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深秋季节,我的左耳开始疼痛,有微微的红肿。有时候出现幻听,好像听到谁在喊我的名字,小耳朵小耳朵,声声不息。要不就是一首年代久远的歌:等待等待再等待,我和你是河两岸,永隔一江水,反复来回。我只知道这是许巍的歌,我曾经在网上查过这首歌的名字,但一直没查到。我想我永远也不会知道,有些事,永远不知道该有多好。

    我又陷入整日读书的日子,琳不见了,我独自在图书馆,读一个又一个的故事,在别人的爱情里给自己一个放肆流泪的理由,我坚持着,不让自己崩溃。不碰电话,不上网,我咬紧牙关,让自己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从我们的爱情里消失。

    他打过两次电话到我宿舍,我都让别人接了,说我不在。

    后来他不再打。从决定放手那天起我就从没妄想过他会怎么怎么样,纠缠不是他的性格。这样也好,我们各自对付自己的伤口,谁也不必负担谁。

    我与旁人不同,每次失恋,日子都过得飞快。清晨醒来就到夜晚,一日复一日,不让任何人看出我的孤单。唯一失态的一次是同宿舍一女生买了一个新的音响,放的是蒋皎的歌《十八岁的那颗流星》,我进宿舍的时候她们正听得津津有味,歌已到高潮:没有人能告诉我,永远啊到底有多远,我们不再相信地久天长的诺言,岁月将遗忘,刻进我们的手掌,眼睛望不到,流水滴不穿,过去过不去,明天不会远……

    我愣在门口很长时间。然后我走过去,关掉了音响。

    有人重新扭开了它。

    我又关掉了它。

    她们看着我。

    “对不起。”我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奔出宿舍,跑到宿舍外的空地深呼吸。

    不哭不哭就是不哭!偏不哭,谁哭谁是笨蛋白痴神经病!

    等我再回去的时候有人替我打好了开水,泡好了茶,床头还有几枝新鲜的花,有张小卡:“祝李珥快乐。”我拥抱下铺的女孩,还是没有哭。既然全世界都目睹我的失恋,我就更要坚强,不让任何人失望。

    许弋来找我。和上次一样,在我下课后,他突然出现在我教室的门口。他显得更憔悴,靠在墙边,朝我打了一个响指。

    我走近他,不禁笑起来。

    他真的留了长胡子,实在不像他的风格。

    “笑什么?”他问我。

    “笑你的样子。”我说,“够沧桑。”

    他也笑起来:“你电话关机,我一直找不到你。”

    “有事吗?”我问他。

    “明天我就要离开上海了,想请你吃顿饭,不知你可愿赏脸?”

    “去哪里?”

    “北京。”他说。

    “算我请吧。”我说,“给你饯行。”

    “行。”他爽快地说。

    我去宿舍放了书包,下来的时候,发现他靠在那颗梧桐树下吸烟。此情此景让我的心尖锐地不可救药地疼起来,曾几何时,也有人靠在同样的地方吸烟等我。他们的姿势是如此的相似,甚至表情。这两个人用同样的速度横穿我的爱情记忆,终究都要不可阻止地远离。是多么多么的遗憾。

    天已经很冷了,貌似要下雪的样子,我套上我的长大衣,那是我唯一一件黑色的衣服。走到他面前,轻声说:“我们走吧。”

    “还没见你穿过黑色。”他说。

    “老了呀。”我说完,朝前走。

    他跟上来。

    有经过的女生侧目,许帅就是许帅,就算把自己弄得乱七八糟,他依然是女生注目的对象。

    我们没去酒吧,而是去了一家很普通的菜馆。记得那年我爸妈送我来上海读书的时候,就是在这里吃的饭。这么多年,它好像一点儿也没改变。所不同的是我,那时候的我怀着不为人知的理想来到上海,追求我以为值得一生追求的东西,谁知道所有的事情都在半路改变了方向,无数次的离开和相聚之后,年少轻狂变成蝴蝶般飞走,最终绝望地停留在永远无法过境的沧海。如果一开始就知道是这样的结局,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是会那样的奋不顾身,还是那种奋不顾身注定只属于十七十八十九岁,翻过二字头的年龄,我们就会在世俗前毫无悬念地败下阵来。

    许弋点了一些菜,我对他说:“来点酒吧。”

    他有些惊讶地看着我。

    “陪你喝一点儿。”我说。

    “你能喝多少?”他问我。

    “能整点啤的。”我实话实说。

    可是那晚我喝很多,许弋曾经是个亲密的朋友,但如今已经是一个不具危险性的人物,所以我在他面前能够放开,想尝试一下宿醉到底是什么滋味。他喝得也不少,我们坐在窗边的位置,大上海华灯初上,许弋红着眼睛对我说:“李珥,欠你的我永远也还不清。”

    “你并不欠我。”我说,“当初我都是心甘情愿。”

    他把酒杯抬到半空中,对我说:“你知道吗,也有人欠我,她永远也还不清。因为……她死了,我希望下辈子她能还我。如果她不还,我就追到下下辈子,绝不饶了她。”

    “你还没有忘记她吗?”我问。

    “不不不,我说的那个她不是你说的那个她。”许弋叹息说,“我爱的女孩,好像都特别短命,你不跟我在一起,是对的。我明天就要离开,我今天来,就是一定要跟你说一句,你不跟我在一起,你是对的。”

    “许弋。”我说,“你喝多了。”

    他把酒杯放下来:“我没喝多,这点酒对我不算啥。我就是想跟你说一句,你不跟我在一起,你是对的。我命不好,跟着我的女孩都没好福气。真的李珥,你不跟我在一起,你是对的。”

    酒让他变成一个八十岁的老太太,一句话重复数十次。

    “祝你到北京一切顺利!”我转开话题,跟他碰杯。

    他并不把酒杯端起来,而是直直地看着我说:“李珥,你跟我说实话,你觉得我这个人到底是坏人还是好人?”

    我说:“说你是坏人吧,你不够坏,说你是好人吧,你又不够好。”

    “你大大的狡猾。”他笑,“就冲你这句话,我非得做点什么惊天动地的坏事给你看看不可。对了,春节你回家吗?”

    “回。”我说。

    “我请你帮个忙,我今年怕是回不去了,你去南山的时候,替我给吧啦献上一束花。还有我妈妈的,我妈就喜欢玫瑰。你替我买粉色那种玫瑰,可以吗?”

    许弋说这句话的时候,特别认真。让我相信他确实是一点儿也没醉,我想起琳说的“不祥的预感”,心忽然开始狂跳。于是问他:“你去北京干嘛呢?”

    “去做一件一直想做的事。”他说。

    “在外面照顾好自己。”我说。

    “李珥,不知道以后哪个男人有福气娶你为妻。”他说,“你真是个好姑娘,错过你是我没有造化。”

    又来了!我赶紧说:“快别这么说,我是凡人,你们不是。所以才走不到一块儿。”

    “我们?”许弋说,“还有谁?”

    他一直都不知道我和张漾的事。如果他知道了,肯定会笑话我傻得可以。我只能笑而不语。装醉。

    那晚我们从饭店出来,天空开始下雪。许弋把他的大衣套到我身上来,问我说:“你还记得这件衣服吗?”

    我当然记得。

    “我在衣服下吻过你。”许弋说,“我一直记得我爱过你。”

    我抓紧他的衣服快步走到他前面去。他穿一件单薄的毛衣紧跟着我,到了校门口,我把衣服还给他,他执意要把一张卡留给我,并对我说:“密码和你博客的密码一样。”

    我惊讶地说:“你怎么会知道我博客的密码?”

    他耸耸肩:“你忘了我擅长什么吗?”

    “那你都看过些什么?”我相信他有这样的本事,急得差点跳起来。

    “放心。”他拍拍我的肩说,“我只去过一两次。你写得那么蒙太奇,我哪里看得懂。”

    虽然和张漾分手后,我再也没有更新过博客,但想到这样被人偷窥,我还是惊出一声冷汗来。

    就在我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许弋忽然伸出胳膊,紧紧地拥抱住了我。他的拥抱来得如此迅速和热烈,更是让我完全失去反应。好在他并没有下一步的动作,只是好像在我耳边说了一句话,就立刻松开了手。

    “再见。”他退后,微笑着跟我挥手。

    我还在猜他刚才说的是什么。他已经转身,离开了。

    我把许弋给我的卡塞到包里,往校门里走去,手臂忽然被一个人用力地抓住,把我拖到了一边。我的尖叫声在要冲出喉咙的那一刻收回,因为我看到的竟然是一张朝思暮想的脸!

    他来了!他来上海了!他来找我了!我无数次地幻想过这一刻,可是当它真正成为现实的时候,我却像做梦一般的一片茫然,完全失去方向!

    他把我拉到墙边,大手捏得我的胳膊很疼,像是要断了一般。可是我不敢挣脱他,他用一种让我害怕的嘲讽的语气问我:“你莫名其妙地跟我谈分手,就是为了他吗?旧情复燃很有趣是吗?”

    我拼命地摇头,说不出一句话。

    他把我捏得更疼了:“我在问你话,是还是不是?”

    “不是。”我气若游丝地吐出两个字。

    “很好。”他微笑了一下,忽然俯下身来,吻住了我。这是我所经历的最漫长的一次亲吻,就在我以为我自己快要窒息而死的时候,他终于放开了我,然后我听到他在我耳边说:“小姑娘,圣诞快乐。”

    对啊,钟声已经敲过十二点,圣诞节到了。

    我看着他,我的左耳很痛,我的唇很痛,我不想说话,我也不想听他任何的解释。我亲眼看到的东西永远是内心一个解不开的结。说再多,都是无用的。

    “你喝酒了?”他皱着眉头说,“你告诉我这些天你到底在玩什么花样?”

    “张漾,不,不,”我终于说,“我们之间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有没有关系,是我说了算的。”他说,“你认命吧。我还不准备放掉你。”

    “你根本不爱我,这是何必?”

    “我说过我要折磨你。”张漾说,“不知道这个理由充分不充分?”

    这个恶魔一样的男人!我一脚狠狠地踹向他,他根本就不躲,甚至连嘴都不咧一下。那一脚却生生地踢疼了我的心。我转身想逃离,双脚却根本不听使唤。他笑起来,牵住我的手说:“跟我走吧。”

    “去哪里?”我僵持着。

    “你这个小赖皮,你忘了你跟我说过,只要跟我在一起,去哪里,做什么都好吗?”他说,“看来我一定要好好惩罚你,让你长长记性。”

    说完,他把我拉到路边拦出租车。我要挣脱,他不允许。一辆空车停下来,张漾正要拉开车门的时候,有人从旁边出来拦住了他。

    “放开她。”他说,“你这样会捏疼她的。”

    竟是许弋,他没有走!

    “呵呵。”张漾放开我,对许弋说,“放心,我比你更懂得怜香惜玉。”

    许弋指着张漾:“你要是欺负她,我不会放过你。”

    “是吗?”张漾笑,“我倒想知道,你以什么样的资格来跟我说这样的话呢?”

    “我是李珥的好朋友。”许弋平静地说。

    “那你听好了,”张漾说,“我是她的男朋友。”

    许弋笑:“你说了不算,要李珥发话。”

    “你们慢慢聊吧。”我推开他们两个,往校门口方向走去。张漾和许弋都不约而同地伸手来拉我,一人拉住了我一只手,谁也不肯放。

    “让李珥自己选择。”许弋说,“她放掉谁,男朋友也好,好朋友也好,都他妈自动退位。”

    张漾并没有表态。他只是看着我,眼神让我心乱如麻。感觉他手上的力道开始渐渐地放松,就在他快要放开我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地挣脱了许弋。

    上帝原谅我。

    许弋了然于胸地笑了。他往后退了两步,大声说:“哥们儿,照顾好你的女朋友。”

    说完,他给我们一个飞吻,转身,潇潇洒洒地走掉了。

    很久后我想起来,那是许弋留在我记忆中的最后一个印像,我的白衣少年,我的纯美初恋,我的青春时代,就这样一起定格,然后斑驳,脱落,原谅,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