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出租车之后,程陆扬把秦真小心地按坐在小区门口的椅子上,然后去几步以外的药店里卖药。
从药店踏出来时,他看见秦真极为不安地一直朝他这个方向张望,像是个受惊的孩子,生怕被人丢下。而当他一旦把视线落在她身上时,她就装出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来。
明明是个二十六岁的女人了,可是不知为何总让人觉得年纪小,大概是因为她看起来有点营养不良的样子,身体纤弱——这一点,刚才他背着她时也察觉出来了。
而昏黄的路灯把她的影子拉得更加细长,总有种下一秒就会消失的感觉。
他忍不住加快了步伐,匆匆走到她身旁,然后蹲下身去,“上来。”
她摇摇头,“能走,你扶我一下就好。”
然后就一瘸一拐地搭着他的肩,带他往自己家里走。
小区是在二环路以外了,但是绿化很好,夜里安安静静的,只有喷泉的声音。
秦真在他的搀扶下慢慢地走着,然后轻轻地说了句:“我工作了这么多年,花了全部的积蓄,还在银行办了贷款才在这里买了套房子。”
程陆扬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忽然提到这个,但她肯开口说点什么了总比一直哭好,于是嗯了一声。
“我过得很拮据,因为父母都是下岗工人,退休工资不高,而弟弟又在私立学校读书,学费高得吓人。我每个月的工资都要上交很多回去,有时候家里有急用,我连自己的生活费都留不够。”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一不小心就会被风吹走似的,于是程陆扬也忍不住屏息听着。
她说:“我不是不知道晚上一个人走很危险,只是想着欧庭离家不远,半个小时也能走回来,就心疼那点车费,想着……”她低低地笑起来,脸上还是湿漉漉的,“大晚上的预约出租车很贵,五十块钱都够我吃好几天了,我真的舍不得。”
她停在这里,程陆扬于是又嗯了一声,以表示自己在听。
走进楼道的时候,秦真问他:“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抠门,很蠢?”
程陆扬迟疑了片刻,点了点头,“没错。”
秦真有点沮丧,连声音都低了八度,“我就知道你这种大少爷不知道我们穷苦老百姓的艰苦。”
谁知程陆扬却眉头一挑,似笑非笑地说了句:“你又怎么知道我不知道?”
见秦真站在他身旁不说话,他又说:“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人生和活法,旁人无权干涉。蠢也好,聪明也罢,都是自己的选择。就好比你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我却穿得光鲜亮丽,其实本质上没有太大差别,各自有各自的苦恼,只是谁也不清楚对方在为什么发愁罢了。”说到这里,他忽然对她淡淡地笑了,“我也曾经过过苦日子,信不信由你。”
秦真愣愣地看着他,被他这么忽如其来的一段挺正经的话给弄得又惊又疑。
借着楼道里的灯光,她看见程陆扬的睫毛像是刷子一样浓密纤长,在眼睑处投下一圈温柔的影迹,还间或有微微晃动的意味。
他扶她走进电梯,表情安稳认真,眼神里是一望无际的墨一般的黑色。
有那么一刻,她觉得程陆扬变得很不一样,非常非常不一样。
到家之后,程陆扬把她小心地安置在沙发上,然后打开那些药膏,用棉签替她上药。
先是膝盖、小腿,然后是手肘,听见她发出嘶的吃痛声,程陆扬放轻了动作,看得出还是有点紧张。
估计这位大少爷没有什么伺候人的经验,所以上药的动作笨拙又生涩,慢吞吞的一点没有技术含量。
秦真痛得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打转,却自始至终没有哭出来,只是红着鼻子吸一吸的。
好不容易把身上的伤口都解决了,程陆扬又换了根棉签,重新挤了药膏出来,坐到了她身旁,小心翼翼地凑近她,“脸上也要抹。”
秦真条件反射地往后一躲,却被他捉住了手臂,“别动。”
于是她一顿,愣愣地坐在原地,没有了动作。
程陆扬离她很近很近,左手还轻轻地握在她的手臂上,温热的体温也传到了她的皮肤之上。而他的右手拿着棉签,以愈加娴熟的姿态替她在颧骨处的伤口上药,动作极轻极轻,像是生怕弄疼了她。
那种力度轻得几乎有些痒,她忍不住颤了颤,却感觉到棉签一顿,面前的男人有些紧张地问她:“弄痛你了?”
两人的距离近得可怕,就连他说话时吐出的温热气息也毫不意外地抵达了她的面庞,像是这个季节的夜风一般带着白日里阳光的余温,也温暖了她的面颊。
秦真有如做梦一般抬头望他,却发觉他的眼眸明亮安稳,仿佛夜里寂静无垠的海面,隐隐闪烁着星光的踪影。但那种亮光也是极轻极浅的,稍纵即逝,若隐若现。
可是不管怎样,他的关切与小心翼翼是毫无保留的,她甚至可以清晰地感觉到他的一丁点细微的表情变化。
心脏像是被小猫的爪子挠着,一下一下,极为清晰的感觉,一点点紧缩起来。
是痒,还是别的什么?
半晌,她才回过神来,慌乱地摇头说:“没有,不痛……”
程陆扬只当她是在给他面子,于是又放轻了力度帮她抹药,“抱歉,我会轻一点的。”
这样的抹药过程持续的时间其实并不长,可是对秦真来说却变得格外漫长起来,那双好看的眼睛一直目不转睛地锁定她的脸,而他们离得这样近,越是在意,越能感觉到他微微的鼻息。
屋子里很安静,她几乎能听见自己逐渐响亮起来的心跳声,砰砰,砰砰,响彻胸口。
面颊越来越烫,她都快要坐立不安了,最终忽然伸手捉住了他还在上药的手腕,“可以了!”
她勉力维持心神,假装若无其事地对他笑,“差不多了,不用再抹了!”
程陆扬以为是抹药的时候她疼得厉害,所以才不愿继续,于是也不强求,问了句:“洗手间在哪?”
她指了个方向,却没料到他从洗手间拧了湿毛巾出来,又一次回到她身边,拉着她的手开始替她擦那些脏兮兮的地方。
她几乎要惊得跳起来了,特别想问一句:“程陆扬你是被琼瑶剧男主角附身了是吗?”
可是程陆扬只是按住她,眉头一皱,“别动,你都遍体鳞伤了,难道想自己动手?”抬头瞧了眼她见鬼似的神情,他不悦地眯起眼睛,“怎么,本少爷大发慈悲救济一下灾民,值得你露出这种撞鬼的样子?”
秦真总算松口气,这才是程陆扬好吗?再这么柔情万种下去,她都快吓得抱住他的身体不断摇晃着呐喊:“程陆扬你怎么了?你快回魂好吗?世界需要你,没有你的嘴贱皮厚,该怎么衬托他人的温柔善良?”
她这样可笑地想着,却最终不得不承认,看似嘴贱毫无口德的他其实拥有一颗柔软而真实的心。
这个夜晚总归是过得有惊无险,离奇得要命。
程陆扬见秦真受了惊,秉着好人做到底的原则伺候她上了床,替她搭好了被子,转眼却看见她露出了那种恍惚又依恋的神情,忍不住一愣。
这下子才方觉自己好像一不留神做得太多,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他还这么神奇地贴心照料她,简直太不符合他的作风了。
他顿了顿,收回替她掖被子的手,直起腰来,“很晚了,我先走了。”
秦真忽然出声叫住他,看他背影一顿,然后慢慢说了句:“……谢谢你。”
程陆扬回头瞥了她一眼,“谢我?大姐,我麻烦你长点心,下回别为了那么点小钱牺牲色相成全他人了!这个社会没你想象得那么单纯美好,你什么时候能学会保护好自己,免了我开会开到一半还得冲出来英雄救美,我才谢谢你了好吗?”
他还是那么会挖苦人,秦真却扑哧一下笑了出来,然后成功地看见他黑了脸,一副“老子究竟是在骂你还是给你讲笑话?你居然笑得出来!这不科学”的表情。
她把头缩进被子,却一不小心碰到了脸上的伤口,疼得嘶的一声倒吸口凉气。
“愚蠢!”她听见程陆扬忍无可忍地骂了一句,然后终于离开。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剩下他渐渐远去的脚步声。秦真就这么缩在被窝里,听着逐渐远去的声音,一动不动。
然后忽然,那个声音停了下来,她的心跳也顿时漏了一拍。
随之而来的是程陆扬扯着嗓门的说话声:“明天放你的假!不用顶着那张破相的鬼脸来见我了!”
他明明在骂她,她却忍不住笑成了一朵花,把头探出被子也朝他吼道:“你又不是我老板!你说放假就放假,刘珍珠女士扣我工资怎么办?”
程陆扬具体说了什么她没听清,只知道他似乎又被她的“愚蠢”给弄得一肚子火气,气呼呼地出了屋子,砰地一声把门关了。
秦真也不顾脸上的伤口,就这么无声地笑着,最后抱着被子安心地睡了。
她从来就不是那种娇气的女孩子,不会因为一时的不幸或小灾小难伤春悲秋很久,譬如孟唐带来的伤口,譬如今天遇到的突发事件。
因为她清楚,你无法预料生活会以怎样的面目示人,但重要的不是它如何对待你,而是你会如何回应它。
她活在当下,而非过去——这就是她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