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真收到方凯的电话时,已经是追尾事故发生一周后的事情了。
当时她正在带一个龟毛的客户看第四套房子,讲得口干舌燥了也还是没能让客户满意,正借着去洗手间的理由对着镜子加油打气时,手机响了。
方凯很礼貌地问她下午有空没,如果方便的话,请她一点钟去市中心的一家咖啡馆坐坐,谈谈追尾事件的后续。
秦真看了看表,十一点四十五,如果这套房子还是不能让客户满意,估计也没什么达成交易的可能性了,于是一口答应下来。
秦真出了卫生间后,那个姓李的女士站在客厅里四处打量,不时对着她抱怨窗户开的位置不对,或者户型设计不合理,通风不够好。
“啊呀,这个书房未免也太小了一点啊!你看看你看看,连窗户都没有,这是要闷死几个人啊?”李女士的普通话不是很标准,所有卷舌音通通没有卷舌,抑扬顿挫却又十分夸张,听起来很不舒服。
秦真心里烦躁,忙了一上午也没有结果不说,下午还要大出血,当下就挎着脸小声说了句:“既然不满意,那就算了吧,咱们都别浪费时间了。”
李女士耳朵尖,一下子转过身来看着她,“你什么意思?”
秦真赶紧又提起笑脸,“没有没有,我的意思就是大中午了,要是您饿了,可以先去吃个饭,下午由我们另外的员工继续带您去看房子。”
“哦哟,你是嫌我挑三拣四是不是?不耐烦了啊?还换个员工?”李女士脸色不好看了,“我告诉你啊,我走了那么多家房地产公司,还没有哪家的员工有你这么拽,敢给顾客摆脸色看,你不知道我就是上帝吗?”
“是是是,您是上帝您是上帝……”秦真赶紧道歉,以前的她可不会这样的,就算再挑剔再难对付的客户,也都能让她以铁人精神忍下来,可今天大概是想到下午那桩烦心事,整个人都不好了,一不留神就把抱怨说出了口。
可李女士无论如何不买账,最后干脆扭头走人,扔下一句:“秦真是吧?售楼部业务经理是吧?哼,我投诉你去!”
“……”秦真连哭的力气都没了。
从二环路到市中心只需要半个小时的地铁,秦真想着坐出租车还能在路上啃个面包,把午餐解决了,于是就在拦了辆空车。
结果好死不死,半路堵车。
等到她匆匆忙忙地跑进对方报出的那家咖啡馆时,已经是下午一点十七分了,她迟到了十七分钟。
不幸的是,在这十七分钟里,程陆扬曾经打过电话给方凯,原因是没有方凯,他有份文件根本找不到。
方凯很耐心地跟他说:“那位小姐还没来,总监您先自己拿一下,就在文件柜的第三层,那摞文件里有个暗红色的档案袋。”
程陆扬依言去找,可第三层的那摞厚厚的文件里几乎全是档案袋,颜色各异,少说也有三四十个。
暗红色的那一个?
程陆扬的手僵在半空,最后还是拨通了方凯的电话,“我找不到。”
“可是那摞档案袋里只有一个是暗红色的啊——”
“少废话,我等你回来找。”程陆扬斩钉截铁地说。
方凯很为难,“可是那位秦小姐还没到啊……”
程陆扬看了看手表,冷冷地说:“这么不守时的人,难怪开个车也能莽撞到追尾的地步。她要是五分钟内还没来,你就直接走人,到时候她等着收律师函吧。”
所幸秦真在五分钟内赶到了,在浑然不知危机差点降临在脑门上的情况下。
秦真又开始对着方凯连连道歉,说自己没有料到路上会堵得这么厉害,方凯正欲温言告诉她没关系,却听秦真背后传来一个冷冷的嗓音,“秦小姐不是本地人?不知道市中心要是不堵车就不该叫市中心,该叫你的老家——偏远山区?”
“……”秦真一惊,随即转过身去,正好看见程陆扬冷若冰霜的表情。
她又开始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我是真的一时糊涂,没想到堵车这个问题,因为急着赶过来,我连午饭都没吃,所以想着——”
还没说上两句就被程陆扬不耐烦地打断,“秦小姐,不好意思,我不是来听你报流水账的。”
他先嘱咐方凯,“你上去找文件,赵总等在休息室里的,正急着要。”然后才取代了方凯的位置,在玻璃桌前坐下来,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秦真坐在对面。
秦真坐下以后正欲说话,就见程陆扬朝服务员招了招手,那服务员一见是他,立马进了后面的休息室里,不一会儿就从里面出来个大美女,穿着纯白色的衬衣、大红色的短裙,十分妖娆多姿地走了过来。
“陆扬?怎么有空亲自下来喝咖啡了?”大美女的声音也和面容一样优美动人。
程陆扬眉头一皱,“一杯拿铁,三块糖。”
“……”大美女被当做服务员对待,不乐意了,当即撅起嘴。
见她还立在那儿不走,程陆扬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我姑且认为你们这里的服务态度很好,对待VIP顾客的点单会派老板亲自上阵,不过如你所见,我有事情要谈,下去准备咖啡吧。”
美女脸色一变,低低地骂了句:“没良心!”可又不敢真的做什么,只得悻悻地又回那间屋子了。
秦真嘴贱地问了句:“她是……”
“老板娘。”
“我的意思是,她是你的……”
“前女友。”
“前女友?”秦真的眼睛睁得圆圆的,“那你怎么——”
“秦小姐,你不觉得你的问题好像太多了一点吗?”程陆扬瞥她一眼,满意地看见秦真闭上了嘴,然后把刚才方凯放在桌上的文件夹推到她面前,“这是汽车修理费用,请你过目。”
秦真的手开始哆嗦,打开文件夹的时候简直心惊胆战,就差没把心里不停念叨的那句阿弥陀佛给说出口了。
然后她看见了账单上的那串数字,震惊之余,整只手都颤了颤,那叠纸张从手里滑落出去,铺了一地。
三万七千五百三十二?
秦真费力地消化着这个数字。
程陆扬的眼神由始至终都很平静,看见她哆哆嗦嗦、面如菜色的样子时,微微有些鄙夷。恰好这时候服务员端来了咖啡,他拿起那杯拿铁喝了一口,三块方糖的甜度刚刚好,咖啡香浓馥郁,令他眉头一舒,心情大好。
这也是他选择在分手之后依然每天都让方凯从这里替他打包咖啡送上楼去的原因。
不急不缓地放下咖啡,他微微一笑,“秦小姐,我的信用卡号也在那叠账单里,如果你确认账单准确无误后,那就麻烦你把钱打过来,我希望这件事就此结束,没有后续了。”
秦真终于从惊吓里缓过来,哆哆嗦嗦地弯下腰去捡那些纸张,坐起身来的时候,像是挣扎了好一会儿才终于下定决心,面红耳赤地问了句:“可以分期付款吗?”
程陆扬顿了顿,“分多久?”
“半年行吗……”看见对方脸色不太好看,秦真赶紧改口,“五个月,五个月就好……或者四个月也行……”
程陆扬沉默了片刻,定定地盯着她,“不好意思,你当我是同行吗?分期付款?你买房子呢?”
秦真大窘,只觉得尴尬至极,可想到自己的经济状况,又只得低下头去低声解释:“事实上我不久之前才买了套房子,手头没有多余的钱,再加上之前买房子还借了一些,现在也不好意思再去借了……程先生,我不是想赖账,只是想说,如果那点钱对你来说不急着用,麻烦你宽限几天行吗?就当是举手之劳,我……我肯定会还的。”
她一边说,一边满怀希冀地抬头偷看他的表情,可看到对方始终维持着无动于衷的神色之后,心头还是忍不住凉了半截。
程陆扬放下手中的拿铁,淡淡地站起身来,在秦真面红耳赤的状况下,充耳不闻地走掉了。
“……”秦真看着那个拽得跟条霸王龙一样的背影,真想把手里的咖啡给他砸过去。
偏偏收拾完东西准备走人时,服务员还礼貌地来到她旁边友情提示了一句:“您好,请结账,一共是一百七十五元。”
“……”什么叫做屋漏偏逢连夜雨,绝知此事要躬行?她今天算是大大的明白了!
憋着一肚子难受出了门,为了节省出租车费用,她开始大老远的往地铁站走,半路接到了刘珍珠的电话。
才刚叫了声“刘主任”,就听对方没好气地冲她嚷嚷:“秦真!怎么又是你?你知不知道刚才又有客户投诉你?这回倒是不迟到了,学会耍大牌了是吧?我跟你说,你出来干这行就别当自己是千金大小姐,摆什么脸色装什么傲娇啊?还说什么换个员工继续带人看房子,你这就跟出来卖的拒绝接客有什么两样啊?”
噼里啪啦一大通难听的话跟炒豆子似的全部倒了过来,秦真心里本来就憋得慌,这下子更是要爆炸了,习惯性地忍气吞声道了几句歉,谁知道对方完全不理会,还是自顾自地说她的。
秦真一下子情绪失控了,也不说什么,索性爽快地摁下了挂机键。
初春的天气一片晴好,就连这座雾霾严重的城市也难得地显露出一小块蔚蓝色的天空出来,可她茫然地走在街上,忽然觉得人生晦暗至极,看不到一丝希望。
收件箱里还摆着几条短信,妈妈问她这个月的工资下来没有,家里刚给弟弟交了贵族学校的学费,这个月恐怕得过得紧巴巴的了;然后是弟弟发来的那条偷偷诉苦的,说是他的耐克球鞋已经磨破了,下个月校队又有比赛,他想买双新的,但妈妈不给买。
钱钱钱,就好像离了钱这个地球都转不下去了,她气鼓鼓地握着手机走进地铁站,找到位置坐下来以后,又终于还是忍不住掏出手机给刘珍珠发了条短信:刘主任,不好意思啊,刚才忽然没信号了,对不起对不起,我下次一定改!
其实她不是看不出刚才她一个劲厚着脸皮求情时,程陆扬那种不耐烦和略显轻视的眼神,她比谁都清楚贫贱给人带来的低人一等。
她也不是没有脾气,凡事都能忍,可这个世道有它的规则,你处于这样的位置是没有办法辩驳的,就好像她也希望自己能硬气一点,但那就好像早泄的男人一样,不吃伟哥就硬不起来,她要是腰包里没钱,也没办法硬气起来。
所以她只能妥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