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身体有某种脾性,若与心灵的堕落沆瀣一气,则孵化出的罪孽,会因新奇、怪诞而无可名之……
——《一个医生的宗教观》第二部第七节
莎莉以为迈克尔要去揍那个人。周日一大早,他们离开奥利弗家前往天堂花园时,他过来与他们搭讪。
“你们瞧。”弗兰克·豪威尔说道,露出他那受虐小天使般的笑容,“我好像不是陌生人吧,是不是?你和阿普尔亚德太太都认识我,这些事是双向的。”
莎莉走上前,插到这个记者和迈克尔当中,将他们隔开。“我们在赶时间,豪威尔先生,也许我们可以改日再聊。”
“你怎么知道到这里可以找得到我们?”迈克尔打开路虎驾驶室那边的门时质问道。
“办法总是有的。”豪威尔露出亲切的微笑,“我只是在做我的本职工作而已。”
“一定是德里克·卡特。”莎莉说,她的声音突然显得很失望。豪威尔眨了眨眼,眼睫毛忽闪忽闪的。“我昨天和他通话时把电话号码给了他。”
迈克尔一头扎进车里发动了引擎。莎莉钻进前排乘客座位。完美绅士豪威尔彬彬有礼地为她扶住车门。
“记住,阿普尔亚德太太,你帮我,我也帮你。也许我知道一些你们不知道的事。”
迈克尔松开离合器,豪威尔赶紧啪嗒一声把车门关上。
“对不起。”莎莉感觉血往脸上涌。
“这不是你的错,”迈克尔说道,“可恨的食尸鬼。”
之后他们都没再言语,默默地开着车走了。该死的迈克尔提起了食尸鬼。莎莉试图说服自己不要那么不讲道理。他怎么会知道在穆斯林的传说中食尸鬼是一种吞食尸体的恶魔,尤其会吃偷来的尸体或小孩?
福蒂斯·格林路发生了一起交通事故。车子越行越慢,最后终于停滞不前了。他们被堵在长龙里,迈克尔坐立不安,东张西望,徒劳地寻找并不存在的小道,搜索开出去的路。
“我给马克斯汉姆打个电话,能用一下手机吗?”
“我把它落在奥利弗家了。”莎莉谎称。一想到迈克尔和马克斯汉姆之间会再次发生唇枪舌剑,她就神经紧绷。
迈克尔瞪了她一眼。莎莉非常内疚。她刚要开口坦白自己没说实话,但就在这一刻,车辆开始移动了。直到抵达北环路,他们都没再说一句话。
“有辆紫色的标致二〇五从缪斯怀尔山开始就一直跟在我们后头。”
“它在跟踪我们?”莎莉问道,“你确定?”
“我当然不确定。我所知道的是,从那时起它就一直隔着两三辆车跟在我们后面。”
莎莉扭头想瞧瞧司机的脸,但没看见。“你看是不是马克斯汉姆派了人监视我们?”
“我表示怀疑。他现在肯定早就焦头烂额了。”迈克尔超越了一辆卡车,他们身后五十码处,标致打斜一闪,追了上来,“除非他怀疑我们在调查。怀疑我在调查。”
“迈克尔,求你了,不要。”
“记下车牌。”
莎莉打开手提包,拿出一个旧信封和一支笔。在她费力地记下标致的车牌号时,迈克尔已越来越烦躁。标致迅速闪到他们之间的车子后面,似乎在有意躲避。她终于把号码记了下来,接着希望有别的事情可做,而不是任由自己胡思乱想。不管什么事,有总比没有强。
为了让自己的注意力从食尸鬼上移开,莎莉取出“A—Z街道地图”,翻到索引页。叫天堂路的有三条,天堂花园、天堂弄、天堂广场、天堂街和天堂人行道各一条。天堂花园是伦敦西北部仅有的一片净土。她疑惑这个名字是谁取的,为什么要取这样的名字?或许只是某些人的推销手段而已。买下这样一套房子,就能在尘世中先行体味即将降临的幸福。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选择这个地方很残酷,典型地经过精心预谋,与昨天在博克拉克街圣米迦勒教堂的发现连成了一体。
“留言到底说了什么?”她问迈克尔。
“说露茜·阿普尔亚德在天堂花园四十三号,然后重复了一遍。八点钟前刚收到。他们设置了自动录音。马克斯汉姆说他们跟踪到这通电话是从高特格林的公用电话亭里打来的。”
“他给我们打大约是八点四十五分。”
迈克尔纯粹多余地换了一下挡。过了片刻,他说道:“打电话的人还讲了一件事,‘这次不仅仅是她的紧身裤而已’。”
“所以?”
“所以这通电话不是恶作剧。他们没有对外透露发现了露茜的紧身裤的事。”
天堂花园距离肯萨谷西面一英里多远,道路漫长曲折,路边是一幢幢红砖联排屋,可能建于九十年前。许多房屋都大门紧闭。两辆警车和一辆没有标志的货车停在道路尽头。
“那不是露茜,”迈克尔说,“记住这点。活着就有希望。”
莎莉透过车窗看见了两个,或许十个,本该去学校读书的小孩,坐在一辆汽车的挡泥板上,友好地分享着一根香烟。“如果她还活着的话。”
“愿上帝救救我,有时候我竟然希望干脆死了算了。”
“那样就能一了百了了?”
他点点头。“对她如此。对我们也是如此。”
“太可怕了。一切都在因为这事发生变化。你。我。一切的一切。”
她刚想向他坦白关于手机的事她撒了谎,但他又没给她机会。
“我们必须勇敢面对。”迈克尔说道,“一切都不会再和从前一样了。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再也不能回到过去了。很久以前我就弄明白了这一点。”
“你什么意思?”莎莉问。
“我小时候曾被卷进一起凶杀案。”
“什么?”这两个字像是跟随着急促的呼吸蹦出来的,犹如有人一拳打在了她的肚子上,“你为什么从来没告诉过我?”
迈克尔把车停在一辆警车后面。人行道上有两个穿制服的警察,其中一个朝他们走来。
“因为大卫叔叔,”迈克尔说道,“当时我答应他……他和他的家人受到的牵连比我大得多。早些时候我不确定你会有什么反应,后来我觉得多说无益。所有这一切……发生在露茜身上的事……就像是报应。”
“亲爱的。”
他望着她,她看见他眼中泪光闪烁。他张口欲言,但已经来不及了。警察到了车前,俯身凑到驾驶席的车窗前。迈克尔扭头与他交谈,任由莎莉苦苦思索未获解答的问题。大卫的家人?
“早上好,警官。”警察年纪很轻,神情非常紧张。他瞪了一眼莎莉,接着马上别转视线,似乎干了什么不守规矩的事。“马克斯汉姆先生在屋里,你们可以直接进去。如果你们把钥匙留在车里,我们会把它停好。”
穿过人行道时,莎莉注意到邻近房屋里有人掀开一点窗帘偷偷窥视。远处有几个男孩正表情淡漠地抽着香烟,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人了,这儿不是个热闹的地方。与肯萨谷一样,在天堂花园,警察带来的是麻烦而非安心。他们不是社会的保护者,而是惩罚的代理人。
四十三号一层的窗户被木板钉得严严实实。楼上的窗户有一扇坏掉了,而且都没挂窗帘。他们走到屋前,第二个警察轻轻地敲了敲正门,门从里面打开了。
房内有一条逼仄的走廊,天花板和墙壁上的黄色灰泥已开始剥落,地板上铺满了传单和旧报纸,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湿气和粪便的恶臭。让他们进来的便衣警察朝楼梯打了个手势。马克斯汉姆边下楼边和楼梯平台上某个看不见的人说话。“带她去录口供。不许说半个不字。我最迟要在午餐时间看到白纸黑字。”之后他转向莎莉和迈克尔,以同样的语气接着说道,“你们别急,过来看看我们找到了什么。我倒是希望带你们到外头去,那里味道没这么难闻,不过如此一来又会遇到旁观者的问题。有个狗娘养的拿着一副双筒望远镜到处乱瞄,而且隔壁的邻居在摆弄摄像机。”
他带领他们走进房子后部的一个房间。地板上有两个床垫,墙壁上贴着褪色的足球海报。窗户被木板封死了,不过有人临时架了一盏高瓦数电灯。灯光下,马克斯汉姆看起来如幽灵一般,圆滚滚的脸惨白惨白的。他今天早上没刮胡子,脸显得与粗花呢西装一样憔悴。莎莉突然想到,也许甚至连马克斯汉姆也有情感,也许甚至连他也觉得这件案子令人痛心。
这个房间里只有一个穿制服的警察。在她旁边有一把没有靠背的餐椅,被当作桌子使用。上面盖了一张纸,纸上搁着一个软垫信封,大小几乎占据了整个椅面。
“你可以在任何一家文具店或者报刊经销点买到它们。”马克斯汉姆发出嘶嘶声,空气从齿缝间吸入嘴里,“信封是全新的。没写地址,什么也没有。”
“太大了,放不进信箱。”迈克尔说道。
“被折起来过。你可以看到折痕。”马克斯汉姆用一根手指分开信封,“都没密封。”
他戴上手套,抓住开口,小心翼翼地提起来,不让封闭端脱离椅面。
“看一下。不是你,警官,是阿普尔亚德太太。”
女警调整灯光的角度。莎莉凝视着信封的开口。里面是一团黑发。
“别碰,”马克斯汉姆吩咐道,“严格说来,我不该这么做的。但我需要知道那些头发是不是露茜的。越快越好。”
“我怎么看得出来?尤其是你不让我碰。”
“闻一闻。”
莎莉俯下身。没有清扫的房屋散发出的气味与信封的塑料味、纸质味交织在一起。除此之外还有一股味道,一丝淡淡的芳香,让你不由得想起斯堪的纳维亚的森林。
“一种松香沐浴精?香波?”
“你用过类似的物品吗?露茜的头发闻起来是这个味儿的吗?”
“不,我们没用过。”她更仔细地瞧着,很想摸摸这堆乌云似的黑发,它们也许曾是露茜身上的一部分,“可能是她的。”
“那也就是说,抓走她的人给她洗了澡,可能还洗了头发。”迈克尔的声音听起来突然非常疲惫,“我想我们该对此心存感激。”
莎莉转身面对马克斯汉姆。“这可能是个好迹象?说明他们在照顾她?”
黑边眼镜闪了一下,反光的缘故。“是的,有可能。”
“我们无法判断,”迈克尔说,“你也不能。”
马克斯汉姆没有理会他。“一两个钟头后我们就会知道确切答案了,阿普尔亚德太太。我们从你家找到了露茜的头发样本,只要比对一下就行了。”
“然后呢?”迈克尔质问道。
马克斯汉姆发出嘶嘶的吸气声,但没有回答。
“谢谢你给我们看。”莎莉对马克斯汉姆说,“谢谢你让我们在这里看。”
“我认为从各方面来说这样都更好。”马克斯汉姆语气严厉,但脸上有一刹那间似乎闪过一丝柔和的神色。
“有目击者吗?”迈克尔问,“肯定有人看见什么了吧?”
“不值一提。”马克斯汉姆走到了走廊,“街对面有个女人讲,六点半左右她看见一辆浅色货车停在外面。什么牌子不知道,谁在驾驶也不知道。我们正在录口供,但基本上毫无价值。”
阿普尔亚德夫妇跟着他进了走廊。
“你派了人监视我们,是吗?”迈克尔问。
马克斯汉姆猛地转过身来。“没有。怎么了?”
“从英克曼街开始,我们身后就一直跟着一辆紫色的标致二〇五。”
“抄下车牌了吗?”
“这里。”莎莉打开手提包取出信封。
马克斯汉姆伸手接住。“我查清后告诉你们。你们肯定是在跟踪你们吗?”
“很可能。”迈克尔回答,“但没有十足的把握。”
走廊尽头的警官在他们靠近时打开了门。
“如果出现新情况,我会联系你们的。”马克斯汉姆对他们俩说,“一得知检测结果也会马上转告你们。”
迈克尔盯着他,一言不发。
莎莉说:“谢谢你,再见。”
门在他们身后关上了。路虎仍停在他们离开时的位置,那名年轻警察尴尬地朝他们招了招手。
迈克尔驱车慢慢行驶在天堂花园路上。
“这是针对我的,对吧?”莎莉问。
“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都与宗教有关。”
“你认为三件事有关联?”
“肯定有。”莎莉停顿了片刻,但迈克尔没有发表不同意见。“先是墓地里的手。”她接着说道,“然后是教堂门廊里套在露茜紧身裤中的双腿,现在是天堂花园里的头发。”她的喉咙里冒出几声笑声,“他在耍弄我们,不管那个人是谁,你不这么认为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认为。”
迈克尔加入哈罗路的车流,朝东南方向驶去。二人安静下来。左侧的一个地方矗立着肯萨谷圣乔治教堂粗短的塔尖。
“还有一种模式,”迈克尔突然说道,“地理上的。除博克拉克街外,其他地方都位于伦敦西北部,区区数平方英里以内。”
“可还有两个地方。天堂花园和基尔本墓地。”
“还有圣乔治教堂,它与哈尔斯登及基尔本之间的距离大致相等,就像卡拉家。而赫拉克勒斯路就在基尔本东面。”
莎莉扭动了一下身子。“在地图上会构成一个形状吗?”
“你是说会构成有什么象征意义的形状吗?我表示怀疑。不过也许这意味着我们要找的那个人在两地之间的某个地方居住或工作——博克拉克街与其他地点之间的某个地方。我想知道——”
“我们去哪儿?”莎莉打断他,她突然意识到迈克尔并非要带他们回英克曼街,而是在往市中心走。
“我想去看看大卫叔叔。”迈克尔瞥了她一眼,脸上的神色半是怒气半是羞愧,“用不了多长时间,从某种程度上说,这也是条更便捷的路线。”
莎莉瞪着他。“可奥利弗呢?你告诉了马克斯汉姆我们要去哪里吗?要是有新的消息该怎么办?”
“要是你记住带手机,就什么问题也没有了。”迈克尔提高了音量,“好了,我给他们打个电话。”
连声招呼都没打,迈克尔突然将车开到路边,停在一条双黄线上。迈克尔在遵守生活中的细小规章制度上一直是一丝不苟的,这举动让莎莉惊讶得好几秒钟说不出话来。一排店铺外面有两间电话亭。
她手忙脚乱地去拿手提包。“迈克尔,不必了。我——”
不过她话还没说完他已经下了车,砰地关上车门,头也不回地大步朝电话亭奔去。让莎莉松了口气的是,电话亭既没被占用,也没有发生故障。她透过车窗玻璃望着他,既恼又怜地发现他情愿背对着自己。她向他撒谎的事犹如腐蚀酸一样烧灼着她的内心。
她意识到有辆车停在他们的车后面,接着传来关车门的声音,但她没去理会。这时人行道上响起脚步声,她扭头瞥了一眼。紫色的标致二〇五就停在他们屁股后头。莎莉扑向车锁,使劲儿将它按下。弗兰克·豪威尔的脸俯冲下来,直至与她的脸处于同一水平位置。她心不甘情不愿地放下车窗。
“阿普尔亚德太太?我不想打扰你——”
“那就别来了。”
“瞧,我无意纠缠你,不过也许我能帮上忙。”
“怎么帮?”
“我听说了一些事情。”那双小眼睛布满血丝,“我在马克斯汉姆那边有个联系人。”
“你真行。”
“马克斯汉姆没有对你们据实相告,你知道,他的口风非常紧。”
“给我举个例子。”
“作为回报——”
“那要看情况。”莎莉不知从哪里生出了讨价还价的力气,“之后可能会来场独家采访,但现在不行。而且还要看你能拿出什么来。”
“不是你想的那样。”豪威尔尴尬地说道,“好吧,独家采访虽说不错,但我是真心想帮你。我们都想,德雷克说——”
“我没有太多时间。”莎莉想相信他,但抱着讥讽的态度来看待还是更保险点,“你能告诉我些什么?”
“有好消息。你知不知道你丈夫正在接受纪律调查,因为殴打嫌疑人?”
莎莉点点头。这部分情况还没有对外公开,因此他宣称在警局有内线并非虚张声势。
“律师今天会碰头。据传出的话说,那只是做做样子,他们已经非正式地见了面,并达成了协议。你丈夫没被定罪。”
莎莉打从心底松了一口气,但没有表露出来。无论如何,现在放松还为时尚早。“就这些?”
豪威尔紧抿着嘴唇。“第一起暴行,你知道手是在哪儿发现的吗?”
“在基尔本墓地。那不是什么秘密。”
“确切发现地点呢?在哪个墓碑上?警方没有透露这一细节,但我知道,我得到了一张照片。”
他从上了蜡的防水外套内兜里掏出一张约四乘六英寸的照片,从开着的车窗递了进去。
“你要的话就留着吧。我们什么时候可以谈一谈?也许你想向绑匪提出条件。”
“你在干什么?”迈克尔冷不丁出现在车窗外。
记者走开了。莎莉进一步放下车窗,将头伸出去。豪威尔正退向他的车子,迈克尔恶狠狠地瞪着他。
“没事,迈克尔。进来,我们要继续赶路。豪威尔不会跟着我们了。”
“那么我稍后给你打电话。”豪威尔说道,眼睛提防着迈克尔,“祝你好运。”
他快步绕到自己车子的驾驶席一侧,等迈克尔坐在方向盘后面的时候,标致已顺着哈罗路飞驰而去了。
迈克尔发动引擎。“豪威尔想干什么?”
“他说他会在媒体上帮我们说话,条件是我要接受他的独家采访。”
“要是再让我见到他——”
“没事,我可以处理。”
迈克尔的目光从路面上移开,瞪着她。“你可以?”
“别摆出一副高人一等的样子。”
红灯亮了,他们前面的车辆依次停了下来。
迈克尔转身望着她。“这么说,豪威尔告诉了你什么有趣的事?”
“看样子律师会帮你摆平纪律处分的小问题。”
路虎突然熄了火,似乎被黄蜂叮过一样剧烈地晃了一下。迈克尔重新发动引擎。“那件事,你知道些什么?”
“奥利弗告诉了我,昨天。他以为我已经从你这里听说了。幸好他告诉了我,否则豪威尔说的是什么我一点也不明白。”
绿灯亮了。莎莉怀疑迈克尔是否一下子就听出了自己心里的委屈。
“我本打算星期五晚上告诉你的。”他说道。要他更直白地讲出道歉的话几乎是不可能的。
“没关系。”当然有关系,就像他小时候与大卫·拜菲尔德经历了可怕的事情,如今却仍对她守口如瓶一样令她如鲠在喉。这两件事中最重要的是,他没有如实相告。
迈克尔清了清嗓子。“豪威尔是怎么知道的?”
“他在警局有内线。我不知道是谁,也不知道是哪个警局。他还给了我一张基尔本墓地那块墓碑的照片,就是在上面发现了手的墓碑。墓碑顶端有个圆形浮雕,更确切地说是模仿詹姆斯一世时期风格的浮雕,骷髅之类的图案。”
“可能是随意乱选的,或者是因为容易被人注意到……那样的东西。”
“不一定。”噩梦持续的时间越长,莎莉就越肯定一切都可能另有深意。
过了一会儿,迈克尔说道:“我在电话亭给大卫打了电话。他们在等我们。”
“我对你说了谎。”莎莉脱口而出,“我带了手机,在包里。”
“为什么?我不明白。”
“我以为你会朝马克斯汉姆大喊大叫。”
“你也许是对的。”
她摇摇头,无力地说道:“我错了。”
余下的路程她闭上双眼试图祷告。大脑变得漆黑一团,她默默地诵读着主祷文,一字一句犹如石块被扔进冰冷、惨绿的寂静之中。宁静依旧,但上帝踪影全无,他的注意力放在别处。哦,我的上帝,为什么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离开我?
时间越走越慢,最后停了下来。除了寂静还是寂静。欧里芬特小姐死了、死了、死了!跻身于天使之列。莎莉在黑暗中伸出双手,试图找到露茜。但她的手什么也没抓住,身体却在黑暗中不断坠落。难道这就是地狱的含义吗?她心想,逐渐淹没在脑中黑色的潮水里?但是,如果你溺水的话,就会想抓住任何可能帮助你浮起来呼吸到空气的东西。因此,像以前一样,莎莉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现在已毫无意义的话。
“愿您的旨意奉行在人间,而非我的。”她说,或以为自己说了。
“我想下个路口左转弯就到了,”迈克尔说,“或者再下一个路口。”
莎莉睁开眼睛。他们现在到了拉德布洛克格罗韦路的北段,正朝南驶向韦斯特维路地势偏高的路段。迈克尔昨天傍晚开车将他的教父送到这里,老人拒绝了在奥利弗家过夜的提议,这让莎莉松了口气。
“大卫跟谁在一起?”莎莉问。
“一个叫彼得·哈德森的人,是名已退休的主教,一个老朋友。”
“七十年代有个叫哈德森的人担任罗星顿教堂的主教。”此人曾是教区高级主教,明确反对女性担任圣职,与大卫·拜菲尔德算是“物以类聚”。
“可能是他。大卫自己也在那里待过一阵子,但时间要早得多。”
莎莉记起她在欧里芬特小姐的书里发现的罗星顿明信片。我们共同的朋友仍未忘却。世界真小!还没小到你不能守有秘密的地步。
她问道:“那么大卫成家了?妻子呢?孩子呢?”
“结婚了,有个孩子。”
“他们怎么了?”
“他们死了。”迈克尔将车开到路边停下,“我以后再告诉你,萨尔,好吗?”
哈德森和他的家跟莎莉设想的样子大相径庭。主教住在顶楼的一套小公寓里,这是一幢不起眼的现代楼房,与公路相距甚远。他身上没什么明显的主教气息,甚至看不出他当过牧师。他脚穿一双拖鞋,下身是一条松松垮垮的灯芯绒裤子,上身套一件粗花呢外套,袖口都已被磨破了。他开门迎接阿普尔亚德夫妇时嘴里叼着一管烟斗,到他们告辞,烟斗也没离开过他的左右。他脸色红润、身材矮胖——在外貌上与他的客人截然相反,大卫叔叔看起来比主人更像个主教。
哈德森把他们俩领进客厅,从这里可以看到公寓后面荒凉的小花园,还有远处漫无边际、乱糟糟的城市。墙壁和天花板都被刷成了白色,房间里摆放着几件小家具和几本书,没有贴画。唯一的装饰是煤气取暖器上方的架板上搁着一个硕大的木制十字架。地板上堆成一团的毯子和枕头表明小沙发在晚上就是大卫叔叔的床铺。
他们到来后没多久,哈德森就拿出一盘已加好牛奶的速溶淡咖啡,以及一碟有点发霉的甜饼干。他一杯一杯分发完咖啡后在莎莉旁边坐下。
“这非常恐怖,亲爱的。”他带着闲聊的口气说道,这样的开场白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你到底是怎么挺过来的?”
“我没有。”莎莉低语道,开始无声地啜泣起来。
哈德森从他的裤袋里掏出一条刚熨过不久的白色大手帕,莎莉心里为他的准备周到打了满分。“哭吧,”他说,“我怀疑你没多少时间哭泣,当然有时候人们不能哭。”
迈克尔和大卫在窗边说话,他们俩似乎都没注意到莎莉在哭。泪水默默地流了一分多钟。哈德森半眯着眼睛坐在一旁,他没想去拍拍她或讲些其他的事。莎莉的泪水渐渐止住了,她擤了擤鼻子,擦拭干双眼。
哈德森将烟斗放回嘴中,伸手去拿火柴盒。“不知道你想不想洗把脸?要是你想的话,从走廊尽头的那道门进去。左边那道门。”
莎莉走进简朴至极的小盥洗室,用冷水冲了冲脸。镜中的她两眼发红,非常难看,正责备地瞪着自己。她返回客厅,发现一切都还是老样子。迈克尔和大卫仍在窗边交谈,哈德森坐在她旁边的扶手椅中抽着烟斗。
“迈克尔和大卫告诉了你所发生的事吗?”她问。
哈德森点点头。“能告诉的都告诉了。”
“我觉得这是我的错,全都怪我。我的职业,我的身份,引发了某些人的憎恨。露茜被绑架是我为此付出的代价。”
“我妻子曾经说我老是把责任揽到自己头上。”哈德森擦燃一根火柴,举着跃动的火苗放到烟斗上方,“‘别老拿自己说事。’她过去常常这样讲。她说得非常对。”
“可事情持续得越久,那个作案的人就越像是针对我来的。”
“针对你,或针对他父母,或针对他自己,或针对上帝,这有什么关系?重要的是,那个人要为他的行为负责,而不是你。你不该责备自己。我知道这具有诱惑力,但你必须抵御住。”
“诱惑?”
“因为,一般来说,为显然并非自己的错产生负罪感是一个最省事的选择。”他笑着望着她,“我们吃点饼干吧。”
莎莉迷迷糊糊地拿起一块饼干。“希望它们没有变质。”哈德森又说道,“这个是我招待客人用的,好像已经开封很久了。”
一刹那间,这个小问题挤开了那个大了不知多少倍的问题。她该粗鲁地据实相告还是礼貌地撒个小谎?这块糟糕的饼干她是吃还是不吃?她究竟该如何不让主人难堪,同时不用说违心的话?
“那张相片你带了吗?”迈克尔在窗边问道,“大卫想看看。”
莎莉丢下饼干,从手提包里找出相片。他们四人依次传看了一遍。一块小墓碑的黑白照——一方简陋的石板,原先是直立的,年深日久现已往左倾斜。两个人,几乎可以肯定都是男性,站在墓碑旁,一边一个。照片将他们的身躯拦腰截断,仅可以看到腿部。右边那个穿着细条纹裤,裤子有点短;左边的看不太清楚。只有腿、石碑和碑前的草在焦点之内,其他的都是灰蒙蒙一片。
“景深很浅。”迈克尔评论道,“可能是在能俯瞰墓地的一座屋子里用远摄镜头拍的。”
引人注意的是顶部凸起的浅浮雕,刻着死神戴着斗篷的头颅,镰刀的刀刃横跨头顶。碑文清晰可辨。
信使弗雷德里克·威廉
生于一八三七年四月十九日
卒于一八八四年三月四日
“言简意赅,你们说呢?”哈德森将脑袋歪向一侧,与倾斜的墓碑平行。
“也许他不想在自己的墓碑上题写那些虔敬的套话。”
“你们能肯定手是在这里发现的吗?”大卫突然说,“完全肯定?”
迈克尔摇摇头。“这只是我们听豪威尔讲的。我——”
“我们不仅知道这个。”莎莉打断他道,“我想左边的裤子是马克斯汉姆穿的那种椒盐色粗花呢裤,而卡洛警长穿的正是一套细条纹西装。”
“为什么警方要对这个保密?”
“原因与他们没有公布露茜的紧身裤在昨天被发现的消息一样。”迈克尔说,“为的是让他们免受恶作剧的干扰。”他揉了揉前额,低头凝视着哈德森手中的相片,“令人毛骨悚然,是吧?”
哈德森盯着那几行字。“我估计这个伙计的名字是不是有什么含义?”他说话的时候抬头瞥了一眼大卫·拜菲尔德,大卫耸耸肩,转身点燃了一根香烟。
“我不明白。”莎莉说。
“信使通常是传递信息的,如此而已。因此那只手也许应该解读为一个信息,你同不同意,大卫?”
拜菲尔德点点头,凝视着发光的烟头。
“当然,‘信使’在希腊文中叫‘安吉罗斯’,使者。”哈德森接着说道,“我们使用的词语‘安琪儿’,天使,就是从这个词来的。死亡天使?我怀疑有人在玩文字游戏。”
大卫直起腰,转过身来。“重要的是骷髅和镰刀。”他的神色与往常没什么不同,但讲到最后他的声音颤抖起来。莎莉认识他以来,第一次觉得他的声音与他的容貌一样苍老。他用香烟指了指相片。“有个模式把昨天圣米迦勒教堂的事与今天天堂花园的事联系在了一起。”他吸了口烟,“幕后那个人很有可能是个天主教徒,或者至少涉猎过天主教的教义。”
“可圣米迦勒是座圣公会教堂。”迈克尔说。
大卫不耐烦地挥了挥香烟,一段烟灰掉落在地毯上。“广义上的天主教,不一定就指罗马天主教。”烟头在莎莉和迈克尔之间来回摆动,恍惚间她瞥见了大卫·拜菲尔德授课时的样子。“你知道最后四件事吗?”
迈克尔瞥了一眼莎莉,然后摇摇头。
“死亡和审判。”莎莉下意识地答道,她的心牵挂着露茜,“天堂和地狱。按照罗马天主教的教义问答集,要将它们‘永远铭记在心’。”
“一点不错,”哈德森低声道,“最终之事。特兰特会议决议前的教义问答集,是不是?”
大卫点点头。“在神学上的基础源自《伪经》,《圣经外传》中的一段话。不过对于划分为四件事并无正式说明,只是约定俗成而已。尽管这种说法早有了。例如,你可以在《圣彼得·凯尼希斯的教义问答集》中找到。但是我认为产生的年代要更早,介于十六世纪到高卢教派成立之间的时期。”
“对不起。”迈克尔说道,他显得那么青涩、无助,莎莉差点儿想去抱抱他,“我不明白你们在讲什么。”
“在讲一件大恶。”大卫缓缓说道,“倒行逆施。”
“这我们都知道,”迈克尔不耐烦地说,“可怎么跟神学搭上了关系?”
“末世论,确切点说。”
哈德森喷出一个完美的烟圈。“我总是碰到非常难以把握的话题。”
“如果不深究的话,末世论相当简单。”大卫说道,如同在一个反抗权威的研讨会上发表讲话,“从学术上说,它属于系统神学的一个分支,探究个人灵魂和整个人类的最终命运问题。”
哈德森把身子往前凑了凑。“大卫。”
“什么?”
“请你直奔主题好吗?”
两个老人互相蹬着对方。莎莉屏住呼吸,她知道一场较量正在上演,尽管其中的原因她不得而知,但她感受到了彼得·哈德森身上散发的权威和大卫犟驴般的怒火。还有一种更加难以觉察的情绪——大卫的恐慌。
终于,大卫轻轻地点了点头,无条件投降。“正如你所讲的那样,信使这个名称表明手并非是随意地放在那座墓碑上的。”他平静地说道,不再像是在演讲,“大致是在暗示,是在传达给我们的一个信息,内容就隐藏在符号里,含意的转移。浮雕相当清楚地揭示了其中的含意,冷酷的收割者,死神。”
“有一幅画。”莎莉不得不停顿片刻,突然之间她觉得喘不过气来,“圣米迦勒祭坛上方的那幅,你们看到了吗?”
大卫扭头望着她,她愕然地发现他眼中噙着泪水。“是的。《最后的审判》,相当令人不快的版本。临摹的是乔托的作品,我估计。”
莎莉点点头。“非常不着调的临摹。”
大卫的脸上几乎露出了一丝笑容,但很快又凝重下来。“所以,圣米迦勒就是‘审判’。”
“米迦勒的名字出现在教堂的献词中,其中可能含有深意。”
“得了吧。”迈克尔沉着脸,望着他们三个,“这不是妄想狂的思维逻辑吗?针对性地挑选事实去套理论。”
“也许吧。”大卫掐灭烟头,马上又从烟盒里摇出一根烟,“不过我非常怀疑,相吻合的事情太多了。圣米迦勒和审判之间还有一个可能的联系。我在那里碰巧注意到,第一任教区牧师是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牧师。”
“尤尔格雷夫?”迈克尔打断他。
“对。”
“可是这个姓的人都住在罗斯吧,是吧?”
“据我了解确实如此。”大卫凝视着迈克尔,然后目光又转向莎莉,“我在罗斯做过几年牧师,之后我去了美国。不知道迈克尔以前有没有提过这个地方,其实那是米德尔塞克斯郡的一个村子,位于郊区。”
莎莉茫然地盯着他。欧里芬特小姐就住在罗斯,或者至少在那里待过。世界真小?
“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就埋在当地的教堂里。”大卫继续说道,“他在闲暇时会写写小诗,风格相当接近与他同名的诗人弗朗西斯·汤普森。他的一首诗偶尔会出现在诗歌选集中,名字叫《陌生人的审判》。”
迈克尔皱起了眉头。“可这纯粹是巧合吧,不是吗?”他望着大卫,大卫也望着他。
嫉妒又在莎莉的心里涌动,他们俩又在无意识中把自己排除在他们共有的往事之外。
“照我看,巧合是一个过于高估了的想法。”哈德森说,“大多数事都只是巧合,不是的才比较罕见。”
大卫的打火机闪出火光。“的确如此。接着就是天堂花园了,这里面含有‘天堂’,最后四件事中的第三件。你怎么看?”他望着哈德森。
“听起来言之有理,可警察会认同吗?你们要不要跟他们讲?”
“我们可以试试,”迈克尔说,“不过我不敢保证马克斯汉姆会听。”
“他一定得听,”大卫说,“一定得听。”
这时门铃响了,但他们谁都没有动弹。
“最后那个第四件事呢?”莎莉站起来,饼干屑掉了一地,“你有没有想过你这套宝贝理论对露茜意味着什么?”
“是的。”莎莉说,她喉咙发干,心跳得厉害,“我非常肯定。”
卡洛警长不停地搓着长而干净的双手,似乎想靠摩擦生热。“问题在于十字架,你知道。令马克斯汉姆先生感到不解的是这个。”
“我认为没多少经常去做礼拜的人会让一个小孩那样戴十字架。”
他们站在哈德森主教家的门廊里——卡洛和警员伊芳·桑德斯,莎莉和迈克尔。两个老人仍待在客厅,不时传来他们忽高忽低的说话声。迈克尔的脸色白里透青,卡洛穿的还是那套细条纹西服,裤腿很短。他移动的时候莎莉瞥见了他黑色短袜上露出的苍白、无毛的皮肤。她感到一阵头昏眼花,差点儿以为自己要晕过去了。
“你能确定露茜没穿耳洞吗?”
“我当然能。”莎莉的心里闪过一个念头,把眩晕驱走了,“耳洞不可能是最近穿的吧?”她屏住呼吸,等待着答案。
“我们认为是很久以前穿的,并且技术不是很好。耳垂上有个他们称之为瘢瘤的东西,一种突起的疤痕组织。耳洞很有可能是几个月前穿的,如果不是几年前的话。”
莎莉长出一口气。她的心仍在剧烈地跳动,危险暂时解除的消息尚未使那股难受劲儿消散。她痉挛似的咽了一口唾沫,迈克尔发出一声低低的啜泣。
伊芳紧张地微笑着,露出那口洁白无瑕的牙齿。她轻轻拍了拍莎莉的手臂。“你要坐下来吗,亲爱的?”
莎莉任由她带着自己来到靠墙放着的一把椅子旁。“不是露茜,不是露茜。”
“不是,亲爱的。”伊芳以电视广告中家庭主妇评论洗衣粉时无比真诚的语气说道,“肯定不是。”
“很抱歉让你们受惊了,”卡洛呆板地说,“不过马克斯汉姆先生认为我们最好能立刻跟你们核实一下。”
在那团黑发——露茜的头发?——下面,警察发现了另一个小得多的包裹,缠在保鲜膜里,置于软垫信封的最底层。里头包着一只小耳朵,被人生硬地从脑袋上割了下来。耳垂上挂着一个耳饰,一个银十字架。
迈克尔抚摸着莎莉的肩膀,莎莉举起手,紧紧按住他的手。
“可不可能耳朵与那双腿或那只手都是从同一具尸体身上割下来的?”迈克尔问。
“与那只手肯定不同。”卡洛显然更愿意与男人交谈,“皮肤是白色的。那双腿怎么样我不知道,不过要是打赌的话,我会说不是。”
“为什么?”
卡洛耸耸肩。“我不知道——腿显得有点粗大,可耳朵非常纤细。猜测而已,不过照我看,它们来自不同的小孩。”
“耳朵也被冷冻过吗?”
“我们现在还不清楚。但非常有可能。”
三个受害者,莎莉心想,一个代表死亡,一个代表审判,一个代表天堂。而代表地狱的那个——
“还有一件事,”卡洛接着说道,“我们昨天发现的紧身裤,你们是知道的吧?”
莎莉点点头,心里寻思他肯定认为这话说得颇有水准。既没提那条紧身裤是露茜的,也没讲衣服里面的东西。
“法医在上面发现了一根头发。天生的金发。今天下午我们应该能了解到更多情况。”
“男的还是女的?”迈克尔问,他的手紧紧地捏着莎莉的肩膀。
“估计是女的。大概十二英寸长,非常细。”
“我需要跟马克斯汉姆谈谈。”
卡洛面无表情地望着他。“哦,是吗?”
“看在上帝的分上。”迈克尔吼道,离开莎莉朝卡洛走去,“我们刚刚发现了一个可能的作案模式。如果我们分析得没错,那时间可不多了。”
“好吧,好吧,是什么样的模式?”
“杀手使用的模式。”
“跟我说说。”
“我希望跟马克斯汉姆谈,这个模式支持了我们的想法,案件背后隐藏着一个宗教疯子。”
卡洛紧抿双唇,大下巴上有一条肌肉在抽动。“如果你坚持的话。”
“我当然坚持,而且我需要带个人跟我一起去。”
卡洛瞥了一眼莎莉,扬起眉毛。
“一位牧师,”迈克尔说,“大卫·拜菲尔德,你昨天见过他。专业方面的东西他解释得比我清楚。”
“专业方面?”卡洛重复道,“对不起,我不——”
“我们再不行动就迟了。”迈克尔回身望着莎莉,“如果你愿意就待在这里吧,或者开车回英克曼街去。一切由你。”
“我再想想。你最好带上手机,找我可以打这里或奥利弗家的电话。”他没想带上她令她很难过,不过她无意坚持。除了增加情感上的压力,她什么忙也帮不上。而且,她极其希望找个私密的地方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不受善意的同情打扰。
卡洛还是不死心。“我不能肯定这样做有没有好处。如果你有什么信息,我尽可以代为传达。其实马克斯汉姆先生很忙,可能不能——”
“我知道。”迈克尔提高了音量,已经可以听出一点歇斯底里的味道了,“他有一份全职工作,没多少社交时间。不过我们想去看看,能不能说服他破个例。”
在英克曼街,莎莉小心翼翼地把车倒进一块空地。不幸的是她忘了踩刹车,路虎后端撞到了一辆深蓝色雪铁龙的车头。引擎熄火了。
莎莉将额头靠在方向盘上。愿您的旨意奉行在人间。发生这么愚蠢的事真的可能是上帝的旨意吗?仪表盘上的机油灯一闪一闪地闪着红光,黑暗中的红点,地板上的血迹。她闭上双眼,但血迹并未就此散去。她最想做的是为露茜祷告,但试图祷告的时候,脑子里又全是她的女儿——不是她的名字或面容,而是她的精髓。在莎莉脑中,露茜膨胀得那么大,以至于没有空间容纳其他任何东西,甚至上帝。
露茜的影子在逐渐收缩,犹如一架离去的飞机,影子越来越小,直至再也看不见,但它并没有消失。我不配做牧师,我的心里没有容纳上帝的空间。
敲击车窗的声音使她回过神来。莎莉睁开眼,对遭到侵扰非常不满。奥利弗站在外面的马路上,姿势与弗兰克·豪威尔如出一辙。她放下车窗。“你没事吧?”她默默地摇了摇头。
“进屋去吧。”他将手伸进车内打开车门,“有消息了吗?是不是——”
“不,他们没找到她。”
“那她可能还活着,她可能还好好的。”奥利弗打开车门,“下来吧。”
她像个老态龙钟的妇人,费劲儿地从车里出来,紧紧抓住奥利弗的手臂。他用另一只手关掉点火器,拔出钥匙,摇上车窗,关闭车门并锁好。
莎莉盯着前面的雪铁龙。是今年的款式,车身锃光瓦亮。但现在车的前部陷进去了一块,有一盏前灯的玻璃被撞碎了。就那么轻轻一碰,造成的损害却出乎意料地严重。她没想到车辆竟然如此脆弱。
“瞧我干的好事。”
“没关系。”
“可车主——”
“我就是车主。你想撞多重都行,一辆车而已。”
奥利弗带着她朝屋子走去。他把她领进厨房,放上水壶烧水。莎莉将手提包放在餐桌上,拿起一块茶巾去擦沥水板上的杯子。
“没必要。”过了一会儿奥利弗说道。
“没必要什么?”
“没必要擦那个杯子。它昨晚就放在那里滴水了,即使没有滴干,现在也被你擦得一点水影子都没有了。”
莎莉直直地望着手中的杯子和茶巾。“我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这不奇怪。你坐一下好吗?”
她看着奥利弗泡茶。他将开水倒入两个杯子,往她的杯子加了三匙糖。他朝餐桌做了个手势。
“我们坐那儿吧。”
她颓然坐到一把椅子上,很感激没要她做决定。“我们必须处理一下你的车。要我给保险公司打电话吗?还是向警察报告?”
“我告诉你了,别再提车的事。你愿意跟我说说发生的事吗?”
在纷乱的思绪中她注意到他的一个讲话技巧,委婉地问询而非给出建议或直言以告。在这方面,警察就像牧师和心理学家。她告诉了他马克斯汉姆在天堂花园给他们看了什么东西。不知不觉间,其他事情也在奥利弗的询问下被一一道出。与豪威尔的相遇,大卫·拜菲尔德的理论和卡洛警长的到来。
“那这些意味着什么呢?”奥利弗终于说道,“如果我是马克斯汉姆,我会认为那根金发很有可能是其中一位受害者的。至于其他的,主要都是推测,不是吗?不过照我看,倒是支持了背后有个宗教怪人的说法。”
莎莉用冰冷的双手包住暖和的茶杯。“不仅如此。我们现在发现了两个作案模式。一个显而易见——案发地点集中在伦敦西北部。另一个是宗教上的,不仅带着一点反宗教色彩,而且是很确切的与最后四件事有关。”
地狱在哪儿,露茜就在哪儿。
奥利弗走出房间。片刻之后,他拿着伦敦街道地图回来了,翻到索引页。
“迈克尔已经查过了。”莎莉说,“有一条叫黑林斯的街道,不过在维平。”
“远远超出了你划定的地理范围。”奥利弗的手指顺着竖线往下滑动,“不过这是跟地狱最接近的。”
“没那么简单。其中的联系可能非常隐晦,就像用博克拉克街那座教堂代表审判一样。”莎莉望着桌子对面的奥利弗,“迈克尔试图让马克斯汉姆认真对待。”
“你得承认,这么做没太多依据。”
“我们还能怎么办?”她突然使劲儿将杯子往旁边一推,茶水溅到了桌子上。他们都没动。“没时间了。你没注意到日程吗?星期五,露茜被掳走了。星期六,在基尔本墓地发现了断手。星期天是圣米迦勒,今天是天堂花园。那明天——”
“为什么?”奥利弗打断道,“这些都出于什么动机,你想过吗?”
短暂的沉默。然后莎莉说:“当然是报复。报复教堂、当局、父母——谁知道?不过我认为其中还有别的东西。”她摇摇头,试图让脑袋清醒一下,“最后四件事,从神学上说它们所指代的含义代表了会降临到我们大家头上的事。死亡,以及此后的事。而如果有四个受害者,每个代表其中的一个阶段,一个灵魂前往一个可能的目的地……”她望着奥利弗,心中在忖度他的反应。
“是不是有人想当牧师却被拒之门外?”他提醒道,“这可能是为了——”
“不,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虽然也许你料想得没错。”莎莉站起来,“似乎那个杀手想找个替死鬼。他的受害者是代他去死的。”
“可那有什么意义?”
“为了欺骗死神得以重生?为了获得第二次机会?为了逃避私人的地狱?”
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犹如拉下了窗帘的房子。“也许你是对的。”奥利弗说。
“我不能肯定,我什么都不肯定。”莎莉又瞥了他一眼,“任何事。”
除了地狱在哪儿,露茜就在哪儿这件事。
奥利弗小口喝着茶,一言不发。
在寂静中她感觉到——而非听见——上方传来翅膀扇动的声音。必须一刻不停地与奥利弗讲话,可她心里又懒懒的不想去抗拒,任由翅膀声把她淹没。
“痛苦令人非常沉闷,这你明白。”她急急地说道,“我以前从没意识到这一点。它就像荒漠,寸草不生。”她犹豫了片刻,“你不上教堂,是吗?”
“现在不上了。我爸爸和妈妈以前常去小教堂,但十六岁之后我确定那不适合我。不仅仅是小教堂,凡是宗教的东西都不适合。”
“你真幸运。”
“什么?”
“这听起来简简单单,无牵无挂。”她见他脸上露出怀疑的神色,“许多人认为宗教是个依靠,其实并非如此。如果你相信上帝,你就要无休无止地面对挑战。他总是催促你做事情,你永远不能放松,好好地过自己的生活。”
“而你还相信他?现在?”
“哦是的,勉勉强强。并非因为这样能帮上什么忙,其实一点也帮不上。”
奥利弗拿起茶壶伸到她这边。莎莉摇摇头。
“我也做梦。”她听见自己说道,“做白日梦,有的时候。真希望不要这样。”
“这是压力的常见副作用。”奥利弗轻轻说道,加满了自己的茶杯,“我们知道压力和暗示感受性存在关联。自打巴甫洛夫以来就弄清楚了这点。压力和看见幻象之间也有联系。如果你给大脑的某些适当的区域一些适当的刺激,你就会产生幻觉。”
“白日梦呢?”
“哦,还有白日梦。”他耸耸肩,无言地向她表明他个人认为幻觉与白日梦之间并没有什么区别,“压力只是另一种刺激因素,它可以在颞叶形成一种脑电波,让你觉得看到了东西。就这么简单,没什么神秘的。”
“没有什么吗?”
他马上表示了歉意。“恐怕我有点唠叨了。别往心里去。我只是反对那些我小时候不得不听的说教。”
“这是道分水岭。”莎莉说,“不管发生了什么,不管结局如何,这是道分水岭。在天堂花园,迈克尔说一切都不会再和从前一样了,他说得没错。以前与以后之间将永远存在一条鸿沟,打破了模式的完整性。”
奥利弗点点头,似乎听懂了她的话。他当然听不懂,不过他这样装装样子也是出于一片好心。莎莉搞不清楚为什么跟他待在一起、向他倾诉时感觉很舒服。如果她像这样与迈克尔谈话,他要么不理不睬,要么急于加入到她所聊的事情中,不管她愿不愿意。
他抬头瞥了一眼窗户,说:“我们开车去汉普斯特公园散散步怎么样?午餐就在那里的小餐厅解决。”
“现在?我不能去。”
“怎么不能?这总比你闷在屋里要好得多。”
“可如果发生了什么——”
“我会告诉马克斯汉姆我们去了哪里,而且我会把手机带着。”“我不知道。我——”
“好了,走动一下对你有好处。今天天气不错。”
她抬起头凝视着窗外。“天气不怎么好。”
“比昨天好。没有下雨,风也不刮了。”
“那也说不上好。”
他笑了,表情一下子生动起来。“好吧。不过我还是认为我们该出去走走。”
她耸耸肩,突然对这场谈话感到很厌倦。让步不是什么难事,而且与其独自一人不如跟在奥利弗身边更安全。她的准备时间比平常要长得多。一切都让她心烦意乱——不仅仅是露茜失踪,还有那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包里的钱她数了两次,却仍然记不住到底有多少。她对着两件毛线衫犹豫不决,不知道该穿哪件,之后才回过神来发现这根本不要紧,不管穿哪件,外套都会把它遮住。无论如何,她要避免引起别人的注意。
莎莉终于宣布准备好了,但并非她感到已经整理妥当,而是她不想再让奥利弗等下去了。他分开两辆亲密接触的车,用雪铁龙带着她朝希思区驶去。他们将车停在米尔菲尔德巷,从海格特池塘向南边的国会山走去。
路上行人稀稀落落,都步履匆匆,天气还没暖和到适合街头漫步的程度。莎莉警惕地望着人们从身旁经过,随时准备应对恶意行为,随时准备把他们归为与自己不同的人群。在一个连小孩都偷的世界,一切皆有可能。
她紧走几步,靠近奥利弗,一半是因为这片覆盖着绿色植物的荒地让她心惊胆战,一半是因为她担心他的手机响了他们却没听到。起初他们俩都没讲话,然后奥利弗说了点什么,她没听清,只好叫他重复一遍。
“我今天早上收到了一封信,是莎伦写来的,她在和别人约会了。”
“你很在意吗?”莎莉听见自己说道。
“我放下了心中的一块石头。我以为分开时我们俩都感到很内疚,内疚是因为婚姻没有维系住。但如果她找到了别人,那就意味着婚姻并不是那种永远无法挽回的错误。”
就像小孩的死亡。
“一旦你找到了别人,一切问题就都解决了。”
“理论上是这样的。能够重新开始,能够有第二次机会固然是好的,不过我估计你不会释怀的。”
“为什么?”
“难道婚姻不就意味着天长地久吗?”
“是的。不过你非常清楚,即使虔诚的基督徒也会离婚的。”
“甚至牧师?”
这个问题令她吃了一惊。奥利弗的意思——更确切地说是他话中可能的含义——刺穿了莎莉脑中痛苦和恐惧的迷雾。“现如今,甚至圣公会的牧师也说离就离。他们的主教可能会不高兴,但要发生的还是会发生。”
她抬头瞥了一眼他的脸,看到的神情基本上没有引起她的不快。他微笑着,低头望着她。这个时候他们竟然在谈论这种话题,她竟然有心思想这些东西,真是既怪异又不合时宜。愿您的旨意奉行在人间。沉沦在你自己那杂乱如麻的生活中是再容易不过的了。你必须坚守承诺,稳如磐石,然后寄望于它们不会让海浪把你卷走。
“莎莉,”奥利弗说,“你有没有——”
“你介意我们现在回英克曼街吗?”她打断道。
“怎么了?”
恐惧如潮水般涌了回来。奥利弗居高临下地逼视着她,神色木然,五官突然变得恐怖起来,扭曲成滴水嘴的样子。她记得在博克拉克街那座可怕的小教堂里,她感觉大卫·拜菲尔德的面容看起来也像滴水嘴。大卫年轻时肯定是个性感的男人。她的防线被摧毁了,她意识到,她无比脆弱。
她哆嗦了一下。“我们必须回去,我想有事情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