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时觉得自己内心有座地狱;
撒旦在我的胸膛里安营扎寨,
古罗马军团在我体内复活。
——《一个医生的宗教观》第一部第五十一节
一句话讲到一半的时候莎莉就睡着了,犹如窗帘刷地一下被放了下来,或者说像热带的黄昏降临时一般突如其来。前一刻她还躺在床上,握着一名她之前从没见过的女警的手——女警的嘴唇翕动着,可莎莉什么也没听进去。她满腹疑团,问自己为什么要握着一个素昧平生的人的手。紧接着安眠药开始发挥作用,加上不知用皮下注射器打了什么药水,可能是镇静剂吧。
迈克尔不在。她有几个钟头没见着他了。
她的心在不断地坠落,掉进了一团黑雾之中。在化学药品的控制下,她一睡就是几个小时,睡得如此深沉,跟死过去了一般。星期六凌晨时分,雾气开始慢慢消散。她继续睡,不过现在有梦了,起初显得模糊虚幻——几声喊叫,几丝光亮,还有排山倒海般涌上来的哀伤。
又过了些时候,图像连成一个整体,既不是幅图画,也没有情节。后来,当莎莉在一个寒冷的早晨汗水涔涔地醒来时,她记得听到了钟敲响的声音,低沉的声音飘荡在冬日的空气中。她看见鹅卵石上覆盖着脏兮兮的积雪,混杂着草屑和看起来像尿液和大粪的东西。由黄色原石做成的、顶部装有十字架的塔尖,指向灰蒙蒙的苍穹。
梦里面有个男人在讲话,更确切地说是在用缓慢的语调慷慨陈词。声音沙哑、低沉,莎莉一听就非常厌恶。她听不清男人说了什么,甚至连用的是哪种语言都分辨不出,一半是因为距离太远,一半是因为受到了嘶嘶、噼啪和砰砰等背景音的干扰。还在梦中,莎莉回想起孩提时用祖父母放在阁楼上的发条留声机播放的每分钟七十八转的唱片,刮擦声甚至压过了萨伏依孤儿和胖子沃勒给心灵带来的愉悦。
睡醒后莎莉觉得口干舌燥,脑袋昏昏沉沉的。随着意识逐渐清醒,梦境却变得模糊起来,细节一点点消失,飘落到再也难觅踪迹的地方。
“回来。”她无声地呼喊道,依然紧闭的双眼噙满泪水。梦中发生了可怕的事,不管付出什么代价都得把它补救回来。但至少那不过是场梦。刹那间她松了口气:不过是场梦,感谢上帝,不过是场梦。之后她睁开眼,看到一个她以前从没见过的女人坐在她的床边。事实马上给了她当头一棒。不,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您没事吧,亲爱的?”那个女人弯下腰靠过来问道。
莎莉用一只胳膊肘支起身子。不是真的,求求你上帝,不是真的。“他们找到露茜了吗?”
那个女人摇摇头。“一有消息他们会联系你的。”
莎莉瞪着她。这个女人是谁无关紧要。谁会在乎?她的年纪比莎莉小,精心化过妆,一双棕色的眼睛非常警觉。牙齿有点龅,把嘴唇往外挤,给人感觉这张脸上最重要的部分就是嘴巴。她的膝上有一份打开的《每日电讯报》,露出对折的内页。她没戴婚戒。莎莉抓住这些细节不放,似乎它们拧成了一股横跨深渊的绳索,她一松手就会掉下去。
“这是真的,对吗?”她听见一个声音说道,是她自己的声音,“全都是真的?”
“是的,我很抱歉。”
莎莉的头无力地落在枕头上。她合上眼睛,脑中不停地闪现一幅幅画面,刺激得她真想发出一声又一声的尖叫,直至一切重新恢复正常。露茜哭喊着要妈妈,可无人理她;露茜赤身裸体、鲜血淋漓地躺在一间充斥着男人汗臭味的狭小卧室中;露茜倒毙在铁路路堤上,四周散落着她的衣服。怎么可能有人如此残酷、如此残酷、如此残酷?
“她也许只是迷了路。”莎莉说,努力让自己恢复信心,“在外面走累了,找了个小平房之类的地方睡着了。她很快就会醒来,去敲某户人家的门。”
“有可能。”
有可能,莎莉心想,但又极其不可能。
那个女人挪动了一下。“他们说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莎莉再次睁开眼睛。“一直都没有消息吗?真的吗?”
“要是有消息的话,不管是什么消息,他们都会直接告诉你和你丈夫。我保证。顺便说一下,我是警员伊芳·桑德斯,接朱迪丝的班。”女人踌躇片刻,“您记得朱迪丝吗?昨天晚上……”
莎莉靠在枕上的头一阵阵地痛。更多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一名穿便衣的女警,朱迪丝,握住她的手臂好让有着一头红色卷发的医生将皮下注射器刺进她的皮肤。而她不停说着——是叫嚷,她不要去朋友那里,也不要去医院,她要待在这里,待在赫拉克勒斯路的家中。因为这里是露茜能够找到她的地方,在她和迈克尔的教导下,露茜已经把住址和电话号码熟记于心了。
“他们会找到她的,我们已经出动了全部力量。”又是一阵踌躇,经过了再三考虑,“医生留了点药,可以帮助你减轻焦虑。要我给你吃点吗?”
“不要。”莎莉本能地加以回绝,随后才想到理由:如果她在药力作用下平静地睡去,他们找到露茜后——要是找到了的话——她就没办法去抚慰女儿了。如果那些药把她变得与僵尸无异,她就无法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他们什么也不会告诉她的。她需要让头脑尽可能保持清醒,为了露茜。莎莉靠在枕头上。“我的丈夫迈克尔在哪里?”
女人的目光游移了一下。“他出去了,很快就会回来。我估计你想清醒一下,是吧?我去泡点茶怎么样?”
莎莉点点头,主要是为了让这个女人离开她的卧室。迈克尔,她需要好好琢磨一下他,可就是无法集中精神。
伊芳站起来,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那你就先自己照顾一下自己。”她一字一顿地说道,似乎在跟智商低下的人讲话,“我在厨房,如果您需要我的话,就叫我,好吗,亲爱的?”
不,莎莉想说,不好,也许永远也好不起来了。而且我不是你的亲爱的。但她却报以一笑,说了声“谢谢”。
只剩下她一个人后,莎莉把羽绒被推开下了床。沾满汗水的皮肤马上冷意飕飕,她发起抖来。她意识到他们给她换了件干净的睡衣,并再次紧抓日常细节的安全绳不放。她羞愧地发现这套睡衣是旧的:布料已褪色,上衣掉了一颗纽扣,裤子上有几块令人厌恶的污渍。她抖得更加厉害了,所发生的事又一次给了她重重的一击。她突然双膝一软,跌坐在床上。我的宝贝。你在哪里啊?喷涌而出的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她不敢弄出太大的声响,以免伊芳回来。这都怪我,我该一直把她带在身边的。她歪向一边,身体在床上蜷成一团,随着无声的啜泣不住地抖动。
水哗哗地从管道里流出来,熟悉水管声音的莎莉知道伊芳正在往壶里灌水。一念至此她又改变了想法。那名女警随时可能折返。莎莉以手掩嘴,试图防止恐惧像呕吐物一样喷出来,她爬下床,拉开衣柜,目光避开贴在五斗橱上的相片,无法面对相片中一张张脸庞。她随意选了几件衣服,抱在怀里偷偷溜进盥洗室,然后拴上了门。
船、鸭子和玩具熊占据了盥洗室的一角,露茜的一只袜子躺在澡盆下方。莎莉下意识地把它捡起来,打算丢进放脏衣服的篮子里。不过她没有这么做,而是坐在马桶上,将袜子贴在脸上,吸入它的香泽,希望能闻到露茜的气息,单凭意志的力量把她再造出来。露茜至少拿着她的小布娃娃吉米吧?她不会是孤身一人吧?
泪水又顺着莎莉的脸颊流下来。哭过一阵后,她一动不动地坐着,手牢牢地抓住袜子,心沉入不知道何时才能见底的深渊。
门被敲了一下。“您怎么样,亲爱的?茶泡好了。”
“我没事,过会儿就出去。我要洗个澡。”
莎莉刷了牙,努力把药力作用下长时间睡眠在口中留下的味道清除干净。她脱下睡衣丢到地上,然后踏入浴缸站在喷头下面。她没有动手去洗,几分钟的时间里,她任由水流从身上冲刷下来。她依稀记得,昨天晚上她整个人都崩溃了。她记得先是在卡拉家,后来在自己家大喊大叫。她记得迈克尔的脸,苍白,责备。还有她不认识的警官,他们流露出关切的表情,可不知怎么的,对发生在她和露茜身上的事又显得很疏离。一个有着红色头发的小个子医生,身高还没到她的肩部。她肯定不会再让他们给她吃药了。
莎莉关掉淋浴,擦干身体。门又被敲了一下。
“来一块好吃的烤面包片怎么样,亲爱的?”
她来看我是否还活着。“好的,冰箱里有面包。”
想到食物她就作呕,可饿肚子对谁都没好处。她迅速穿上牛仔裤、T恤和毛线衫,匆忙之间穿了一双不成对的袜子,有只脚跟处还破了个洞。她梳了梳头发,思索片刻后把露茜的袜子塞进牛仔裤的口袋。冲澡和穿衣,这一套动作做下来后产生了平静内心的效果。可是打开门后,露茜失踪的事实就像连枷一样抽在她身上,让她痛得喘不过气来。
她无法面对伊芳,于是步履蹒跚地走回卧室。卧室门正对面的墙壁上挂着十字架,位于壁炉台上方。她望着十字架上的那个小铜像,似乎第一次意识到那张小脸因双腿、胳膊和腹部上的肌肉承受了巨大的痛苦才变得如此扭曲。你怎么能宽恕上帝带来的如此深切的苦楚?但上帝没有宽恕上帝,他把他钉在了十字架上。如果他对自己的孩子都能干出这种事,他对露茜会做出什么事?
凌乱的床铺分散了她的注意力。她拉起羽绒被,把枕头拍松。整理好床铺后,她记起每天起床后通常都要收拾房间,可此时房间看起来已经很整洁了。平常迈克尔总是将脏衣服随手扔在椅子上,他睡的那一侧床边总是丢着本杂志或书,桌上会放着一杯水和他的随身听。他是个走到哪儿就会把哪儿弄乱的人。
五斗橱上的一沓书吸引了她的目光。它们是小开本,破破烂烂的,显得很陌生。她拿起最上面的那本,这是一本祈祷书,与此同时她记起了它们的来历。她翻到扉页——赠奥黛丽,第一次领圣礼留念,一九三七年三月二十日,爱你的妈妈。
奥黛丽·欧里芬特的自杀看起来与很久以前读过、现已忘得差不多的故事一样不真实。莎莉几乎无法相信自己在不到二十四小时前,曾在医院的病床上见过那个死去的女人。她回想起了那间阴暗的卧室兼起居室,那张为迷失的信仰布置的供桌。还特别回想起了她第一次布道时那个女人在圣乔治教堂站了起来。
女恶魔,亵渎基督,背叛教义。不敬上帝的婊子,巴比伦的娼妇,撒旦的孽女。愿上帝把你和你的家人打入地狱。
她像甩掉瘟疫似的抛开祈祷书。愿上帝把你和你的家人打入地狱。她几乎跑着出了房间,随手紧紧把门关上。伊芳不再是要避开的人,而是一个可能的庇护所。
然而一进客厅这种感觉就消失了。伊芳将桌子放在靠窗的地方。平时莎莉和迈克尔都在厨房吃早餐,吃饭时还经常走来走去。此时伊芳把盘子拿错了,杯子拿错了,茶壶也拿错了。她准备好了餐巾纸,供挑选的果酱,并铺上了阿普尔亚德一家圣诞节时用过的桌布。这让莎莉觉得像小女生在玩过家家似的,她努力忍住心中的怒火,希望那块桌布她没有忘记清洗。
“也许您更喜欢喝蜂蜜?”伊芳作势要冲入厨房,“有黄油吗?我只找到了人造黄油。东西就这些,不过也许——”
“这很好,”莎莉心口不一地说,“人造黄油很好,什么都很好。”
她喝了杯果汁,然后一小口一小口地饮了一杯加糖的茶。第一口烤面包片差点儿噎着她。她同意伊芳再给她倒第二杯茶,以便吃口面包就能润润喉咙。伊芳的殷勤招待令她觉得自己在家里反倒成了客人,还遇到了一个过于热心的女主人。
牧师的本能反应把莎莉从这种局面中拯救了出来:她无意识地提了几个问题。伊芳告诉她她在帕丁顿上班,男友同样是个警察,在交管处担任小队长。他们俩住在温布利的一套小公寓里,不过希望不久后能搬到更大一点的地方去。这种亲密的幻觉一直持续到伊芳用“同居”这个字眼来描述她与男友的现状。
“抱歉。”伊芳那张涂着厚厚的脂粉的脸上显出一抹绯红,“也许我不该这么讲的,您终究是位牧师。”
“我决定担任圣职前与两个男人一起生活过。”莎莉训练有素地停顿片刻,然后不着痕迹地插入她惯用的点睛之语,“当然,不是在同一时期。”
伊芳吃吃地笑起来,面具渐渐滑落,显露出隐藏在背后的青涩和脆弱。要是平常,莎莉心想,自己是不会与陌生人这么聊得来的。不过迈克尔是警察,因此自己也可以算半个圈内人士,起码暂时如此。而且伊芳神情紧张——也许她先前没干过这种工作。记忆的连枷再次重重地拍在她身上:照看小孩,他们可能会这么叫,或者婴儿看护。莎莉经过一番挣扎,终于强按下将早餐倒在祖母玛丽送的亚麻桌布上的冲动。
电话响了。
“我去接。”说话的当口伊芳已经站了起来。她拿起电话,听了一会儿,然后说道:“我是警察,先生……是的,阿普尔亚德太太醒了……我问问她。”她盖住送话口,“是个叫德里克·卡特的人,说他是您上司,您要跟他谈谈吗?他说他也很乐意过来。”
莎莉张嘴欲说她不想见到德里克,也不想与他交谈。如果她从来没见过他,没跟他讲过话,她也不会落得个以泪洗面。但她马上克制住自己,这不能怪德里克。她有责任为他和教区效劳。而且,更自私一点说,营造一个她没有失控的错觉很重要,否则他们什么信息也不会透露给她。
“如果他能抽出时间就叫他过来吧。”莎莉决定来个一石二鸟,顺便让德里克把欧里芬特小姐的物品带走。
伊芳转达了信息,放下电话。“他一会儿就过来,他现在在布伦德斯伯里公园的社区中心。”
“那个电话是干什么的?那不是我们的。”
“是的,我们正在记录、跟踪所有来电。”伊芳表情僵硬,“标准程序而已,没什么可担心的。”
莎莉推开椅子站了起来。她浑身抖得厉害,不得不倚在桌边。“你们确定露茜被绑架了,是不是?是不是?”
德里克握住莎莉的双手说他非常非常抱歉。他骑着雅马哈从肯萨谷赶过来,莎莉心想他一定自以为套上一身骑摩托车的皮衣行头非常拉风。莎莉把他介绍给伊芳的时候,他解开了脖子上的白绸围巾,露出下面的牧师领。
多此一举地客套了一番后,伊芳避到了厨房,留下莎莉极不甘愿地独自领略德里克尽展牧师风采。
“我们都在为你祈祷,亲爱的。”
“谢谢。”莎莉要的不是祈祷,她要露茜。
手依然没有松开,德里克接着说等露茜平安无事后她重返工作岗位的事肯定没有问题,她无需担心,他们可以把一切都处理好。
“你和迈克尔想不想过来和我们一起住?我和玛格丽特非常乐意接待你们。客房的床都准备好了。”
莎莉的脑海中浮现出德里克身穿睡衣的讨厌画面。他的胸毛也跟头发一样是淡黄色的吗?抑或他根本没长胸毛,仅仰仗红润的皮肤裹住他瘦骨嶙峋的胸腔,打破单调的亮点只是两个乳头?她觉得既好笑又恶心。她听见自己感谢德里克和玛格丽特的盛情,答应和迈克尔好好商量一下。当然,她说,这番好意他们会铭记于心。
“许多人向你表示问候,尤其是斯特拉。”
“斯特拉。”大约二十四小时前莎莉开车把她送到了医院,“她女儿生了吗?”
短暂的沉默。“生了,昨天晚上。是个女孩,母女平安。”
莎莉费了老大的劲儿才体会到斯特拉的喜悦。“太好了,请转告斯特拉说我很高兴。”她极力不让自己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虽然她明白露茜多么需要她,“奥黛丽·欧里芬特呢?”
“嗯?”德里克松开她的双手,“谁?”
“那个要自杀的女人。你还记得吗?你昨天叫我去看她。”
“我记得。”
“她在我赶到医院之前死了。”
“她是我们的教众吗?”
“是的,从某种意义上说。”莎莉坐下来,“她是那个在我第一次布道时引起骚乱的人。”
“哦,对。可怜的女人。她在哪里做礼拜?”
“我不知道她是否去什么地方,据她的房东说她哪儿也不去。但是我认为我们该好好安葬她。”
“最好由男的主持仪式。”德里克笑起来,然后打住,记起他来这里是干吗的。
“要选就选高教会派的,她的房间就像个小礼拜堂。我这里有袋她的衣服。”莎莉的目光急切地在房间里扫了一圈,奇怪袋子搁哪儿去了,“还有几本书。”昨晚她把书取出来了吗?如果取出来了,为什么要取?
“不着急,我们会办妥的。”德里克的声音充满了安慰的语气,让莎莉意识到她的话听起来肯定非常紧张。她努力把话题重新转移到教区和需要做出的安排上。
德里克摇身一变,从牧师模式切换为经理人模式。作为经理人他干得风生水起,高效是他的一大长处。他已经安排人手去做她的事了。那些母亲、刚学步的小孩和单身妈妈若有什么事,玛格丽特都可以去处理,如果有需要,负责多长时间都行。他滔滔不绝地谈论着如何分派本属于她的职责,莎莉脑中浮现出德里克畅通无阻、步步高升的郁闷景象。从一个委员会跳到另一个委员会,从一个位置拔擢到另一个位置,沿着国教的晋升之梯不断往上攀爬。得以在地球上继续生存的并非温良谦恭的人,而是德里克这路货色。她告诉自己,国教需要这个世界中的德里克们,她没有任何理由觉得自己高他一等。
“如果你或者迈克尔有什么需要,”她收回思绪,听见他说道,“就打电话给我们。任何时候都行,莎莉……你知道的,不管白天还是晚上。”
他站起来,把丝绸围巾在细细的脖子上系好,头盔的带子顺溜地从胳膊上滑过。表演技巧精湛,非久经历练无法办到,连莎莉也不禁对他的专业水准大为赞赏。这让她不安起来。几乎可以肯定,伊芳一直透过敞开的厨房门在偷听。
“照顾好自己,亲爱的。”他再次抓住她的双手,按在自己手中,“再说一遍,要是有什么我能做的。”力度更大的一捏,让人觉得跟中了风似的,“你只管开口。你知道的。”
天哪,莎莉心想,身上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我看他喜欢我。德里克挥了挥手,向伊芳道了别,然后离开了公寓。太迟了,莎莉记起了欧里芬特小姐的袋子,可叫他回来又觉得自己会受不了。
伊芳走进客厅。“他挺有魅力的。”
“这是他最拿手的。”莎莉将德里克抛到脑后,“谁负责这起案子?”
“马克斯汉姆先生。你认识他吗?”
莎莉摇摇头。
“他非常有经验,是个老派人物。”
“他不该来问我一些问题吗?不该有人来问我一些问题吗?”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越来越大,并且无力让它降下来,“可恶,我是露茜的妈妈。”
“别急,亲爱的,他们很快就会派人过来的,也许马克斯汉姆先生会亲自跑一趟。所有能做的事情他们都在做。您坐下来歇会儿怎么样?我去给我们冲点可口的热饮,好吗?”
“我不需要饮料。”
莎莉坐下来放声大哭。伊芳给她递送纸巾,施予一些无关痛痒的同情。过了一会儿,泪水止住了。莎莉去盥洗室洗脸。镜中出现一个陌生人,眼睛湿润,眼眶发红,双颊扭曲,头发垂下来。她回到客厅,与伊芳待在一起。与任何人待在一起都比形单影只好。孤独充满危险。
分针绕着时钟缓慢爬行,每一分钟就是一个小时,每一小时就是一个星期。目之所及都让她想到露茜——相片、绘画、玩具、衣服和书本。
最能勾起伤心回忆的是那些带着遗憾的东西。星期四晚上露茜想要和她玩连连看,莎莉说不行,她要做晚饭。露茜央求再读一章睡前读物,那本书像流水账似的记录了林地人的生活,非常枯燥乏味,莎莉拒绝时露茜还大发了一通脾气。露茜还希望晚上临睡前迈克尔能亲她一下,可他一直不在家。那个时候她不哭也不闹,可她的沉默比眼泪和叫嚷更让人揪心。露茜前些天想要烤姜饼人,露茜想要去伍尔沃斯买魔术玩具,露茜这露茜那。莎莉面无表情地坐在桌旁,假装在读杂志,而她的四周,整套公寓都在嗡嗡作响,提醒她失去了多少机会,让她想起自己未能做一个露茜需要的理想母亲。
痛苦是单调的,莎莉现在才领略到。只有电话不时打破沉闷。每次电话响起,莎莉都希望能带来露茜的消息,要不就是迈克尔打来的。所有来电都由伊芳接听。莎莉屏住呼吸,双手交叠,指甲陷入掌中。但打电话的人不过是在无谓地消耗时间,或者更糟,可能是要阻止露茜的消息传到莎莉耳中。
“阿普尔亚德先生和太太不方便置评……”
莎莉的指甲在手掌上留下发红作痛的半月形凹痕。有些电话是朋友打来的,但更多的是来自记者。
“恐怕他们很快就会驻守在门口。”伊芳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的马路,“对此我们也无能为力,只有把你转移到其他地方。”
“他们干吗这么感兴趣?”莎莉极力对所发生的事保持客观的态度,“每年失踪的小孩肯定成千上万,这都不是新闻。”
“如果他们的爸爸在刑侦局、妈妈是牧师,就会成为新闻。面对现实吧,亲爱的,不管我们喜不喜欢,这都是新闻。”
迈克尔没有打来电话。她极其需要他。到底是什么让他脱不开身?莎莉试图从伊芳口中探出消息,但没有成功。这个女警知道的或许并不比莎莉多,要不就是被禁止谈论案情。
十点三十分的时候,大楼正门外来了三个记者。莎莉为他们感到难过,尽管他们都包裹得严严实实以抵御寒冷,但看起来还是被冻得缩手缩脚。其中一个人想偷偷溜进大楼后面的侧门,不过一楼公寓的业主怒气冲冲地将他赶出了公用庭院。
莎莉想打电话给卡拉,但没人接。莎莉不知道那个照看孩子的人心里是什么感受。她会自责吗?莎莉顽固地想把责任都揽下来。
十一点钟,莎莉煮了点咖啡。这时候她和伊芳已不再试着引对方说话了。莎莉坐在靠窗的桌旁,将热气腾腾的杯子捧在手中,等着会有什么事发生。她的脑中闪现出一幅幅画面:她看见一滩血慢慢渗入树下光秃秃的土地里;一堆枯叶下露出半截露茜残缺的躯体;一个男的在奔跑。她听到有人放声大笑;火噼噼啪啪地燃烧;钟声响起;鹅卵石路上散落着积雪、稻草和粪便。似惊鸿般,她瞥见了睡醒前充斥脑际的梦境。是有个女人在尖叫吗?在梦里还是现实中?是别人还是她自己?
“你玩填字游戏吗?”伊芳问。
莎莉猛然从恍惚中回过神来。“不,嗯,我过去常玩,但近来没有太多时间。”
伊芳正在做《每日电讯报》上的填字游戏,按照提示已完成了一大半。“打发时间而已。你想玩玩吗?”
莎莉摇摇头。她看了一下,但无法集中精力。她的心绪像只蝴蝶一样安静不下来。她把手插进口袋,碰到了露茜的袜子,她的护身符,她的吉米。
上帝求求您,让露茜有吉米陪伴吧。上帝求求您,让我的宝贝回到我身边吧。
表现正常很重要,否则他们可能会给她注射大量镇静剂,甚至把她送到医院去。可现在有什么是正常的呢?现实已经与虚幻融为一体。实即是虚,虚即是实。莎莉觉得如果她将食指戳在身前的松木桌面上,就会径直贯穿那块木料。干坐在家里无所事事是不真实的,不去圣乔治教堂大厅给女童军杂物拍卖会帮忙是不真实的,最不真实的是不知道露茜身在何处。露茜的失踪像只饥肠辘辘的小野兽,咬噬着莎莉的心。
“你肯定你不需要吃片药?”伊芳装作很随便地问。
“不,不用,谢谢。”
外面的街上传来叫嚷声。莎莉向下望去,伊芳顷刻间也到了窗边。一个男人正在对那些记者大喊大叫,双臂朝他们挥舞着。
“那是谁?”伊芳问,“你认识吗?”
“是迈克尔,我丈夫。”
迈克尔非常疲惫。莎莉拥抱他时他靠在她身上,可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反应。他胡子拉碴,两眼布满血丝,穿的还是昨天那身衣服,浑身散发出一股汗臭味。
“那些杂种什么都不告诉我。”他恶狠狠地对着她的头发喃喃说道,“而且他们什么也不让我干。”
莎莉听见过道里响起脚步声,还有说话的声音。说话的是伊芳和一个男人。
迈克尔抬起头。“奥利弗带我回的家。马克斯汉姆打电话联系了他,有人告诉他我们俩是朋友。我想做点事,可他们他妈的只想给我找个保姆。”
奥利弗·瑞克福德在门口踌躇着。他上身穿一件上了蜡的旧防水外套,里头是一件水手衫,下身穿一条色彩斑驳的牛仔裤。伊芳在他后面上蹿下跳的。伊芳个子矮,三十年后会变得很富态,而奥利弗又高又瘦。莎莉以陌生的眼光望着他们俩,他们来自不同的世界。
“非常抱歉。”奥利弗摊开双手,似乎想检查一下指甲,“马克斯汉姆真的在竭尽所能去调查。”
“还有外面那些该死的狗仔,”迈克尔接口说道,“我要杀了他们。”
“你需要休息。”莎莉说。
迈克尔没理会她。“如果我下去的时候他们还在那里,我就要让他们中的一个吃顿老拳。告诉他们,奥利弗,别说我事先没打招呼。”
莎莉退后一步,摇了摇他的手臂。“你去洗个澡,上床睡一觉吧?”
迈克尔两眼盯着她。“别胡扯了。睡觉?现在?你的脑袋肯定坏掉了。”敌意慢慢从他的脸上消退。“萨尔,对不起。”他伸手握住她的胳膊,“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莎莉说得没错。”奥利弗脸色严峻,但声音很柔和,“你实际上正在站着睡觉。这个样子,你谁的忙也帮不上。”
“别指使我去做什么,我不是你们的狗奴才。”迈克尔狂乱的目光从奥利弗转到莎莉身上,“哦,见鬼。”
他步履蹒跚地离开客厅到盥洗室去了。
奥利弗脱下外套,丢到一把椅子上。“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她没有吱声,不过他跟着她进了盥洗室。迈克尔坐在盥洗室一侧,头枕在澡盆边缘上。莎莉打开水龙头。她和奥利弗轮番劝说他洗好澡、穿上睡衣、上了床。伊芳从医生留下的物品中拿出两片安眠药。莎莉坐在他身旁,直到他睡去。
“等他们抓住那个人后我要杀了他,我能把马克斯汉姆也杀了。卑鄙小人。”随着时间慢慢过去,迈克尔的说话声越来越模糊。有一次他睁开眼睛,直直地盯着莎莉。“不该是这样的,对吗,萨尔?都怪我们。”
她垂下头,掩饰眼中的泪水。迈克尔前言不搭后语,但她惴惴地感觉到他说的其实不无道理。
现在他没有看她,而是在自言自语。“看在基督的分上,露茜。”
他安静下来,合上了双眼,过了一会儿他的呼吸变得平缓均匀。莎莉站起来,蹑手蹑脚地朝门口走去。但她刚碰到门把手,床上的人又动了。
“这种事一直在发生。”迈克尔咕哝道,听起来像是对她说的,“这不公平。”
她随手轻轻关上卧室的门。客厅里空无一人。他看见奥利弗·瑞克福德在厨房里弯着身子,对着洗涤槽擦洗一口锅。
“伊芳呢?”
“她出去买三明治了。”
莎莉机械地拿起一块抹布,把一只杯子擦干。“这种事不该由你来做。”
“为什么?”
“你不是要工作吗?”
“我在休假。迈克尔怎么样了?”
“睡着了。”
“这对他太残酷了。”奥利弗迟疑着,没再说下去,也许是担心莎莉要大喊“你认为这对我就不残酷了吗”?“我是说,与其他处境相同的父亲相比,他还要更糟糕。你知道,他一直在经办类似的案件。”
酸溜溜的感觉让她愁肠百转,于是干脆埋头使劲儿擦拭那些餐具。迈克尔很少和她谈及自己的工作,他们刚结婚后几个月的时候他完全不是这个样子。后来隔阂日渐加深。迈克尔本性如此,她恨恨地告诉自己;错不在她。
她不止一次郁闷地在脑中幻化出组成丈夫生活的几个密封隔间:她自己、露茜和这套公寓;他的工作和奥利弗这样的朋友;他与教父大卫·拜菲尔德共有的过去。如利剑般将这些区域割裂的是露茜的失踪。莎莉背转过身,假装把杯子放入橱柜。她的双肩在微微地抽动。
过了一会儿,她听见奥利弗说:“对不起,我不该讲那样的话。”
她回身面对着他。厨房太小,把他们的距离拉得非常近。“不怪你。迈克尔刚才都做了什么?”
“在碍事。未经批准自个儿展开调查,还一度在那个保姆家周围转悠,试图盘问邻居。”
莎莉倒是希望他回家待着。“他不能什么也不做。”这是在陈述事实,并非辩解。
“马克斯汉姆不高兴了。”
“我们该怎么办?”
“除了等,我们能做的不多。马克斯汉姆据说还行,他成功破过几起案子。”
莎莉留意到他的语气里有细微的不对劲,问道:“你不喜欢他,是吗?”
“我不认识他。他是个老派警察,肯定过不了多久就要退休了。但重要的是他的工作非常出色。”奥利弗面露犹豫之色,她感觉他隐瞒了什么,“他们可能会问你需要不需要心理辅导。”奥利弗接着说道,“说那也许是明智的选择。接受他们提供的所有帮助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你们没必要让自己的日子更难过。”
“你是说迈克尔需要帮助?”
“任谁处在你们的位置都需要帮助。”
他们默默地洗好、擦干餐具,然后奥利弗去看迈克尔了。与此同时,莎莉不想让自己闲下来,就把篮子里的脏衣服倒入洗衣机。启动后她才意识到忘了给衣服分类,而洗衣机的程序仍设定为不褪色衣物洗涤。
“他睡着了。”奥利弗靠在厨房的侧边门框上,“莎莉?”
“什么?”
“这不是我的案子,我无权干涉。”
“你想说什么?”
“就是说我帮不上多少忙。”
“就现在来看,你已经帮了不少了。”
“我是说马克斯汉姆心里在想什么,我和迈克尔一样不清楚,无法告诉你更多。”
“当然。”
莎莉的声音低沉而理性,她这样不露声色却更加惹人关注,因为她正在心里大声喊,我才不管他妈的什么马克斯汉姆,我只要露茜。奥利弗站到一边,让前往客厅的她过去。我被授予了圣职,即使在自己心里也不能使用那种词语。她从他身旁经过时发觉他可真高,而且他使劲儿收紧腹部,以便将两个身体发生偶然碰触的概率降到最低。进了客厅,她走到窗边,低头望着街道。
奥利弗拿起椅背上的外套。“还在吗,他们?”
“我能看见六个,我想,两个正与邻居交谈。”她从窗边走回来,“我们被包围了。”
“你可以去和亲戚或朋友待在一起。”
“可这里是露茜会回来的地方,她知道电话号码和地址。”
“我们可以设置来电转接,还可以留人在这里,以免露茜回来时进不了门。”奥利弗目不转睛地俯视着莎莉,令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放在碟子里的标本,“想想看,现在才是开始。如果案子不能马上了结,记者会越来越多。也许广播和电视也会加入,整个媒体圈。”
她耸耸肩,承认他说得也许不无道理,但就是不愿意朝这方面想。
“如果你同意的话,我今天傍晚就打电话。”他揉了揉鼻子,他的鼻子高挺纤细,靠近右侧鼻尖处有个小疙瘩,“要我留下我的号码吗?”
她将笔和便签簿递给他时两人的目光碰在一起。她怀疑他是不是在说客套话,是不是已经注意到迈克尔在家庭与朋友之间竖起了一道看不见的高墙。莎莉知道瑞克福德家在霍恩西买了一套公寓,不过不清楚具体的地址和电话号码。
“我的假期要到新年才结束。”他说。
“那你和莎伦要离开了吗?”
“其实莎伦已经离开了。”奥利弗擦了擦牛仔裤上的一小点油漆渍,“永远离开了。她两个月前搬走的。我们都认为再也无法一起过下去了。”
“对不起。”无意中她又一次暴露了与迈克尔存在的交流障碍。她都麻木地感觉不到羞辱了。
“她在我们以前的单位弄到了份差事,去萨默塞特了。”很可能奥利弗觉察到需要转移话题,任何话题都行,“正是时候。”
“加上其他负面因素,让你们有了一个很好的理由分手?”
他点点头。与他谈话很轻松,莎莉心想,脑子转得快,又不咄咄逼人。奥利弗和莎伦分手她并不感到奇怪,他们本来就不般配。在她印象中莎伦是个强势的智慧型女人,非常清楚自己想要怎样的生活。
“我们还是好朋友。”奥利弗的手指抽搐了一下,给最后三个字画上了无形的引号,“不过现在你不想听这些唠叨。趁我还没走,还有什么我可以效劳的吗?”
莎莉摇摇头。“谢谢你带迈克尔回来。”
这番话听起来莫名其妙的正式。莎莉感觉像妈妈在向一个比较陌生的人致以谢意,感谢他把参加完聚会的小孩带回家。他们俩都在等待对方开口,没承想却一下子陷入沉默之中。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适时打破了尴尬。他们扭过头,看见伊芳回来了,化妆品也掩盖不住她苍白的脸色。
“你们没有看新闻吗?”她冲口说道,“收音机打开了吗?”
莎莉朝她走近一步,身子打了个趔趄,随手抓住一把椅子的靠背。“发生了什么事?”她耳语似的问道。
伊芳张开嘴,露出一口惹人注目、代价不菲的齐整牙齿,却没有发出声音。
“说啊。”奥利弗喝道。
“是那些记者,长官。”伊芳快速地眨了眨眼睛,“他们问我有没有听说。”她转身面对莎莉,“唉,对此我感到很抱歉。他们说今天早上有人发现了一只小孩的手,横放在基尔本墓地的一块墓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