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消咬破饱满的草莓,就能看见夏天——夏天的尘埃和低矮的天空。至今,对我来说,夏季依然意味着暴雨时节。在我脑中,燥热的白天与湿热的黑夜没有区别,但暴雨,突如其来的暴风骤雨让我感到恐惧,也让我平静。不过,我的记忆已经模糊了。我记得我们生活过的那个小镇上的一场夏季暴雨,想象母亲经历过的一九二九年的那个夏季。她说,那年的一场龙卷风刮走了半个南洛兰镇。我把她和我自己经历过的夏季混淆在一起了。吃着草莓,想着暴雨,我仿佛看见了她。一个穿着粉红丝裙的瘦女孩。一只手撑着腰,另一只手垂在腿边——就那么等候着。大风把她卷了起来,刮到比房子还要高的空中,可她依然站着,手撑着腰,面带微笑。那只垂落的手中握着的期盼和憧憬并没有被那场灾难改变。在一九二九年夏天的那场龙卷风中,我母亲的手完好无损。当周围的世界分崩离析,她依然坚强淡定,面带微笑,从容不迫。我所能回想到的就这么多了。公众事件成为个人生活中的真实,一个中西部小镇的季节变化成了我们卑微生活的命运女神。
我和弗里达收到花籽时已是盛夏。从四月以来,我们就等待着装着很多小包花籽的神奇包裹。每一小包卖五分钱,这最终会让我们买到一辆新自行车。我们对此深信不疑,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镇上晃悠,售卖花籽。尽管妈妈只许我们去熟人家里或熟悉的街道,我们还是把所有的门都敲遍了,出入向我们敞开的形形色色的人家:散发着油腻和尿骚味,六家挤在一起的十二间一套的房子;靠近铁路、藏在树林中的四室一套的小木房;鱼市、肉店、家具店、理发店、饭馆上面的公寓;铺着花地毯、摆着有凹槽边的玻璃器皿的整洁砖房。
那年夏天我们卖花籽的时候只想着挣钱,只想着花籽,听别人说话时心不在焉。到认识的人家里,主人请我们进屋坐下,喝口冰水或者柠檬汁;我们坐着恢复体力,大人们继续谈话或者干杂活。渐渐地,我们把断断续续的故事串联起来,连成一个诡秘、可怕、糟糕的故事。无意中听过两三次诸如此类含含糊糊的谈话后,我们意识到这个故事跟佩科拉有关。经过适当组合,那些谈话片段大致如此展开:
“你听说那女孩的事了吗?”
“什么事?怀孕?”
“没错。可你猜是谁干的?”
“谁?那些臭小子我可认不全。”
“也是。但跟哪个小子都没关系。他们说是乔利干的。”
“乔利?她爸爸?”
“是啊。”
“主啊,发发慈悲吧。那个肮脏的黑鬼。”
“记得那次他要烧死她们的事吗?我当时就相信他一定是疯了。”
“那她怎么办,孩子的妈妈?”
“我猜她还是老样子吧。那男人倒是一走了之了。”
“县里不会让她把那个孩子生下来吧?”
“不知道。”
“布里德洛夫一家好像个个都不对劲儿。男孩经常离家出走,女孩总是傻乎乎的。”
“谁也不了解他们的情况。不知道他们打哪儿来。好像也没个亲朋好友的。”
“你说他怎么会干出这种事?”
“我怎么知道。太肮脏了。”
“唉,他们应该让那女孩退学。”
“是应该。她多少也有点过错。”
“哦,拜托。她只有十二岁。”
“是吗?谁知道呢。她怎么不反抗?”
“也许她反抗了。”
“是吗?谁知道呢。”
“孩子可能活不下来。听说照她妈妈那种揍法,她自己能活着就算幸运了。”
“要是孩子死了,她倒该庆幸。绝对是会走路的家伙里最丑的一个。”
“那也无可奈何啊。应该立条法律:如果两个丑八怪结合生出个更丑的来,应该趁早埋了。”
“我倒不担心这个。要能活下来可算是奇迹了。”
我们的惊讶转瞬即逝,因为很快就让位于某种奇怪的想要为之争辩的羞耻;我们替佩科拉感到难为情,感到心痛,最终感到难过。悲哀驱散了一切与买新自行车有关的念头。我相信,我们的悲哀因为无人分担而显得格外强烈。这件事让人们厌恶、赏玩、震惊、愤怒,甚至兴奋。我们真希望听到有人说“可怜的小姑娘”或者“可怜的婴儿”,本来应该说这些话的,他们却只是摇头。我们在人们眼中寻找关怀的神色,却只看到重重迷雾。
我想着人们盼着死去的那个婴儿,好像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它。在一个黑暗潮湿的地方,婴儿的脑袋上长满巨大的圈状绒毛,那张黑脸上嵌着两枚银币似的又黑又亮的眼睛,喇叭形的鼻子,想要被亲吻的厚嘴唇,鲜活、仿佛在呼吸的绸缎般的黑皮肤。不是耷拉到宝石蓝眼睛前的黄色人造纤维头发,不是翘鼻子和撅起的嘴。我对佩科拉满怀爱怜,但比这种感情更强烈的是,我需要有人想让这个孩子活下去——就是为了跟那些白人玩具娃娃,跟那些秀兰·邓波儿和莫丽恩·皮尔普遍招人喜爱的局面相抗衡。弗里达肯定也有同样的想法。我们倒不曾考虑过佩科拉尚未结婚的事实;很多女孩没有结婚就有孩子了。我们也没有多想婴儿的父亲也是佩科拉的父亲;我们并不了解男人让女人怀孕的过程——至少她还认识自己的父亲。我们只想着人们对这个尚未出生的孩子怀有强烈的仇恨。我们记得布里德洛夫太太把佩科拉打倒在地,擦着那个哭声像我们家的冰箱门、吓得像发僵的玩偶般的小孩粉红色的眼泪。我们记得学校的孩子们在“蛋白派”的注视下那一双双顺从的眼睛,同样是这些孩子,注视佩科拉时的眼神却完全不同。又或许我们并不记得,我们只是心知肚明。自从有记忆以来,我们排斥所有的人和事,不停地护卫着自己,认为所有的话语都是需要我们破解的密码,所有的举止都必须经过严谨的分析;我们从此变得固执、阴险、傲慢。别人对我们毫不关注,我们只好过度地关注自己。我们对自身的局限毫无察觉——至少当时如此。我们唯一的不足在身材上;人们对我们发号施令是因为他们更高大,更强壮。因而,带着被同情和自负强化了的自信,我们决定改变事件的进程,改变一个人的生命。
“我们该怎么办呢,弗里达?”
“我们能做什么呢?约翰逊小姐说婴儿要想活下来,除非发生奇迹。”
“那就让我们创造奇迹吧。”
“好,该怎么做?”
“我们可以祈祷。”
“那肯定不够。记得上次那只鸟吗?”
“那次可不一样;我们找到它的时候它已经奄奄一息了。”
“我不管。我还是觉得这次我们得干一件真正有力的事情。”
“让我们请求上帝让佩科拉的孩子活下来,同时保证我们一整个月都会乖乖的。”
“好吧。我们最好放弃点儿什么,让上帝知道这次我们是认真的。”
“放弃什么呢?我们一无所有。只有卖花籽的钱,两块钱。”
“那就这个吧。或者,你知道吗?我们可以放弃自行车。把钱埋起来,然后……种上花籽。”
“所有的钱?”
“克劳迪娅,你到底想不想干?”
“好吧,我只是觉得……好吧。”
“我们必须把事情做对。我们可以把钱埋在佩科拉家附近,这样就不可能再回去把钱挖出来了。我们就把花籽种在咱家房子后面,这样也好照料。等花苗长出来,我们便会知道一切正常。好吗?”
“好的。不过这次必须我来唱歌,你念咒语。”
看啊看啊来了个朋友这个朋友愿意跟简
玩他们要玩个很有趣的游戏玩吧简玩吧
你一分钟要朝那老东西里面看多少回啊?
我很久没看了。
你看了太多次——
那又怎么样?只要愿意我就可以看。
我没说你不能看。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每隔一分钟就要看一次。它们又不会消失了。
我知道。我就是喜欢看。
你害怕它们会消失了吗?
当然不怕。它们怎么会消失呢?
另外两个就消失了。
它们没有消失,只是变了。
消失了。变了。有什么不同?
太多了。皂头牧师先生说它们永远都不会变。
永远,天长地久吗,阿门?
对,如果你想知道的话。
你跟我说话用不着这么自以为是。
我没自以为是。是你挑起的。
我只是想做点别的事,而不是看着你一个劲儿地照镜子。
你这是忌妒我。
没有。
就是。你希望自己也有双蓝眼睛。
哈,我要有了蓝眼睛会是什么样子呢?
不怎么样。
如果你还这样挑事儿,我可要走人了。
别,别走。你想干什么呢?
我想,我们可以出去玩。
可外面太热了。
你可以带上你那面老镜子。放在外套口袋里,在大街上边走边照。
嘿,我还真没想到你居然这么忌妒。
哦,得了!
你就是。
是什么?
忌妒我。
好吧,就算我忌妒。
你瞧,我说得对吧。
不对。是我这样说的。
它们真的很好看吗?
是的,非常好看。
只是“非常好看”?
真的,确实,非常好看。
真的,确实,蓝得好看?
哦,上帝,你简直疯了。
我没有!
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行了,待在这儿太热了。
稍等。我找不到鞋了。
在这儿呢。
哦,谢谢。
带上镜子了吗?
带了,亲爱的……
哦,那我们走吧……哎哟!
怎么了?
太阳光太亮了,刺得我眼睛疼。
我的眼睛可不疼。我都不眨眼。瞧,我能直视太阳。
可别那么干。
为什么不?这样又不疼。我都不用眨眼。
嗯,眨一眨吧。你那样看着太阳,让我觉得不舒服。
怎么不舒服了?
我不知道。
你知道。怎么不舒服了?
我告诉你了,不知道。
为什么你说这话的时候不瞧着我?你跟布里德洛夫太太一样垂着眼睛。
布里德洛夫太太看你的时候垂着眼睛吗?
对,她现在就这样。自从我有了蓝眼睛后她再也不正眼看我了。你觉得她也忌妒我吗?
可能吧。你知道,这双眼睛很漂亮。
我知道。他干得太棒了。人人都忌妒。每次我看着某个人的时候,他总是望着别处。
所以没人告诉你这双眼睛有多么漂亮?
当然。你能想象吗?这种事出现在某个人身上,其他人却压根儿不议论?他们都假装没看见。这不是很可笑吗?我说,这难道不是很可笑?
没错。
只有你跟我说它们有多漂亮。
嗯。
你才是真正的朋友。对不起,之前老跟你过不去,说你忌妒什么的。
没关系。
有关系。真的。你才是我最好的朋友。为什么我以前不认识你呢?
以前你不需要我。
不需要你?
我是说……你以前那么不开心,我猜你以前都没注意过我。
我想你说得对。那时我很孤单,没有朋友。而你就在这里。就在我眼前。
不对,亲爱的。在你眼睛后面。
什么?
莫丽恩觉得你的眼睛怎么样?
她什么也没说。她对你说起过什么吗?
没有,什么也没说。
你喜欢莫丽恩吗?
哦,她人挺好的。作为一个混血女孩,我是说。
我明白你的意思。可你愿意跟她交朋友吗?我是说,你愿意跟她散步或者干别的吗?
不愿意。
我也不愿意。可她确实招人喜欢。
谁愿意那么招人喜欢?
我可不愿意。
我也不愿意。
可你没法招人喜欢了。你都不能上学了。
你不也一样。
我知道。可我以前上过。
那你为什么又不上了呢?
他们逼的。
谁逼你了?
我不知道。是在我有了蓝眼睛,第一天去上学以后。第二天他们就让布里德洛夫太太过去。我没再去上学。可我不在乎。
你不在乎?
不在乎。他们有偏见,就是这样。
没错,他们一定有偏见。
就是因为我有了蓝眼睛,比他们的更蓝,他们就有偏见。
是这样。
它们更蓝,是不是?
哦,当然。蓝多了。
比乔安娜的还要蓝吗?
比乔安娜的蓝多了。
比米切莱娜的还要蓝?
比米切莱娜的蓝多了。
我想也是。米切莱娜跟你说起过我的眼睛吗?
没有。一句都没有。
你跟她说过什么吗?
没有。
怎么可能?
什么怎么可能?
你怎么可能不跟人说话呢?
我在跟你说啊。
除我之外。
除了你,我不喜欢任何人。
你住在哪儿?
我告诉过你了。
你妈妈叫什么名字?
你干吗老管我的事儿?
只是好奇。你不跟人说话。你不上学。也没人跟你说话。
你怎么知道没人跟我说话?
他们就是不跟你说。你和我在家里的时候,连布里德洛夫太太都不跟你说话。一句都不说。有时我都纳闷她到底看见你了没有。
她为什么看不见我?
我不知道。她差不多是从你身上踩过去的。
也许乔利出走后,她的心情很糟。
哦,没错。一定是这样。
她可能很想念他。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想他。他就知道喝酒、打她。
你知道,大人就那样。
对。不对。他们怎么样?
总之,她可能还爱着乔利。
爱着他?
当然。为什么不可能?不管怎么样,如果她不爱乔利,怎么会老让他干那个?
那没什么。
你怎么知道的?
我总能看见。她并不乐意。
那她为什么让他做?
是乔利强迫的。
别人怎么能强迫你干那种事?
那很容易。
是吗?有多容易?
他们就强迫你做,就这样。
我想你可能说得对。何况乔利会强迫任何人做任何事。
他办不到。
他强迫你了,对吧?
闭嘴!
我只是开个玩笑。
闭嘴!
好吧,好吧。
他只是想那样,懂吗?他没有干任何事。你听见了吗?
我这就闭嘴。
你最好别说了。我不想谈那种事。
我说了,我这就闭嘴。
你就爱说这些脏事。到底是谁告诉你的?
我忘了。
萨米?
不对,是你。
我没有。
你说过。你说你在沙发上睡觉的时候他想对你干那事儿。
你瞧!你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那是在我洗碗的时候。
哦,没错。洗碗。
我一个人。在厨房里。
嗯,我很高兴你没让他得手。
对。
还是说你让了?
让什么?
让他得手了。
现在究竟是谁不对劲儿?
我想是我吧。
你确实是。
我还是……
接着说。还是什么?
我很好奇那会是什么感觉。
可怕。
真的吗?
嗯。很可怕。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布里德洛夫太太?
我告诉她了!
我不是说第一次。我是说第二次,你躺在沙发上睡觉的时候。
我没睡觉!我在看书!
你没必要大喊大叫。
你什么都不明白,知道吗?我跟她说了之后,她都不相信。
所以第二次你就没告诉她?
她同样不会相信我说的。
你说得对。她如果不相信,你说了也没用。
我就是想让你这笨脑瓜明白这点。
好吧,我现在明白了。明白点了。
什么叫明白点了?
你今天脾气可真大。
你一个劲儿地说些乌七八糟、偷偷摸摸的事儿。我还以为你是我的朋友呢。
我是的。我是。
那就别再跟我提乔利了。
好吧。
关于他也没什么可说的了。反正,他都走了。
没错。谢天谢地。
没错,谢天谢地。
萨米也走了。
萨米也走了。
再说下去也没用了。我是说他们。
没用了。一点儿用都没了。
现在一切都过去了。
没错。
你再也不用害怕乔利来骚扰你了。
再也不了。
那太可怕了,对吗?
对。
第二次也很可怕吗?
对。
真的吗?第二次也很可怕?
饶了我吧!你还是饶了我吧。
你怎么连玩笑都开不起啊?我不过是逗你玩呢。
我不喜欢说这些脏事。
我也不喜欢。咱们说些别的吧。
说什么呢?我们能说些什么?
你的眼睛。
哦,对,我的眼睛。我的蓝眼睛。让我再看看。
瞧它们多漂亮啊。
是啊,我每看一遍都觉得更漂亮了。
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眼睛。
真的吗?
当然了。
比蓝天还漂亮?
对,比蓝天漂亮多了。
比艾丽斯和杰瑞故事书里的眼睛还漂亮?
对,比艾丽斯和杰瑞故事书里的眼睛漂亮多了。
比乔安娜的眼睛还漂亮?
当然了,而且更蓝。
比米切莱娜的眼睛还蓝?
当然。
你敢肯定?
我当然敢肯定。
听上去你不是很肯定……
我敢肯定。除非……
除非什么?
哦,没什么。我在想昨天看到的一位太太。她的眼睛可真蓝。可是也比不过你,没有你的蓝。
你敢肯定?
当然了。我想起那双眼睛了。你的更蓝。
真让我高兴。
我也是。我真不愿意去想这里还有谁的眼睛比你的更蓝。我敢说没有。至少这里没有。
可你没法知道这一点,对吧?你又没看见过所有的人,对吧?
对,我没有。
那就有可能,对吧?
几乎没有。
但还是有可能。也许会有。你刚才说的是“这里”。“这里”的人也许没有更蓝的眼睛。可是别的地方呢?就算我的眼睛比乔安娜的蓝,比米切莱娜的蓝,比你看见的那位太太的蓝,可也许在别的什么地方,有人眼睛比我的还蓝?
别犯傻了。
有这种可能,对吗?
几乎没有。
可是不妨假设有这种可能。假设在很远的地方。比如,在辛辛那提,某个人的眼睛就比我的更蓝。没准儿有两个人的眼睛比我的蓝呢。
那又怎么样?你希望得到蓝眼睛。现在你已经有了。
他应该让我的眼睛更蓝一些。
谁?
皂头牧师先生。
你说要什么样的蓝了吗?
没有。我忘了。
哦。这样。
看,你看那边。看那个女孩。看她的眼睛。它们比我的还蓝吗?
没有,我不觉得。
你看仔细了吗?
很仔细。
又来了一个。看看他的眼睛。是不是更蓝。
你又在犯傻了。我才不会盯着每个人的眼睛看。
你一定得看。
不,我不看。
求你了。如果有人眼睛比我的蓝,那也许就有人拥有最蓝的眼睛。全世界最蓝的眼睛。
那就太糟糕了,对吗?
帮我看看吧。
不看。
你想想,我的眼睛是不是不够蓝呢?
要那么蓝干什么?
要那么蓝干什么……我也不知道。更蓝些总是有用的。更蓝些……可以给你看啊!
我不想再跟你玩了。
哦,别离开我。
我要走了。
为什么?你生我气了?
对。
因为我的眼睛不够蓝?因为我的眼睛不是最蓝的吗?
不是,是因为你老犯傻。
别走。别扔下我。如果我得到它们了,你会回来吗?
得到什么?
最蓝的眼睛。那时你还会回来吗?
我当然会。我只是走开一会儿。
你说话算数?
当然了。我会回来的。就回到你最蓝的眼睛前面。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
一个黑人小女孩渴望拥有白人小女孩的蓝眼睛。她内心深处的这种渴望固然可怕,但如愿以偿后的灾难更加恐怖。
我和弗里达,我们有时会看到她——那是在孩子早产,很快夭折之后。那时流言蜚语已经传开,人们都意味深长地摇头晃脑。她的样子看起来那么可怜。大人们故意扭头不看她;那些没有被她吓着的孩子无情地大声嘲笑。
那种伤害是绝对的。她把自己的时光,她那枝蔓丛生的暗绿色时光消磨在走来走去中。走来走去,脑袋随着遥远得只有她能听见的鼓声晃动。她经常两肘弯曲,双手搁在肩上,像鸟儿般不停地挥舞双臂,为飞翔做着永恒而绝望的努力。仿佛一只拥有翅膀却飞不起来的鸟儿,搅动着空气,专心致志地向往着自己无法到达——甚至看不见——的蓝色虚空,这个念头充斥着她思维的全部空谷。
我们试图对她视而不见,从不靠近。不是因为她荒诞不经或让人反感,或者因为我们害怕,而是我们对她无能为力。我们种的花没有长出来。我相信弗里达说对了,是我把种子埋得太深。我怎么可以那么粗心大意?因此我们回避着佩科拉·布里德洛夫——永远地回避着。
岁月像小小的手绢般折叠起来。萨米很早以前就离开了家乡;乔利死在贫民收容所里;布里德洛夫太太还在给人做家务。佩科拉和母亲搬到小镇边的那幢褐色小屋里,现在偶尔还能看到她。那小鸟一样飞翔的动作早已蜕化成单纯的徘徊与彷徨:在废轮胎和向日葵之间,在可乐瓶和蒲公英之间,在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废弃与美丽之间——她本人正是这点的写照。所有我们倾倒给她并由她吸收的废弃物。所有最初属于她,最后又给了我们的美好事物。我们所有人——所有认识她的人——借助她涤荡了自己后感到无比健康。我们在与她的丑陋比邻时都感到自己无比美丽。她的质朴装饰了我们,她的罪过反衬出我们的圣洁,她的痛苦让我们的健康显得光彩照人,她的笨拙让我们觉得自己充满幽默感。她的不善言辞让我们觉得自己能言善辩。她的贫困让我们保持慷慨大方的气度。她的白日梦甚至被我们用来消弭自己的噩梦。她允许我们这样做,因此她理应受到我们的鄙视。我们拿她来磨砺自我,用她的懦弱来衬托我们的品格,在自我强大的幻觉中心满意足。
然而那毕竟只是幻觉,因为我们并不坚强,只是争强好胜;我们并不自由,只是放纵无度;我们并不满怀怜悯,只是客气礼貌;我们也并不善良,只是举止优雅。我们为了故作勇敢而追逐死神,像窃贼般躲在生活的背后。我们以得体的语法取代智慧;我们改变习俗来模仿成熟;我们重组谎言称其为真理,把以新形式包装的陈词滥调视为上帝的启示和金玉良言。
然而,她却步入疯狂,那种疯狂让她免遭我们的侵扰,说到底那不过是因为我们对疯狂感到厌倦。
哦,我们有些人曾“爱”过她。马其诺防线爱过她。乔利爱过她。我深信他爱过。无论如何,他的爱强烈到抚摸了她,拥抱了她,把自己的某种东西给了她。可是他的抚摸却产生了致命的后果,他给予的某种东西用死亡填满了她痛苦的母体。爱绝不比施爱者更美好。邪恶的人以邪恶的方式去爱,残暴的人以残暴的方式去爱,软弱的人以软弱的方式去爱,愚蠢的人以愚蠢的方式去爱。一个无拘无束者的爱绝不是安全的。被爱者得不到任何馈赠。唯有施爱者占有自己爱的馈赠。在施爱者毫不顾忌的目光的注视下,被爱者被剥得赤裸裸,苍白无力,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