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需掏空身中的肥肉,
化净物质的皮相,
你就可以发现天使的居所了……
——《一个医生的宗教观》第一部第三十五节
“露茜跟着我非常乖。”安琪儿将露茜后背上的肥皂冲洗干净,“是不是,小宝贝?”
露茜没有吱声。她在浴缸里显得非常小,不停移动的泡沫堆模糊了她的部分身体。她盯着放有两只黄色小鸭子的蓝色塑料船,双腿形成一个三角形的港湾,船在那里面忽上忽下地浮动。她湿漉漉的头发贴在头皮上,犹如打磨过的乌木一样黑亮。
“今天是十二月的第一天。”安琪儿接着说道,同时用海绵轻快地擦洗着她的背部,“你知道吗?如果你在这个月的第一天念‘小白兔’,并在心里许个愿望,那么这个愿望就会实现。嗯,有人是这么说的。”
艾迪感觉露茜的嘴唇似乎动了一下,也许她是在默念“小白兔”,然后许了个愿望。我要妈咪。她已经三十六个小时没吃什么东西了,这在她的神态上也开始显现出来。艾迪注意到,小孩子对这种变化的反应非常快。现在是星期天的早上,与上周五傍晚相比,露茜的肩膀看起来更瘦削了,腹部也更扁平。在药力的作用下她无精打采的,而且也许还没从惊吓中恢复过来,否则安琪儿也不会冒险把她从隔音的地下室里带出来洗澡了。
(自从发生了苏琪的那件事后,安琪儿就定下了这样一条规矩。苏琪非常狡猾,她假装听话,直到安琪儿出去拿毛巾,留下她和艾迪单独待在一起。可一等门关上,苏琪就逮着艾迪的手咬了一口,接着像一列火车一样放声嘶叫。此后安琪儿定时给他们的小客人喝异丙嗪糖浆,让她一直昏昏欲睡,这样省心了不少。如果小客人出现了严重抑郁症状,安琪儿就用原本开给艾迪母亲的安定给她吃,稳定她的情绪。)
“小姑娘真乖。现在站起来,安琪儿给你擦干。”在安琪儿的帮助下,露茜挣扎着站了起来。水和泡沫从她的身体上滴落。艾迪盯着她闪闪发亮的粉红色皮肤和双腿之间的缝隙。
“艾迪叔叔把毛巾拿过来。”
他赶紧递过去。安琪儿的语气明显带着一丝恼怒,也许是太累的缘故。他注意到她双眼下面发黑。他知道她昨天傍晚出去了,直到午夜之后才回来。趁她不在,艾迪试着推了推地下室的门,结果发现被锁上了。
安琪儿用那条从散热器上取下来的粉红色大毛巾暖暖地裹住露茜的身体,然后把她抱出浴缸放在她膝上。在艾迪看来她们构成了一幅美丽的图画,拉斐尔前派画家笔下的圣母玛利亚与孩子:安琪儿身穿白色长袍,散发着闪亮光泽的秀发自由飘动;瘦小、分不清性别的露茜包在毛巾里,坐在安琪儿腿上,被她的双臂拥住。艾迪别转目光。他今天早上头痛,而且喉咙发干。
他们买给露茜的衣服摆在椅子上。其中一件是罗兰爱思牌的深绿色套装,领子上镶着白色的花边,正面有装饰性褶皱,腰两侧各有一根带子,在背部打成一个蝴蝶结。安琪儿喜欢她的小姑娘看起来就是小姑娘的样子。有次她对艾迪说,男孩子是男孩子,女孩子是女孩子,把男孩子打扮成女孩子或者把女孩子打扮成男孩子都很愚蠢别扭。
“也许露茜穿好衣服后想跟我玩玩游戏。”艾迪提议。
小姑娘瞥了他一眼,额头上挤出一道皱纹。
“她也许想看你知道的那个东西?”
“什么?”安琪儿问。
艾迪掩住嘴,弯腰凑到她耳边低声道:“魔术玩具。”
那是他昨天上午买的,现在他非常渴望看到露茜的反应。小孩子都喜欢礼物,他们经常以令人开心的方式表达感激之情。
安琪儿轻柔地抚摸着露茜的头发。“我看还是改天吧。露茜累了。是不是,我的小宝贝?”
露茜抬头望着她,快速眨动的眼睛从明亮变得黯淡下来。“我要回家。我要妈咪。我——”
“妈咪和爹地得离开一段时间,不会很久。我告诉过你了,他们叫我照看你。”
额头上的皱纹更深了。艾迪猜,对露茜来说,安琪儿斩钉截铁的答复是惶惑和焦虑当中唯一确定无疑的一点。
“好了,好了,宝贝儿,开心地笑一个给我们看。我们不喜欢住在忧愁街的孩子,是吧?”
“也许……如果我们玩个游戏,露茜就不会去想那个事了。”艾迪取下眼镜,用毛巾角擦拭镜片,“分散她的注意力。”
“不行。”安琪儿拿起小背心,“露茜的身体现在还不够好,不适合玩那个。我们把这里收拾完之后,我要去给她弄杯好喝的,然后让她坐在我的膝上,读好听的故事给她听。”
艾迪惊恐地发觉自己眼中充满了泪水。太不公平了。“可我们一直对其他——”
安琪儿咳嗽一声,阻止他继续说下去。绝对不要让一个小姑娘知道曾经还有其他的女孩,这是她定下的规矩之一。不过艾迪看着她的时候惊讶地发现她脸上洋溢着笑意。
“露茜跟其他的不同。”她正视着艾迪的眼睛说道,“我们俩心心相通,她和我。”她的嘴唇蜻蜓点水般吻了下露茜的额头,“是不是,我的宝贝儿?”
我呢?
艾迪没再吱声。过了一会儿,安琪儿叫他下去热点牛奶并打开暖气。他下楼去了,嫉妒在他心里疯狂而又无力地翻滚着,犹如挂在空挡的引擎,即使猛踩油门也动弹不得。他承认,她们俩构成了如此动人的一幅图画,天使与小孩,美丽得令人痛苦。
他调好中央暖气系统的温度,将牛奶放到炉子上。头更痛了。他盯着平底锅,盯着那一个个冒出的白圈,视线逐渐模糊起来。
圣母玛利亚与孩子,在神圣家庭中两个人相依相偎。可怜的老约瑟永远被晾在一旁,甚至连家庭生活中惯常的亲缘关系也被否定了。母亲和孩子自成一体,自给自足,拒斥他者。玛利亚和圣婴耶稣,莫大那和新生王,主的侍女和幼年基督。
第三者的位置在哪里?桌旁热闹场景中某个不显眼的地方。或者牵着头小毛驴。跟客栈老板砍价。掏腰包是无疑的。送信、跑腿兼当饭票。没人为老约瑟的遭遇抱过不平。没人在乎。他们干吗要在乎?他不算在内。
我呢?
在艾迪看来,他天生是千年老三的命。以他的父母为例。他们也许并不喜欢对方,但他们有共同的需求,两人把艾迪排斥在外。甚至在允许艾迪加入拍摄中的时候,斯坦利的兴趣也永远都集中在小女孩身上,而小女孩对斯坦利的关注永远超过对艾迪的关注。他们把他视为家具摆设,重要性连那张散发着陈腐气味的老扶手椅都不如。
斯坦利死了之后,这种状况还在持续。他母亲没过多久就决定找个房客来住。其实他们继续独自住在罗星顿路也行,并不差那几个房租钱,塞尔玛从帕拉丁领取的遗孀抚恤金、她的政府养老金,加上艾迪从社保司拿到的救助金完全可以让他们对付着过日子。他们可能要节俭度日,但只养活他们两个那是一点问题都没有。可偏不。他母亲要别人不要他。她找到了安琪儿,好笑就好笑在这里,安琪儿更喜欢艾迪,至少有一段时间如此。
只有艾莉森和安琪儿曾经重视过他。可是艾莉森已远走他方,现在安琪儿有了露茜,也不再需要他了。究竟是什么让露茜这么特别呢?
艾迪瞪大了眼睛。牛奶在向上隆起,表面满是凹痕和疙瘩,跟月球表面似的。一个白色的气泡挤到了锅沿。沸腾的牛奶噼噼啪啪地冒着小泡。他赶忙握住锅的把手,一股焦糊味在空气中弥漫。
都怪你。
妈咪、妈妈、姆妈、母亲、塞尔玛。艾迪不记得直呼过他母亲的名字,当面没有过。
塞尔玛的身后事均由安琪儿一手操办。艾迪不得不承认她创造了奇迹。母亲去世的那个早晨,他终于拖着沉甸甸的身体走到楼下,坐在厨房的餐桌旁,塞尔玛的领地中心,然后头枕在双臂上。宿醉未消的他极不舒服,脑子不愿活动,一动就头疼得厉害。
他听见安琪儿从楼上下来进了房间,他闻到了她的香水味,听见水龙头哗哗的水声。
“艾迪,请坐起来。”
他无力地坐好。
她把一杯水放到他面前。“多喝水。”她递给他一袋已撕开的阿卡-赛尔特扎制剂,免去了他的麻烦。“如果感到恶心,别害怕,往往吐出来就舒服了。”
他把药片一颗颗丢进水里,望着泡泡突突地冒起来。“她怎么了?”
“我估计是心脏病,正如她所预料的那样。”
“什么?”
“你知道她心脏不好吧?”
一阵新的痛楚刺入艾迪疼痛难忍的脑袋。“她从来没告诉过我。”
“也许她不想让你担心,要不然就是她以为你早猜到了。”
“可我怎么猜得出来?”艾迪失声痛哭。
“你以为她干吗要戒烟?当然是遵从医嘱。还有她吃的那些药片,更别提她喷——你从来没注意到她呼吸急促吗?”
“可她那样子已经好多年了。没那么严重,也许,可——”
“而且有时候她脸色煞白?我一看就知道是心脏出了毛病。现在喝掉它。”
他端起那杯混合物一饮而尽。虽一度觉得必须冲到洗涤槽那里去,但那一刻很快就过去了。
“很遗憾她没有改变饮食,加强锻炼。”安琪儿继续说道,“不过话又说回来,老年人旧习难改,是吧?”
“我要是……我要是早点知道就好了。”
“怎么了?难道你有办法?给她一副新的冠状动脉?”
他试图把脑中那个躺在楼上主卧床上的人驱赶出来。塞尔玛的个子从来没有高大过,死后身形愈发萎缩了。他瞥了一眼正在煮咖啡的安琪儿。她在这里相当自在,他在心里寻思,就像这里是她自己的厨房一样。
“昨晚发生了什么事?”
她转过身来,手中拿着汤匙。“你忘了吗?这也没什么可奇怪的。你喝酒后的反应非常大,是吧?我不知道你酒量那么小。”
他记起了SOHO区的地下餐馆。他们俩的交谈片段重返心头。丝绸领带,蓝底绿条纹。自己扶着闪亮的汽车前盖呕吐。安琪儿的眸子里跃动的烛火。她掌心里的三颗白色药片。
“你昨晚看到我妈妈了吗?”
“没有。”
“那我们回来后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事也没发生。我想她肯定睡着了。我把你扶上楼,给你吃了些阿司匹林。你很快就入睡了,于是我帮你盖好被子,然后自己也去睡了。”
“你肯定?”
安琪儿盯着他。“我没有撒谎的习惯,艾迪。”
他垂下眼睛。“对不起。”
“没关系。我理解。父母去世总是令人难过的,做事也会失去理性。”
她停下来,往一个艾迪以前从没见过的咖啡壶里倒水。他吸了吸鼻子。正宗的咖啡,这意味着那是安琪儿的,他母亲只喜欢速溶咖啡。
过了一会儿,安琪儿字斟句酌地低声说道:“我们昨晚在外面吃得很开心,你妈妈在我们回来时已经睡着了。我们上床睡觉。我今天早上起床后惊讶地发现你妈妈没有在我之前起来。于是我去敲她的房门看她是不是安然无恙,见没有应答我就进去了,结果发现她那个样子,真可怜。我确定她已过世后,就叫醒你并给医生打了电话。”
艾迪摸了摸脸上的胡须,感觉像团乱麻。“什么时候走的?”
“谁知道呢……也许我们回来时她已经不在了。今天早上她冰凉冰凉的。”
“你看会不会……”
“什么?”
“也许与昨天发生的事有关?”
“别傻了,艾迪。”安琪儿双手撑在桌子上,居高临下地盯着他,她的脸沉静而美丽,“不要老胡思乱想。”
“要是我跟她在一起,和她说话——”
“那一点用也没有。没准会使她的心情变得更烦乱。”
“可——”
“她任何时候都有可能死去。还有别忘了,人们往往在心理上把亲人去世怪罪到自己头上。”
“我们要不要向医生说明?她……心情烦乱的事,我是指……”
“为什么要?那究竟有什么意义?完全不相干。”安琪儿转身去倒咖啡,“说实话,我认为最好不要提,那么做只会把事情弄复杂。”
接着,举办完塞尔玛的葬礼之后,艾迪连连做梦,一直持续到来年夏天。(非常奇怪,尚塔尔到来后梦就戛然而止了。)梦境都非常相似,同一个故事不同部分的不同版本。
简单来说,就是塞尔玛躺在单人床上,她瘦小的身体盖在羽绒被和毯子下面,几乎看不见。艾迪的灵魂贴着门内的天花板,他瞧不见母亲的脸。她的脑袋很重,深陷在两个柔软的枕头里。枕头两侧翘起来,犹如那张看不见的脸长了对厚厚的白角。
房间里有时黑漆漆,有时雾蒙蒙,有时是艾迪忘了戴眼镜。是不是从斯坦利的床上又拿了一个枕头按在其他枕头上面?接着会怎样?是因为床上用品的重压和她本来就虚弱无力才导致几乎看不出身体在抽搐的吗?
由于这一系列梦都模糊难辨,什么都无法确切地知道,因此更多的问题来了。塞尔玛有没有机会反抗压在她身上、令人窒息的重量?她喊了吗?几乎可以肯定,即使喊了,那些话也会被闷在枕头里。而且在这个沉寂的房间里,哪怕有任何声音漏出来,又有谁会听到呢?谁?除艾迪之外……
没人对塞尔玛之死刨根究底。塞尔玛的医生毫不迟疑地在死因医学证明书上签了名。他的病人是个有心脏病史的老寡妇,不到一周前他还见过她。据她的儿子和房客描述,在死亡前一天她曾说胸口疼。当晚她的心脏放弃了力量悬殊的搏斗。他见到遗体时,她仍握着硝化甘油喷剂,这表明发作时也许她已经醒过来了。
“走得很突然,”医生告诉艾迪,“任何时候都有可能发生。我估计她没有感受到多大的痛苦就过去了。还不算糟,从各方面来看——搁在我身上我也不介意。”
塞尔玛走了之后,罗星顿路二十九号就换了个模样。葬礼结束后的第二天早上,安琪儿和艾迪徜徉在各个房间里,心里默默盘算着,对突然展现的可能性感到异常兴奋。在艾迪看来,塞尔玛的离世产生了神奇的效果:房间变得更敞亮了;宽大的主卧,失去了主人的庇护后,许多家具变得破旧多余;他和安琪儿踩在楼梯上的足音清脆洪亮。
“我想我可以把这里派上用场。”查看地下室的时候,安琪儿说道。
“为什么?”艾迪瞥了一眼天花板,“楼上的房间都是我们的了。”
“这是给我的一块地方。”她拍了拍他的手臂,“别误会,我只不过是有时候想独自待一会儿。我是个非常孤僻的人。”
“你可以用后面的卧室。”
“太小了。”安琪儿伸开双臂,“我需要空间。没问题吧?”
“哦没有,一点问题也没有。我只是……我只是不太明白你想用来干吗?”
这时传来一阵模糊的叫嚷声,艾迪估计来自地下室隔壁。那里住着一对年轻夫妻,他们俩好比站在一大片狂风呼啸下的田野两侧,双方都把过错怪罪到对面。
“你不嫌这里太吵了吗?”他问。
“做个隔断。这就是答案。不管怎样,做好墙壁的防潮都是很有必要的,瞧那边潮湿的。”
他们一边交谈,她一边慢慢地绕着地下室转了一圈,探头去瞧空无一物的煤房和废弃不用的炊具存放室,望望纸板盒里面有什么东西,伸手摸摸后窗的尘垢——手过之处都非常干净。她还握住把手,推了推那道通往花园、已被锁死的门。最后她在那把老扶手椅旁停下脚步,用纸巾擦了擦上面的灰尘。
“不错。十九世纪晚期的?只是没有善加保护。看看扶手和椅腿上的雕刻,漂亮吧?我想是紫檀的。”
艾迪回想起木材发出的气味和一具温暖的身体紧贴着他的感觉。“我本想把它扔掉呢。”
“绝对不要。我们给它重装一个坐垫,朴素一点的……深红色,也许。”
“这些不会花太多钱吧?”
“我们能应付。”安琪儿微笑着望着他,“我存了一点小钱,算是我捐出来的。当然,我们需要找个人施工。你知道附近有这样的人吗?”
“雷诺兹先生会做。”艾迪想起了詹妮·雷恩,“他住在后头的政府公屋里,那套有天竺葵的房子。”
安琪儿皱了皱鼻子。“他妻子就是那个望鸟的人?”
“他比他妻子好相处,不过他可能已经退休了。”
“我希望找个年纪大一点的,会对工作有自豪感。”
安琪儿认为他们不能操之过急,在塞尔玛去世与联系雷诺兹先生之间应有段适当的间隔——既然这样,那就两个星期吧。她利用这段时间为她的想法制定了详细的计划。她广博的知识和计划的细致程度令艾迪惊奇不已。
“我们在炊具存放室里摆台冰柜,箱体很大的那种。一年左右本就回来了。我们可以尽量把价压低。”
炊具存放室旁边的小煤房她看得尤其仔细,不仅丈量了尺寸,地板、墙壁和天花板都细加检查。那里原本有个开口,可以观察到房子的小前院,但是斯坦利在上面钉了两根木棒,将它封死了。
“这里可以改造成一个舒适的浴室。如果我们给地板和墙壁铺上瓷砖,就不必专门隔出个淋浴间来了。我们可以把喷头安装在墙上。我怀疑有没有空间再装个抽水马桶。”
“我们真的需要吗?”
“那会方便得多。”
终于,艾迪给雷诺兹先生打了电话,问他是否有兴趣来改造地下室。
“我现在不太做了。”雷诺兹先生回答。
“没关系。那你能推荐个人吗?”
“我没说我不做。我愿意练练手,何况是乐于助人的邻居相求。我过去看看怎么样?”
十分钟后雷诺兹先生站在了门口的台阶上。艾迪认识他这么多年来他似乎基本没什么变化。雷诺兹先生的目光像被安琪儿吸住了一样移不开,可他以前并没有遇到过她。他们带他去了地下室。
“我们考虑把它做成个独立的套间。”安琪儿告诉他。
“哦好。”
“要弄的远不止看到的那些。老房子都有类似的毛病,是吧?”
雷诺兹先生应承了下来。后来艾迪意识到,安琪儿说什么雷诺兹先生几乎都会满口答应。很快他们就开始讨论隔音、防潮和重新批荡的问题。安琪儿说租客可能比较吵闹,因此他们决定将天花板也装上隔音材料。他们只是轻描淡写地谈了谈管道安装、布线和装修,两个人都没提钱。雷诺兹先生到来后的几分钟内,他们俩似乎都想当然地认为他会把活接下来。
“你就放心吧,沃顿小姐,我保证把活干得漂漂亮亮的。”
“请叫我安琪拉。”
雷诺兹先生盯着双手换了个话题,建议他们先租个旧料桶。当时以及后来他都对安琪儿以沃顿小姐相称,他这是用客气表达自己的爱意。
多数工作雷诺兹先生都亲自来做,只把电工和管工的活分包了出去。他花了两个多月才干完。这段时间里三个人的友谊日益深厚,虽然仅限于把他们拉到一起的工作关系,但是异常亲密——面窄却情浓。雷诺兹先生每天长时间地卖力干活,而且在提醒之后才向艾迪开具了几张小额发票。余款就用安琪儿毫不吝啬的赞美之词代替了。
“我可能不忍心将这个房间租出去,雷诺兹先生。你把它变成了这样漂亮的小宫殿,我看也许可以用它做我的书房。”
雷诺兹先生咕哝几声,低下头在工具袋里找什么东西。
时间一周周过去,活计也逐渐完工。先是焕然一新的地板,然后是天花板,接着是墙壁。硬木门是定做的,能眺望后花园的长条形双层玻璃窗也是定做的。
“整体效果现在开始显现出来了,是吧?”雷诺兹先生不止一次地问,急于听到安琪儿的赞美。
即使雷诺兹先生对安琪儿和艾迪的关系感到好奇,他也从没把这种好奇显露出来。他几乎可以断言艾迪和安琪儿并非像夫妻那样生活在一起,而安琪儿的举止也不像房客——她的一言一行俨然是这座房子的女主人。艾迪开始怀疑雷诺兹先生没有询问是因为他不想听到答案。雷诺兹先生从没对老婆不忠过,但是从一点一滴的迹象来看,他显然不愿意闷在家里。他喜欢这份活计,能让他免遭雨淋,赚点外快,还可以几乎每天见到安琪儿。
大功告成之后,地下室里很干燥,又像密闭的墓穴一样不通风。音响效果怪怪的,声音听在耳里了无生气。在艾迪看来,隔音材料吞噬、中和了人类声音里的所有情感。
“完美。”安琪儿对雷诺兹先生说。
“如果还需要帮忙,你就说句话。”他的耳朵尖泛红。三人坐在厨房的桌子旁,每人面前一杯茶,艾迪在写另一张支票。“顺便问一句,那些玩偶之家哪儿去了?”
艾迪抬头瞥了他一眼。“我父亲过去常把它们当作慈善抽奖的奖品。”
“这提醒了我。”安琪儿说,“他的一些工具还放在楼下的壁橱里。你用得着它们吗,雷诺兹先生?”
他满脸通红。“嗯……我说不准。”
“去看看吧。我知道艾迪希望它们有个好归宿。”
“我记得那些玩偶之家都是你爸爸做出来的,”雷诺兹先生对艾迪说,“你妈妈和爸爸经常邀请我们家詹妮过来看,她很喜欢。”他轻轻地笑了几声,眼睛和嘴巴四周饱经风霜的皮肤上出现一条条裂缝,“你记得吗?”
“我记得。她经常带着布娃娃来看玩偶之家。”
“确实如此,唉,我都忘了。瞧她现在,要照顾三个孩子和她自己的窝。说到凯文真是丢人。不过呢,恐怕这就是现代人的生活方式。”
“凯文?”安琪儿问。
雷诺兹先生深吸一口气。安琪儿面带笑容望着他。
“凯文,嗯,詹儿的丈夫。嗯,算是丈夫吧。”他犹豫了一下,“虽然大家都不了解,但照我看,他就是个浑蛋。不过他已经走了,少提少生气。”
“非常抱歉。小孩子都不省心,对吧?”
“詹儿怀上第三个的时候他跟一个女人跑了。你能怎么办?顺便说一下,我妻子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事,你们懂的,我肯定。”
“当然。”安琪儿瞥了一眼艾迪,“你和詹妮小时候就是朋友,对吗?”
艾迪点点头。他以前和安琪儿聊到他和詹妮的关系时讲的是一个经过润色的版本,尽管那也并不怎么样。
“你妈妈和爸爸对她非常好。”雷诺兹先生继续说道,显然没有讽刺之意,“而且也不单单是她,他们说。也许他们希望你有个小妹妹,对吧?”
“非常有可能。”艾迪同意道。
“他还拍了一些可爱的照片。”这名小个子建筑工人说,依然漫步在记忆的长廊里,“他送给了我们一张詹妮的,蜷缩在一张大扶手椅里,表情就跟黄油含在嘴里化不开一样。我们给它配了个相框,现在还放在陈列柜里。”
“照片?”安琪儿问,头转向艾迪,“我不知道你父亲喜欢摄影。”
艾迪将支票推到雷诺兹先生面前。“给你。”
“有没有保留一部分?”安琪儿不偏不倚地笑望着两个男人,“我喜欢看照片。”
安琪儿巨细靡遗地向艾迪追问他的过去,这让他感到受宠若惊,因为以前从没有人这么做过。类似的问题时不时被提出来,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艾迪发现对安琪儿倾诉过他遭遇到的麻烦和不公后,心里的负担减轻了不少。他向安琪儿提到了这一现象。
“这没什么新鲜的,艾迪。这就是为什么那么多人发现心理疗法具有魅力的原因,这就是为什么告解在天主教那么流行的原因。”
自从父亲死后,艾迪就一直把幸免于难的照片放在床底下的一个手提箱里锁好。安琪儿连哄带劝地说服他把它们拿出来给她看。他们坐在厨房的餐桌旁,他把相簿从手提箱中一本本拎出来。照片散发出过往的气息,倦怠而陈腐。
“真漂亮,”安琪儿看到第一张裸照时叹道,“摄影技术相当有水准。”
最终她全看了个遍,甚至包括那些艾迪也参与其中的照片,甚至包括那张艾莉森的照片。
真是个小淘气!
“那个是雷诺兹先生的女儿。”艾迪说,伸手指着另一张照片,急于把安琪儿的注意力从艾莉森身上引开。
安琪儿瞥了一眼詹妮·雷恩。“不如这个人上镜。”她用长长的指甲敲了敲艾莉森的那张照片,“她叫什么名字?”
艾迪告诉了她。安琪儿拍拍他的手,说这个年龄的小孩太可爱了。
“有些人不喜欢那种游戏。”艾迪停顿片刻,“小孩子的那种。”
“可笑。小孩子需要关爱和安全感,仅此而已。小孩子喜欢和成人玩游戏。成长就是这么回事。”
艾迪松了口气,心里热乎乎的。无论当时还是后来,他对安琪儿所展现出的同情心和通情达理都非常吃惊。他甚至连自己在戴尔·格鲁夫综合中学蒙羞的经历也告诉了她。在她的诱哄下,他把曼迪和希安的所作所为交代得清清楚楚。她激烈的反应吓了他一跳。她紧抿双唇,咬紧牙关,皮肤上露出深深的皱褶。
“我们不需要那种人,她们简直就是畜牲。”
“可你能拿她们怎么办呢?你总不能把她们杀死吧?”
安琪儿拱起她整齐洁净的眉毛。“我认为如果她们触犯了某些律法就得有人来处死她们。只要制度合理公正,死罪也无可非议。至于其他人,我们为什么不把他们关进劳改营?我们可以根据他们付出的劳动规定他们能得到的食物量和其他特别的恩典。如此一来,他们对社会至少不会全然是个负担。你得承认,这样处置要公平得多。”
“我估计是这样的。”
“这个没什么估计不估计的,你必须现实点。”安琪儿的表情恢复了平静,“一个人总得利用其他人——当然朋友另当别论,否则他们就会疯狂地利用你。利用他人的方式显然应努力做到具有建设性,但是恻隐之心一点用也没有。他们只会乘虚而入,就像曼迪和希安那样。从长远看,一开始就采取强硬的态度更有好处。”
安琪儿把她的小宫殿摆弄得像是卧室兼起居室。她和艾迪把原先斯坦利睡的床搬下来,靠墙安置在长窗对面。重新装过坐垫的维多利亚扶手椅安放在窗边,一旁是安琪儿在一家古董店淘到的六角桌。她在地板上零星地铺了几块来自土耳其的地毯,鲜艳的几何图案很抢眼。白色的墙壁上没有挂画,维持朴素的样子。
艾迪仅在受到邀请时才去地下室。新浴室心照不宣地专门留给安琪儿使用。如果他需要从放在前炊具存放室的大冰柜里拿东西,也总是由安琪儿代劳。
“我知道东西放在哪里,”她解释道,“物品我都归整好了,我不想让你弄乱。”
她买了台小型微波炉,摆在冰柜上方的搁板上。
“放到厨房里不是更方便吗?”艾迪问。
“太占地方了。另外,我主要用它来解冻。而且放在下面我想热点吃的时比较方便。”
尽管有床,安琪儿平常也不在地下室里睡,而是在楼上塞尔玛的老房间。艾迪父母的衣橱放不下她的衣服,于是她叫雷诺兹先生在主卧靠墙新安装了一个柜门嵌有镜子的衣橱。
五月初的一个早上,雷诺兹先生还在楼上忙活的时候,门铃响了。艾迪前去开了门。雷诺兹太太站在台阶上,双手紧紧握着手提包的带子。她盯着艾迪看了一会儿,厚重的镜片后面是双明亮的褐色眼睛,鼻子短而略微上翘,小嘴唇犹如肛门四周皱缩的皮肤。
“我想跟我丈夫说句话,有劳了。”
艾迪喊来雷诺兹先生后回到厨房,解脱似的关上了门。冬季的几个月里,他在厨房洗碗的时候透过窗户,透过纵横交错、光秃秃的树枝,偶尔会瞥见雷诺兹太太拿着双筒望远镜站在公寓的阳台上。雷诺兹先生向安琪儿详细讲述了他如何给他妻子新买了一个功能更强大的望远镜当作生日礼物,令她喜出望外。
厨房的门被敲了一下,雷诺兹先生从门缝挤入厨房。
“对不起……发生了点状况,我得马上离开。我过一会儿再给你打电话好吗?”他的神态没有一丝异常。重点不在于他说了什么,而是他说话时的神态。他的声音颤抖,呼吸急促,听起来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
艾迪站起来。“你没事吧?”他知道安琪儿想知道雷诺兹先生提早离开的原因。
“是我家詹妮。”雷诺兹先生答道,倒退着出了厨房,像是从王公贵族面前告退一样,“出了意外。”
可怜的詹妮·雷恩。有谁比艾迪更清楚人生模式的循环往复呢?有时候他会记起他的父亲,想知道他年轻时有过什么遭遇。还有他父亲的父亲,父亲的父亲的父亲,依次后推几个世纪,再远溯至人类诞生,想想都令人头晕。
即使在孩提时代,詹妮·雷恩就已被打上了失败的标签。肥胖、笨拙且极其渴望得到爱,她的羞怯犹如一个沉重的手提箱,捆绑在腰部随她四处走动。艾迪后来从雷诺兹先生那里得知,她的孩子已被送入福利院抚养。而且生了第三个小孩后,詹妮·雷恩得了产后抑郁症,此后一直没有真正好转。
她住在哈克尼一栋公屋大楼的十四层。她父亲给安琪儿的衣橱安装最后几个部件的那天早上,她拿着一篮子洗好的衣物来到了阳台上。她没有把衣物挂出去,而是趴在齐腰高的围墙上盯着地面看。然后……据附近大楼上一名透过窗户瞧见但无力阻拦的目击者讲述,她先是抬起一条腿,接着又抬起另一条,笨拙地翻身越过围墙。
有意寻死往往死不成。尽管她是头部向下俯冲的,但中途被一棵树阻挡了一下。她伤得不轻——头盖骨严重破裂,还断了好几根骨头,但不幸的是她依然活了下来。一周后,雷诺兹先生回到了罗星顿路二十九号,来完成衣橱的组装。
“詹儿处于昏迷中,也许永远醒不过来了。就算醒了,也很可能有脑损伤。”
安琪儿拍了拍他的手,说他们对此感到非常、非常遗憾,她和艾迪往医院送了花。
“雷诺兹太太怎么样?”
“她很难过,医院的牧师非常好。”这次打击令雷诺兹先生的话少了许多,讲什么都一顿一顿的,“当然,我们并非经常去做礼拜的人,做什么事都要看场合。”
“你确定要继续做这个衣橱吗?”安琪儿问,“我有把握我们可以找到其他人把它做完。你一定有许多事要处理,我们非常理解。”
“我情愿忙一点,但不管怎样,还是要谢谢你。”
六月中旬,距离詹妮·雷恩坠楼大约六个星期,第一个小姑娘来到了罗星顿路二十九号。
尚塔尔的父亲是一名投资分析师,母亲是法国人。一家人住在骑士桥,距离哈罗德仅一箭之遥。尚塔尔排行老三,她父母对她不够关心,情愿顾保姆和换工来照顾她。安琪儿第一次注意到她,是在为尚塔尔的一个校友举办的生日派对上。当时正好轮到安琪儿给这个校友的妹妹当保姆。
虽然经常受到诱惑,但安琪儿从不敢轻举妄动。“只有傻瓜才会无谓地冒险。”他们给尚塔尔准备地下室时她告诉艾迪,“被抓的也是那些人。”
尚塔尔的父亲是黑人,她也遗传了他的肤色。(安琪儿讨厌塞尔玛那样的种族主义者。)他们给她穿白衣服,这使她黑色的皮肤更为显眼。艾迪和她玩游戏时她常常发出咯咯的笑声。安琪儿偶尔会扮演——用艾迪的话来说——女司仪。但是他感觉安琪尔并不怎么喜欢这些游戏。
人类就是矛盾的统一体。虽然安琪儿擅长照看小孩,并且有许多手段让小孩乖乖听她的话,但她好像依旧不喜欢跟他们玩。
艾迪度过了两周又三天的美好时光。一天早上,他醒来时发现安琪儿站在床边。她端了杯茶给他,这是少有的待遇。他坐起来向她表示感谢,心思早已跑到今天要做的开心事上了。
“艾迪。”安琪儿站在床边,摆弄着她长袍上的结,“尚塔尔走了。”
“去哪儿了?怎么了?”
“没事,别担心。只是我昨晚送她回家了,回到她的妈咪和爹地身边。”
他盯着她。“为什么瞒着我?”
“因为我知道你会伤心。我知道你不愿意跟她说再见。”她停顿了片刻,“而且她会不想离开你的。”
艾迪感到自己的眼中噙满了泪水。“她可以和我们待在一起的。”
“不,她不能,不能永远待在一起。随着她慢慢地长大,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困难。”
艾迪扭脸对着墙壁,一言不发。
“好好想想。”
艾迪抽了抽鼻子。这时他想到了一个问题。“要是她把我们的事告诉了她的父母,他们又告诉了警察,该怎么办?”
“她能说出什么来呢?她只见过我们的脸,不知道这座房子在什么地方,外头什么样也不清楚。她只看到了地下室。另外,警察不会下太大的力气追查的。尚塔尔回家了,安然无恙、毫发未伤,是吧?”
“我还是希望可以道个别。”
“你这样想也算合情合理,但是我们不愿意看到临睡前流泪的画面,对吧?”
“也许她可以再来跟我们待一阵?”
安琪儿坐到床沿上。“不行,那不是个好主意。但是也许,我们可以找其他的小孩过来。”
“谁?”
“我还不知道,但住在骑士桥的不行。警察会找出模式的,你知道。他们会试图确定事件再次发生的特征。”
为了凯蒂,他们远赴诺丁汉,并在那里租了套公寓,一住就是三个月。凯蒂是意外怀孕的结果,她一逮住机会就从养父母家逃了出来,在街头到处流浪,进出于各家商店。
“寻找爱,”安琪儿评论道,“真是太可怜了。”
苏琪,他们的第三个小姑娘,鼻子上有个饰钉,一只耳朵上悬挂着晃来晃去的十字架。她是在迪恩森林扎营住宿的游客之一。安琪儿说她妈妈是个瘾君子。苏琪满身臭气,他们第一次给她洗澡时浴缸里的水几乎成了黑色。(就是在这个时候,苏琪咬了艾迪的手,并且发出火车一样的尖叫。)
“有些父母没资格照料孩子,”安琪儿经常这么说,“他们需要得到教训。”
这个观点她一说再说,频率如此之高,方式如此之多,语气如此强烈,艾迪觉得这最终也许会成为模式的一部分,尽管警察找寻不到。
十二月的第一天,星期日,露茜洗完澡后,安琪儿用早上剩下的时间在地下室里读故事给她听,至少安琪儿声称自己是这么做的。艾迪既伤心又愤怒。安琪儿从来没表现出这么强的控制欲,她和艾迪一直都是分享欢乐的。
更糟的是,他搞不清楚安琪儿在下面真正做了什么。隔音设备使偷听成为不可能。过了一会儿,艾迪打开后门的锁,进了花园。
今天气温又降了许多。潮湿阴冷的空气令他喉咙发痛。他顾不上去拿外套,蹑手蹑脚地朝地下室的双层玻璃长窗走去。正如他所担心的那样,窗帘拉上了。失望之下他泪水盈眶。皮肤滚烫滚烫的,他将额头贴在冷冷的玻璃上。
此举拉近了他的头与窗户的距离。窗框和窗帘之间有道半英寸的缝隙。
他大气不敢出,跪在水泥路上,透过缝隙朝里瞧去。刚开始,除了地毯和空荡荡的白墙他什么也没看到。他换了个位置,部分维多利亚扶手椅映入视野,露茜坐在上面。他只能看见她的双脚和脚踝,还有米老鼠拖鞋和淡绿色紧身裤从座椅上伸出来。她一动不动。他怀疑她可能睡着了,洗澡时她看起来就很累了,也许是吃了药的缘故。
这时安琪儿进入了视线,她仍穿着白色长袍。她的脖子上裹着一条紫色长围巾,状如末端饰有流苏、闪闪发亮的宽缎带。她双目紧闭,嘴唇翕动。在艾迪的注视下,她的双臂伸向天花板。艾迪舔了舔发干的嘴唇,他透过缝隙所能见到的景象,地下室里的那块横截面,似乎超脱于现实之外,像是梦里的场景。
安琪儿离开了视野。艾迪惊慌起来。她也许瞧见了他在窗边。不一会儿后门就会打开,她会把正在偷窥的他抓个正着。我只是出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他迅速直起腰,朝四周瞄了一下。花园尽头和卡弗里面的树在风的吹动下不停摇曳,叶子已然落光的树枝构成了一个黑色窗花格,透过间隙他瞥见雷诺兹太太站在她家阳台上。艾迪颤抖着往屋里走去。
雷诺兹太太窥视我,我窥视安琪儿。谁窥视着雷诺兹太太呢?肯定是上帝。
艾迪吃吃地笑出声来,想象着上帝在天空中的某个有利位置,用双筒望远镜追踪雷诺兹太太的一举一动。据雷诺兹先生称,自从詹妮·雷恩跳楼昏迷不醒后,他妻子就成了重生的基督徒。
“这对她是个安慰,”雷诺兹先生说,“说实话我并不喜欢,不过没关系。”
艾迪推开后门进屋去了。厨房的温暖将他团团围住,但他还是忍不住发抖。他步入走廊,地下室的门依然关着。他把耳朵紧贴在一块板条上,可是只听见了自己的呼吸,响声似乎大得出奇。
他靠着栏杆爬上楼,在浴室的柜橱里翻找,终于找出了温度计。他别扭地一屁股坐在浴缸边上测体温。不公平。为什么她不让我进地下室?他从嘴里取出温度计。他的体温超过了一百零二华氏度。奇怪的是他为这个结果感到很自豪。他真的病了,理应得到特殊照顾。
他在橱柜里找到扑热息痛,从瓶子里拿出两片,放入嘴里将它们咬成两半。他往一个孩提时就在用的绿色广口塑料杯里倒水,水流出来的样子让他看得入了神,以至于任由水溢出杯沿,顺着他的手指滑落。他终于吞下药片,回到卧室躺下了。
他一阵热一阵冷,躺在羽绒被下,一件衣服也没脱。他心想要是安琪儿和露茜能给他拿热水袋和冷饮该有多好。她们可以陪他坐一会儿,兴许安琪儿还会读个故事。没人关心我。他凝视着多年前他父亲送给母亲的那张小女孩的画。非常好,斯坦利,如果你喜欢这种东西的话。过了一小会儿,他听见父母在说话。从宽敞的主卧传来沉闷的声音。也许他们根本没有死——也许他们现在正窥视着他。
艾迪时梦时醒。下午快三点的时候他醒过来,感到嘴巴发干,满身是汗。他挣扎着下了床,摇摇晃晃地站在卧室里哆嗦个不停。
我要喝茶,一杯茶。
他找到眼镜,慢慢下了楼,惊异地听到厨房里传来说话的声音。他推开门。露茜坐在桌旁吃着煮熟的鸡蛋。安琪儿换上了牛仔裤和运动衫,头发绑成了一条马尾辫。艾迪步履蹒跚走进厨房,听见露茜说:“妈咪总是把我的面包切成一片一片的,可爹地就不会。”
她一见到艾迪就住了口。安琪儿和露茜盯着艾迪。两人成伴,三人不欢。
“你们在厨房做什么?”艾迪质问道,嗓音都尖了,“这违反了规定。”
“规定又不是一成不变的,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安琪儿抚摸着露茜黑色的头发,“这是特殊的小情况。”
“可她们从没来过厨房。”
“够了,艾迪。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他心中乱了分寸,只是呆呆地盯着她。
“成哑巴了?”
“你怎么知道我病了?”
“你该去照照镜子看你成什么样了。”安琪儿答道,话中并无恶意。
“我觉得是流感。”
“我表示怀疑,可能是感染了病毒。你要吃扑热息痛,还有多喝水。”
艾迪在桌旁坐下来。露茜望着他,汤匙举在嘴边不远处,令他高兴的是,她露出了笑容。
“把蛋吃完,亲爱的,”安琪儿说,“快冷掉了。”
“我不想吃了。”
“胡说。你的小肚子需要食物。还有别忘了喝利宾纳。”露茜将汤匙丢到桌上。“可我吃饱了。”
“快点!吃掉。”
“我饱了。”
“你得照我说的去做,露茜。你必须吃完盘子里的东西。”
“我吃饱了妈咪就不会强迫我。”露茜眼泪汪汪,但她的声音很大,听起来更像是生气而非害怕,“我要妈咪。”
“我们不喜欢坏脾气小姐。”安琪儿宣布。
艾迪大笑起来。平时他是不敢笑的,但现在大家都越界了。无论如何,他依旧不能完全确定这一切都是真的。也许不过是场梦,他任何时候都有可能醒来,看见父亲送给母亲的那张小姑娘的画挂在门旁的墙壁上。那个小姑娘长得很像露茜。
“你真的不会正常了,艾迪。”安琪儿步入走廊,“我要量一下你的体温。”她脚步轻快地上了楼梯。
露茜挥动右臂,使劲儿把面包推开。盘子撞到了塑料杯,杯子滚至桌缘。利宾纳泼了一地。
艾迪和露茜面面相觑。然后露茜滑下椅子,朝门口跑去——不是通往走廊的门,而是通往花园的门。艾迪知道他应该有所行动,如果这不是梦的话。可他没把握自己能站起来。不过也没关系,有小姑娘跟他们住在一起时他们都会把后门锁好。
他望着露茜扭动门把手,望着门被推开,一股冷气扑面而来。在露茜跑进花园的那一刻,他才意识到她真的出去了。他也明白这是他的错——是他打开门锁的。到外面透过地下室的窗户窥视安琪儿和露茜时打开的,而瞧见阳台上的雷诺兹太太令他在回来后忘了重新把门锁上。安琪儿会责怪他的,这不公平,要怪只能怪雷诺兹太太。他站起来,手撑在桌子上。
安琪儿吓了他一跳。她从走廊冲入厨房,跑出后门,马尾辫在她背后跳动。艾迪听见啪的一声,犹如炸开的爆竹。又是啪的一声,然后是耐人寻味的沉默。暴风雨前的宁静。他无力地跌坐在椅子上。
露茜哭了起来,这倒让人松了口气。撕心裂肺的呜咽,近乎歇斯底里。安琪儿拖着她返回屋内,一脚把门踢上,转动钥匙锁上门。安琪儿脸色苍白,嘴唇紧闭。
“很好,小姐。”安琪儿揪住露茜的耳朵,指甲陷入粉红色的皮肤里,“你知道淘气的小孩有什么下场吗?他们都进了地狱。”
艾迪清清嗓子。“从某种程度上说,不是她的错。她——”
“当然是她的错。”
露茜用手捂住左脸颊。呜咽变成尖细的恸哭。
“也许她累了,”艾迪喃喃道,“也许她需要休息。”
安琪儿推开露茜。小姑娘撞到一把椅子后滑倒在地。她呆在那里,半坐半躺,一只手臂抱住椅腿,头靠着椅侧。利宾纳渗入衣服下摆。
哭泣止住了。露茜张着嘴巴,双唇湿润微张,恐惧使小孩显得很难看。
“好了,露茜。”艾迪坐到她旁边的椅子上,伸手去拍她黑色的头发。她躲开了。“你有点兴奋过头了,仅此而已。”
“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安琪儿猛地拉开放置餐具的抽屉,“她需要得到教训。他们都需要得到教训。”
艾迪抚摸着自己隐隐作痛的额头。“谁需要得到教训?我不明白。”
安琪儿呼地转过身,手中拿着一把橙色塑料柄的长剪刀。她用剪刀指着艾迪,刀身散发出寒光。“你永远不会明白,你太蠢了。”
他的目光转向桌子,注意到上面有个节疤,周围螺旋形的纹理像只蜗牛。他巴不得自己死了。
“如果他们做错了事,”安琪儿吼道,“他们就得付出代价。否则怎么能改过?”
艾迪审视着那只“蜗牛”。他想说,可她只不过弄洒了一点利宾纳。
“要是他们不想改,我就要让他们改。”安琪儿满脸怒容,“我们都必须受罪,那么为什么他们不能受?”
可他们是“谁”?那四个女孩还是——
“过来,露茜。”安琪儿柔声说道。
露茜没动。
安琪儿大步奔过去,右手举着剪刀。
“不。”艾迪喊道,试图站起来,“不可以。”
安琪儿左手抓住露茜的头发,把她拖到脚下。露茜尖声惨叫。艾迪有一种奇怪的超脱感,注意到罗兰爱思牌的绿色衣服沾有面包屑,蛋黄在上面留下了一条长长的污渍。
安琪儿拉着露茜的头发。露茜的一只手臂绕在桌腿上,放声尖叫。安琪儿加大了力量。桌子在厨房的地板上挪动了几英寸。“安琪儿,放开她。别人会听见的。”露茜不住地尖叫。安琪儿使劲儿把小姑娘从桌边拉开。她俯视着露茜,剪刀高举在小姑娘的头顶。
“不要,安琪儿,不要!”艾迪喊道,“拜托,安琪儿,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