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克利希广场的北边走,从上坡的科兰库尔街穿过蒙马特墓园,在喧声渐静的麦斯特街继续走一段时间后,会来到一个灰尘遍地、寸草不生的公园。园子的角落里有一个儿童乐园。科士尼格几年前在这个区住过,周日的上午偶尔会带着刚学会站的孩子到这里玩,让她坐在沙盘上。公园离克利希广场不远,他向公园走去,途中还拐过一条经过圣万大街的路。他在路上看到的征兆很少,即便有,也只让他觉得好笑:一辆被遗弃在路上的购物车里有一只长靴;一张巴士车票落在他脚前,每次他弯下腰去捡时,那张票都会往前飘几步……像多年前一样,他看见那个会学鸟叫的乞丐还站在同样的位置,旁边系着几条狗,有女人来逗弄时,它们就会拽住她们,最终她们只好乖乖塞给乞丐一个硬币,以免遭受被狗淋尿的屈辱……科士尼格牵着蹦蹦跳跳的孩子,走在明亮炎热的街道上,觉得很舒服。他不想去电影院,因为从克里希广场的海报来看,那些电影都是在室内放映。他一边走一边想,这里的自动机器居然还是坏的,几乎觉得很好笑:自动洗衣机、自动邮票机都不能用了,连印刷品店外的自动相片复印机也坏了。以前那里就一直竖着一面“停电”的牌子。天气太热,一家面包房外装着煎饼的玻璃纸里蒙上了一层油雾。一个瘦骨嶙峋的男人走到了科士尼格前面。在街上所有的行人中,惟独那人显得行色匆匆;紧身夏装下面,他的肩胛骨大幅度地起伏着。路边很多台基上挤坐着北非工人,等待午休结束,他们仿佛已经适应了如此狭小的空间。一个非常苍白的女孩子,围裙领上挂着姓名牌,闭着双眼从一家糕点店走到阳光下,叹着气垂下头。另一个女孩手上拿着一杯咖啡,缓缓地走在街上,步子很稳,为了不让咖啡洒出来。科士尼格站住了,不需要他说什么,阿涅丝也停住了脚步——天气热得摧枯拉朽,除了热再无他物。这时,地铁让整个街道颤抖了,地铁无声地从街道下方开过,科士尼格也被撼动了,这一刻他感到:就是这个!就是现在这个!——仿佛是一段他已不抱期望的体验。
他们走在提前降临的温暖中,四处已不再有危机。那个女孩子稳当当地走路并不是出于必要性,而是出于享受。科士尼格不再像从前那样,为了迎合孩子而下意识地放慢步伐,而是跟着自己的感觉走。夏风偶尔会吹断一根枝条,在他的感觉中,那风仿佛是对愿望的满足——维持着希望。一架飞机从高空中飞过,光短暂地变幻了一下,仿佛飞机的影子闪电般地从街上掠了过去。他想对着远方那些在阳光中闪耀的树丛大吼:保持现状!为什么没有人跟他搭讪呢?
在一条小街上,科士尼格看见了自己几年前住过的房子。房前还有一棵枫树,现在刚好长到了他从前公寓的窗口处。片刻间,他感到一阵剧烈的辛酸,为从那之后所虚度的光阴,以及对自己的失望。从那时到现在,他一无所获,一无所成。一切都维持着混乱的原状,而那时他毫不恐惧的死亡此刻已逼近了许多。我得做些什么,他绝望地想,刚有这个念头,他就自信地对孩子说:“我得开始工作了。我要发明。我需要一份能让我发明什么的工作。”阿涅丝听到的无非是他的声音,她天真地跳了一下回应他。这么久以来,他第一次对她又产生了好感,不再像之前那样心不在焉,怀着心惊胆战的爱意。
他想过后在游乐场上读读书,于是在一家书店里买了一本亨利·詹姆斯的平装本小说集。就像那个“当一切肇始”的清晨一样,他在一栋房子的墙上看到了一块大理石碑,纪念一位抵抗战士。那人正是在这里被德军枪杀的。纪念碑下放着一根枯萎的枝条,他给孩子讲述了三十年前发生的事。那个叫“雅克”的男人被杀时正值七月底,和现在一样,卡尔波广场和三年前一样,还是灰扑扑,同时又面目全非——科士尼格觉得,自己很快就能发现那个细节,那个可以让其他一切合为一体的细节。
孩子却有些变了。几天前她下地铁站台阶时,还是踉踉跄跄,一脚拖一脚地走,现在她很自然地沿着台阶跑上了游乐场,动作节奏一致,总是先迈右脚,再迈左脚。刚开始她只站在场边东张西望。他们走来的街道几乎空无一人,而广场上却熙熙攘攘地挤着很多小孩和大人。大人们多是法国老妇和年轻的外国女人。科士尼格在一个长椅上坐下,用脚抚摸站着出神的阿涅丝,她没有回头看他就笑了,仿佛一直在期待这个抚摸。她的自由自在令她散发着一种骄傲的光芒。那光芒如此真实,甚至传递给了他。和她一起感知吧!这样能暂时驱走他的无聊和沮丧。他凭什么自命不凡地鄙视那些疲倦、怨愤的女人们,身后拖着哭喊的孩子们——他们不时忘我地蹦蹦跳跳——还打他们?其中一个女人,站在烦躁不安地尖叫的孩子面前,正悄悄地伸手欲打,发觉科士尼格正在看她,突然间她的目光放开了,同时变得失望、愤怒,仿佛看她的是一个同道人,在他面前她已不需要掩藏。
无数事物以这样的方式显现出来,厌恶感也不能终结这种陈腐!高大无比的白蜡树,阴暗无比的广场……洒下来的阳光太少,年轻的女人们一直朝着仅有的阳光地带挪动自己的椅子。不时有一个女人站起来,往一个孩子面前的沙地上扔一把塑料铲,想吸引他过来,孩子却毫不理睬。被拆得七零八落的玩具很快又在孩子手上合成了一体……如果孩子不听话,人们只要在远处拍手就能制止。这时,在孩子们中间的沙地上踱步的鸽子们都飞了起来。一个正要从爬杆上跳下来的孩子叫妈妈,女人望向他,左手摇摇坐着一个宝宝的婴儿车,右手则盖在再次微微隆起的腹部上。他望着一个女人数织衣针的针脚,另一个正在给痛哭的孩子吹出眼里的沙子。呼唤着陌生名字的声音此起彼伏。蒂茨娅娜!费莉西塔斯!普鲁登茨娅!绝望和苍凉仿佛最后一丝和谐,降临在此地,降临在灰扑扑、人头攒动的广场上,降临在身边放着塑料袋的女人们身上,降临在八角值班室里一边打盹一边待命的公园管理员身上,降临在用脚跟跺着铁板的孩子们身上——然后他们会伴着尖锐的摩擦声从滑板上滑下来,另一些则不耐烦地在下边的梯子边跳来跳去——降临在这种不断重复、毫无内容的来回劳作上——排水栏的沟槽也被灰尘和沙子堵塞了,这里散发着香皂的气味,充斥着孩子们的呼叫,充斥着女人们的呼声,还有公园管理员的口哨声,以及水泥旱冰场上旱冰鞋的尖叫。
观望太久后,连吐气都疼起来。孩子突然重重扑倒在他身上,他差点儿也一起倒下去,孩子的脸颊软乎乎的,哭诉着某种撕心裂肺的可怕东西——原来是一只惊恐的小刚毛狗,被人用包拎着经过。“不能因为这个哭啊。”他说。泪水止住了,孩子脸颊上又放出光来,皮肤也明亮起来……一只蝴蝶飞到他指尖旁徘徊着不愿走,它之所以依附在他身边,仿佛是为了不被他杀死。他看见一个身着黑衣的葡萄牙老妇人,胳膊上套着一件针织马甲,外衣下方露出了一截衬裙。虽然心思游离,她似乎同时在关注着一切,什么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她旁若无人地演示着自己,带着一种蠢人的优雅,而她的孩子僵硬地在她身下行走,被照管得严严实实!她身边的一个孩子向妈妈提出了一个愿望,老人笑了,然而并不是出于感动,或许是因为孩子的要求立刻得到了满足,而勾起了她的一段平静的、至少毫无妒意的回忆,想起了一件和她的所见完全相反的故事。看着她的马甲和露出来的衬裙,科士尼格想起了自己的小农家庭:在那个环境中,人们喜欢自己亲戚的所有特点,而对于具有同样特点的非亲人群,他们却无比厌恶,虽然自己也毫无两样!
他一直坐在广场上,身处人群中,不想未来。他没有任何期待,只是有过一种想像,希望所有人突然面目全非,开始撕心裂肺地哭泣,同时还为此道歉:他们昨晚没有睡着,他们受不了暴晒,他们没有胃口。那时该由谁来告诉他们不用为此羞愧呢?——他抬头望天,疑惑为什么一切到现在还没有变化。阿涅丝平静下来后,终于开始跟他讲话,仿佛对他满怀信任。她讲了一些自己的事,他才发现,原来她有那么多秘密。她有秘密!他心中浮起了一股强烈的幸福感。她突然很友好地使用了一些平时只有他才会说的语句。在万千事物中——云朵、树影、水洼——她看见了各种形象——这些都是他再也感受不到的……
阿涅丝跑到孩子们中间,他心满意足地读着亨利·詹姆斯小说中经常出现的服饰描写。终于不用读报纸了。“她穿着一件白色棉布裙,上面有无数皱褶和镶边,还系着一个浅蓝的蝴蝶结。她没有戴帽子,手上却摇着一顶镶着宽边的绣花大阳伞:她有一种令人惊叹爱慕的美貌……”他不断往下读,同时感到很开心,因为待会儿要去给自己买东西——他很久没有这么做过了。他想像着自己穿一件崭新的浅色夏装穿过广场的样子。带着他遭遇的新事物,和他无法遗忘的旧事物,他将经历一段闻所未闻的故事。
科士尼格抬起头,发现孩子不见了。其他的孩子依然在投入地玩耍,仿佛阿涅丝早就不在了,他们已经制定了不包括她在内的新游戏规则。他跳起来,然后立即坐下,甚至又往下读了几行,一个字都没有漏。涂脏自己的脸,赶快!剪掉头发!树刷刷地响起来。在盛夏时节,他突然感到了一丝阴冷无比的寒冬气息。他屏住呼吸,试图不想任何事情,仿佛为了制止什么。他沉浸在恐慌中,想让自己为即将降临的事件做好准备。一个女人盯着他,仿佛了解某种他不知情的事情。谁会第一个告诉他?身后传来女人的吵嚷,不是笑声,而是灾难临头的怒吼。之前这些人是怎么嬉戏打闹的!现在一切都严峻了。此时此刻,仿佛在一切力所能及的尝试之后,他决定不再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