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对于神灵,我绝非意图否定他们的存在,我深信不仅整个国家,而且芸芸众生都有他们的保护神和守护天使。
——《一个医生的宗教观》第一部第三十三节
“妈咪,妈咪,你在哪儿?”对讲机里传来露茜死板的声音,犹如一个小机器人在讲话。若是没有对讲机且门都关上了,他们就听不到她的声音,因为地下室的隔音效果非常好。
“妈咪。”嗓门提高了,带着哀怨的哭声,“你在哪儿?”
安琪儿把餐巾纸丢到桌上,站起来,伸出修长白皙的手臂,拿起料理台上的钥匙。走到门口时她回头瞥了一眼艾迪。
“你收拾这里,我去对付她。”
露茜在放声大哭。艾迪的脑海中浮现出她站在门口或蜷缩在床上的样子。她穿着他特意去塞尔福里奇为她买的睡衣,深黄色的底色,点缀着一颗颗红色的星星,在正常情况下会非常适合她。然而昨晚露茜的状态并不怎么好,在床头灯昏暗的光线中,她的脸色白中发青。嘴巴张开,形成一个黑洞,里面的牙齿参差不齐。双眼肿胀,仅留出两道细缝。
“爹地,妈咪。”
对讲机里传出一阵细碎的噼啪声,安琪儿正将钥匙插入锁孔,打开地下室的门。
“妈咪。我想——”
“你很快就会见到妈咪了。”安琪儿的嗓音尖细清晰,门咔嗒一声被她关上了,“好了,你从床上起来,拖鞋也不穿是想要干吗?”
“妈咪在哪儿?我在哪儿?爹地在哪儿?”
“妈咪和爹地要离开一两个晚上,你不记得了吗?现在由我和艾迪照看你。”她停顿了片刻,但露茜没有搭腔,“我是安琪儿。”
露茜又哭了起来。她的悲伤在对讲机的揉捏中变了形。
“够了,亲爱的,我不想发脾气。要是妈咪听说你这么不听话,想想看她会多伤心。”
哭声更大了。
“露茜。要是非得让我发脾气,可有你受的。不听话的孩子必须受到惩罚。”
继续号啕大哭。接着传来一声像是鞭打的脆响,哭泣戛然而止。
艾迪再也听不下去了。他关闭对讲机,倾听寂静如水流入池般逐渐弥漫整个厨房。
我们大家共同生活在这个人满为患的星球,艾迪心想,所有成员虽属同一物种,然而个体对其他人而言却是捉摸不透的谜。安琪儿尤其如此,她,与丘吉尔眼中的俄罗斯一样,是个令人如堕云山雾海的谜中之谜。例如,她来自何方?她年龄多大?她是什么身份?如果她对小姑娘并非情有独钟,那为何花那么多时间与她们待在一起?最后,同样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安琪儿为什么说露茜特别?露茜和其他三名女孩相比有何不同之处?
安琪儿的一切都显得扑朔迷离。实际上她也许一生下来便是个成年人。五年多前,三月的一个傍晚,艾迪与她相遇。她看到了艾迪母亲在《标准晚报》上登的广告后便过来了,找到了这幢位于罗星顿路的房子。广告上写出了路名,却没有说出租人是格雷斯家,也没有提供房子的门牌号码。艾迪母亲说,现如今满大街都是游手好闲的陌生人,凡事越小心越好。
从一开始塞尔玛就拒绝考虑男性租客。“他们脏死了,女人更干净整洁。”这一概括性的观点并不包括艾迪本人,他对母亲没有全然把自己视为男人的怀疑由此得到了证实。
安琪儿打来电话的时候,艾迪母亲几乎马上就将房子的门牌号码报给了她。她喜欢安琪儿的声音。
“至少她能讲一口标准的英语,比很多人有文化多了。而且她说她有工作,我可不想让一个吃社保的乞丐整天在我脚下爬来爬去。”
在安琪儿之前还有九个人打来了电话,但没有一个获邀前来看房。塞尔玛讨厌爱尔兰人、西印度群岛人、亚洲人和任何她认为操着“低级”口音的人。
门铃响起时,艾迪正与母亲在客厅里看电视。
“她真准时,”塞尔玛看了看手表,评论道,“我喜欢她这点。”
艾迪走进门廊,透过猫眼窥视那个站在台阶上的人。除了背影,他几乎什么也没看到,因为当时她正转身望着路上过往的车辆。她身穿一件带风帽、有点发白的长雨衣。他打开门,她转过身来面对着他。
她太美了。刹那间看得他呆若木鸡。他在现实生活中从没见过这么美丽的人儿,只在电视、照片和电影中见过。她凝视着他,似乎在忖度他配不配得上与她住在一起,而不是相反。
“呃,”他说,“呃,小姐……呃……请进。”
一阵极短暂的迟疑。接着,令他欣慰的是,她露出笑容从雨中走了进来。安琪儿的身高与他差不多,大概五英尺六英寸。她长着一张纤秀的瓜子脸,皮肤犹如小孩般洁白无瑕。塞尔玛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陪她上楼去看那个空出来的房间。艾迪偷偷摸摸地躲在门廊里,屏息谛听。
“真可爱,”他听见安琪儿说道,“而且,在我看来装修真是太有品位了。”她的声音沉着自信,口齿干脆利落,表明她思路清晰。
她们回到楼下的时候,这两个女人聊天时的神态已几乎与朋友无异了。令艾迪惊异的是,他听见母亲表示,要尽地主之谊招待她。
“我们一般在这个时候会喝杯雪利酒,沃顿小姐。你愿意跟我们一起来一杯吗?”
“好啊。”
塞尔玛盯着艾迪,他手足无措地发了阵呆,然后慌里慌张地跳起来,去厨房找那瓶他父亲在前年圣诞节开启的甜雪利酒。等他手捧放着三个花色不同的玻璃杯的托盘回来时,两个女人正在商讨安琪儿可以多快搬进来。
“当然,必须另付一个月房租作为定金,还得有适当的人保荐。”
“那是自然。”安琪儿打开手提包,“我这里有一封霍利-明顿太太的保荐信。我在她开办的介绍所工作。”
“保姆介绍所?”
“确切点说是幼儿护理。这家介绍所实质上是为经过了护理培训的保姆开设的。”
“艾迪,”塞尔玛催促道,“雪利。”
他把玻璃杯递到她们手上。安琪儿将一个信封交给塞尔玛,塞尔玛取出一张印有单位名称抬头的信纸,然后把老花镜架在鼻子上。艾迪和安琪儿小口抿着雪利。
“霍利-明顿太太认识你父母?”塞尔玛说,露出郑重其事的神态。
“哦,是的。那就是她雇用我的原因。她对这种事非常小心。”
塞尔玛疑惑的目光从老花镜上方射出来,盯着她。“她开办的那类介绍所要承担很大的责任,”安琪儿解释道,“尤其是关系到小孩子。她认为凡事越小心越好。”
“的确。”塞尔玛说,停顿片刻后她补充道,“我完全同意。”她将信折好递回给安琪儿,“好了,沃顿小姐,那上面讲的看起来相当令人满意。你打算什么时候搬进来?”
那些日子里,安琪儿一直被称作沃顿小姐。塞尔玛固守在过时礼数的庇护所里,艾迪则避免当面直呼安琪儿的芳名。但是有时候,在夜深人静的晚上,他会轻声低吟她的教名——安琪拉,试试看叫不叫得出口。那感觉既别扭又陌生。
基本上安琪儿都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当然她可以使用盥洗室,也给她配了大门钥匙。一段时间内感觉她身上具备了所有美德,甚至包括各种消极的美德。
“我很高兴她不抽烟。”塞尔玛说,她早已把先前的嗜好视为一种恶习,“否则满屋子都是烟味,不单单是她的房间。不过我早就估计到她不会抽,毕竟她是个保姆。”
安琪儿还没搬进来的时候,塞尔玛就对电话账单深感担心。她似乎能预见安琪儿擅自打电话到澳大利亚去,似乎听见电话铃声响个不停。一个像她那样的女人肯定交际广泛,她会与这个或那个女友,甚至更糟的是,这个或那个男友,聊天聊个没完。
但安琪儿很快就消除了塞尔玛的忧虑。她极少使用电话,即使用,她也会巨细靡遗地记好费用。打给她的电话也不多,当中多数与工作有关——通常是霍利-明顿太太的介绍所打来的。随着时间一周周过去,塞尔玛与霍利-明顿太太成了电话中的熟人。
“他们对沃顿小姐的评价非常高。”她向艾迪转述道,“霍利-明顿太太告诉我说,她的客户总是点名要沃顿小姐再去。有一个曾是真正的王子,他父亲当过国王,保加利亚的,是吧?当然早就被废黜了,但也很了不起。”
艾迪羡慕安琪儿有份这样的工作。他常常心驰神往地想象着她照顾的小孩,以及她也许会与他们做的事情。有时候他设想他就是她,他穿着她的衣服,套在她的皮肤中,站在她的双眼后。
“她这周在贝尔格莱夫广场上班。”找不到更好的倾诉对象的塞尔玛只好这样告诉艾迪,“对方是秘鲁的百万富翁,她的身份跟大使差不多。”艾迪的脑海中浮现出头发乌黑、面孔严肃的大眼睛小孩,待在由阁楼改造而成的、窗户外安装了铁条的幼儿室中。他看见自己正在照看他们,与他们戏耍,就像安琪儿一样。
对于安琪儿的过往经历,对于她貌似一片空白的社交生活,塞尔玛怀有深深的好奇心。“照我看,她肯定在爱情上遭遇了不幸。别跟我说一个像她那样的女孩子没有大把追求者。我敢打赌,每次她走在街上,都有垂涎三尺的男人跟在她的屁股后头。”
塞尔玛的粗鲁用语令艾迪吃惊,甚至令他震惊。斯坦利尚在人世的时候她从没展现过这一面。他注意到,那个假想中的未婚夫对她非常有吸引力。
“我怀疑她是不是已经订了婚,后来未婚夫死于非命,自此之后她就没正眼瞧过其他男人。”塞尔玛的性格中还带有浓厚的感伤情怀,深埋于心但只在意想不到的时刻暴露出来,“也许那个未婚夫是个军人。沃顿小姐的父亲就是军人,你知道。”据传,霍利-明顿太太已故的丈夫是一位陆军准将,战争期间与安琪儿的父亲一起在印度服役。“我想她的父母肯定都离世了。”塞尔玛吐露她的猜测,“她看起来像是孤苦伶仃地活在世上。”
塞尔玛对安琪儿的好奇扩展到了她的物品上。安琪儿把自己的房间收拾得干净整洁,床铺也自己整理。但塞尔玛保留了一把钥匙,每隔一阵子,趁安琪儿出门在外,她就会拿出钥匙打开卧室的门,小心翼翼地窥探这名房客的私生活。
“不是我好管闲事,在某种程度上她目前由我负责。而且我必须确保她没把床单烧出洞来,或者出去时没有忘记把炉火灭掉。”
有一次,艾迪亲眼看见母亲这样侵入私人空间。他站在卧室门口。那个房间正是女房东们所梦寐以求的状态:干净、齐整、散发出淡淡的油漆味和安琪儿的香水味。塞尔玛按顺时针方向慢慢绕了一圈。她打开一扇扇门,拉开一个个抽屉。衣柜上头放着一个款式时髦的大手提箱。
“锁上了。”塞尔玛解释道,虽然好奇但并没有气恼。
床边的柜橱中有个漆盒,也被锁上了。“那里也许存放着家庭信件,她父母和未婚夫的纪念物。真奇怪,他们的相片她一张都没有,梳妆台上这么空。”
“父亲的相片你也一张都没有。”艾迪指出。
“那根本是两码事。”塞尔玛气呼呼地回应道,她的注意力又转移到了其他地方,“她的书可真多,是吧?我怀疑她有没有真正读过。”她眯起眼睛盯着那些书脊,“你没想到她信奉宗教吧?”他母亲说出“信奉宗教”这几个字眼时那狐疑、可怜和好奇的语气拿捏得恰到好处,“你绝对猜不出来。”
艾迪瞧见了一本《圣经》、一本祈祷书和一本赞美诗集。他的目光沿着那排书脊和其他所有能看到的书名扫了一遍:G.K.切斯特顿写的《托马斯·阿奎那传记》;托马斯·布朗爵士写的《一个医生的宗教观》;《基督教的信念》;《最后四件事》;《基督教神学字典》;《信仰之盾》;《人、神和祈祷者》。
“她又不上教堂。”塞尔玛说,声音充满了怀疑,“否则我们肯定早就注意到了。”她缓步走到梳妆台前,拿起一小瓶香水闻了闻。“非常不错。”她放下香水,“听着,我不是信口开河,这种东西可不便宜。她在涂脂抹粉上花的钱都可以养活一个四口之家了。”
这番话虽然无关紧要,却深深地刻在了艾迪的记忆之中。这是塞尔玛与安琪儿之间出现裂痕的首个迹象。他母亲天生是个吹毛求疵的人,喜欢随时随地挑毛病,无论是谁、不管什么事,都绝不可能长时间令她感到满意。她穷其一生追求完美,如果达成所愿反而会变得不知所措。
随着季节由灰蒙蒙的春天不知不觉地进入灰蒙蒙的夏天,她挑刺的劲头也越来越足。塞尔玛刻薄的批评犹如射出的箭镞,先是隔三岔五地来个一两支,之后数量稳步上升。
安琪儿处在了与斯坦利一样的位置。塞尔玛处心积虑要将她的房客扫地出门,堪比之前她想将丈夫除之而后快。安琪儿对所提意见爱答不理的态度激怒了塞尔玛,可她对此无计可施——安琪儿不温不火的脾气给她穿了副盔甲。
盛夏,一个阳光灿烂的上午,艾迪端了杯咖啡走进花园。他母亲难得地出门去了——每隔三周,她就会打车去医疗中心量血压,取每个月配发的药丸和喷剂。他感到异常轻松,于是漫步走向花园尽头的树丛。
他听见身后传来后门打开的声音,宁静的心情一下子被撕得粉碎。他转过身。安琪儿顺着杂草丛生的花圃与恣意疯长的草坪之间的那条路朝他款款而来。她的头发披散在肩头,身穿一件绿色短裙,脚上穿着一双拖鞋。太阳位于她右侧稍后一点,在她的头发上洒下了一层金色的光芒,她的脸庞则笼罩在阴影之中。
“我没打扰你吧?”
“没有。”他往栅栏处退去。
“今天天气真好,我忍不住,就出来了。”
他呷了口咖啡,舌头被烫了一下。
“你知道吗,我前几天看见了一只狐狸。”安琪儿抬手指向花园另一头的卡弗,“它跑到那边去了,也许进了那后面的废墟。”
“那里有很多野生动植物。”
“可惜荒废了。”她在他身旁止住脚步,一丝淡淡的香水味飘入他的鼻中。她的目光瞥向政府公屋。“不过,即使变成丛林,也比沦为那种东西强。”
艾迪点点头。
停顿片刻后,安琪儿继续说道:“你注意到那个手拿双筒望远镜的女人了吗?她经常出现在那个种有天竺葵的阳台上。”
只有一个阳台种了天竺葵。它之所以比邻近的其他阳台引人注意,有一半是出于这个原因。那里很整洁,扶手处新刷了油漆,而且没有卫星锅。现在那里空无一人。
“我想她是在观察鸟类,”艾迪说,“她是雷诺兹太太。”
“她刚才还在。我是透过我卧室的窗户瞧见的,有那么一会儿我还以为她是在看你。”
“你说什么?为什么?”
“她也许是在看这幢房子,或者隔壁。也有可能是屋顶上有只鸟。”她朝他笑笑,“无论如何,即使她真的在看你,我也不认为原因出在你身上。”
“哦不是,当然不是。”
“老女人尽做些奇奇怪怪的事。”安琪儿回头瞥了一眼房子,艾迪明白雷诺兹太太并非她心目中唯一的老女人,“不过有问题的是她们,不是我们。”
这个夏天,随着塞尔玛的非难越来越多,艾迪不知不觉对安琪儿萌生出一股温情。这个过程缓慢而细微。他们经过门廊时她会向他微笑示意,或者问他今天早上天气怎么样,然后认真倾听他的回答,似乎他的看法真有价值一样。塞尔玛的神经质变得比平常更厉害时,安琪儿偶尔会朝艾迪瞥一眼。如果两人的目光恰好在空中相遇,一种分享秘密、分享乐趣的美妙感觉就会油然而生。
这些暗示让艾迪既受宠若惊,又惶恐不已。以前从没有过女人对他表示出兴趣,尤其是像安琪儿那样漂亮的女人。他并非因为她是女人而特别喜欢她,他告诉自己,而是喜欢她这个人。她的美丽无疑影响了他对待她的态度: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分量都显得重要起来。
接着,九月的第一个星期天到了。这是夏末的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吃完早餐后艾迪决定步行到汉普斯特公园(hampstead heath)散散心。父亲死后他对于外出的恐惧心理也消失了。他行至哈弗斯托克山,不经意间回头瞥了一眼,发现在他身后不远处,安琪儿也在朝着同一个方向慢慢走来。她的出现让他非常不快,散步时他喜欢周围都是素不相识的人。他加快脚步,到了下一个岔道就转了过去。他三番五次地回头张望,不过没有看到她的身影。他寻思着也许她继续沿着罗斯林山去了汉普斯特村。
他在汉普斯特公园度过了心情舒畅的一个小时。太阳下山前他就会赶回家,这里的有些地方崎岖难行,特别危险,而且据称有男人经常聚集在这里,相互之间做出些可怕的事。不过在周末和节假日的白天,希思公园里到处都是小孩子。有的跟着大人,有的没有。最终他在国会山边找到了张长凳坐下来,看那些性子急躁的父亲替玩倦了的孩子放风筝。下方是绵亘的城市,砖块和石头,玻璃和柏油路,蓝色、灰色和绿色,它们笼罩在薄雾中,犹如活物般瑟瑟抖动。
令艾迪高兴的是,有两个八岁左右的女孩在他的凳子旁练体操。在她们这个年纪,还不知扭捏作态,什么都要一争高下。一个穿着牛仔裤,而另一个——苍白的脸上点缀着些许雀斑、不苟言笑的女孩——穿着暴露的短裙和一件无领长袖运动衫。艾迪偷偷拿眼瞧着她,试图弄清楚她是不是在故意戏弄他,就像艾莉森在那个已然远逝的夏天越荡越高,身体暴露的部分越来越多,却假装不知道他在看她。他凝视着她,痴痴地幻想着她瘦骨嶙峋的膝盖上方的肌肤会有多柔软。
这时,一个突然而至的惊扰声令他倒抽一口冷气,愉悦的遐思转瞬间烟消云散。
“她们很可爱吧?”安琪儿在他身旁坐下,“那么有活力,真不知道打从哪儿来的。”
艾迪死死地盯着她。在正常情况下,她的突然出现会吓他一跳,让他感到窘迫万分。但这次更糟。他内心的想法清清楚楚地写在脸上了吗?安琪儿是个保姆,对眼巴巴望着小孩的陌生男子会自然而然地心生警惕。
“今天的天气正适合到汉普斯特公园来,夏天里最美好的时光。”
“是的,”他勉强应道,“太阳非常好。”
微风把她的一缕头发吹到他这边,她抬起手捋了捋,让它回到原处。她的袖子轻轻擦过他的袖子,她身上的香水味钻入他的鼻中。她身穿蓝色运动衫和牛仔裤,左手放在腿上,手指修长,皮肤光滑,指甲并非规整的椭圆形,而呈鸡蛋状,尖端嵌入手指。手指上没戴戒指。
他别转视线,以免她也许认为他在正着她。这时那两个女孩朝山下跑去,对着下面的什么人尖声喊叫。他舒了一口气,不必再为不小心泄露对她们的兴趣而提心吊胆了。
“你想要吗?”艾迪疑惑地扭头望着她,一度以为她指的是那两个女孩。不过安琪儿正把一小盒宝路伸到他面前,盒底的锡箔已被撕开。他拿了一块,拒绝也许会令她不高兴。他们就这么静静地坐着,薄荷的味道似乎非常呛人,他咳嗽了几声。
“我喜欢来这里,”安琪儿说,“看看玩耍的孩子真是开心。”
艾迪咬了一下薄荷糖,它裂成了好几块。两个处于青春期边缘的男孩骑在自行车上,比赛看谁骑得快。一个男孩经过时随手扔下一个装炸薯片的小袋子。
“等他们长大后,就远没有这么吸引人了。你说呢?”她似乎不期望得到回答,“但是我不喜欢整天跟小孩待在一起,他们可能非常烦人。你呢?”
他匆匆忙忙地咽下四分五裂的宝路,尖利的糖块边缘刮得他喉咙生痛。“什么?”
她微笑着望着他。“我想知道你喜不喜欢小孩,我是不喜欢的。”
“不。”这个字脱口而出时的力度令艾迪也始料不及。他的脑海中浮现出骑自行车的男孩,戴尔·格鲁夫综合中学的曼迪和希安,以及所有小孩长大成人后的样子。他怕自己也许过分暴露了内心的想法,于是想借一个普遍性的问题来掩饰一下。“我认为世界上的人已经太多了,有五十五亿,对吧?而且每天还有更多的人出生。”
安琪儿点点头,脸色凝重。“这一点说得非常好。”从她的语气可以听出,她以前从没站在这个角度思考过这一问题,“不过他们小的时候还是挺可爱的,对吧?我之所以喜欢我的工作正是因为这个。我享受到了最大的乐趣,却不用担负长远的责任。”
“那真好啊。”
他们又在那里坐了五分钟,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脚下的城市和它的历史。艾迪慢慢放松下来。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喜欢聊天,更确切地说是喜欢有人谈心的新鲜感。
“顺便问一下,我们那条路的名字是怎么来的?”安琪儿问道,“我问过你妈妈了,但她也不清楚。”
“是因为在中世纪,那块地属于罗星顿主教的辖区。”
一朵乌云掠过太阳。
“我想可能就是这个原因。天冷起来了。”安琪儿双手抱在胸前,夸张地表现出她有多冷,“我们去喝杯咖啡吧?南端绿地有家咖啡厅。”
艾迪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就已经起身朝山下走去了。他觉得身体比平时轻了许多,犹如宇航员在太空飘荡。这种事不可能发生在我身上。他有点想跑开,但这个心思被淹没在了其他感受之中。一走了之是件非常无礼的事,但有安琪儿相伴令他受宠若惊,他甚至希望碰到熟人看见他们在一起。他也喜欢他和安琪儿出双入对让母亲大跌眼镜的感觉,这种感觉模糊而强烈。平生第一次,艾迪不再是孤家寡人,有人陪伴在他身侧,两人并肩而行。不久之后,他们分坐在一张桌旁,当中是从咖啡杯里袅袅升起的两柱热气。
“真好。”安琪儿笑意盈盈地看着他,“出来走动走动有好处。我有时都替你妈担心,她待在屋里的时间太久了。”
“哦,她喜欢在家。她一直都喜欢那样,即使我父亲还在人世的时候她也那样。”
“只要她快乐就好。”
“她老了。”艾迪说,意思是他无法想象老年人怎么可能会快乐。
安琪儿针对他的想法而非观点作出了回应。“人到老年都非常凄惨,我讨厌变老。”转瞬间,她换了一副面容。她撇着嘴、眉头紧皱,脸上都是沟沟坎坎的皱纹,展现出将来也许会出现的模样。然后她又笑了,沧桑的年岁感渐次不见了踪影。“这就是我喜欢小孩的原因之一。简直难以想象他们会有变老的一天。”
艾迪点点头。他又回忆起了艾莉森——最近她的影子总是萦绕在他的脑际,他衷心希望她的年龄可以永远定格在他们玩撒尿游戏时的那个夏天,他也希望自己可以与她一样永远不再长大。他充满笑意的目光跨越岁月,望着艾莉森。
“什么事这么好笑,艾迪?”安琪儿问。
“什么?没有。”他垂下头掩饰尴尬。咖啡冒出的热气模糊了他的眼镜。
“我叫你艾迪你不介意吧?”
他感觉自己脸红了。“当然不。”
“不过你别叫我安琪拉,难听死了。”
他抬起头。她正探过身来,脸在水汽中变得模糊难辨,犹如这座被烟雾笼罩的城市。他恍然觉得她的面容正在蒸汽里一点点消融。她说了点什么,但他没听清。
“什么?”
“我的朋友一直叫我安琪儿。”
接下来的四个月,塞尔玛一直被蒙在鼓里。在他们看来这似乎很自然,尽管两人日益加深的友情并没什么可遮遮掩掩的。在家当着母亲的面时,艾迪假装他和安琪儿仍停留在房客与女房东儿子的关系上。他从中获得了极大的乐趣,安琪儿也觉得好玩。
“小孩子就喜欢玩扮演游戏。”有次他们外出时她对他说,“我看我依然童心未泯。”
他们的足迹遍布众多公共场所——电影院、樱草山、国家肖像馆、牛津大街一家商店旁的咖啡店,还有汉普斯特公园附近的一家酒吧——在这里,小孩和父母各得其乐,小孩子可以戏耍玩闹,而他们的父母则可以开怀畅饮。
有安琪儿相伴,艾迪盯着小孩看时也不必担心会引起成年人警觉的反应了。毕竟他和安琪儿年龄相仿,大家也许会把他们当做一对夫妻。无论如何,一个男人的身边有了个女人,他的威胁性就大大降低了。
有一次,在汉普斯特酒吧外的公园里,一个小姑娘从秋千上摔了下来,擦破了膝盖。安琪儿扶她起来,柔声安慰,最后小孩子终于抽抽搭搭地说她妈妈在酒吧里。
“那我们去找你妈妈吧。”安琪儿抱起那个三岁不到的小孩,将她交给艾迪,“让好叔叔抱你去。”
小姑娘依偎在艾迪怀中。他不禁怀疑安琪儿早已知道抱她会让他很快乐。三人走进酒吧。
“你的妈妈在哪儿呢?”安琪儿问小姑娘。
她的母亲先发现了他们。她冲到安琪儿面前,把孩子从艾迪怀中抢了过去,紧紧搂住。小姑娘的愁容刚刚消散,在吃痛之下又哭了起来。
这个女人满脸通红地盯着艾迪。“怎么回事?怎么——”
安琪儿打断了她,语气中暗含指责地解释了前因后果,话讲得干脆利落,理直气壮。这位母亲的脸上混杂着感激、愧疚和阴郁的尴尬表情。她是个身材矮胖的小个子女人,穿着一件满是灰尘的长裙。她没有化妆,两臂上纹着刺青,两只小眼睛在金边眼镜后一眨一眨的。她的年纪不是很大,艾迪看出她与他在学校里教过的小女孩相比也许都大不到哪里去。
“凡事越小心越好,在现在这个社会。”她这句话像是从塞尔玛口中说出来的。那个女人退回原处,拿起杯中残酒一饮而尽,然后拖着小姑娘出去了。
艾迪和安琪儿在吧台旁排队。
“要是我没跟你在一起,”安琪儿漫不经心地说,“那个可怜的女人可能会以为你试图偷走她的孩子。”
秋去冬来,塞尔玛似乎察觉到家里的气氛有了变化,情感的天平已不再偏向她这一边。她向艾迪倾诉了更多对安琪儿的怨言。她变得疑神疑鬼,想知道他确切去了哪里。她与安琪儿没有公开争吵,但往昔的热情早已成为回忆。
艾迪天生谨小慎微。正是缘于这个原因,他才会远离那群在这方面跟他志趣相投的人。他在报纸上读到过关于他们的报道,这才知道了他们的存在。他不想与母亲产生隔膜。有时候他幻想着要是他和安琪儿买得起一套公寓,甚至一栋小房子的话,生活会变成什么样。但从资金上来说这完全不可能。除非靠国家和母亲施舍,否则他根本活不下去。
明智之举是兼顾,起码可作权宜之计。因此艾迪没有把母亲窥探她房间的事告诉安琪儿,他不想冒险挑起两个女人的争吵。
这条策略一直都很奏效,直到一月中旬。一天傍晚艾迪急匆匆地跑下楼,按照约定他要去摄政街的利百代百货与安琪儿碰头。他们打算先看场电影,然后在回家前去吃比萨。
“艾迪,”塞尔玛在厨房里叫道,“你过来一下。”
他瞥了一眼手表,心里非常烦躁,再不快点就要迟到了,他不喜欢让安琪儿等。艾迪站在厨房门口犹豫着,没有进去。他的母亲坐在餐桌旁,呼呼地喘着粗气。她脸色发红,手臂下方有一块块汗渍。
“我有点赶时间。”
“你要去哪儿?”
“出去一下。”
“你这些天老出去。”
“看场电影而已。”
塞尔玛的脸色更黑了。“你要去见那个女人。得了,别否认。”
艾迪被这突然之间爆发的怨气吓住了,他不禁往走廊上退了一步。“当然不是。”即使在他自己听来,也能听出那声音显得底气不足。
“我可以从你身上闻到她的味道,她喷的那种香水的味道。”
他无法动弹,只能呆呆地瞪着她。
“实话告诉你,”塞尔玛接着说道,“她的房租只付到本周末,自此之后她就要滚蛋了。”
“不!”艾迪脱口而出,“你不能那样做,那样做没道理。”
“她一开始就骗了我,我承认,但受骗的不只我一个,她把大家都骗了。”塞尔玛拍了拍桌前放着的那只厚实的马尼拉纸信封,“看看霍利-明顿太太听说了这件事会怎么说,除非她也是其中的一份子。这是诈骗,我跟你说,赤裸裸的诈骗。应该报警,我很肯定。”
艾迪盯着她。“你什么意思?你没事吧?”
他母亲打开信封,取出一本英国护照。她啪啪地翻动护照,直到找着了贴照片的那一页。她用脏兮兮的手指压在那一页上,将护照推到桌子的另一边,让艾迪看清楚。
他不情愿地走进厨房,凝视着那张照片。照片上是个脸庞消瘦的短发女人,他以前从没见过。
“怎么了?她是谁?”
“你瞎了吗?”他母亲嚷道,“看看名字,你这个傻瓜。”
艾迪俯下身子,一只手扶住架在鼻梁上的眼镜。那个模糊的名字逐渐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安琪儿·玛丽·沃顿。
接下来几个小时的记忆在艾迪的脑中既鲜明又零散,后来他估计这是受到惊吓后的症状。他记得自己摔门冲出罗星顿路二十九号,他以前从没这样干过,但此后发生的事只留下了残缺的片段。
他肯定是走到了乔克费尔姆地铁站,搭北线去了托特纳姆库尔路站。他记不起来是换乘中夹线前往牛津广场站,还是徒步走完了剩下的路程。但他站在利百代百货大门内侧时看到的画面清晰地印在他的脑中:人们摩肩接踵,商品琳琅满目。一个保安以奇怪的眼神盯着他。他费劲地搜寻安琪儿的身影却找不到,绝望感在他的心中蔓延开来,他觉得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突然她碰了碰他的肩膀。“我们到外面去吧,我有件礼物给你。”
她破天荒地抓住他的手臂,把他拉了出去。站在万宝路大街的人行道上,她将一个利百代百货的小袋子递给了他。
“好了,打开吧。”安琪儿就像个孩子,按捺不住自己内心的喜悦,“一看到它我就知道必须给你买下来。”
川流不息的行人犹如河水绕开岩石一般从他们身旁经过。袋子里是一条蓝色的真丝领带,绣着对角交错的浅绿色花纹。艾迪抚摸着柔软的布料,两眼噙满泪水,不知说什么才好。
“瞧,”她说道,“跟你蓝色的眼睛正相配,太完美了。”
除了他自己和安琪儿以外,周遭的一切呼地一下子都消失了——利百代黑白两色的大楼,人行道上络绎不绝的行人,嘶吼着的发动机和快餐的气味。
“快戴上。”安琪儿没等他回答,径直将他没戴领带的衬衫领子扣上,“和衬衫的颜色也是绝配。”她翻起领子,从他手中拿过领带围在他的脖子上。她手法娴熟地打着领带,让他觉得自己就像个小孩,甚至像个布娃娃。打好后她后退一步打量着他。“不错,堪称完美。”
“谢谢,太棒了。”
安琪儿看了看手表。“我们差点儿就要错过电影了。”
“很抱歉我迟到了。我母亲……”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我母亲进过你的房间。”
“那不新鲜。”
艾迪抓住这一分神的机会暂时缓了口气。“你知道?”
“她总在那里东张西望。我的东西有没有被人动过我看得出来。好了,发生了什么事?”
他感觉脸发烫,非常尴尬。但愿她不知道有时候那事也有他的份。“她在一个小铁盒里找到了一样东西。”
安琪儿紧捏着他的手臂,那力道痛得他叫了起来。化妆品掩盖不住她苍白的脸色,她抿起双唇,显露出道道皱纹,跟在国会山时的情形一模一样。“盒子锁上了。”她说。
“她肯定是找到了钥匙,或者发现她自己的一把钥匙能打开,或者这次没上锁。我不知道……”他难过地凝视着她,“她找到了护照。她要把它交给你介绍所里的老板,也许还有警察。”
回忆这时候又脱了节。接下来他只记得他们去了SOHO区深处的弗里斯街,他跟在安琪儿漂亮的脑袋后面走下一段楼梯,来到一家地下餐馆。那里喧闹的声音和强烈的味道如潮水般在他身边涌动。他们俩在墙边的一张桌子旁坐下,犹如待在一座寂静的小岛。他们的中间放着一个涂蜡的瓶子,里面有一支蜡烛在燃烧。艾迪记不起来他们都吃了什么了,但他记得安琪儿先要了一瓶红酒,后来又要了一瓶。
“喝掉,”她吩咐他,“快,你需要喝点酒压压惊。”
酒非常辣喉,刚开始他都咽不下去。但是,随着一杯接一杯灌下去,酒变得越来越顺口。
“你能保守秘密吗?”他们吃完开胃菜后安琪儿问,“别人都不知道真相,但我愿意告诉你听。我可以信任你吗?”
“可以。”安琪儿,你永远可以信任我。
她的目光定定地盯着烛火。“要是我妈妈还活着,一切就都会不一样了。”
她母亲,安琪儿告诉艾迪,在她小时候离开了人世。父亲再婚了,后妈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
“当然她是嫉妒。她来之前我和爸爸非常亲近,不过她很快就改变了这种状况。她让爸爸讨厌我,不单单是爸爸,凡是我们认识的人她没有不挑拨离间的。最终所有人都在说我的不是。”
急于走出家门的安琪儿当了互惠生,跑到国外帮人做家务换取食宿。她先是在沙特,后来去了南美,主要待在阿根廷。后来她干起了保姆这个行当。她的雇主对她非常满意。她在一户人家做了五年多。最终禁不住思乡之情,她回到了英国。
“你的脑中会时不时产生叶落归根、重寻旧梦的念头。就在这时,我遇见了安吉·沃顿,她是英国人,不过出生在阿根廷,她的父母战后移民到了那里。安吉也想回家,只是她以前从没来过这里。”
“这怎么可能是她的家呢?”艾迪一本正经地问道,“我是说,要是她从没到过这里的话。”
“心在哪儿,家就在哪儿,艾迪。总之,安吉在托儿所当保姆,父母过世前她去美国接受过培训。我们原打算一起回来,共住一套公寓,共同生活。正是由于安吉我才认识了霍利-明顿太太。可怜的安吉。”
“她怎么了?”
“真是太凄惨了。”安琪儿两眼闪着光,橙色的烛火在她的双眸中摇曳,“说起来都伤心。”她别转过脸,用餐巾拭了拭眼角。
“对不起。”艾迪说,那些酒灌下去后,他觉得她的哀伤自己也负有责任,“我们谈谈别的吧。”
“不。逃避于事无补,可怕、愚蠢的悲剧不止这一件。那是我们在伦敦的第一个晚上,我们来到这里才几个钟头。唉,都怪我,我永远不能原谅自己。要知道我了解安吉……嗯,直截了当地说吧,她很可爱,不过酒瘾很大。”安琪儿为艾迪的酒杯斟满酒,“不像这样,就餐时喝一两杯。她喝起来就没有节制,第二天醒来后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自己在什么地方。太可怕了。”
艾迪推开盘子。“是怎么一回事呢?”
“那是我们来到这里的第一个晚上。”安琪儿说,她瞪大眼睛盯着酒杯边缘,“有时候生活真不公平。她在飞机上就一直喝个不停,一杯接一杯。我们到这里后,在伯爵阁找了家旅馆,接着去吃饭,当然还喝了酒。吃完后她还不尽兴。‘我要庆祝。’她翻来覆去地说道,‘我回家了。’可怜的安吉。我没能劝住她。我已经疲惫不堪,于是我就返回我们的房间,上床休息了。接下来我所知道的事是,第二天早上旅馆经理来敲门。”
服务员上完主菜后没有马上离开,看样子是想聊上两句。
“就这样吧,谢谢。”安琪儿高傲地说,又只剩下她和艾迪后,她接着说道,“我讨厌这种人,热心过头。我讲到哪里了?”
“旅馆经理来敲门。”
安琪儿脸上的怒气渐渐隐去。“他身旁站着个女警。看样子安吉跑到西区去了,酒当然还是喝个没完。在沙福兹贝里大道,她倒在了一辆公共汽车的车轮下。当时正好有一大群人从剧院里涌出来,还有许多人从酒馆里出来,大家相互推挤……”安琪儿叹了口气,“她当场死了。”
“真可怕。”艾迪迟疑了一下,然后觉得有必要再加上一两句,于是补充道,“她很可怜,你也不容易。”
“留在世上的人总要更难一些。除了我,没人为她悲伤。后来……好吧,我得承认自己没能经得住诱惑。我是说,我借用安吉的身份对别人有什么害处呢?我没有身份,这就意味着我没办法找到一份像样的工作。这太不公平了,在照看小孩方面,论实际经验我比她要丰富,熟读那些理论我也不在话下。她有霍利-明顿太太的联系方式,但两人从没见过面。于是我就跟警察讲安吉是我,我则假装成她。”
“可他们不知道她的名字吗?她的手提包或其他什么物品里没有身份证明之类的东西?”
艾迪感觉到话被打断使得安琪儿有些怒意,于是他又进一步说道:“我是说,既然他们知道她住在哪个旅馆。”
“她身上没有任何身份证明。只有现金和一张印着旅馆名字的卡片。”安琪儿惨然一笑,“她将护照之类的东西交给我保管了,以防被盗。”
“哦对,我明白了。不过那护照上的照片肯定——”
“我那时长得很老相,而且从身体上来看,我们俩没太大差异。”
“肯定被盘问了一番吧。”
“当然。我什么谎话都没讲,我不想那么做,也没必要。”
“他们没叫你父亲来认尸吗?”
“好几年前他就去了美国,我们完全失去了联系,他也没空管我的事。”安琪儿靠近了一些,“重点是,艾迪,我知道安吉希望我这么做。就像如果我们俩的位置颠倒过来,我也会希望她这么做一样。”
“我想你是对的。”艾迪声音沙哑,他觉得嘴巴里的舌头有点大,“我是说,这又碍不着别人什么事。”
她轻轻地拍了拍他的手。“一点没错。在某种程度上正好相反。我自认为我对待工作的态度是很严肃的,我已经让许多小孩的生活发生了改变。”
“那你的真名是什么?”
“这无关紧要。我把名字给了安吉,随她一起埋在了地下。‘向前看’是我的座右铭,不要回头。参加完葬礼,等尘埃落定之后,我给霍利-明顿太太写了封信。从那时起,一切就犹如梦一般。”她突然住口,双手捧住头。“直到现在。”她的声音几不可闻,“说来真羞愧,一切都太顺利了。”
“我要跟我母亲谈谈。我会让她明白过来的。”
“你很可爱,不过我认为你不会成功的。”
“为什么?”他几乎吼了起来,人们纷纷扭头望向他。
“嘘,小点儿声。”
“她不喜欢我们一起离开,她会孤独的。”
“她那是嫉妒我们。你不明白吗?要是我有钱就好了,那样我们就可以远走高飞,只有你和我。作为朋友,我是说,只是好朋友。你喜欢那样吗?”
“喜欢,哦天哪,喜欢。”
长久的沉默,艾迪的耳中充斥着从餐馆其他地方传来的嘈杂声。
安琪儿拿起酒瓶。“我们聊点别的吧。”
艾迪装作非常随便地问道:“你照看的是哪种小孩?要是你想的话,尽可以把他们领到家里来吃茶点,我是说,招待招待他们。”
“他们一直想来瞧瞧我住的地方,不过照我看,你妈妈可能不太愿意。”
又沉默了下来,无声的建议和疑问在空气中穿梭。安琪儿再次斟满两人的酒杯。
“干杯。”她举起酒杯,与他的碰了一下,“也许这是我们的最后一次相聚了,我们要尽兴点。”
他们喝光那瓶酒后就离开了。此刻艾迪已酩酊大醉,安琪儿必须搀扶着他上楼梯。站在弗里斯街上,清新的空气让他头晕目眩,灯光似乎非常刺眼。他吐了,一部分吐进了排水沟里,停在旁边的一辆汽车也遭了殃,因为还有一部分吐在了引擎盖上。
“好啦,好啦。”安琪儿说道,轻轻拍打着他的手臂,“吐出来就好了。”后来他听见她以高傲的声音叫道:“出租车!出租车!”
对于当晚的事,艾迪的记忆中没有留下更多的印象。安琪儿带他回了家,他记不得有没有见到母亲了——已经很晚了,也许她早就睡了。
“来吧,”他们到家后她说道,“跨上木楼梯,小床等着你。”
他的脑海中出现一幅画面,安琪儿将右手伸到他面前,掌心里放在三粒白色的药片。
“吃下去,不然你早上会非常难受的。”
他肯定强撑着把它们咽了下去,之后便陷入了一个乌漆抹黑、寂然无声的深坑里。数小时后他的第一个感觉是头痛欲裂,接着过了不知多长时间,他感觉自己的膀胱要爆炸了。再后来,他意识到如果有什么区别的话,那就是头痛得更要命了。他继续昏睡,精神上不愿意离开舒适的被窝,身体上也不知如何应对起床后的复杂局面。
再次醒来时窗帘外头的光线更亮了,映入眼中,刺激得他的头加倍地痛起来。有人在摇他。
“艾迪,艾迪。”
一惊之下,他转过身来。据他所知安琪儿以前从没到过他的房间,要是母亲发现了会怎么说呢?
日光从打开的门里倾泻进来。安琪儿身上所散发的耀眼光芒令他无法直视。她身穿白色睡袍,脸上已化过妆,显得完美无瑕,但头发依然束在发网中。他的眼皮开始往下垂。
“艾迪,”安琪儿叫道,“艾迪,醒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