的出身吗?”
“我的出身?”年轻人满脸惶惑。他本以为,这会儿该给伯爵夫人详细介绍他的产业。他不太清楚,她是如何知道他还有他的纺织厂的。像她这样的贵妇,竟会对这种事情产生兴趣,实在是够奇怪的,但他知道她门路广,而且很有钱,投资他的厂子根本不在话下。“其实没什么好讲的,”他继续说道,“我来自萨里郡,是一位教区牧师的儿子。”
“是嘛。”她把自己逼进了一个相当尴尬的境地。她还能给出什么回应?她该如何解释,自己为何会对他的情况早有了解?然而他只单纯回复了她的问话,并未深究她究竟有何目的。
“其实吧,我父亲在我出生前就过世了。他的堂弟,牧师本杰明·波普,便把我抚养长大了。我把他当作自己的父亲,可惜他现在也已经离世。”
“我很遗憾。”她几乎有些退缩了,他这话叫她听着心痛。她坐在自己孙子对面,听得极为专注。多奇怪呀,他竟会把一个默默无名的乡村牧师当作自己父亲。但凡他能知道他的亲生父亲究竟是谁!她只想向他抛出一个又一个问题,希望能多听听他说话的声音,可是,她还能再问些什么呢?这感觉就好像,她怕这次会面一旦结束,第二天早上醒来便会发现,这个查尔斯·波普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其实从来就不曾存在,一切都只是做梦而已。面前这个年轻人,完全就是她心目中理想孙儿的模样。
最后,她答应会给他投资一大笔钱,用于执行他的方案,然后她知道,自己该走了。她走到门口,又停了下来。“对了,波普先生,”她说,“这周星期四,我会举办一场家庭宴会。每年到了社交季节,我都会在每个月的第二个星期四设宴招待宾客,不知你有没有兴趣过来参加。”
“我?”如果说他先前还只是迷惑不解,现在简直就是大吃一惊了。
“宴会将在十点钟开始。我们那时已经用过晚餐,但午夜时分会有夜宵供应,如果你不想,可以不必提前进食。”
查尔斯算不得真正意义上的上流社会成员,但他多少也有一些了解,知道这是对他的极大恭维。他何德何能,有此荣幸参加这种宴会?
“我不太明白……”
“波普先生,我正在邀请你参加周四举办的一场宴会。这事有那么费解吗?”
他并非缺乏冒险精神的人。反正到最后,事情肯定都能找出缘由。“我很荣幸,伯爵夫人。”他表示。
伊顿广场来了一位身穿制服的男仆,他送来了一封请柬,邀请特伦查德夫妇出席布洛肯赫斯特伯爵夫人举办的社交晚会,这事很快就在这个家里传开了。安妮原本打算等詹姆斯回家后再同他商量。她无论如何不想再去那个女人家里。况且,他们又为何会受到邀请呢?那天在邱园,布洛肯赫斯特夫人已经把自己的意思表达得十分清楚。伯爵夫人表现得那样高傲自大,毫不客气,安妮完全不想再和她扯上任何关系。然而,面对这样的邀请,詹姆斯是很难拒绝的。布洛肯赫斯特家正是她丈夫热切盼望着能打上交道的那一类人。不容她细想,房门突然被人敲响了。
“母亲?”苏珊走进来,漂亮的脸上挂着迷人的微笑,她的来意简直就像玻璃一样透明。她俯身摸了摸那只小狗,这往往令她的意图更加显露无遗。“我听说,布洛肯赫斯特伯爵夫人邀请你们去她家里参加晚宴,这是真的吗?”她说着,拨弄了一下她的卷发。她这么做,大概是想展现出一丝女孩子气,但这对她婆婆完全不起作用。
“不是晚宴。只是晚餐后的聚会,但我敢说,之后肯定会有食物供应,”安妮回答,“但我还不确定到底要不要去。”她微笑等待苏珊做出反应。这姑娘实在太容易看穿啦。
“为什么不去?”
“我们与她并不相熟。而且宴会要到夜里那么晚才开始,让人很难提起什么兴致。”
苏珊脸上露出了一丝痛苦的痕迹。“但肯定……”
“你到底想说什么呀,孩子?”
“我只是在想,我们是不是也能……一起参加。”
“但你们并没受到邀请。”
“请不要让我苦苦哀求好吗?反正,奥利弗和我都与你们住在同一幢房子。你们出席的社交活动,不是也该带上我们一起吗?开口问上一句真有那么困难吗?”
“这么说,你已经决定我们要出席咯。”
“父亲肯定会这么想的。”苏珊已经恢复冷静。这个理由十分充分。詹姆斯是不会容许她拒绝的,而安妮也知道,如果不去请求让奥利弗和他妻子也陪同过去,这事肯定会没完没了。她没必要为了这点小事,破坏家里的气氛。
于是那天夜里,安妮坐在写字台前,拿起笔给布洛肯赫斯特夫人写下了答复,并极尽文雅地请求对方允许他们的儿子和他的妻子苏珊,也能和他们一同出席。她拿起火漆将信封封好,她知道,对方会认为这个请求有些过分,甚至是粗鄙的,但她同样知道,布洛肯赫斯特夫人不会拒绝。
然而,对方回复的内容却是安妮始料未及的。她看了一眼,东西都拿不住了。心脏跳得如此之快,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她又重新看了一遍。除了一份写有奥利弗·特伦查德夫妇名字的“家庭宴会”请柬,还有一张字条,上面只有一句话:
“我也邀请了查尔斯·波普先生一起参加宴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