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四一年。
马车停了下来。距离安妮坐上马车,才刚过了一小会儿。然而,从伊顿广场到贝尔格雷夫广场的这段路程,根本就没有必要乘车,如果按照她的意思,她宁愿自己走路过来。可是不用说,在这类事情上,她根本不可能如愿。一次都不行。片刻过后,车夫下马将车门打开。他伸出胳膊让她扶住,免得踩着脚蹬下车时失去平衡。安妮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定定站好。这个地方刚被命名为“贝尔格莱维亚”,面前这所房子就是过去二十年间兴建起的颇受好评的华丽“婚礼蛋糕式”典型建筑之一。不过,在安妮·特伦查德看来,这所房子并没有那么神秘。过去二十五年间,她丈夫在各种大型广场、街头巷尾,为十九世纪的许多英国富人建造了这种私人宅邸,他同库比特兄弟联手,借此创造了不少财富。
在她之前,两位女士刚被迎进屋去,男仆敞着大门,正期待着她的到来。她别无选择,只好踏上台阶,走进空荡的大厅,厅内候着一位女仆,准备接过她的披巾,但安妮紧紧抓住了自己的帽子。她已经习惯了接受自己不太认识的人的款待,而今天也不例外。今晚女主人的公公,是已故的贝德福德公爵,他曾是库比特兄弟的客户,而她的丈夫詹姆斯,则在罗素广场和塔维斯托克广场,替他干过许多差事。这些日子,詹姆斯很喜欢装成一个偶然出现在库比特办公室的绅士,而且有些时候,这么做还真的有效。他已经成功与公爵大人和他的儿子塔维斯托克勋爵结成了朋友,或者至少是友善的熟人关系。勋爵的妻子塔维斯托克夫人,一直是个高高在上的人物,她是年轻王后的闺中密友之一,过着与众不同的优渥生活。这些年里,她和安妮几乎就没说过话,可在詹姆斯看来,要继续加深关系,这就已经足够了。老公爵过世后,新任公爵希望借助詹姆斯的力量,进一步拓展罗素广场的地产面积,詹姆斯便借机暗示,安妮很想体验一下大家最近都在谈论的公爵夫人的新式“下午茶”,于是,请柬便送到了她的手里。
安妮·特伦查德倒也不是完全反对丈夫努力向上爬的行为。不管怎么样,她已经习惯了。她看到了他从中得到的乐趣——或者说,他以为自己得到的乐趣——她并不是对他的愿望感到不满。只不过,她没法再像三十年前刚到布鲁塞尔时那样,和他抱有同一个愿望。她心里明白,女主人们之所以将她请进家门,只是因为丈夫下达的指令,而他们之所以有此指令,也只是因为詹姆斯能够派上用场。他们会送出各式各样的珍贵请柬,邀请她出席舞会、午餐、晚宴,还有今天的这种新式“下午茶”,然后利用詹姆斯的感激之情达到他们自己的目的。这些安妮看得一清二楚,虽然詹姆斯还蒙在鼓里,他们根本就是在利用他的虚荣心,把他控制在股掌之中。她丈夫相当于在自己嘴里套上嚼子,并把缰绳交到了那些对他本人毫不在乎,只在乎他能给他们带来什么利益的人手里。在这当中,安妮要做的就是每天换上四五身衣服,和那些不甚友好的女士们一同坐在巨大的起居室里,之后再回到自己家去。她逐渐习惯了这种生活方式。她不会再因仆人的殷勤或是随时间的流逝变得愈发奢侈的华贵场面而紧张不已,但也不会觉得有多了不起。她已看清了这种生活方式的本质:不过就是种不一样的行事方式。她叹了口气,搭住镀金扶手,沿着华丽的楼梯往上走去。墙上挂着一幅由托马斯·劳伦斯所画的身着摄政时期服饰的女主人的全身像。安妮十分好奇,这幅画是不是主人家特意做的仿品,好用来震慑伦敦这边的造访者,而真正的原件其实还挂在她位于沃本的公爵府里。
安妮走到楼梯尽头,朝另一间想必会很宽敞的起居室走去,墙上铺满了淡蓝色锦花缎,高挑的天花板上绘有精致的画作,房门全都镀了金。屋内有许多女客,闲坐在椅子、沙发还有长榻上,她们小心翼翼地端起杯碟,却不时弄得丁零当啷响。几位身着精致服饰的男士,显然是些不必工作的闲人,正坐在女士中间聊着闲话。有人抬头看到安妮并认出了她,但她看到人群外围有张空椅子,便径直朝那里走了过去。一位老夫人弓着身子去取一小盘三明治时,盘子从她手里滑了下来,眼看就要掉到她那用料繁复的裙子上了,正好被从旁边经过的安妮接了起来。老夫人高兴地笑了。“太好了。”她随即咬了一口。“我也不是不喜欢在晚餐前稍微用点蛋糕和茶来垫肚子,我只是不太明白,为什么不能坐在桌子上吃?”
安妮已走到那张椅子面前,鉴于邻座的客人发出了还算友善的问候,她想着自己应该可以坐下了。“这么做的目的大概是不想有人觉得尴尬吧。大家可以四处走动,同她们喜欢的人说话闲聊。”
“是嘛,那我倒挺乐意和你说说话。”
这时候,女主人有些忧心地赶了过来。“特伦查德夫人,多谢您能赏脸过来看看。”她这话说得好像安妮不会在这儿久留似的,不过对于安妮而言,这也并不是什么坏消息。
“能来这里我很荣幸。”
“你不帮我们介绍一下吗?”说这话的正是安妮刚才帮助过的那位老夫人,可看公爵夫人的神色,似乎不太乐意履行这份主人的职责。但随后又爽朗一笑,清楚自己责无旁贷。
“请容我介绍,这位是特伦查德夫人。”安妮点点头,等着她往下说。
“而这一位,则是里士满公爵的遗孀。”她说出这个名号时,带着某种极为浓重的总结意味,好像必须给有关这个话题的所有猜想都画上句点一样。紧接着是一阵沉默。女主人望着安妮,想看看她被这鼎鼎大名震慑住的样子。这名字确实使她的客人受到了极大的冲击,如果怀旧与悲伤之情也能称作一种冲击的话。没等安妮说出半句能破除尴尬的场面话来,女主人就又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现在,请允许我把您介绍给卡弗夫人和舒特夫人吧。”显然,她想把那些无足轻重,并不打算深交的夫人们都打发到一起。可是,老夫人却不乐意了。
“别着急把她带走呀。我见过特伦查德夫人的。”老夫人皱起眉头,仔细打量着面前这张脸孔。
安妮点头。“您记性真好,公爵夫人,我还以为自己已经变得让人认不出来了呢。但您说得没错,我们确实见过。我有幸参加过您的舞会。那是在布鲁塞尔,滑铁卢战争之前。”
贝德福德公爵夫人十分吃惊。“您参加过那场著名舞会,特伦查德夫人?”
“是的。”
“可我以为,您不是最近才……”她适时止住了话头,“我得去看看客人们还有什么别的需要。抱歉失陪了。”她匆匆走开,两位女士愈加仔细地审视起对方来。
终于,老公爵夫人开口说话了。“我还记得你。”
“如果是真的,我可太荣幸了。”
“当然是真的了,但我们算不上真正认识,对吧?”从这张布满皱纹的脸上,安妮依然能够看到,当年那个随心所欲号令四方的布鲁塞尔女王的痕迹。
“是的,我们不算认识。我们夫妻俩都盼着跟您打上交道,能够受到邀请,我们实在深感荣幸。”
“我记得。我那早逝的侄子当时和您女儿相爱了。”
安妮点点头。“也许是吧。至少,她是爱着他的。”
“是真的,我觉得他也一样。当初我就是这么想的。为了这事,我还和公爵讨论了好一阵子,就在舞会结束之后。”
“这我相信。”两位夫人都很清楚,他们讨论的主题究竟会是什么,只不过事到如今,再来刨根问底又有什么意义?
“咱们还是换个话题吧。我妹妹就在那边。这事会扰乱她的心绪,即便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安妮移过视线,看到房间那头站着一位仪态高贵的女士,身穿一件装饰有紫色蕾丝花边的灰色丝裙,看起来比安妮也大不了几岁。“我们俩相差不到十岁,没错,很令人吃惊吧。”
“您和她说起过索菲娅吗?”
“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如今又有什么要紧呢?反正我们的担忧早就随着他一起消逝了。”她停了一下,发现自己把心里话说了出来。“对啦,你那个漂亮女儿呢?你瞧,我还记得她是个美人。她后来怎么样啦?”
安妮心头一紧。这个问题总是令她痛心。“和贝拉西斯大人一样,索菲娅也过世了。”每当提起这个消息,她总会用一种与平常不同,听起来相当干脆的语气,免得自己说着说着,就变得多愁善感起来。“就在舞会过后没几个月。”
“这么说,她从未结过婚?”
“是的。她从未结婚。”
“我很遗憾。说来奇怪,我都能清楚地记起她的样子。你还有其他孩子吗?”
“是的,我还有一个儿子,叫奥利弗,只是……”这下轮到安妮说漏嘴了。
“索菲娅才是你的心头肉。”
安妮叹了口气。无论事情过去多久,她的伤痛从未减轻半分。“我知道,为人父母的都该努力像那句宣言所说的,对所有孩子给予同等程度的爱,可我却发现这很难做到。”
公爵夫人咯咯地笑了。“我连试都懒得去试。在我所有孩子当中,我最偏爱其中几个,对大部分感到基本满意,但是有两个孩子,却总是喜欢不起来。”
“您有几个孩子呀?”
“十四个。”
安妮笑了。“天哪。里士满公爵的爵位看来是保住了。”老公爵夫人又笑了。这回她还拉过安妮的手,紧紧握了一下。说来奇怪,安妮对她并不反感。在当年那件往事中,她们都出于自身考量,发挥了一部分作用。“我记得那晚见过您的几个女儿。其中有一位,似乎颇受威灵顿公爵喜欢。”
“她现在也一样。那是乔治亚娜,如今已成了鲁斯男爵夫人,可要不是公爵早就结了婚,他恐怕根本没有半点机会。我得走了。我在这儿待得太久了,再继续下去,可有我好受的了。”她把重量全压在手杖上,有些费劲地站起身来。“和你聊天十分愉快,特伦查德夫人,我又回想起了那个激动人心的时代。不过呢,也许这就是新式茶会的好处吧。想走就能随时离开。”
她走之前,又说了这么一段话。“愿您和您的家人一切安好。无论我们曾经处在怎样不同的立场。”
“我也同样祝福您,公爵夫人。”安妮起身,站在那里,目送老夫人小心翼翼地走到门口。她又四处望了望。在场的一些人,其实她是认识的,其中有几个出于礼节还冲她这边点了点头,但她清楚她们意图何在,并且无意加以利用。她只礼貌地回以微笑,没有走向她们身旁。大起居室的旁边,还有一个挂着浅灰色锦缎的小起居室,继续往前,则会通往一间画廊,或者说就是一个展示画作的房间。安妮漫步走进,悠闲地欣赏着展出的画作。大理石壁炉架的正上方就挂着一幅特纳的精美作品。不知在这里头待了多久,一个声音突然传来,把她吓了一跳。
“你和我姐姐聊了挺久的嘛。”安妮转过身,出现在她面前的就是公爵夫人先前指给她看的那位贝拉西斯子爵的母亲。安妮寻思着自己可曾想象过这个时刻。应该有过吧。布洛肯赫斯特伯爵夫人就站在那里,端着一个搁在配套茶托上的茶杯。“我大概知道是为什么了。女主人刚刚告诉我,你参加过那场著名舞会。”
“是的,布洛肯赫斯特夫人。”
“那你可比我强了。”布洛肯赫斯特夫人朝一堆闲置的椅子走去,椅子旁边有一扇大窗户,能俯瞰贝尔格雷夫广场那郁郁葱葱的花园。安妮看见有个保姆正带着她看护的两个孩子,在中央草坪上悠然玩耍。“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现在这里没有别人,没法帮我们做介绍。”
“我是特伦查德夫人,詹姆斯·特伦查德的太太。”
伯爵夫人凝视着她。“这么说,我没有猜错。果真是你。”
“您听说过我的名字?那可真让我受宠若惊。”
“我当然听说过啦。”至于这事是好是坏,从她的语气却听不出来。这时,一名仆人走了过来,手里端着一盘小小的鸡蛋三明治。“如此美味,实在令人难抵诱惑。”布洛肯赫斯特夫人说着,取了三块放到一个小碟子里。“在这个时候进食,我总感觉有点奇怪,你不觉得吗?待会儿晚餐上来之后,估计还是会想吃点什么。”
安妮笑了笑,没有说话。她料想对方会马上审问自己,可她想错了。“和我说说当年那场舞会吧。”
“可您同公爵夫人,应该已经谈得够多了吧?”
但布洛肯赫斯特夫人丝毫没有动摇。“你们到布鲁塞尔是去做什么的?又是怎样结识我姐姐和姐夫的?”
“我们并不认识。不算真正认识。那时候,我家老爷是威灵顿公爵的总供应商。里士满公爵担任布鲁塞尔防御长官的时候,同他打过一丁点交道,仅此而已。”
“恕我冒昧,可是这并不能完全解释,你们何以能成为他夫人舞会的座上宾。”布洛肯赫斯特夫人显然曾是个十分漂亮的女人,在她的满头金发尚未灰白,光滑的脸上还未生出皱纹的时候。她有着像猫一般小巧而生动的五官,轮廓鲜明,很是机灵,丰满立体的嘴唇,说起话来明晰干脆,年轻时候肯定令人十分沉醉。她和她姐姐长得挺像,也有一种盛气凌人的架势,只是她那双蓝灰色眼眸隐隐透着哀伤的情绪,使她看起来更富有人情味,却又比里士满公爵夫人更加遥不可及。安妮当然知道造成那份伤痛的原因,但她不会主动提及。“我很好奇。我常听人们说,你丈夫是威灵顿公爵的供应商。可是能在这里见到你,我不由得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被人误导了,你们的身份其实和我听说的大不一样。”
这话说得不仅无礼,还有些侮辱性,安妮深知自己应该生气。换了是谁都会生气。可布洛肯赫斯特夫人难道说错了吗?“不。他们说得相当准确。一八一五年那天的晚会上,我们在众多宾客之间确实显得格格不入,不过在那之后,我们的生活发生了巨大的改变。战争结束以来,我丈夫的生意一直进展得相当顺利。”
“显然是了。他还在供应粮食什么的吗?他肯定十分精于此道。”
安妮不知道,自己还要忍受多少这样的话。“不,他改行了,同库比特先生和他兄弟结成了合作关系。战争结束后,我们从布鲁塞尔回来,正好库比特兄弟在找人投资,我丈夫便决定出手相助。”
“那个伟大的托马斯·库比特先生?天哪。这么说,他那时候已不再是个造船工啦?”
安妮决定听任这出戏码自行落幕。“他当时在做地产开发,我丈夫认识他和他兄弟威廉的时候,他们正在筹措资金,准备在芬斯伯里圆形广场修建伦敦学院。他表示愿意帮忙,然后他们就合伙做起了生意。”
“我还记得当初开幕的情形。大家都觉得那是个了不起的工程。”她是在假笑吗?很难确定布洛肯赫斯特夫人究竟是在真心赞叹,还是出于某种个人目的在戏弄安妮。
“在那之后,他们又继续合作开发了新的塔维斯托克广场——”
“而客户就是今天女主人的公公。”
“实际上,这个项目的客户不止一位,只不过已故的贝德福德公爵是最主要的投资人,所以您说得也没错。”
布洛肯赫斯特夫人点点头。“我记得那个项目非常成功。我原本以为,贝尔格莱维亚地区的富人们之所以能赶上富可敌国的威斯敏斯特侯爵的脚步,全都多亏了库比特兄弟,而我现在才知道,原来你丈夫也有一份功劳。你的生活境况发生了多大的改善啊。我猜想,像这样的宅子,你应该已经看厌了吧。毕竟,有许多都是特伦查德先生负责修建的。”
“我很高兴看到这些房子在清理了脚手架和尘灰之后,能够迎来它们的主人。”安妮想把话题尽量往平常对话上靠,可布洛肯赫斯特夫人却不吃这套。
“真精彩啊,”她说,“你简直就是新时代的宠儿,特伦查德夫人。”她笑了一会儿,才突然反应过来。“但愿我没有冒犯到你。”
“完全没有。”安妮彻底明白,对方确实是在生气了,这估计是因为,布洛肯赫斯特夫人完全清楚自己儿子和索菲娅曾有过一段感情。不可能是别的理由了。安妮决定直接挑明,给对方来个措手不及。“你说得没错,我丈夫后来取得的成就,确实不足以用来解释我们能够出席那场舞会的原因。一个军队供应商的名字,通常没有什么机会能出现在公爵夫人舞会的宴客名单上。可我们当时有个朋友,他很受您姐姐的喜爱,并设法把我们纳入了邀请名单。虽然听上去有些不太知羞,可对于一个处在交战边缘的城市而言,上流社会所讲求的交际法则,肯定会与和平时期不太一样。”
“我想也是。那个受宠的人是谁呢?我认识他吗?”
听到这话,安妮反倒松了口气,这个问题总算来了。然而,她也并不十分确定应该如何回应。
“怎么了,特伦查德夫人?别犹豫啦。快请说吧。”
撒谎当然没有必要,布洛肯赫斯特夫人完全清楚,她会说出谁的名字。“您非常了解他。他就是贝拉西斯子爵。”
这名字一出来,就像寓言故事里那幽灵般的匕首似的,幽幽地悬在两人之间。要说布洛肯赫斯特夫人失态了,那肯定不准确,因为在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她都绝不会做出任何失态的表现。但至少可以说,她还没有做好准备,从这个她经常想象却从未见过的女人口中听到他的名字。她需要点时间平复呼吸。她慢慢地端起茶杯抿了几口,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了下来。安妮突然有些同情这位心里难过却表现冷漠的女士,她对待自己,也像对别人一样毫不心软。“布洛肯赫斯特夫人——”
“你很了解我的儿子?”
安妮点头。“事实上——”
就在这时,女主人来到了她们身旁。“特伦查德夫人,您想——”
“抱歉,亲爱的,特伦查德夫人和我还有话要说。”这话的赶人意味如此坚决,就算换成一个在主人用完晚餐回房之后仍在房里清扫火烬的没规矩的女仆,听了这话也会知道该要马上离开。女主人不再说什么,点点头就退了出去。等到屋里再没别人,布洛肯赫斯特夫人才又开口追问。“你刚才要说什么?”
“我是想说,我的女儿比我们更了解他。那时候的布鲁塞尔,简直就是孕育情感的温床,充斥着年轻军官和老指挥官的女儿。还有许多从伦敦前去凑热闹的男男女女。”
“就像我姐姐和她丈夫。”
“正是。如今回头去看,当时到处都有种谁也不知道今后会发生什么的感觉:也许拿破仑会获胜,把英国踩在脚下,或者也有可能反过来,英国取得最终胜利。听起来可能不太对劲,但正是这种不确定性营造出了一种令人兴奋沉醉的氛围。”
对面的女士边说话边点头。“而且更重要的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那些满脸带着笑意,在阅兵场上行礼致敬,在野餐时候帮人倒酒或者和长官的女儿们跳着华尔兹的英俊青年当中,有一些再也回不来了。”特伦查德夫人语调平和,但那微微颤抖的声音,还是透露了她的真实情绪。
安妮简直太明白了。“没错。”
“我猜想,她们应该挺享受那段经历吧。我是说,当时城里那些姑娘们,比如说你的女儿。那种危机感,还有吸引力;毕竟对年轻人而言,危险的事就是极具吸引力的。对了,她如今在哪儿呢?”
又来了。一个下午接连两次。“索菲娅已经过世了。”
布洛肯赫斯特夫人倒抽了一口气。“这事我就真不知道了。”由此可见,其他事情她都一清二楚。显然,她已和里士满公爵夫人谈论过事情的来龙去脉,安妮猜想,估计谈过得有无数次吧,这也就可以解释她之前为何那种态度。
安妮点点头。“就在战争结束后不久,事实上,应该不会超过一年,如今看来,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很抱歉。”这是头一次,布洛肯赫斯特夫人在说话时,带出了一丝真挚的温度。“虽然人们都会说,他们理解您的感受,但我是真的可以理解。我还知道,那种感受永远不会平息。”
安妮注视着她,这位先前费尽心力想让自己认清身份的高傲妇人。她走进这个房间时本是那样愤愤不平。然而,安妮同样也失去了一个孩子,那个布洛肯赫斯特夫人每每想起便感到不快的坏丫头如今已经不在人世的消息,竟莫名地调和了两人之间的关系。安妮淡淡一笑。“奇怪,我真觉得受到了慰藉。人们总说‘同病相怜’,也许这话真没说错。”
“您还记得埃德蒙在舞会上的情形吗?”布洛肯赫斯特夫人已经消了气,现在,她只想听听有关儿子的只言片语,这份心情如此迫切,简直令人招架不住。
这个问题安妮可以如实作答。“我记得很清楚。而且不只舞会上的情形。他有时会和几个年轻人结伴来我们家。他很招人喜欢。英俊、迷人,还十分风趣……”
“是呀。除了这些,他还有大把别的优点。”
“您还有别的孩子吗?”话一出口,安妮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她记起来了,贝拉西斯是家中的独子。这件事他经常提起。“非常抱歉。我想起来了,您只有那一个孩子。请原谅我的失言。”
“没错。我们离世以后,这条血脉就彻底断绝了,”布洛肯赫斯特夫人抚平丝裙上的褶皱,凝神望着空空的壁炉,“什么也留不下。”
那一刻,安妮以为布洛肯赫斯特夫人可能要哭了,但她还是决定把对话继续下去。既然可以,她干吗不安慰一下这位丧子的母亲呢,反正又没什么坏处。“贝拉西斯大人一定是您莫大的骄傲吧。他是个十分优秀的年轻人,我们大家都喜欢他。有时候,我们会在家里举办小型舞会,只请上六七对客人,偶尔我还会弹弹钢琴。虽然说来有些奇怪,可战斗打响前的那段日子,真是过得相当愉快。至少对我而言是如此。”
“我相信,”布洛肯赫斯特夫人站起身来,“我该走了,特伦查德夫人。刚才的谈话十分愉快,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期。”
“是谁告诉您我在这里的?”安妮平静地看着她。
布洛肯赫斯特夫人摇摇头。“没有谁。我问了女主人,先前和我姐姐说话的是什么人,她就把您的名字告诉我了。我实在是好奇。关于您和您的女儿,我不知谈论过多少次,眼下能有机会直接和您对话,若是错过岂不觉得可惜。不管怎么说,我现在知道自己从前想错了。可以肯定的是,能和认识埃德蒙的人再次聊聊关于他的事情,对我而言就是极大的惊喜了。多亏了您,我觉得自己仿佛又看到了他在跳舞,说笑,尽情享受生命的最后时刻,我很喜欢这种感觉。我也会记住这感觉的。谢谢。”说完,她便一派从容地绕过了嘁嘁喳喳的人群,灰色半丧服在一堆花哨艳丽的华服中穿梭而过,而后消失不见了。
看到她离开,贝德福德公爵夫人又回来了。“老天。不得不说,我完全没必要为您担心,特伦查德夫人。您显然有很多朋友。”她这话说得亲切,但语调上却听不太出来。
“算不上朋友,只是有些共同回忆。好了,我也该走了。今天能来我很高兴。谢谢您的招待。”
“一定再来啊。下次过来,您可以好好和我说说战前那场著名舞会的情形。”
可安妮知道,同一个不相干的人谈论多年前的那个夜晚,是怎么也帮不到自己的。她和老公爵夫人甚至她那尖刻的妹妹交谈,都能帮助她宣泄自己的情感,因为那个夜晚已将她们联系起来。可对象若换成了局外人,自然就不起作用了。十分钟后,她已坐上了马车。
伊顿广场在面积上或许会超过贝尔格雷夫广场,但论及住宅的壮丽程度却要稍逊一筹。尽管詹姆斯一心想着在那边选择一处奢华豪宅,可最后还是听从妻子的意愿,在伊顿广场挑了一幢相对较小的房屋。话是这么说,但伊顿广场的这幢房子,其实也够大的了,好在安妮对此并无不满。实际上她很喜欢这所房子,因而花费了不少心力,将房间布置得舒适宜人,虽然不像詹姆斯所喜好的那般宏伟壮观。“我喜欢豪华的东西。”他曾这么说过,可是这种喜好却无法引起安妮的共鸣。她同往常一样,穿过阴凉昏暗的门厅,向迎她进门的仆人微微一笑,然后拾级向上走去。她觉得身边的一切都是那么舒服自在。“老爷在家吗?”她问那人,但答案是否定的,詹姆斯似乎还没回来。他可能会急急忙忙地,正好赶在晚餐之前换衣服的时间回来,于是她只好等到晚餐结束之后再去找他。她必须和他好好谈谈。
一起用餐的只有与他们同住的儿子奥利弗和他的妻子苏珊,时间倒也不怎么难熬。他们坐在一层的大餐厅里,听她讲述贝德福德公爵夫人举办的下午茶会。侍候他们用餐的,是一位年近五十的男管家特顿,以及两位帮他打下手的男仆。安妮觉得,对于一顿只有四个人的家宴而言,这样未免有些过了,可詹姆斯就是喜欢这种排场,而她反正也不怎么在乎。这房间十分舒适,只是稍有点冷,那头立着排石柱,将餐具柜给隔了开来。屋内有个卡拉拉大理石造的壁炉架,壁炉架顶上是一幅大卫·威尔基为她丈夫作的肖像画,这令詹姆斯感到颇为自豪,尽管威尔基本人可能并不这么想。一年后,威尔基的名作《维多利亚女王的第一次议会会议》就面世了,詹姆斯觉得威尔基的身价肯定因此水涨船高了。可即便如此,画中他的形象也并未呈现出最佳效果。阿格尼丝,安妮的那条腊肠犬,此时正趴在她的座椅边满怀期盼地仰望着她。安妮给它拨了一小块肉下去。
“你这样只会助长它乞食的坏习惯。”詹姆斯说。可她对此并不介意。
他们的儿媳苏珊正在大发牢骚。这种状况实在太过常见,令人很难集中精力,安妮不得不强打起精神去听她这天晚上倒出的一连串苦水。问题似乎在于,她因自己没被带去参加贝德福德公爵夫人的下午茶会而心生不满。“可你并没接到邀请啊。”安妮给出了相当合理的解释。
“那又有什么关系?”苏珊简直要哭出来了,“放眼整个伦敦,谁家夫人都会回复说,她们十分乐意接受邀请,并会带上女儿一同出席。”
“可你并不是我的女儿。”话刚出口,安妮就知道糟了,这会让苏珊轻易占据了道德高地。年轻女子的嘴唇开始颤抖起来。坐在对面的奥利弗,哐啷一声丢下了刀叉。
“她是您的儿媳妇,不管是在谁家,这都等同于您的‘女儿’。”奥利弗的话有些刺耳,他生气时说话会加重语气,显然他现在就非常生气。
“当然。”安妮给自己添了些酱汁,意在使场面复归平静。“我只是觉得没理由带上别人到一个我并不相熟的夫人家里去。”
“您和公爵夫人是不相熟,可我连见都没见过她呢。”苏珊明显已经恢复平静,足以打起精神据理力争。安妮看了看几位仆人意味不明的神情。不消多久,这事就会在底下仆人的用餐室内传开,但此时他们表现得相当专业,仿佛压根就没听到这段对话。
“今天我在办公室怎么一直没看到你呀,奥利弗?”幸好,詹姆斯也和安妮一样觉得儿媳有些烦人,即使他和苏珊都对挤进上流社会抱有极大的野心。
“我没过去。”
“为什么不去?”
“我到查普尔街视察去了。我在担心,那些房子是不是建得太小啦。咱们真的有利可图吗?”
安妮望着自己的丈夫。无论上流社会的光彩将詹姆斯迷得多么头晕目眩,他对自己的事业都是绝对精通的。“开发一块地皮的时候,好比我们现在这种情况,必须首先把握全局。你不能光建豪华宅邸,还必须给那些服务于豪宅的贵族们的人提供住处。他们的伙计、经理还有上等仆人等等。然后,还要有一个马厩,用来安置他们的马车和车夫。这些都会占用空间,但都属于合理使用。”
苏珊气呼呼的声音又传来了。“父亲,您后来考虑得怎么样了,我们可以住在哪里呢?”安妮注视着自己的儿媳。毫无疑问,她是个漂亮女人,有着明净的肌肤、碧绿的眼睛和一头赤褐色长发。她身材苗条,着装也很得体,要是能学会知足就更好了。
关于这对年轻夫妇应该住在哪里,他们已经讨论过许多次,多到都令人生厌了。随着贝尔格莱维亚地价上涨,詹姆斯曾经提出过众多备选,只是他和他们俩的想法似乎总也无法达成一致。他们想要的是一幢和伊顿广场这所豪宅类似的房子,而詹姆斯则认为,他们应当量体裁衣,先在一个简朴点的地方安顿下来。说到最后,苏珊宁愿选择继续与他们同住以满足内心的虚荣,也不肯降低房子的标准,而这种对话则逐渐演变成了一种惯例。詹姆斯会时不时地给出他的意见,而苏珊最终总会拒绝。
詹姆斯淡淡笑了笑。“你们可以在切斯特街上的空房子里随意挑选。”
苏珊耸了耸鼻子,又笑了笑掩饰自己的反应。“那地方不会太挤了点吗?”
奥利弗哼了一声。“苏珊说得不错。那些房子太小了,根本没法宴请宾客,我觉着,该有的排场还是要有的吧,我好歹也是您的儿子。”
詹姆斯又去取第二块羊排。“比起我和你母亲住的第一栋房子,那可称不上挤啊。”安妮笑了,可奥利弗却愈发恼了。
“我的成长环境和你们小时候完全不同。或许我的期望是有些过高了,可那也是你们许给我的。”诚然,这话说得是有些道理。否则詹姆斯干吗非要让他去上查特豪斯公学和剑桥大学,说到底还不是希望奥利弗长大以后能成为一位真正的绅士。老实说,苏珊·米勒的父亲也是个成功的商人,儿子选择她结婚,詹姆斯感到有些失望,他原本希望儿子能找一个地位更高的对象。不过,她是家中独女,等到适当的时候,应该能够继承一笔可观的遗产。前提是,米勒先生不会改变主意,同她彻底断绝关系。詹姆斯注意到,跟他们俩刚结婚时不一样,苏珊的父亲已经越来越不愿把钱交给自己女儿了。“她总是胡乱花钱。”某次午餐喝了不少酒后,他对詹姆斯这样说过,而这话说得确实很对。
“行了,行了。这事咱们以后再看吧。”詹姆斯放下手中的餐具,男仆走上前来撤走了桌上的餐盘。“对了,库比特最近有个好玩的提议,他打算在道格斯岛干点什么。”
“道格斯岛?那里不是什么也没有吗?”安妮微笑着,向取走她餐盘的仆人表示谢意。当然了,像詹姆斯这种大人物,才不会干这种事情。
“东印度、西印度码头开放以后,那里简直他妈的大变样——”他突然顿住,注意到安妮的表情,又重新组织了语言,“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转变。东倒西歪的棚屋每天都在增加,但库比特认为,我们可以在那里建造一个更坚实的社区,为那些体面的人们——不只是工人,也包括管理人员——提供一个得体的住处。真是太令人兴奋了。”
“奥利弗也会参与这个项目吗?”苏珊尽量操着轻快的语气。
“这得看情况。”
“当然不会啦,”奥利弗生硬地说,“这种有意思的事情,什么时候有我的份?”
“咱们今晚好像事事都说不到一起去。”詹姆斯端起一直放在手边的醒酒器,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奥利弗让他感到失望,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而他本人似乎也已经有所察觉。这显然不利于父子间的和谐关系。
阿格尼丝突然呜呜叫了起来,安妮抱起它,埋进裙子的折层里。“下个月我们大部分时间都会住到格兰维尔去,”她试图缓和紧张的气氛,“可能的话,我希望你们也能下去玩玩。苏珊,你要不要过去住上几天?”
屋里一片寂静。格兰维尔是他们家位于萨默塞特郡的房产,那是一座伊丽莎白时代的美丽庄园,原本已是破败不堪,在安妮的努力下变得修缮一新。那是奥利弗结婚以前最爱去的一处房产,可苏珊的想法却不一样。
“如果有机会的话吧,”她轻巧一笑,“那里离得实在太远了。”詹姆斯知道,除了伦敦的奢华豪宅,苏珊还想要一座挨近伦敦市区,只需几小时便可抵达的庄园。最好是一栋配备了各种便利设施的现代化大房子。而年代久远、墙面斑驳、以流金石建造而成的格兰维尔,自然对她毫无吸引力。但这些并未影响到安妮。她绝不会放弃那栋房子或是那座庄园——而詹姆斯也不希望她这么做。她会努力劝说儿子和他的妻子,希望他们学会欣赏那里的魅力,可如果到头来奥利弗还是不想要它,她只得另寻他人托付了。对此她已做好了充分准备。
安妮没有猜错,先前的对话果然成了楼下仆人间的笑谈。比利和莫里斯,就是晚餐时在旁侍候的那两个男仆,此时正讲得绘声绘色,把聚在仆人用餐室的大家逗得前仰后合。一直到特顿先生突然出现,他定定地立在门口。“但愿你们没在做什么对主人不敬的事。”
“当然没有,特顿先生。”比利说,可有个女仆却咯咯笑了起来。
“特伦查德老爷和夫人付给我们工钱,就为这个,他们理应享有应得的尊重。”
“知道了,特顿先生。”
笑声逐渐平息下来,特顿坐到他的位置上,他们这才终于正式开餐。男管家压低嗓音,对弗兰特太太,像往常一样坐在他身边的女管家说起话来。“诚然,他们没有自以为的那么体面,尤其是在没有客人在场的时候。”
弗兰特太太的态度则更加宽容。“他们行为得体,礼仪端正,而且待人真诚,特顿先生。我听说有的贵族家里,问题比这还更严重。”她伸手取了些辣根酱。
男管家却摇了摇头。“我很同情奥利弗少爷。他们把他当成绅士抚养长大,而当他想要过上真正的绅士生活时,他们反而感到不满了。”特顿不觉得当前的社会体系存在什么问题,只要他自己能有一席之地。
桌子那头,一个面相尖刻、穿着贴身女仆标志性黑衣的女子开口了。“为什么奥利弗少夫人不能拥有一幢自己喜欢的房子呀?她带来的嫁妆实在不少了。既然特伦查德老爷想要被人当作大户人家的家主,干吗总逼着他们去住那兔子窝般的房子呀,这既不公平又不合逻辑。真不知这是什么道理。”
“不合逻辑?这么说言重了吧,斯皮尔小姐。”比利说,可她没理会他。
“刚才晚餐时,真正惹恼奥利弗少夫人的,其实是特伦查德夫人。”莫里斯说。
“她和他一样,也好不到哪儿去。”斯皮尔小姐说着,从面前的盘子里取来了一大块面包和黄油。
关于这个话题,弗兰特太太可有话要说了。“虽然我不想这么说,斯皮尔小姐,你认为她是个好雇主,这当然是件好事,可我却一直觉得,奥利弗少夫人非常难侍候。她那副盛气凌人的姿态,简直让人以为她是什么西班牙公主。而我服侍特伦查德夫人的时候,就从未遇到任何麻烦。她会直截了当地给出指示,我完全没什么可抱怨的,”女管家开始为主人辩护起来,“至于少爷和少夫人张口要的那些宅邸庄园,比他们父母所住的还要更大更气派,可他们又为此做过什么努力呢?这我倒想知道了。”
“绅士不靠‘努力’获得宅邸,弗兰特太太。他们都是继承来的。”
“在这件事上,我们的看法显然很不一样,特顿先生,既然如此,咱们就各自保留自己的观点吧。”
埃利斯小姐,也就是特伦查德夫人的女仆,她坐在特顿的左手边,似乎对男管家的看法并无异议。“我觉得特顿先生说得不错。奥利弗少爷只想有个体面的住处,这有什么不对吗?我赞赏他为提升自身地位所做的努力。但我们也该为老爷考虑考虑。这事毕竟很难在一代人之内完成。”
特顿点点头,仿佛他的观点已经得到证实。“我十分赞同你的看法,埃利斯小姐。”随后,他们便说起了别的话题。
“你当然不能告诉她啦!你这在说些什么呀?”詹姆斯·特伦查德费了好大的劲,才算压住了自己的火气。他此时正在夫人的卧房里,通常他都会在这里歇息,虽然他特意在前边备了自己的卧房和更衣室,因为他在书中读到过,这是贵族夫妇的惯例。
这间卧房很高而且通风良好,是淡粉色墙壁配丝质印花窗帘。至于她丈夫的那些房间,简直可以充当国王的私人套房,而她的卧房,就像安妮为自己布置的所有房间一样,漂亮却并不豪华。这个时间,她已躺在了床上,屋里只剩下了他们俩。“可我对她难道没有一点责任吗?”
“什么责任?你自己也说了,她的态度非常无礼。”
安妮点头。“我是说了,可事情远远没有这么简单。那种情形本身就挺奇怪的。她很清楚我的身份,也知道自己儿子曾和我们女儿相爱。不过也是,她怎么可能不知道呢?她姐姐没有理由会对她隐瞒。”
“那她干吗不直接挑明?”
“对啊,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她也许是想先了解一下我是怎样的人,再决定是否要承认那段感情。”
“可听你说的,她好像到最后也没承认。”
“她当年要是知情,绝对会非常激烈地表示反对。至少这点我们可以肯定。”
“这正是当初要瞒她的原因。”
詹姆斯一把扯下丝质睡袍,怒气冲冲地扔到椅子上。
安妮合上书,小心放到床边的谢拉顿式小桌上,而后拿起烛花剪子。“可一听到她说,‘我们离世以后,这条血脉就彻底断绝了’,要是你当时在场,肯定也会和我一样深受触动。我敢保证。”
“你还没说清楚呢,你为什么觉得应该告诉她实情?这么做能有什么后果?索菲娅会身败名裂,我们的运气也会因为卷入这种丑闻而彻底断送……”
安妮的火气腾地一下冒了上来。“这才是你真正担心的。你害怕某某夫人会因为你有一个不成体统的女儿而对你嗤之以鼻。”
他彻底愤怒了。“那是。难道你喜欢别人一想到索菲娅,就都觉得她是个荡妇?”
这话使她沉默了下来。她再次开口,语气冷静了许多。“没错,这事确实是有风险,但我肯定会请求她保守秘密。当然,我不可能强逼她这么做,可我真的觉得,我们没有权利继续隐瞒她还有个孙子这件事。”
“我们已经瞒了她二十五年啦。”
“可我们从前并不认识,而现在不一样了。至少,我已经认识她了。”
詹姆斯爬上床,坐到夫人旁边,一把吹熄自己那侧的蜡烛。他躺下来,背对着她。“反正我不答应。我不能让女儿的形象因此受损。至少不能是因为她的亲生母亲。还有,赶紧把狗从床上弄下去。”安妮明白,继续争论已经没有意义,于是,她轻轻熄灭床头的蜡烛,躺下身来盖好被褥,将阿格尼丝揽入自己怀里。然而她迟迟没有睡着。
索菲娅坦白实情时,他们一家已经回到英国。战争的善后事宜耗费了詹姆斯好几个星期,但他最终还是把大家都带回伦敦,住进了位于肯宁顿的一所房子里。居住条件较他们从前有了显著提高,只是房子的样式算不得多么时新。他继续干着为军队提供粮草的活儿,然而,为和平年代的军队提供服务,可比不上战争时期来得有挑战性。安妮逐渐发现,当前这份工作以及这个缺乏可能性的枯燥领域,已经令他感到厌倦。之后他开始注意到,伦敦的建筑业又重新活跃了起来。战胜拿破仑的事以及随之而来的和平,为这个国家的未来注入了一支新的强心剂。过去二十年间,法兰西皇帝的身影一直笼罩在每个人的心里,其影响或许比他们意识到的更加深远,现在,他被流放到了位于南大西洋的偏远孤岛,而这一次,他再也回不来了。欧洲大陆终于脱离限制,是时候向前看了。那天詹姆斯回到家里,激动得满脸通红。安妮当时正在厨房,和厨娘一起检查食品柜里的物品。这种事其实用不着她亲自操心。凭他们现在的生活条件和收入水平,早已无须再像从前那般亲力亲为。詹姆斯总会不厌其烦地反复声明这一点,夫人穿着围裙点算存粮的模样,从来不会令他好受到哪儿去,尤其是布鲁塞尔的那段传奇经历,仍然让他感觉有些飘飘然。不过,这天晚上没有什么能够破坏他的兴致。
“我遇到了一个不寻常的人物。”他说。
“是吗?”安妮盯着面粉袋上的标签。她觉得一定是弄错了。
“一个即将重建伦敦的男人。”安妮不懂这些,但他说的确实是事实。托马斯·库比特,这位曾经的船上木匠,设计出了一种能有效管理建筑项目的新方法。他会负责沟通并雇用项目所需的不同行业人员,包括砌砖工、泥水匠、瓦匠、水管工、木匠、石匠和油漆匠。那些出钱投资的,则只需同库比特和他兄弟威廉打交道就行。其余各项事宜,自然有人出面搞定。
詹姆斯顿了一下说:“是不是很了不起?”
安妮看得出来,这种新制度确实很吸引人,而且前景应该也相当明朗,但是,眼下詹姆斯对这个领域还一无所知,当真值得为此抛下他早已站稳脚步的熟悉行当吗?不过,她很快明白,他已经打定了主意。“最近,他准备在芬斯伯里圆形广场,为伦敦学院建一个新本部。目前正想找人投资,同时帮忙和供应商打交道。”
“而这正是你一直以来的强项。”
“没错!”于是,一切就这样开始了。詹姆斯·特伦查德从此成了一名地产开发商,形势原本应该是一片大好,如同婚礼钟声敲响了一样,如果索菲娅没有在不到一个月之后就丢出那个惊人消息。
那天早晨,索菲娅突然走进母亲房间,并在床边坐了下来。安妮当时坐在镜前,埃利斯正帮她整理发型。索菲娅一直默默候在旁边,直到她把发型做完。安妮知道,肯定是出事了,而且还是大事,可她并不着急知道答案。不过,她最终还是问了,该来的总是会来的。“谢谢,埃利斯,你可以下去了。”女仆自然十分好奇,甚至有可能比做母亲的更加关心,但她只是从要送洗的衣物当中拣了几件亚麻制品,就关上门离开了。
“怎么啦?”
索菲娅凝视着安妮。她说话的声音,简直就像无法抑制的叹息。“我的孩子快出生了。”安妮小时候曾有过一次被马踢到腹部的经历,当她听到这句话时,那种感觉一下子回来了。
“预产期呢?”鉴于当时那种情境,这似乎是个出奇实际的问题,但她知道倒在地上打滚哭号毫无意义,即便她确实有过这种想法。
“二月底吧。我想应该是。”
“难道你还不确定?”
“就是二月底。”
安妮在脑子里推算着日期。“所以这事全拜贝拉西斯子爵所赐?”索菲娅点了点头。“傻孩子,你真是太傻啦。”她又点点头。算是接受了现实。“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
“我以为我们已经结婚了。”
安妮几乎要笑出声来了。她女儿都做了什么蠢事啊?“也就是说,实际上并没有。”
“是的。”
“是呀,你们当然没结婚啦。而且永远也没有可能。”她的孩子为何会如此荒唐,还以为贝拉西斯真的会娶她为妻?安妮突然对詹姆斯升起一股强烈的怒意。这事全要怪他从旁怂恿,是他让这孩子以为不可能的事能够成为现实。“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这算不上什么新奇故事。贝拉西斯首先表白了自己的心意,并且说服索菲娅相信,他是真的想要娶她为妻,最后才真正付诸行动。拿破仑进军巴黎的消息刚传过来,他就来到她的面前,请求她同意自己安排一场秘密婚礼,但他同时许下承诺,会选择一个适当的时机,把实情告知他的父母。反正,不管怎么样,她都将拥有一张婚姻证明,倘若他有什么不测,她还能在有需要的时候,向布洛肯赫斯特家族寻求庇护。
“可你知不知道,这事必须经你父亲同意,才会拥有法律效力?你才十八岁。”她说这话,是想让索菲娅进一步反省自己,谁知道那孩子却只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
“父亲确实同意了。”
被马踢的感觉又回来了。她丈夫竟帮着一个外人,诱骗了他自己的女儿?安妮气愤极了,若是詹姆斯此时走进门来,她简直想把他的眼珠从眼窝里给抠出来。“你父亲早知道?”
“他知道,埃德蒙想在重回战场之前与我结婚,而且他也同意了。”索菲娅又深吸了一口气。某种意义上,坦白实情也算是种解脱了。一直独自扛着这个包袱,她已经累了。“埃德蒙说,他会找来一名牧师帮我们主持婚礼,而他也确实这么做了,婚礼就在军队建造的一所附属教堂里举行了。仪式结束后,那人写下了一封证明信,然后……事情就这么发生了。”
“让我猜猜,那场婚礼根本不是真的吧?”
索菲娅点了点头。“我从来没怀疑过它的真实性,一次都没有过。直到战争前夕,我们从他姨母的舞会上离开的那一刻,埃德蒙都还在向我诉说他的心意,描绘我们的未来。”
“那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那孩子站起身来,走到窗边。楼下,她父亲正要坐马车离开。索菲娅很庆幸父亲马上就要出门,这样可以给母亲一些时间,让她好好冷静下来,并想想今后如何安排。“我们从里士满公爵家出来以后,街上有一队骑马的军官,他们都穿着第52轻步兵团的制服,也就是牛津郡轻步兵团,埃德蒙所属的兵团……”
“然后呢?”
“其中的一个人就是帮我们主持婚礼的那位‘牧师’。事情应该很明白了吧,”她疲惫地叹了口气,“他其实就是个军人,他是埃德蒙的朋友,为了蒙骗我才戴上了罗马领。”
“他说了什么没有?”
“他压根就没看见我。或者是看到了却装作没有看见。当然了,我那时离得远,而且一认出他我就立马躲了起来。”
安妮点了点头。当年从舞会离开后的那个场景顿时能说通了。“我现在才明白,你那晚为何表现得如此奇怪。我还以为,你单纯是因为贝拉西斯大人要离开前去参战。”
“看到那人以后,我立马知道自己被骗了。我既没有得到他的爱,也没有奔向什么光明未来。我不过是个傻女孩,被人当作街头流莺欺骗利用了,不用说,之后我肯定会被抛弃,被埃德蒙丢进他认为我应该待的底层世界里,如果他还活着的话。”日光下,她的面容显得那么成熟,言辞间所带的苦涩,仿佛令她一下子长大了十岁。
“那你又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怀孕的?”
“我也不好说。其实一个月后我就有所怀疑了,只是一直不肯承认,直到再也无法欺骗自己。埃德蒙死后有一段时间,我就像疯子似的,假装一切都没有改变。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坦白说,我试过几种愚蠢的偏方,还花了五英镑从一个吉普赛人手里买来了估计就是糖水的东西。可那些全都失败了。我现在仍然有孕在身。”
“你和你父亲怎么说的?”
“他知道我被骗了。我们还在布鲁塞尔的那天早晨,他把埃德蒙战死的消息带给我时,我就把实情全告诉他了。可他还以为我没出什么事呢。”
“我们必须制定一个计划。”安妮·特伦查德是个务实的女人,她最大的优点就是绝不会囿于苦难徘徊不前,而是会在出事之后立刻想办法补救,或者干脆接受无法改变的现实。女儿必须悄悄离开伦敦。原因可以是突然染上了什么疾病,或者是北部有个什么亲戚需要她过去照料。她们要在这天结束之前想出解决办法。索菲娅必须离开至少四个月时间。此时安妮定睛一看,女儿的身形已有些发福了。目前虽然还不明显,但也瞒不了多久了。她们必须抓紧时间。
那晚,詹姆斯和妻子独自待在书房时,安妮对他一点也没客气。“你就从没想过,要来找我商量一下?一位年轻富有的子爵,向一个身份一点也不匹配的年仅十八岁的漂亮女孩求婚,要私下举办一场不能让人知道的秘密婚礼,而主持婚礼的还是个没人能担保其资质的牧师,发生这种事情,你就没想过要和什么人讨论一下,他这么做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她竭力忍住大喊的冲动。
詹姆斯点头。这些想法也时常在他脑海出现。“你现在这么一说,好像确实非常明显,可贝拉西斯似乎是个很不错的年轻人,而且还真心喜欢她……”
“难道你以为,他会直接告诉你,要是可能的话,他打算诱骗你的女儿?”
“想也不会吧。”
她简直想要给他一巴掌。“在你给出许可的那一刻,她的名节就已经毁了。”
他神情痛苦。“求你别说了,安妮。你以为我不后悔吗?”
“我知道你现在肯定越发后悔了。”
后来,安妮其实十分歉疚,不应该把索菲娅的沉沦彻底归咎于她的丈夫。女儿在分娩过程中死去后,詹姆斯回想起了这些控诉,觉得她的死,完全都是自己的过错,是对他的虚荣、野心以及妄自尊大的惩罚。虽然这事并未促使他去改正这些缺点,但这份内疚一直深埋在他心底。
事情最终变成那样,之前根本毫无迹象,然而,就像医生当时说的,这种事往往都无迹可寻。安妮和索菲娅去了德比郡,以卡森夫人和她已出嫁的女儿布莱克夫人,一位滑铁卢战争遗孀的身份,住进了贝克韦尔近郊的一座普通房屋。她们在那里既无朋友也没熟人,就算有也什么人都不会见。她们在那里的生活十分简单。两人都没带随身女仆,在她们回去之前,埃利斯和克罗夫特只能领到点伙食津贴。她们是否起了疑心,安妮也无从得知。可不管怎么说,她们足够专业,就是怀疑也不会表现出来。
那段时间也算不得不开心。其实,她们在那里过得还挺愉快,平日就只是看看书,然后到查茨沃斯的公园里走走。她们找到了一位很受人尊敬的医师,斯迈利医生,并请他负责生产的相关事宜,他对索菲娅的身体状况表示十分满意。安妮怀疑他知道真相,至少知道她们的身份是假的,不过他颇有修养,从未直接表示疑问。
离开伦敦前,她们便已定好,由詹姆斯负责为这孩子找到一个合适的家庭。就连索菲娅也很清楚,她不可能把孩子留下来。她的孩子会得到妥善照顾,取一个好听的名字,并接受良好的教育,但绝不能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他们都不希望索菲娅的名声遭到玷污,而且安妮知道,她的丈夫还担心自己不断往上爬的努力,会因为一桩丑闻而前功尽弃。如果是他们的儿子在外面有了私生子,情况大概会有所不同,但这事发生在女儿身上,便是一桩令人无法宽恕的罪孽。詹姆斯动作很快,在公司眼线的帮助下,迅速找到了一位神职人员,他名叫本杰明·波普,住在萨里郡。他是绅士出身,但生活比较穷困,因而会乐于接受一笔额外收入。更重要的是,这对夫妇一直没有孩子,这令他们十分伤心。听到这个安排,索菲娅接受了——虽然不是不感到伤痛,但她还是接受了。得到了她的首肯,詹姆斯这才做了最后的安排,而波普先生也同意,将这孩子以“他过世堂兄的孩子”的身份收养下来。波普夫妇将会得到一大笔额外收入,能让他们过上不错的生活,而他们则必须让孩子接受良好的教育,并要将他们的近况报告,定期送交到特伦查德先生的办公室,以供他私下察看。
在此期间,斯迈利医生请来了一位经验丰富的助产士,做好了全部的准备工作,并来到她们的住处亲自监督分娩过程。事情原本可以很顺利。直到分娩结束,孩子安全降生,医生怎么也没法让她停止流血。安妮从没见过那么多血,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握紧索菲娅的手,安抚她一切都会好起来,告诉她什么问题也没有。她永远忘不了,自己坐在那里,说着一个接一个的谎言,直到她的宝贝女儿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之后好几个星期,她都无法直视那个孩子,那个害死她女儿的小婴儿。斯迈利医生找来了奶娘和保姆,确保孩子好好活了下来,可安妮怎么也不能面对他。她们刚过来的时候,她就雇了一个厨娘和一个女佣,生活因此可以照常进行,只是好些日子食不下咽,可她还是不肯去看看那孩子。直到一天夜里,斯迈利医生来到她面前,她正坐在小客厅的炉火边,呆呆看着手中的书页,他柔声对她说,索菲娅留给她的就只有她的儿子了。至此,安妮才勉强抱起了那个孩子,而将他抱在怀里后,她简直不忍心再把他送走。
安妮常常思量,如果自己能早些学会疼爱那个孩子,她会不会试着改变计划,坚持要亲自抚养他长大?但她转念又怀疑,詹姆斯根本就不可能答应,而且事到如今,一切都已安排妥当,恐怕很难就这么一把推翻。最后,安妮关上贝克韦尔那所房子的大门,踏上了南行的路途,同行的还有那位保姆,她一路走到了萨里,将孩子送到了他的新家。保姆顺利结清报酬,生活重新回归正常。一切正常,除了再也没有索菲娅的身影。克罗夫特含泪告别了大家,她已没人可以服侍。安妮给了她一笔额外津贴作为离别的慰藉,但让她在意的是,这位女仆从未表露过半分好奇,自己的女主人为何会年纪轻轻突然去世。
时间一年年过去了。他们原本计划把查尔斯也培养成牧师,一直到他长到十多岁,这个目标都不曾改变,但他很早就展现出了杰出的数学天赋,而在他少年时代即将结束时,他突然宣布,要到伦敦去碰碰运气。这种转变不可能不令詹姆斯感到欣喜,他觉得这一定是因为那男孩的身体里流动着他的血液,但他们依然没有见过他一面。他们只能通过牧师波普先生送来的报告,推测那年轻人的近况。事实上,詹姆斯非常渴望帮助自己的外孙,只是他不知道,究竟怎么做才能既帮到他,又不打开潘多拉的魔盒,不让他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他们犹豫再三,最后只适当地给了他一笔津贴。波普先生向查尔斯解释称,这是一位“好心人”送来的回礼,因为波普每年四次定时定期寄去的信件,给他带去了生活的希望。那孩子一直过得很开心。对此他们十分确信。至少,他们没有理由另作他想。根据他们的指示,他只知道自己父亲已经战死,母亲在分娩过程中去世,因此才会被人收养,仅此而已。他似乎接受了这个事实,而且波普夫妇也真心喜爱他,他们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可是,每每到了夜里,安妮总会躺在那里默默思量,他是他们的外孙,可是却与他们互不相识。
如今,布洛肯赫斯特夫人出现,事情越发复杂起来。安妮虽不认识查尔斯·波普,但至少知道他的存在。知道她的女儿离开人世之后,不是什么都没留下。布洛肯赫斯特夫人讲到他们无人继承时,几乎都要流下泪来了,而安妮本可以告诉她,她的孩子其实有一个身体健康、前途光明的儿子。她知道詹姆斯会极力反对,这是理所当然的。他这么做,安妮有些不以为然,但转念一想,他也是为了保护死去的女儿的好名声,关于这一点,她没有办法不去理会。到了夜里,詹姆斯躺在身旁鼾声不止时,她会接连几个小时反复地思索,究竟应该如何是好,直到她慢慢睡着,只是仍然焦躁不安,第二天早早醒来,总是没什么精神。
整整一个月,安妮睡不安稳,心里难受,终于决定要采取行动了。她并不喜欢布洛肯赫斯特夫人。她甚至算不上认识她,可她无法承受这个秘密所带来的重责。她只知道,如果她们转换位置,如果她发现布洛肯赫斯特夫人对她隐瞒了这样的事情,她绝对永远无法释怀。于是这天,她坐在二楼小起居室的漂亮桌子前写道:“亲爱的布洛肯赫斯特夫人,我希望在您方便的时候去您家中拜会一趟。如果您能拨冗与我单独会面,我将感到不胜荣幸。”要找出他们住在贝尔格雷夫广场的哪座豪宅里,根本不是什么难事,因为那就是她丈夫修建的。她将纸对折,用胶纸封起来,然后写上地址,亲自交给了送信人。如果派她的女仆把信送上门去,只需要十分钟就能完成,但安妮不希望自己的一举一动,通通变成仆人们的谈资。
她没有等候太久。第二天一早,埃利斯便将放着便条的早餐盘搁到了她的膝头。她将便条拿了起来。
“这是专人送过来的,夫人。一名男仆今天早晨刚刚送到。”
“他说了什么吗?”
“没有。东西送到他就走了。”显然,这问题愈发激起了埃利斯的好奇心,但安妮并不打算透露任何信息。她拿起摆在托盘上的银质小裁纸刀,打开了信封。里面有一张厚而平滑的小纸片,印着底下带有大写字母B的伯爵冠冕,上面的内容十分简短。“今日午后四时。可有半小时独处时间。CB。”
安妮没有安排马车。布洛肯赫斯特夫人很可能不会赞成,但她不希望这事被旁人发现。这天天气不错,而且路程也不算远。更能说明问题的是,她甚至没有摇铃召唤仆人来帮她穿戴披肩和帽子,而是在约定时间的二十分钟前,走到楼上她的房间,自己默默穿戴完毕。然后,她走下楼梯出门去了。守在门厅的仆人帮她拉开了大门,因而她这趟出行还是不能彻底保密,可这样的日子究竟有什么意思?从醒过来开始就要被人窥视?
出门之后,她一时有些后悔,没有带阿格尼丝出来散步,可转念又想,这样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加复杂,最后还是独自出发了。天色比早晨暗了一点,但她还是毅然左转,一直走到贝尔格雷夫广场,然后再次左转向前,不到一刻钟时间——这还是因为她刻意绕开了自家大门——她已来到了布洛肯赫斯特家的宅邸面前。那建筑相当庞大,矗立在贝尔格雷夫街北段与查普尔街的交界处,是广场转角处的三座独立宅第之一。她犹豫了,却在这时看见有个仆人正徘徊于大门附近,注视着她。于是她挺直腰背,朝门前走去。不待她拉动铃绳,大门已经打开,另一位身穿制服的仆人将她请了进去。
“我是詹姆斯·特伦查德的夫人。”她说。
“夫人正在等您。”那人答道,他语调中带有好奇,但没有偏向性,听不出究竟赞同与否,经验丰富的仆人往往都有这种本事。“夫人在客厅。您请随我来。”安妮取下帽子递过去,由他放到门厅内一张镀金的沙发上,然后跟着他走上大气的绿色大理石阶梯。楼梯走到顶,男仆打开其中一扇对开门,大声通报了一声“特伦查德夫人到”,而后,便关门离开了。安妮轻手轻脚地踏过宽大鲜艳的萨旺那瑞地毯,走到坐在壁炉旁的伯爵夫人面前。她点点头,以示问候。
“特伦查德夫人,过来吧,坐到我身边来。但愿您不介意我早早生起了炉火。我总是觉得冷。”这开场白说得如此友善,安妮简直怀疑是否当真出自她口。她在主人对面一张锦缎花纹的路易十五式安乐椅上坐了下来。壁炉上方挂着一幅上世纪风格的美人半身像,头发高高盘起,并施以粉末装饰,穿一件带裙撑的低胸蕾丝礼服。安妮有点意外,认出了画中女子就是布洛肯赫斯特夫人。“这画出自毕奇之手,”女主人笑着说,“在一七九二年我刚结婚的时候。当年我十七岁。那时人们都说画得很像,而现在已经没人认得出了。”
“我看出是您了。”
“那您可太让我吃惊啦。”她坐在那儿耐心地等着。毕竟,提出这次会面的人是安妮。
安妮无法继续回避。是时候坦白事实了。“布洛肯赫斯特夫人,有一个秘密,我曾经向我丈夫发誓,绝对不会将它泄露出去,事实上,如果他知道我今天来了这里,肯定会非常生气……”她沉默了一会儿。不知为何,竟有些说不出话来。
布洛肯赫斯特夫人无意卷进特伦查德夫妇间的复杂关系里。只简单说了一句:“是嘛?”虽然不情愿,但安妮确实颇受震动。女主人这泰然自若的姿态里,仿佛蕴含着某种强大的力量。她现在肯定已经猜到,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即将揭晓,可从她脸上的神情看来,简直像在招待牧师妻子一般平常。
“前几天您说过,当您和您的丈夫离世后,这条血脉便会从此断绝。”
“我是说过。”
“嗯,这句话其实并不准确。”
布洛肯赫斯特夫人僵住了,可几乎令人无法察觉。但至少能看出来,安妮已经吸引了她的全部注意。
“索菲娅去世之前,生下了一个孩子,一个男孩,是贝拉西斯大人的儿子。”就在这时,客厅那扇巨大的对开门突然开了,两名男仆端着茶盘走了进来。他们支起桌子,盖上桌布,将东西一一摆好,像贝德福德公爵夫人家的仆人所做的那样。
布洛肯赫斯特夫人淡淡一笑。“比起刚知道那会儿,我已逐渐喜欢上它了,现在每天下午四点左右,我都会在自己家照原样来一遍。我相信它肯定会流行起来的。”安妮对此表示认同,她们谈起了吃茶用点心的好处,直到两位仆人完成他们的工作。“谢谢,彼得。我们自己来吧。”等他们终于离开时,安妮觉得时间仿佛已过了好多年,好像她已实实在在地老了几岁。
布洛肯赫斯特夫人倒了两杯茶,递了一杯过来。“他现在在哪儿,那个男孩?”脸上没有表露出一丝或兴奋或惊恐的情绪。事实上,她什么情绪也没表露。这是她的习惯。
“在伦敦,那个‘男孩’如今已经长成男子汉了。今年二月份满二十五岁。现在在城里头工作。”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您和他关系亲近吗?”
“我们根本不认识他。我丈夫把他送走了,就在他出生后不久,交给了一位名叫波普的牧师来照料。他现在的名字是查尔斯·波普。我们一直觉得,公开他的出身对谁都没有益处。他本人也毫不知情。”
“你们要保护女儿的形象,那可怜的孩子。这一点我当然明白。我们不应该为此怪罪于她,因为她才是最值得同情的。况且您也说过,战争打响之前,布鲁塞尔到处洋溢着那样的氛围,谁都有可能一时失去理智。”
如果说,她的本义是想维护索菲娅,那只能说,她的目的并没有达到。“我并不怪她,而且她也没有失去理智,”安妮语气坚定,“她当时以为,自己已经同贝拉西斯子爵结了婚。他骗了她,让她相信他们真的举办了婚礼。”
这话完全超出了布洛肯赫斯特夫人的意料。她坐直身子。“请您再说一遍?”
“他骗了她,迷惑了她。他告诉她,他已经为他们的婚礼做好了安排,然后找来了一名军官,让他假扮成了神职人员,等到索菲娅发现真相时,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我不相信你说的话。”布洛肯赫斯特夫人斩钉截铁地表示。
安妮的态度同样十分坚决。她语气冷静,慢慢放下手中的茶杯。“您当然可以选择不信,但我说的都是事实。直到我们从舞会离开,贝拉西斯子爵上马归队的那一刻,索菲娅才认出来曾在婚礼上出现的他的同伴。那位所谓的牧师正同其他军官说说笑笑,和教会人员简直差了十万八千里。她当时差点没昏过去。”
布洛肯赫斯特夫人也将杯子稳稳放回茶托,而后站了起来。“我明白了。你女儿一直处心积虑,想要引诱我那可怜的儿子,而且无疑是受到了父母的怂恿……”
安妮厉声插话道:“这下可要轮到我来质疑啦。”
但布洛肯赫斯特夫人继续说了下去,她这才刚要进入正题。“当她听说他人死了,先前的努力全都付诸流水,她便编了这么一个故事,以防发生最坏的情况,能够借此开脱自己,而最坏的情况果然发生了。”
安妮气极了,她气这个冷血无情的女人,气那死去的贝拉西斯,气她自己竟如此有眼无珠。“你的意思是,贝拉西斯不可能做出那种行为?”
“我十分肯定。他绝对想不出这种主意。”布洛肯赫斯特夫人被怒气冲昏了头脑,变得义愤填膺起来。她不把安妮放在眼里,因而没能对她做出准确的判断。但安妮·特伦查德可是个攻击力不逊于她的斗士。
“他的教父是不是伯克利勋爵?”
安妮立刻觉察,听到这个名字,布洛肯赫斯特夫人像是被人扇了一个巴掌。她差点被吓倒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贝拉西斯大人说起过他。他和我说过,伯克利大人一八一〇年去世后,他的长子不被允许继承他的头衔,因为在他出生之前,他的父亲并没有像她母亲以为的那样,真正同她结婚。后来才知道,他是让一个朋友扮作了牧师,把那不知情的姑娘骗上了床。他们之后确实结了婚,但那孩子的身份却没法被法律所认可。你很清楚,这一切都是事实,”布洛肯赫斯特夫人没有说话,“所以请不要再和我说,贝拉西斯大人绝不可能想出这种主意。”
沉默了一会儿后,布洛肯赫斯特夫人重整思绪,恢复了惯常的冷静姿态。她态度平静地走到壁炉前,拉了拉绣着花的铃绳,边走边说话。“我只能这么说:我儿子是被人诱惑了,被一个不知羞耻、野心勃勃的女孩所诱惑,她那同样有野心的父母估计也出了不少力。她想趁着兵荒马乱设法攀上一门亲事,好飞上枝头,实现她父亲做人上人的梦想。但她失败了。我儿子只是把她当作情妇而已。我不打算否认这一点,可那又怎么样?他年轻气盛,而她长得漂亮,又拼了命地想讨好他。我不会为此感到歉疚,因为我根本一点也不在乎。来呀,彼得。送特伦查德夫人下去吧。她这就要走了。”她对听到铃声前来复命的仆人表示。他此时已经来到门口。
安妮自然不能当着他的面辩解,反正她也被气得说不出话了。不过,她最后还是冲对手点了点头,以防泄露半点蛛丝马迹,让那仆人猜出个究竟。她朝门口走去,但布洛肯赫斯特夫人还有话要说。“真可笑。我原本以为,您今天过来是要和我说说关于我儿子的回忆,比如他生命最后阶段发生的一些趣事。我们初见面时,您明明把他说得那么优秀。”
安妮停下脚步。“我当时说的,是那天晚上之前我对他的印象。我们确实和他相处得很愉快。这一点我并没说谎。我也没想着要伤您的心。但我当时做错了。您总归是要知道真相的。我那时就应该更诚实一些。不知道这算不算得上是安慰,当我得知他所做的事情后,没人能比我更加惊讶了。”她在门边犹豫了一会儿。男仆已经先她一步去了走廊,这又给了她们一点独处的时间。“您会保守这个秘密吧?”她不想求她,却不得不这么做,“我能听到您的承诺吗?”
“我当然可以承诺,”布洛肯赫斯特夫人脸上的笑意,冷得简直可以结水成冰,“我干吗要给我那过世的儿子抹黑?”听到这话,安妮不得不承认,事情的最终发言权,已经握在了布洛肯赫斯特夫人手里。她冲出房间,走下楼梯,来到街上,这才停下脚步,发现自己已气得浑身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