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常说,逝去的过往恍如异国他乡,有着与如今完全不同的处事原则。谈到习俗与道德、女性地位、贵族政治等种种细节时,确实是这样。然而,过去与现在亦有相似之处。比如,野心、嫉妒、愤怒、贪婪、善良、无私以及最为重要的感情,自古以来便驱使着人们做出种种抉择。这个故事的主人公虽然生活在两百年前,但他们的渴望与愤恨,还有心底燃烧的热情,却与如今的我们别无二致……
这根本不像一座即将爆发战争的城市;同样也看不出来,这是个三个月前刚被割让,又被另一个王国所吞并的国家的首都。一八一五年六月初的布鲁塞尔,甚至说得上是欢欣雀跃的,集市上摆满了贩卖各色商品的货摊,漆得亮堂堂的四轮马车,从宽阔的马路上飞驰而过,载着贵妇人和她们的女儿,忙着出席各种社交活动。谁也没有料到,拿破仑皇帝的军队已经开始行动,而且不知何时就会在这城郊扎下营来。
对于这些,索菲娅·特伦查德一概都不关心,她正忙着挤开挡道的人群,带着与她十八岁的年纪不大相符的坚定神情。同所有家教优良,特别是身处异国他乡的年轻小姐一样,她身边跟着她的侍女,二十二岁的简·克罗夫特,比她年长四岁。然而,要是在路上和别人起了什么冲突,能出面护住对方的反而会是索菲娅,看着就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势。她生得漂亮,甚至可以说很美,是那种典型的金发碧眼的英伦美人,不过,从她那撇向一边的嘴角你就能明白,这位可不是那种躲在妈妈背后的胆小怕事的乖乖女。“快点跟上,要是他出去吃午餐了,咱们这趟可就白来啦。”眼下,她正处在几乎每个人都要经历的那个人生阶段,童年时期刚刚结束,一种缺乏经验支撑的假性成熟随之到来,使得她感觉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做到,直到真正成熟之后才会明白,那其实只是她的错觉。
“小姐,这已经是我最快的速度啦。”简嘟囔道。接着,像是为了印证她所言非虚,一名轻骑兵匆忙冲过来,挤得她往后退了好几步,而那人竟毫不理会她受伤与否,径直地走远了。“这鬼地方,跟打仗似的。”和她家小姐不同,简不是什么美人,可她长得精神,又很结实,红光满面的,比起城市街道,倒更适合那些乡间小路。
简性格坚定,这点很得她家小姐欢心。“别那么没精打采的啦。”索菲娅的目的地就在前方,她从马路上拐进了一个院子里,这地方原本是个牲口市场,如今被部队征用,变成了补给站。院里停着好些大货车,大包小包的货物从车上卸下来,正往周围的仓库里搬,除此之外,不时还有各个部队的军官涌进院里来,三五成群地四处走动,凑在一起商量着什么,偶尔高声争执几句。在这种地方,一位年轻漂亮的小姐带着侍女突然出现,自然会引起人们的注目,一时间,说话声渐渐平息下来,最后几乎全没了声响。“各位请不用在意,”索菲娅说着,冷静地环视着四周,“我是来找我父亲,特伦查德先生的。”
一位年轻小伙走上前来。“你知道上哪儿找他吗,特伦查德小姐?”
“是的,让你费心了。”说完,她便走向了看上去稍有些气势的主楼入口,循着台阶上了一楼,简踉踉跄跄地跟在后头。门口已经站着好几位军官,显然都在等待传唤,然而,索菲娅并不打算乖乖等在门外。她径直上前,推开门来。“你在这儿等着。”她吩咐。简于是退回去,颇为自得地享受着男士们探究的目光。
索菲娅进了门,房间挺大,还很敞亮,屋里有张平滑光亮的大红木桌子,还有好几件配套的家具,不过,看得出来,这显然不是什么社交场地的摆设,是用于办公而非玩乐的地方。房间一角,有个四十岁出头、身材发福的中年男人,正同一位制服笔挺的军官说着什么。“谁这么大胆子,敢跑到这儿来捣乱!”他猛地转过身,看到自己的宝贝女儿,情绪立刻变了个样,原本气得发红的脸上浮现出了宠溺的微笑。“怎么样啦?”他忙问。她却只看了那军官一眼。她父亲立即点了点头。“库伯上尉,咱们先说到这儿吧。”
“好吧,特伦查德……”
“嗯?”
“特伦查德先生。但您可记得,那批面粉必须今晚给到我们手里。司令官可是叫我发过誓的,我绝不能空手回去。”
“我不是答应你会尽力而为了吗,上尉先生。”军官显然是被惹恼了,可又不得不接受这种说法,毕竟,他也得不到比这更好的回应了。他点点头,退出房间,屋里就剩下了他们父女二人。“怎么样,拿到了吗?”他显然非常激动。这种热忱表现得有点可爱:像他这么一位发了福秃了顶的生意人,竟会突然间兴奋得像个圣诞节前夕的小男生。
索菲娅缓缓地、像是要把那点时间榨干用尽一般地打开手提包,小心翼翼地取出了几张白色卡片。“我弄到了三张。”她说着,一边细细品味这份成功的滋味。“一张给您,一张给妈妈,还有一张给我自己。”
他几乎是把东西从她手里抢了过去。哪怕他一整个月不吃不喝,估计也不会表现得比现在更为急切。卡片上的字体简洁而典雅。
他盯着手中的卡片。“贝拉西斯子爵会在那儿用晚餐吧。”
“当然了,那可是他的姨母。”
“说得没错。”
“不过,当天不会举办晚餐会。至少没有正式的那种。估计只有他们几个家里人,和几位住在那里的客人。”
“他们总是声称没有晚餐会,可事实往往并非如此。”
“您别是也在指望这个吧?”
他当然做梦都想,可他知道那不可能。“不,没有的事。我已经知足了。”
“埃德蒙说了,凌晨过后应该会有夜宵。”
“孩子,除了我,千万别让其他人听到你称呼他为埃德蒙。”不过,他的心情很快又愉悦起来,想到摆在面前的美好前景,短暂的不快早已一扫而空。“你赶快回去通知你母亲。她得抓紧时间好好准备。”
索菲娅毕竟年轻,又有种盲目的自信,因而并不十分清楚,自己做成的这件事究竟重要到什么程度。况且,在这些事情上,比起她那已被冲昏头脑的父亲,她考虑得要更加实际。“时间太紧了,根本来不及做什么。”
“那总能好好收拾一下,不至于丢了身份吧。”
“她不会想去的。”
“她会的,她非去不可。”
索菲娅开始朝门口走去,却又突然想到了另一个问题。“那件事情,咱们什么时候告诉她呀?”她说完,望着父亲。他被问住了,手不自觉地拨弄起衣服上的金表链。真是奇怪。眼下的情形明明还同之前没有两样,可他们谈论的语调和内容却已悄然发生了改变。谁都看得出来,他们所说的话题,已经从挑选公爵夫人宴会的晚礼服,突然变成了什么更为严肃的内容。
特伦查德先生语气肯定地给出了答复。“现在还不是时候。这事必须妥善安排才行。我们还是该听他的。你快回去吧。顺便把那喋喋不休的蠢货叫进来。”女儿听话地走出了房门,但詹姆斯·特伦查德却仍心事重重地望着她刚才站定的位置。外面路上有人在大喊大叫,他踱到窗边,看到一位军官同一名商人激烈地争吵起来。
门这时开了,先前那位库珀上尉走了进来。特伦查德冲他点头示意。是时候谈生意了。
索菲娅猜对了。母亲压根不想参加那个舞会。“我们能拿到这请柬,不过是因为有人去不了罢了。”
“那又怎样?”
“那样太傻了,”特伦查德夫人摇摇头,“我们去了也一个人都不认识。”
“爸爸会结识些新朋友的。”
安妮·特伦查德有时觉得,自家孩子实在太让人生气了。他们对生活一无所知,却有种莫名的优越感。因为从小受到父亲的纵容和娇惯,总觉得富裕的生活是理所当然,从不去想这些财富究竟从何而来。他们根本不清楚,父母亲为了走到现在这个位置,曾经度过多少艰难险阻,而他们的母亲,却不曾忘却所踏出的每一步。“他会见到几个在他工作的地方发号施令的军官。而那些人,则会因为在舞厅里看到平时为自己部队供应面包和烈酒的男人,而感到惊诧不已。”
“希望您在同贝拉西斯子爵说话时,不要也是这种态度。”
特伦查德夫人脸色稍缓。“宝贝呀,”她握住女儿的手,“你可要当心幻想落空啊。”
索菲娅把手抽了回去。“我知道,您肯定不信他能有什么正经意图。”
“不,恰恰相反。我相信贝拉西斯子爵是个正派人。而且非常招人喜欢。”
“是嘛,那就好。”
“可是,我的孩子,他身为伯爵的长子,自然需要担起这个身份所承载的一切责任。不可能单凭自己心意选择配偶。就目前的情况而言,你们俩都年轻漂亮,偶尔暧昧调情其实无伤大雅,我没觉得不高兴。”她最后几个字加重了语气,表明接下来才是她重点要说的内容。“可这件事该适可而止了,索菲娅,趁着现在还没听到什么奇怪的传言,否则,因此而受人指摘的肯定是你,而不是他。”
“难道您什么也没看出来?他帮我们弄到了出席他姨母舞会的请柬了呀?”
“我只看出来,你是个可爱的姑娘,而他想要讨你欢心。然而,他不可能在伦敦做出这种事情,而在布鲁塞尔,一切都染上了战争的色彩,使得所有常规都变得不适用了。”
这话使索菲娅愈发恼怒了。“您的意思是,若是按照常规,我们根本没有资格成为公爵夫人的座上宾?”
特伦查德夫人的个性同她女儿一样固执。“没错,我正是这个意思,而你也知道,事实就是如此。”
“爸爸不会同意您这话的。”
“你父亲是走过一段相当漫长的路才最终取得成功,其距离之遥远,甚至超出了大部分人的想象,正因如此,他才看不见阻碍他更进一步的天然屏障。学会满足现状吧。这是你父亲辛苦打拼得来的。你该为此感到自豪。”
门突然开了,特伦查德夫人的女仆站在门口,拿着这天晚上要穿的礼服。“抱歉夫人,需要我晚点再来吗?”
“不,没事,埃利斯。进来吧。我们已经说完了,对吧?”
“如果您说是,那就是吧,妈妈。”索菲娅出了房间,可她下巴紧绷,不像已被说服的样子。
埃利斯一语不发地履行着她的职责,显然,她正在心里默默揣测,这场争执究竟为何而起。然而,安妮只是任由她服侍着解开并脱下了小礼服,让她暗自捉摸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开口说话。
“我们接到了邀请,要参加里士满公爵夫人十五日举办的舞会。”
“不会吧!”通常而言,玛丽·埃利斯是很擅长掩饰她的真情实感的,只是这个消息太过惊人,给她来了个措手不及。但她迅速冷静了下来。“那样的话,咱们得快些定下您要穿的礼服了,夫人。我需要时间准备,好让您穿得刚好合身。”
“那件深蓝色的丝绸长裙怎么样?那个款式还不算过时。你可以找些黑色蕾丝,缝在领口和袖口上,稍微修饰一下。”安妮·特伦查德是个务实的女人,却也并非毫无虚荣之心。她身材保持得不错,五官小巧,一头红褐色长发,可以说是很有风韵。她心里知道,但绝不会因此而出洋相。
埃利斯跪下,撑着一条淡黄色塔夫绸晚礼服,伺候女主人穿上。“配饰方面呢,夫人?”
“我还没想好。大概会从我那些首饰里挑吧。”她转过身,好让侍女把裙子背面的金饰针一一扣紧。她面对索菲娅时态度十分坚决,但她一点也不后悔。索菲娅和她父亲一样,怀揣着巨大的梦想,可只要一个不小心,这梦想就有可能让人陷入困境。安妮不自觉地笑了一下。她刚才说,詹姆斯是走过一段相当漫长的路才最终成功,可她有时怀疑,恐怕连索菲娅也不太清楚,这路途究竟有多艰难。
“舞会的请柬,应该是贝拉西斯子爵安排的吧?”埃利斯跪在安妮·特伦查德脚边,帮夫人换掉拖鞋,抬头看了一眼。
埃利斯立马发觉,这问题已经惹恼了安妮·特伦查德。区区一个女仆,竟敢出言询问他们是如何被纳入豪华舞会邀请名单的?再说,就是别的社交活动也好,同她又有什么干系。安妮选择拒不回应,装作什么也没听见。不过,这倒让她思索起来,他们来布鲁塞尔以后的这段奇妙生活,以及自从威灵顿公爵看中詹姆斯的能力以来,他们的生活发生了多么大的转变呀。的确,不论物资多么短缺,不论战况多么激烈,也不论该地区如何暴露在攻击范围内,詹姆斯总能想出法子,从什么地方弄到所需补给。公爵因此称他为“魔术师”,但他也的确,至少表面看起来是名副其实的。可是,他的成功却只煽动了他那过度的野心,妄图挑战不可能的事,得以跻身上流社会,而他设法结交权贵的行为,也变得越来越严重。詹姆斯·特伦查德——安妮的父亲曾禁止她下嫁的商人之子,竟觉得他们能受到公爵夫人的款待是这世上最自然不过的事情。安妮觉得他的野心实在是荒谬可笑,然而,他过去的种种野心却总能神奇地变为现实。
安妮受教育的程度远远高于她的丈夫——她是一个教师的女儿,而那原本也该是她的命运——他们当年相识之时,她对于他可谓高不可攀的,但她现在非常清楚,他的步伐已远远超过自己。老实说,安妮已经开始怀疑,以他这种不断往上爬的架势,自己究竟还能坚持跟上多久;或者说,等到孩子们成人后,她或许能选个乡村小屋隐居起来,留他一人独自奋战,继续向着顶点攀登?埃利斯明白,女主人这么沉默,表明自己说错了话。她原本想要奉承几句,为自己的失言找补找补,可最后还是决定沉默,让风暴自然而然地平息下去。
门开了,詹姆斯在屋内四处打量了一番。“她告诉你了,对吧?他果然干成了。”
安妮扫了贴身女仆一眼。“你先下去吧,埃利斯。等会儿再过来一下。”
埃利斯退下了。詹姆斯简直掩饰不住脸上的笑意。“你之前还说,叫我不要痴心妄想,可是,你刚才打发女仆的架势,却让我想到了公爵夫人本人。”
安妮火了。“别这么说。”
“怎么?你对她有什么不满吗?”
“我对她没有任何不满,原因很简单,我根本就不认识她,而且你也一样。”安妮急于想往他荒唐又危险的妄想中注入一丝理智的现实。“因此,我们不该蒙骗那位可怜的女士,硬插进她那拥挤的舞厅里,而这几个席位本该属于和她相熟的朋友才是。”
可詹姆斯太过激动,根本就说服不了。“你不是认真的吧?”
“我是认真的,可我知道你也听不进去。”
她说对了。她的话根本无法浇灭他的喜悦之情。“这可是天赐良机呀,安妮。你知道公爵也会出席吧?而且,还是两位公爵。我的司令官,还是女主人的丈夫。”
“大概吧。”
“还有权力在握的王子也会出席。”他顿了顿,光想想就觉得兴奋不已。“我詹姆斯·特伦查德,一个在科文特花园摆货摊起家的男人,竟然有机会和公主共舞一曲,我必须赶紧做好准备才行。”
“你可千万别去向她们任何一个邀舞。那样只会让我们俩都当众丢脸。”
“咱们走着瞧吧。”
“我是说真的。光是怂恿索菲娅就已经够糟的啦。”
詹姆斯皱着眉头。“你别不信,那小伙子是真心的。我可以肯定。”
安妮不耐烦地摇摇头。“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哪怕贝拉西斯子爵确实是真心的,那又怎么样,他毕竟不是她能高攀得起的。他也根本做不了主,这事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
街上突然传来咔嗒咔嗒的声响,安妮走过去想要一探究竟。从她卧房的窗口,能看见一条宽阔而繁忙的大马路。一队身穿红色制服的士兵正从底下列队而过,阳光洒下来,在他们金黄的穗带上跃动。多奇怪呀,她想,明明到处都是战争即将爆发的迹象,我们却还在这儿讨论舞会的事情。
“这事恐怕还说不清楚吧。”詹姆斯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美好设想。
安妮转头看回室内。丈夫装出一副为难的表情,像个走投无路的四岁小孩。“但我清楚得很。要是因为这件荒唐事,使她受到任何伤害,我可要拿你是问啦。”
“好吧。”
“至于迫使那年轻人为了请柬而去乞求他的姨母,就更是丢人至极了,我简直无话可说。”
詹姆斯听够了。“你快别扫兴了。我不许你再说下去了。”
“用不着我多说什么。你自然会败兴而归的。”
谈话到此结束。他气冲冲地离开,去换衣服用晚餐,她则摇摇铃,将埃利斯召了回来。
安妮也在生自己的气。她向来不喜与人争执,然而,这整件事情似乎把她搅得心神不宁。她喜欢他们现在的生活。殷实富有,事业有成,在伦敦的生意场上大受欢迎,可詹姆斯却不知满足,总要搅乱他们平静的生活。她要没完没了地参加各种社交活动,而那里的人们既不喜欢他们,也不欣赏他们。她还必须去同那些私底下——或者明面里——轻鄙他们的男男女女搭话。而事实上,只要詹姆斯愿意,他们大可以舒舒服服地享受着他人的尊敬。然而,哪怕是在考虑这种可能性的当头,她也十分清楚,她根本阻止不了自己的丈夫。没人能够阻止他。这就是他的天性。
关于里士满公爵夫人当年举办的那场著名舞会,这些年里人们将其诉诸文字时,无不认定其豪华壮丽的程度可媲美中世纪女王的加冕仪式。各类小说中都曾出现过那个场景,而呈现出的视觉效果,总是一次更比一次壮观。亨利·奥尼尔在他一八六八年创作的画作中,将那场舞会安排在一个巨大而拥挤的宫殿中,殿内大理石柱林立,挤满了成百上千位尊贵的宾客,他们或悲痛或担忧地哭泣着,看上去比德鲁里巷皇家剧院的合唱队更加壮美。然而,像历史上许多标志性时刻一样,真相其实往往截然不同。
里士满公爵一家之所以会来布鲁塞尔,一方面是为削减开支,通过在国外生活几年来控制生活成本,另一方面则是为了彰显他们与大人物——威灵顿公爵——共同进退的交情,因为他把指挥总部设在了此地。里士满公爵本人,曾经也是一名军人,如果最糟的情况发生,敌人真正发动进攻,他还要担负起在布鲁塞尔进行组织防御的责任。他也接受了这项职责。他知道,这职务大多是些管理工作,但也是不可或缺的,况且,这还能让他觉得自己为战事出了一份力,不只是个无所事事的旁观者。而据他所知,这城里就有许多这样的人。
由于布鲁塞尔城内宫殿有限,且大部分都早已有了主人,他们最终选定了一幢前身是家时髦的车身制造厂的房子。房子坐落在布兰彻斯里路(Rue de la Blanchisserie),字面上就是“洗衣房之街”的意思,因此,威灵顿公爵便将里士满公爵的新家戏称为“洗衣房”。对于这个玩笑话,公爵夫人不同于她的丈夫,怎么也欣赏不来。那地方原本被人称作“车身制造厂陈列室”,房子呈巨大的谷仓式结构,正门位于左侧,门后是一间小办公室,工厂主顾曾在那里商讨车内座椅和其他可选配饰的生意,但在里士满公爵的三女儿乔治亚娜·伦诺克斯小姐的回忆录里,那地方已被改造成了一间体面的“接待室”。从前陈列马车的地方,墙面上覆满了攀缘在棚架上的玫瑰花,加上空间也足够宽敞,足可以举办一场大型舞会。
里士满公爵夫人把全家人都带了过来,这些人中,尤其是姑娘们,都渴望着能有些刺激的消遣,因此,舞会的事就这么敲定了下来。时间到了六月初,早前逃离了流放地厄尔巴岛的拿破仑,此时已经离开巴黎,前来布鲁塞尔寻找盟军了。公爵夫人请示过威灵顿公爵,继续按计划举办舞会究竟是否合适,并从他口中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事实上,公爵明确表示,舞会应该如期进行,以借此彰显英方的冷静态度,让人们好好看看,哪怕法兰西皇帝已在行军路上,他们却连女士们都不为所动,没有因此推迟她们的娱乐活动。当然啦,事态那时还没有完全恶化……
“但愿这不是一个错误的决定。”这句话,公爵夫人在这一个小时之内已不知说过多少回了,她喃喃自语着,用犀利的目光看了一眼梳妆镜。对于眼前所见,她是颇为满意的:镜中立着一位刚到中年,身穿浅米色丝绸长裙的俊美妇人,这身装扮走在路上,照样能吸引不少人的目光。她戴的珠宝也都是极好的,尽管有些友人曾低声议论,不知她是否为了节省开支而把真品换成了铅质玻璃造的复制品。
“现在才说这话那可太迟了。”面对这种情形,里士满公爵只觉得有些好笑。他们原以为布鲁塞尔是个可以逃离战事的世外桃源,没承想战火却跟随他们一直烧到了此地。眼下,他夫人举办的盛大舞会马上就要开始了,到场宾客的尊贵程度,哪怕是在伦敦也很难轻易超越,而这座城市却随时都有可能遭到法国炮火的攻击。“晚餐可真够丰盛的。等会儿上夜宵的时候,我估计什么也吃不下了。”
“那可不成。”
“我听见马车声响啦。咱们下楼去吧。”公爵先生这个人性格随和,是个温暖亲切、深受孩子喜爱的好父亲,他对自己足够自信,当初能够不畏闲言,迎娶大名鼎鼎的戈登公爵夫人——有关她的古怪传闻在苏格兰社交界流传了好些年——的三女儿。他知道,当时很多人都觉得,他原本可以有更好的选择,得以过上更为顺利的日子,但是总的来说,他并不后悔。他的夫人做派豪奢——这一点无须争辩——但她本性善良,模样漂亮,还非常聪明。他很庆幸自己选择了她。
小客厅,也就是乔治亚娜所说的那间接待室里,已迎来了第一批客人,往里边走便是舞厅的所在了。花艺师干得不错,屋内布置了大量的浅粉色玫瑰和白色百合花,为免花粉弄脏了女士的衣裳,所有花蕊都已修整一齐,其后衬以高大的绿植,给这个前身为车身制造厂的房间添了些平日所没有的堂皇,加上众多枝形烛台上闪动的微光,使整个舞厅都笼上了一层迷人的光彩。
公爵夫人的侄子埃德蒙,也就是贝拉西斯子爵,正在和乔治亚娜聊天。两人一同走到她的父母面前。“埃德蒙硬要您邀请的到底是谁呀?咱们难道不认识吗?”
贝拉西斯立即说:“过了今晚自然就认识啦。”
“干吗这么神秘呀。”乔治亚娜表示。
公爵夫人也起了疑心,她已有些后悔,当初不该那么随意。“我只希望你母亲不要生我的气才是。”她没有多想便把请柬给了他,事后细细思索,心里已十分肯定,妹妹肯定会为此大为恼火。
就在这时,管家的声音传来了。“詹姆斯·特伦查德夫妇及索菲娅·特伦查德小姐到。”
公爵立马望向门口。“你请了那个‘魔术师’?”他夫人还是一脸困惑。“威灵顿的主供货商,他到这儿来做什么?”
公爵夫人严厉地盯着自己的侄子。“威灵顿公爵的粮草供应商?我把一名供货商人请到了我的舞会上?”
贝拉西斯子爵并不是轻易示弱的人。“亲爱的姨母,您所邀请的,是在这场战争中,公爵大人最为忠诚也最有效率的帮手之一。我倒觉得,任何忠诚于祖国的英国人,都应当为能邀请特伦查德先生来到自家做客而感到荣幸。”
“你骗了我,埃德蒙。我不喜欢被人耍弄。”可年轻人已经走去迎接刚来的客人。她只好瞪着自己的丈夫。
公爵被她生气的样子逗笑了。“别盯着我呀,亲爱的。邀请他们来的又不是我,是你本人呀。而且你必须承认,她长得很漂亮。”
这倒的确是句实话。索菲娅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迷人。
来不及再说什么,特伦查德一家已经来到主人面前。安妮先开了口。“非常感谢您的邀请,公爵夫人。”
“不用客气,特伦查德夫人。我的侄子承蒙照顾了。”
“见到贝拉西斯子爵,总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安妮果然选对了。她此时身穿那身蓝色丝绸礼服,由埃利斯用精美蕾丝加以装饰,看上去落落大方。身上佩戴的首饰或许不能和场上大多数人相媲美,却也已经足够体面。
公爵夫人觉得心情终于有所缓和。“可怜了那些年轻人,就这么背井离乡。”她这么说着,语调变得轻快起来。
詹姆斯还在暗自苦恼,他不太确定是否该称呼公爵夫人为“公爵夫人阁下”。尽管他的妻子已经开口说话,而且似乎也没人觉得冒犯,但他还是不敢肯定。他刚要张嘴——
“瞧瞧,这不是有名的‘魔术师’嘛。”里士满笑得相当愉快。至于他是否因为这位商人出现在自家客厅而感到吃惊,完全无法从他的表情得知。“你还记得吗,咱们曾经就征召预备役出战的事由,共同制定过应对方案?”
“我记得很清楚,您、您当时制定的方案。我是说,公爵阁下。”他最后那几个字,仿佛完全独立于语境,同他们的谈话内容毫无关系。詹姆斯觉得,这就像是往平静的水塘里扔了一颗石子。那怪异的感觉,犹如水面泛起的涟漪,瞬间朝他席卷而来。但看到安妮温和地笑着点了点头,他又很快放宽心来,况且,似乎也没有别人因此受到干扰,这倒着实令人觉得宽慰。
安妮接下话头。“能否容我向您介绍,这是我的女儿索菲娅?”索菲娅向公爵夫人行了个屈膝礼,对方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像在精心挑选晚餐要用的鹿肉,只不过,这种事自然用不着她亲自操心。看得出来,这姑娘生得漂亮,而且仪态大方,可只消看一眼这姑娘的父亲,她又会重新醒悟过来,这件事绝对没有可能。她现在只担心,妹妹得知今晚的事情后,会因为她的推波助澜而加以指责。但是,埃德蒙不会是认真的吧?他是个明事理的好孩子,从没惹过半点麻烦。
“特伦查德小姐,不知我是否有此荣幸,能陪你到舞厅去?”埃德蒙假装镇定地发出了邀请,却还是没能骗过他的姨母,她精通世故,知晓人情,这种故作冷淡的蹩脚演技在她眼里根本不起作用。看到那姑娘挽住他的胳膊,两人边走边低声说话,仿佛已经拥有彼此的模样,公爵夫人的心情顿时变得沉重起来。
“托马斯·哈里斯少校。”听到埃德蒙叫出自己的名字,一位英俊的年轻人微微鞠了一躬。
“哈里斯!真没想到能在这儿见到你。”
“我不也得找点乐子嘛。”年轻军官说完,笑眯眯地看着索菲娅,她也笑了起来,仿佛只是同在一个舞会,就已经令人感到高兴。随后,她和埃德蒙继续往舞厅走去,他的姨母则一脸忧虑地望着他们的背影。她不得不承认,他们看上去很般配:索菲娅是典型的金发美人,埃德蒙则一头黑色卷发,轮廓分明,凹下巴,薄嘴唇,微带着笑意,竟将她的美貌衬得愈发迷人。公爵夫人和丈夫对视了一眼。他们都知道,事态恐怕就要失控了。说不定,早就已经不受控制了。
“詹姆斯先生及弗朗西丝·韦德伯恩-韦伯斯特夫人到。”管家的通报声响起,公爵先生立即走上前去迎接客人。
“弗朗西丝夫人,您今晚可真漂亮呀。”公爵注意到妻子正忧虑地望着那对年轻情侣。事到如今,不论里士满夫妇再做些什么,恐怕都已无可挽回了吧?但看到妻子担忧的神色,公爵还是凑到了她的身旁。“我等会儿去找他谈谈。他会明白的。他向来都很明事理。”她点点头。没错,就应该这么办。把道理给他梳理清楚,等到舞会结束,那个姑娘离开之后。门口突然一阵骚动,管家那清脆的声音响了起来:“奥伦治王子殿下驾到。”一位气度不俗的年轻男子随即来到两位主人面前,公爵夫人挺着她那笔直的腰杆,向对方深深行了个宫廷屈膝礼。
威灵顿公爵直到将近午夜才算赶到,他来以后,倒是表现得十分镇静。让詹姆斯·特伦查德欣喜的是,公爵大人在舞厅里环视了一圈,刚看到他便立马走了过来。“什么风把咱们的魔术师吹到这儿来啦?”
“我也是受到公爵夫人邀请而来的。”
“噢,当真?那倒挺好。怎么样,舞会可还有趣?”
詹姆斯急忙点头。“是的,阁下。不过许多人都在谈论波拿巴进军的消息。”
“噢,是吗?这位迷人的女士,想必就是特伦查德夫人吧?”他的表现无疑十分镇静。
即使安妮勇气过人,也没敢直接称呼他为公爵。“阁下能如此平静,实在是令人安心。”
“这是应该的。”他轻笑一声,转向身边一名军官。“庞森比,你认识咱们的魔术师吧?”
“那当然了,公爵阁下。为了能进去帮手下求情,我在特伦查德先生的办公室外头,可不知等候过多长时间。”他说完笑了起来。
“特伦查德夫人,可否容我向您介绍,这位是威廉·庞森比先生?庞森比,这就是那位魔术师的夫人。”
庞森比微微躬身。“但愿他面对您时,不像对待我那样冷酷无情。”
她也笑了笑,可还来不及做出回应,里士满公爵的女儿乔治亚娜便急忙插话进来了。“大家全在讨论各种传言。”
威灵顿公爵郑重地点点头。“我能理解。”
“传言是真的吗?”乔治亚娜·伦诺克斯是个模样标致的姑娘,心里想什么就全写在脸上,此时她这副忧虑的表情,足以说明这问题是发自真心,也突显了笼罩在所有人心头的危机。
看到她仰头望着自己的模样,公爵大人脸上的神情,头一次发生了变化,变得近乎庄重起来。“恐怕都是真的,乔治亚娜小姐。看这情形,我们可能明天就得走了。”
“太可怕了。”她转过身,望向舞池里旋转的男男女女,大部分年轻男子都身穿制服,正同他们的舞伴纵情谈笑着。这当中,有多少人能在即将打响的战争中生还呢?
“您肩负的责任可真沉重啊。”安妮·特伦查德也在望着那些年轻人。她叹了口气。“这些年轻人当中,必定会有一些人在未来几天战死沙场,而能否赢得胜利却还未可知,这悲剧哪怕是您也没法阻止。我一点也不羡慕您。”
威灵顿感觉,怎么说呢,有些又惊又喜,这样的话竟会出自他手下供应商的妻子之口,一位他在今晚之前几乎毫无印象的女性。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认识到,这个位置所代表的不全是荣耀。“多谢您的理解,夫人。”
这时,突然吹响的风笛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跳舞的人们纷纷离开舞池,把地方让给了一个戈登高地步兵团。这是公爵夫人准备的重头好戏,是她以身上的戈登血脉为由,特地去向他们的上级长官讨来的。鉴于高地步兵团是二十年前由她已故的父亲提议所组建的,指挥官根本不太可能表示拒绝,只好欣然应允了公爵夫人的要求。关于这位指挥官的真实想法,史册上并无具体记载。我们无从得知,在决定欧洲大陆命运的战争即将打响的前夕,被迫让自己的属下在舞会上进行重磅演出,他的内心究竟做何感想。不管怎么说,他们这晚的演出,对于在场的苏格兰人而言是暖心的,在邻国的英格兰人看来十分有趣,而对其他国家的宾客来说,则显然有些摸不着头脑。安妮·特伦查德注意到,奥伦治王子正满脸疑惑地看向身旁,听到这声响后,五官全皱成了一团。这时候,士兵们开始跳起了里尔舞,充满热情与力量的舞步,征服了那些满心疑惑的客人,气氛随即变得火热起来,到最后,连不知所措的德国王子都渐渐有了回应,开始欢呼鼓掌了。
安妮转头面向自己的丈夫。“真是难以想象,就在这个月,他们就要与敌军展开正面交锋。”
“这个月?”詹姆斯苦笑一下,“这个礼拜还差不多吧。”
他话音未落,门突然被人推开,一名年轻军官没有停步刮去鞋上的污泥,就这么匆匆跑了进来。他四处搜寻,终于来到他的指挥官奥伦治王子身前。他躬身呈上一枚信封,瞬间吸引了大家的目光。王子点点头,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而后穿过人群,朝公爵走去。他把信呈过去,可公爵大人看都没看,便收进了马甲口袋里。这时候,管家高声通报,夜宵已经准备好了。
安妮有种不祥的预感,却仍然保持着微笑。“你肯定很佩服他吧。那信封里头,说不定就是他手下军队的死刑执行令,可他宁愿赌上一把,也没流露出半点担忧。”
詹姆斯点头。“他不会轻易自乱阵脚,这一点是肯定的。”说完却看到妻子皱起了眉头。人们都开始往供应夜宵的房间移动,而索菲娅此时仍走在贝拉西斯子爵身边。
安妮极力掩饰着自己的不耐烦情绪。“你去告诉她,叫她过来和我们一起用餐,或者至少同别的什么人做伴。”
詹姆斯摇头。“你自己和她说吧。我不去。”
安妮点点头,穿过人群,来到两个年轻人面前。“贝拉西斯子爵,可别让索菲娅占去了您所有时间。这屋里还有许多人,会为能听听您的近况而感到高兴。”
可年轻男子只是微微一笑。“不用担心,特伦查德夫人。我待在哪里,完全是出于自己的意愿。”
安妮的声音里多出了一丝决心。她举起收好的折扇,敲了敲左手掌心。“这样当然很好,阁下。可索菲娅还得保护她的名声,而您的过多关注很可能会危及她的声誉。”
话说到这个地步,期望索菲娅保持沉默简直是痴心妄想。“妈妈,您别担心。希望您能相信,我还是有点理智的。”
“我也很想相信你。”对这个深陷爱情又不乏野心的傻女儿,安妮已经失去了耐性。可意识到旁边有几对客人正看着这边,不得已又压下了火气,不愿被人看到自己在和女儿争吵。
随后,多少有些与丈夫作对的意思,她挑了一张低调的靠墙的桌子坐下,身边是几位军官和他们的夫人,只能远远望着屋子正中那桌更为耀眼的贵宾。威灵顿公爵的左右两侧,分别是乔治亚娜·伦诺克斯小姐,和一位身着缀有银丝的深蓝色低胸晚礼服的迷人女士。当然了,她还佩戴着精美的珠宝首饰。她笑起来颇有分寸,露出一排炫目的白牙,而后缓缓垂下眼眸,透过乌黑的长睫毛,斜斜瞥着公爵大人。看得出来,乔治亚娜小姐对她十分反感。“坐在公爵右手边的那位女士是谁呀?”安妮问她丈夫。
“弗朗西丝·韦德伯恩-韦伯斯特夫人。”
“对哦。她是在我们后边进来的。她似乎颇有信心,能吸引公爵大人的注意。”
“她的信心是完全有理由的。”詹姆斯冲她使了个眼色,令安妮越发好奇地望向了那位美人。脑子里再次冒出了这种想法:战争的威胁,还有死亡的逼近,似乎为平淡的人生开拓了更多可能。这屋里的很多情侣几乎是赌上了他们的声誉,甚至包括将来的幸福,也要在战斗号令把他们分开之前,在这里获得片刻的欢愉。
门口又骚动起来,安妮忙朝房间那头看过去。先前那位信使又回来了,他还穿着刚才那双沾满泥的马靴,并再次来到奥伦治王子跟前。他们说了一会儿话,随后,王子起身走向威灵顿,俯身冲他耳语起来。这下子,所有人的注意都被彻底吸引了过去,谈话声逐渐平息下来。威灵顿站了起来。他和里士满公爵说了会儿话,而后,几个人开始往外走去,可威灵顿公爵突然停下了脚步。特伦查德先生惊喜地看到,他四处望了望,朝他们这桌走了过来,满桌人全都激动起来。
“那个,魔术师。能跟我们过来一下吗?”
詹姆斯跳起来,瞬间丢下手中的餐具。因为另外两人个头挺拔,一眼看过去,他就像是夹在两位国王中间的胖小丑——而事实也正是如此,安妮不得不承认。
坐在她对面的男人毫不掩饰他的羡慕之情。“夫人,您丈夫显然很受公爵的信任。”
“看起来好像是这样。”不过这一次,她是真的为他感到骄傲,这感觉非常不错。
他们猛地打开了更衣室的门,屋里有位男仆,正拿出一件长睡衣铺展开来,他吓了一跳,抬起头来,发现自己正直直盯着军队的最高指挥官。“能把这房间借给我们用一下吗?”威灵顿说完,那男仆几乎是屏住呼吸迅速跑走了。“你有这附近的详尽地图吗?”
里士满嘀咕着“应该有”,从书架上拿出来一个大卷轴,展开一看,正是布鲁塞尔及周边城郊的地图。威灵顿开始逐渐释放出之前在餐厅竭力压下的怒意。“见鬼,我被拿破仑给骗啦。奥伦治王子刚才收到的第二条消息,是勒贝克男爵发过来的。消息上称,波拿巴的军队已经来到沙勒罗瓦-布鲁塞尔大道,而且还在步步逼近,”他俯身凑近地图,“我已经下令,将兵力集中到卡特勒布拉,但我们不一定拦得住他。”
“应该能行吧。距离天亮还有好几个小时。”对于自己说出的这句话,里士满的自信还不如公爵大人。
“如果不成,那就只能在这里同他正面交锋了。”
詹姆斯伸长脖子去看地图。公爵的大拇指按在了一个名叫滑铁卢的小村子上。这一切简直反常得不像真的,在此之前,他还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安静地用着夜宵,这时他却站在里士满公爵的更衣室里,屋内只有他、公爵以及总指挥官,而此时一场足以改变所有人命运的重大事件正在进行。
这时,进到这屋以后的威灵顿终于开口同他说话了。“魔术师先生,我需要你的帮助。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们会首先前往卡特勒布拉,然后,几乎是肯定地,会去往……”他顿了顿,在地图上确认那个地名,“滑铁卢这个地方。这名字挺奇怪,不像是能流传下去的样子。”
“如果说有谁能让它名垂千古,那肯定就是您了,阁下。”在詹姆斯那套比较简单的价值体系中,稍微奉承几句往往没有什么坏处。
“不过,你手里有足够的物资吗?”威灵顿是个职业军人,不是什么蹩脚外行,这也是詹姆斯钦佩他的原因。
“有的。您不用担心。我们绝不会因为补给不足而打败仗。”
威灵顿看着他。脸上几乎有了笑意。“你是个聪明人,特伦查德。战争结束之后,你一定要好好利用自己这些天赋。我相信,你还可以走得更远。”
“多谢阁下吉言。”
“不过,你绝不要让社交界的陈风旧习扰乱了你的步伐。你没那么傻,或者不该那么傻,比起舞厅里那些爱慕虚荣的家伙,你这种人就要可贵多了。我这话你可别忘啦。”接着,他像是听见有个声音告诉他时间到了似的。“行了。我们得做准备去了。”
等到他们再次现身时,场面已经完全乱了,很明显,消息早已传开了。这个原本布满鲜花、芳香典雅的房间里,此时到处都上演着令人心碎的离别场景。母亲和小姑娘们毫不掩饰地哭了,怀里紧抱着自己的儿子、兄弟、丈夫和情人,不再继续假装平静。詹姆斯意外地发现,乐队此时仍在演奏,而更令人惊讶的是,还有几对仍在跳舞,在如此惊恐悲伤的环境中,如何能够做到这般不为所动,实在令他难以理解。
没等他钻进人群中寻找,安妮已经来到他面前。“咱们走吧,”他说,“我得直接赶到补给站去。我先送你和索菲娅上马车,然后我再走过去。”
她点点头。“这会是最后一战吗?”
“谁知道呢,我觉得是。虽然这么多年来,每当哪里发生冲突,都号称会是最后一战,可这一次,我是当真这么觉得。索菲娅人呢?”
他们找到她时,她正在大厅里,倒在贝拉西斯子爵怀里哭泣。安妮庆幸四周混乱喧闹的环境,掩饰了他们此时的荒唐和鲁莽。贝拉西斯在索菲娅耳边低语了几句,才将她交到她母亲手里。“请好生照顾她。”
“这是当然的。”安妮表示,有点为他的冒昧态度恼火。不过他正沉浸在离别的悲伤情绪中,没有注意到她生硬的语气。他又看了心上人最后一眼,这才同一群战友匆匆往外赶去。詹姆斯已经取回了披巾和外套,此时他们夹在人群中,被推着往门口挤去。到处都看不到公爵夫人的身影。安妮已经放弃寻找,决定在白天给她写信,虽然她觉得,在这种紧要关头,公爵夫人恐怕也无暇顾及这些繁文缛节。
他们好不容易挤到外厅,穿过敞开的大门来到大街上。路上同样十分拥挤,但比起屋里还是好了许多。有些军官已经骑上马背准备出发。安妮在混乱中看到了贝拉西斯。仆人牵来了他的坐骑,并停住等候主人翻身上马。安妮盯着这场景看了一会儿。贝拉西斯扫视着人群,像是在搜寻什么人,但他找的到底是不是索菲娅,她就无从得知了。就在这时,安妮听到身后传来了抽气声。她的女儿正死死盯着底下那批士兵。“怎么啦?”安妮没在其中认出一个熟面孔。可索菲娅只是一味摇头,然而,这究竟是出于悲伤还是恐惧,她也很难确定。“你明白的,他非走不可。”安妮伸手,紧紧揽住女儿的肩膀。
“不是因为这个。”索菲娅只能用视线锁定那群穿军装的男子。他们就要动身走了。她浑身战栗,呜咽出声,仿佛那是她灵魂深处最撕心裂肺的呐喊。
“孩子,你得控制一下自己的情绪。”安妮四下打量,想确定没有别人目睹了这一场景。女儿已经彻底失控。她浑身发抖,像染了疟疾似的,一边打寒战,一边直出汗,泪水顺着脸颊不停往下流。安妮急忙稳住了局面。“跟我来,快点。咱们必须赶紧回家,趁着没有被人发现。”
她和丈夫两人合力,拽着瑟瑟发抖的孩子,顺着排队等候的马车行列,终于找到了自家的马车,并把她给塞了进去。詹姆斯随后匆匆走了,可过了足有一个小时,她们的座驾才总算走出了马车队列,载着安妮和索菲娅走上了回家的路。
之后一整天,索菲娅都没走出自己房门,可这事根本无关紧要,整个布鲁塞尔都处在惶惶不安之中,根本没人留意到她的缺席。战事会打到城里来吗?城里的年轻女孩会有危险吗?全城百姓都十分苦恼。他们是该期望战争胜利,赶在部队归来之前把财宝埋进地里呢,还是说,他们有可能会打败仗,应当要赶紧逃离才是?这天大部分时间里,安妮都在沉思祈祷。詹姆斯还没回家来。她已吩咐他的仆人,将一套换洗衣裳和一篮食物送去补给站,一想到自己在做给总供应商送补给品的荒唐事,她几乎都要笑出来了。
后来,卡特勒布拉前线开始传来最新战况。布伦兹维克公爵战死了,子弹穿心而过。安妮想起那个黝黑放浪的英俊男子,就在前一天晚上,她还看见他同公爵夫人一起跳华尔兹。战事结束之前,这样的消息还会不断传来。她举目四望,打量着这间豪华的起居室。这房间看着很是不错:要让她说,其实有点太大了,可詹姆斯却还觉得不够,屋里摆着深色系家具,搭配带有多褶皱流苏边帘头的白色云纹绸。她拿起刺绣,又放下。就在几英里之外,她认识的那些人正在战场拼死奋战,她怎么能有心思刺绣呢?她又捧起书来,同样也放了下去。残酷的现实正在不远处激烈上演,近得都能听见大炮的轰隆响声,她简直连装作专心看小说的姿态都做不出来。这时,儿子奥利弗走进来,一把倒在了沙发上。“你怎么没去学校?”
“学校叫我们都回家去。”她点点头。这也难怪。教师们应该也在想法子准备逃离这里吧。“父亲那边有消息吗?”
“没有,但他应该没什么危险。”
“索菲娅怎么还躺在床上?”
“她身体不太舒服。”
“是因为贝拉西斯子爵吗?”
安妮望着儿子。这孩子怎么会知道这件事呢?他今年才十六岁,还从未接触过能称得上是社交界的地方。“当然不是。”她说。可他只是笑了笑。
安妮再次见到丈夫时,已经是星期二早晨了。虽然已经起床换好衣裳,她还是选择在自己房里用早餐,就在这时丈夫突然打开了她的房门。看他这副模样,简直像是亲自从那尘土飞扬的战场上摸爬滚打下来的。她的问候语相当简单。“谢天谢地。”
“我们赢了。小矮子逃命去啦。但我们也并非毫无损伤。”
“我想也是,真是可怜呀。”
“布伦兹维克公爵死了。”
“我听说了。”
“还有海勋爵,威廉·庞森比爵士……”
“唉,”她想起那个微微笑着,拿她丈夫的顽固态度同她开玩笑的军官,“真令人伤心。我听说,有些人战死的时候,身上还穿着他们参加舞会时的那套制服。”
“真是那样。”
“我们应该为他们祈祷。我总觉得,因为出席过那场晚会,好像同他们所有人之间都产生了某种关联,那些可怜的人啊。”
“的确。不过,还有一个牺牲者,是切切实实和我们有关联的。”她关切地看着他。“贝拉西斯子爵也战死了。”
“什么,不会吧!”她飞快地捂住脸,“消息确定吗?”她胃里翻腾起来。至于原因,一时实在难以说清。或许她也觉得,索菲娅有可能是对的,而现在她的绝好良机就这么彻底错失了?不。她知道这事根本就是白日做梦,可话说回来……唉,真是太糟糕了。
“我昨天去过了,到城外的战场。场面实在太惨烈啦。”
“你去那儿做什么?”
“做买卖呗。我还能为了别的什么呀?”他说完又觉得后悔,语气不该这么刻薄。“我听说伤亡名单上有贝拉西斯的名字,便要求去看一眼尸体。我看过了,的确是他,是的,我可以确定。索菲娅怎么样啦?”
“从舞会回来以后,她就总是没什么精神,她肯定一直提心吊胆的,就怕听到我们刚才说的这个消息,”安妮长叹了一口气,“可是,与其让她从别人嘴里听说,还不如我们现在就告诉她。”
“我来告诉她吧。”这话让她很是惊讶。通常情况下,詹姆斯从不会主动接下这种差事。
“还是我来吧。我到底是她的母亲。”
“不。我去告诉她。你可以之后再去找她谈谈。她人呢?”
“在花园里。”
他大步走了出去,安妮还在思索他们刚才的对话。看来,这便是索菲娅那桩荒唐事的结局了:值得庆幸的是,她没有卷入任何不堪的丑闻,却陷入了无尽的悲伤里。她做了一个美梦,詹姆斯还一直在旁给她鼓劲,而现在,美梦全都化成了灰烬。他们永远无从知悉,真相是否就如索菲娅说的那样,贝拉西斯已经做好了妥善的安排,还是说,安妮所猜想的才更为贴近事实,索菲娅不过是他驻守布鲁塞尔时期,借以消遣的漂亮玩物而已。
她走过去,坐到窗户边。楼下花园打理得井然有序,这种样式在荷兰依然颇受赞赏,却已不再受到英国人的欢迎。索菲娅坐在碎石小径旁的长凳上,旁边放着一本合着的书,她父亲从屋里出来时,看到的就是这幅景象。詹姆斯嘴里说着话,朝她走了过去,而后坐到女儿身旁,紧紧握住了她的手。安妮很想知道,他是如何组织语言的。看这情形,他似乎并没有直接挑明,他态度温和地说了一阵子,索菲娅才像被什么给击中了似的,突然缩成了一团。然后,詹姆斯将她揽进怀里,她才终于哭了起来。至少,安妮可以感到庆幸,丈夫已经用他所能知道的最和善的方式,说出了这个可怕的消息。
在这之后,安妮将会扪心自问,当时自己为何会如此肯定,那就是索菲娅故事的结局。可是,就像她对自己说的那样,没有谁能比她更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当你重新审视往事的时候,总会有不一样的看法。安妮站起身来。是时候下楼去安慰一下她的女儿了,她刚从一场美妙的白日梦中醒来,跌进了冰冷残酷的现实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