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列柱商区的夏绿蒂糕饼店内,马修·狄卓克生正坐着吃第二块巧克力奶油蛋糕,与他面对面而坐的是贾克曼和戴蒙。他们在这家糕饼店内的后面,找到这张摆在拱门下的桌子。不少购物者和商人都在这里吃个点心,再打起精神回家。虽然坐在最后面,但置身在这些人潮中,他们三个人仍显得醒目。戴蒙依旧是那身业已起皱、但他习惯穿着的旧格子西装,勉强挤进桌子里那半圆形的座位中间;贾克曼则穿着褐色灯心绒外套、黑色衬衫,优雅得足以拍彩色时装杂志的特写;马修穿着白衬衫、条纹领带、海军蓝套头毛衣,学校的运动外套,刚才一有机会便脱掉了。戴蒙早就料到,在这一天的这个时候,他们可以在商区附近找到这男孩——他可能正在扶手电梯或升降电梯里调皮捣蛋。结果让他说中了。现在,剩下来的事,就是怎么借由无限量的蛋糕来贿赂,挖到他们想要的讯息。
“你的头最近如何?”戴蒙问。“我希望没有再昏倒了才好。”
马修清楚地察觉到,此刻他在这里占上风,所以一点也不急着回答。先瞥瞥邻近桌的女学生,再举手摸摸黑色头发,最后才坦承:“没事了。”
“距离上次谈话,有一段时间了。那一次也在这里,对不对?假如你还记得的话,我当时是乔装的。”由于没有得到回应,戴蒙又补充说:“我猜贾克曼教授不晓得我曾扮演圣诞老人,除非你向他提过。”
贾克曼很快地说:“叫我葛列格。他也是叫我葛列格。”
这话惹得马修傻笑起来。由于所得到的回应,至此为止比戴蒙所努力得到的回应要来得正面,所以贾克曼继续负起说话的责任。
“小马和我也有一段时间没见了。由于误会的关系,他妈妈希望我们不要再见面,后来我当然尊重她的决定。不过,我们曾有过几次愉快的出游,对不对,小马?”
马修点头。
很快地,这个设计便显得可笑起来:两个大人试着借由下午茶从一名学生那里打听消息。戴蒙只得努力把话讲得不像伯叔辈那样严肃。
“你有没有去拘留所与你妈妈会面?”
点了个头。
“这星期吗?”
“星期日。”
“她近来如何?”
“不错。”
这些简洁的回答,很难分辨到底是不想回答,还是希望不被打断好能专心吃蛋糕。
“小马,我们想帮她。”贾克曼说。
“而我们得靠你的帮助。”戴蒙补充道。
马修没有任何表示。
“我不晓得你是否了解这件事有多严重,”戴蒙郑重地说。“你的学校有没有教你们法律?现在你妈妈已被送去等候谋杀的审判,虽然她有个律师为她辩护,但他必须设法提出合理的疑点才行。你在听吗,小马?”
男孩把空盘子推开,抹抹嘴唇,答说“有啊”,却转头望向别处。
“要再一块吗?”贾克曼建议。
“如果能来杯可乐,把蛋糕冲下去的话。”
“回头找零钱给我。”
他交给他一张五镑钞票。
马修走去自助柜台时,戴蒙说:“讲到甜头,这是由狄卓克生太太的辩护费支付吗?”
“就我们到目前为止所听到的程度,还不能判断。”贾克曼说。
男孩回来了,把蛋糕盘子放在桌上,戴蒙眼明手快,把盘子移到马修拿不到的地方。
“现在,我希望你回顾一件事,你妈妈曾告诉我,去年夏季有一天,她在贾克曼教授家门前看到一件事。你当时跟她在一起。”
马修沉默着,眼睛看着蛋糕。
“贾克曼太太和一个男人起了争执。”
“安迪。”
“你说什么?孩子。”
“安迪。那男人叫安迪。”
“看来你的记忆力不错。我们想找这个叫安迪的人。你想,假如那个人和贾克曼太太被人看到在吵架——我知道他们是在吵架没错——那男人应该就是个嫌疑犯。让我们测验一下你的记忆力,看看你能告诉我们多少关于那个人的事。”
“干嘛?”
戴蒙按捺住不悦。
“孩子,我们解释过了,要找到合理的疑点。”
“我是说,既然你们可以自己去找他问话,干嘛问我?”
“假如我们晓得在哪里可以找到他,我们自然会去找。问题就在这里。”
“我晓得在哪里可以找到他。”
“什么?”
“我知道你们可以去哪里找到安迪。我见过他好几次了。”
戴蒙的精神为之一振,整个座位都在吱咯响。
“在哪里?”
“在浴池里。”
“你是指罗马浴池?”
“嗯。”
戴蒙把蛋糕推回给男孩。
“多告诉我一些。”
“我已经告诉你了,”马修说。“你如果想找安迪讲话,去那里找就对了。”
“他在那里工作吗?”
“不知道。”马修塞了些蛋糕进嘴巴。“嗳,我所知道的只是,我好几次看见他在那下面。”
“你去那下面做什么?”
“没什么。”
这个不想多说的答复,大概就是他们所能获得的全部了。不过,男孩喜好虚张声势的倾向,竟接着讲出一大段话,那是到目前为止,戴蒙从男孩那儿得到的最长的一段话了。
“放学以后我常下去那里,那是个阴森森的地方,我喜欢。像我这类型的小孩才有胆下去。你必须穿过浴池,而不被安全人员抓到才算数。从史托街的纪念品店走进去,等没人瞧见时,偷偷从标示着‘仅限工作人员进出’的楼梯爬下去——其实,那楼梯就是浴池出口——接着你就在浴池里了。当然,你要当心安全人员,不过,你如果够机警的话,就可以一直走过整座浴池,最后走到矿泉饮用室。到了那里,没有人会阻止你,因为那里现在是一家餐厅。我已经走过亿兆次了,易如反掌。”
“那就是你看见安迪的地方?”
马修点头。
“他在做什么?”
“东指西指的,多数时候在讲话。”
“这么说,他是向导喽?”
“向导之类的。有学生跟着他。”
“学生?”贾克曼说道,面孔突然胀红。
“不是每次都有学生,有时候他自己一个人。”
戴蒙心中估计着,一下子便想远了,但得回过神来继续把话问完。
“所以说,他有可能是在大学任教?”
“不知道。”
马修接着补充的话,没有什么重要性。这段期间,两个大男人倒没讲什么。安迪,这个他们假定是婕若尔汀毒品供应者的男人,如果与大学有所关连的话,贾克曼就有些问题得面对了。
他们起身离开时,戴蒙邀请马修下个星期一放学后,与他同游罗马浴池。
“先在这里碰面,”他建议,并技巧地补充说:“如果你来得早,说不定有时间再吃一块奶油蛋糕。但有件事我要说清楚,我们得从前面正常的入口进去。我如果从后面楼梯偷溜下去,太显眼了。”
马修咧嘴笑起来,离开去找他朋友了。
出了糕饼店,走在史托街上时,贾克曼忍不住说:“在你问我之前,让我先告诉你,我们大学没有考古系。”
“历史系呢?”
贾克曼本来摇头,但突然抬手一拍前额。
“等一等,我弄错了。今年突然成立一个新的组,只有几名讲师和一年级学生而已。我大概不认识他们任何人。”他停了一停,又说:“我猜你要我去问一下吧?”
“假如你能不惊动任何人的话,”戴蒙说。“我想让安迪大吃一惊。”
“需要支援吗?”
“不需要。到时候我自然会让你知道怎么回事。”
“老实说,我也很想去那里,”贾克曼清了清喉咙说。“最近几个星期都没和小马见面。我喜欢那孩子。”
“喜不喜欢不是这次行动的重点,”戴蒙对贾克曼说,语气和他以前管理刑事组一样。“我会再和你联络的。”
假如要说真话的话,应该说:那孩子尽管有棱有角,戴蒙也是喜欢他的。
星期一,贾克曼打电话给戴蒙,交代最新消息:大学历史组有一位兼课讲师,名叫安东·卡文崔,但大家都叫他安迪。他的专长是罗马建筑,目前正带领建筑及营造工程的一年级学生研究罗马浴池。他们每逢星期一和星期二下午四点半集合。透过特殊的安排,在这段研究期间,他们可以在游客离开后多逗留一小时,直到下午六点。贾克曼的调查证实了那个卡文崔一头金发、喜欢阳刚的穿着风格,还有,他是“三项全能”专家。
“什么专家?”
“三项全能。是一种运动,考验耐力的极限,等于是三项马拉松,有赛跑、游泳和单车三个项目。”
“在我听起来,像是考验愚笨的极限。三项全能。乍听你说时,我以为大概有人为我这种人发明了理想的运动——给你尝试的信心,结果什么也达不成。”
“尝试,没错,我明白。”贾克曼并不感到好笑。“回头说那个安迪。我很难把热中保持身材和积极推销毒品两件事连在一起。”
“一点也不奇怪,”戴蒙这天生的讽刺家说。“毒品在运动界很普遍。”
“我要讲清楚,就我个人而言,我可从来没见过这家伙。”贾克曼强调。
“我明白你要讲的重点。”
戴蒙放下电话时,不怀好意地笑了笑。
星期一下午,戴蒙抵达时,他已经在列柱商区的糕饼店门口等候了,看样子,马修要不是一放学就从学校快步跑来,就是跷了一节课,因为这样他们才有充裕的时间吃蛋糕。由于医师指示限制卡路里,所以戴蒙很节制,只喝一点黑咖啡。对马修下达指示时,他的眼睛才勉强从那个蛋糕盘子移开。
“小马,听清楚,你来这里的目的,是要确定浴池的那个男人,与在约翰布莱登宅邸车道上跟贾克曼太太发生口角的那个男人,是同一个人,假如你发现自己弄错了,或是不能确定,一定要勇敢说出来,明白吗?不管到时候情况如何,在我们观察他时,要保持安静,而且事后也不要声张。”
如果需要马修承诺的话,那得等到他放下吃了一半的蛋糕,并表示可以开始了,才算数。但戴蒙告诉他,时间仍够他把盘子清干净。
“太兴奋了,吃不下。”马修承认道。
戴蒙的自制力动摇了:“既然这样,把盘子推过来。”
四点二十分,两人离开商区,穿越史托街,进入浴池。要到售票口,须经过矿泉饮用室,那是乔治王朝时代的社交场所,而今已改做餐厅。下午茶时间正当高潮,所以张张椅子都有人。女侍穿白衬衫、黑背心、系围裙,努力地提起精神以保持体面,不远处尽头的三重奏正起劲地奏着卡门歌剧里的斗牛士音乐。这相对于再过去的宁静气氛是一种解脱。
一天的这个时候,要进入浴池参观的访客已经不多了。售票口的女士提醒他们,展览时间到五点,到时候服务人员会请每个人离开。戴蒙点头表示了解。两人走到别人听不见的距离时,识途老马的马修偷偷对戴蒙透露,他晓得上百个藏身的地方。
戴蒙不讳言,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正式参观过浴池。求学时代,两个学期的拉丁文,把他对罗马人的兴趣全部抹杀了。之后有一次,他在矿泉饮用室参加一个正式晚宴,一开始便是在大浴池旁边喝鸡尾酒;大家抬头欣赏廊柱上的火把光芒,而他在凹凸不平的铺石地走着,最后,特地为晚宴租来的服装,被手上大半的饮料洒了一身。
两个人首先来到米娜娃神庙遗迹。刻意的照明,使得饱受天候侵蚀的石灰石神像,在祭坛上发出金红色的光辉。四周的游客要不是正在阅读参观说明,就是来回徘徊注视着,而马修呢,竟像是回到自己家里一样,大踏步走过去,还说:“你不会想在这儿浪费时间的,安迪一个月前就对学生讲过这里了,这个星期他在讲大浴池。”
他们沿一条走道前进,下了几段阶梯,转了好几个弯,戴蒙的方向感都被搞混了。最后,透过一扇窗,总算看到底下露天的浴池,水池冒着气泡。
“这就是那个神圣温泉。”马修看戴蒙一脸犹豫,不由轻蔑地介绍了一下。
在比浴池更低的一个水平处,可以听见规律的水声,由温泉涌溢出一缕小瀑布来,日久形成一个小凹槽。
向前看去是日光下的大浴池,蓝绿色的长方形水池弥漫着蒸气。一路习惯了隧道里的聚光灯之后,这儿的空间和光线,不禁让人留下深刻印象。池子本身是七十尺乘三十尺,有阶梯下到水面;四周石造平台上竖立一排排柱子,支起一个天篷;下方走道铺着扁石,罗马人曾在其上漫步,观看池中浴者。水池是露天的,游客三三两两站在走道上,抬头注视柱子和雕像。
“这些柱子和雕像多半是维多利亚时代建造的,”马修教戴蒙认识这个古迹。“罗马人的建筑只到达你的膝盖部分。”
他这方面的教养得益于无数次的擅闯浴池。
戴蒙不是来这儿研究建筑的。在远处的尽头,已有一群学生聚集在那儿,他们的穿着风格以及热心的交谈,与周围的人不同,可以确定他们是学生。但讲师还没有出现。
现在,戴蒙还不需要靠近那些学生。池子四周的天篷底下,有一连串的壁龛,各式各样的石工作品陈列在基柱上。那些壁龛大都太低或太窄,无法让戴蒙这种身材的人藏身。不过,南边中央处,有个比较大的坳处,放了些方柱和圆柱在里面,看起来可以躲进那里面而不被注意。
他和马修随意在池边漫步,最后走到坳处那一层。环顾一下四周之后,他碰碰马修的手臂,与他一同挤在坳处的基柱后面。他们甚至可以不用蹲下来。
其后的十分钟,游客陆续经过,接着来了两名安全人员,显然是来警告仍徘徊不去的游客关闭时间快到了。谢天谢地,那两名安全人员虽然走到离基柱很近的地方,却没有回头查看基柱的后面。
浴池周围渐渐没有人徘徊了,只剩下那班历史学生,以及两名躲起来的观察者。日光开始暗下来,在大浴池上方,几位罗马皇帝雕像在天空的映照下,益发显得戏剧化起来。
“你还好吧,孩子?”戴蒙问。马修点头。
没多久,脚步声在离他们很近的扁石铺道上响起。那脚步声,轻快得不像是观光客——即使是一名迟了离开而正设法出去的观光客也不像。而且也不是服务人员。
“是他,”马修小声说。“一定是他。”
安迪·卡文崔从离他们才几尺远的地方经过,绕过池边,走向他的学生。从坳处这里可以看到安迪的头和上身,他的肩膀既宽又多肌肉,以致所穿的黑色T恤,好像成了他的第二层皮肤一样。最令人注目的特色是,他那近白色的头发,全部从前额梳到后脑,活像一九五〇年代的运动偶像。
等到一切安全时,戴蒙说:“我们静静看一下。”
卡文崔走近学生,他们充满活力地欢呼起来。他大概迟到十分钟。安迪打开一个运动提袋,拿出几个钢尺,让学生传下去。隔着池子,只能断断续续听到他讲的话,不过,可以知道他正在向学生说明今天的活动计划。他在一个原始的罗马方柱——方柱支撑着一个圆柱——旁边蹲下,测量它的长度和高度,然后讨论一下它的附加石工:附加石工系用来增强结构,它曾用来支撑一个木造屋顶。学生们业已拿出写字板,纷纷开始记笔记。接着,卡文崔分配他们两人一组,去观测池子北侧的六大块基柱。
不到几分钟,所有学生都忙着测量、记录。卡文崔显然很满意学生们都专心地做作业,于是,他提起提袋,缓步离开学生,向西侧尽头的一个出口走去。
戴蒙伸手按住马修的肩膀,制止他行动。跟踪得要有专业的潜行。他留下男孩,自己步入天篷底下的阴影中,向安迪离去的方向潜行。他晓得自己的身材,所以特别放轻脚步,就像个瘦子在走路一般。
早在安迪拿着运动提袋出现前,戴蒙便渐渐起疑了。现在他则感觉,接下来的几分钟,将是数星期来侦察的关键时刻,而且正迈向高潮。
不被发觉是最重要的,而跟去看安迪·卡文崔要干什么也是同样重要,这意味着他得大胆深入温泉和冷泉交错的大浴池西端——而且是在没有游客的情况下,冒着被发现的危险。戴蒙穿越敞开着的门,利用这建筑每一个可以隐身的特点,一路走近那以古罗马冷水浴室闻名的圆形冷水池,并环顾四周,寻找他所跟踪的男人。昏暗的照明,利弊参半。
他好像已经把人跟丢了。到了这边,与有机玻璃并排的通道又出现了。从对面栏杆上方看过去,他所能看见的只是另外一个池子,而其实里面水已干涸。被迫再前进一段,光线更暗了,戴蒙发现,前方是个下沉的地区,青铜色砖块建造的圆柱一排排立在里面,有如在中国发现的赤陶兵马俑。根据以前见过的明信片,他晓得这是什么东西——是古代的中央暖气设备。这些柱子用来支撑地板,烧炭的管子使热空气能在洞中环绕。罗马人就坐在地板上方的土耳其浴池中,出汗、抹油、刮擦、按摩。一如标示上写的,这个“火坑供暖系统”是整个浴池里最令人注意的特色,主要原因当然在于它的功用,另外也是因其奇异难忘的景象所致:一百多支膝盖高度的圆柱,对称地排满这空间。而同样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历经岁月的侵蚀而形成的青铜色和土黄色的混合色彩,简直可以当做是现代艺术的杰出作品。
假如戴蒙的思绪因他联想到美学(不大可能的)而难以承受的话,一定也会因为看到安迪·卡文崔在坑中尽头那一带的柱子之间蹲下来而大吃一惊。
戴蒙吓呆了,一时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走下去。卡文崔没有抬头往上看,因为正专心忙着。
戴蒙终于决定,正确的作法是静观其变。他退后到卡文崔看不见的地方——一段通往厕所阶梯的最上一段。
中间有两三分钟的时间,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但接着有鞋子踩在“火坑供暖系统”沙地上的声音,然后则是卡文崔又回到通道的声音,以及轻快地走回大浴池的声音。
脚步声尚未消失前,彼得·戴蒙已步下阶梯,越过障碍,他以一股出于急切而产生的灵活,侧身在那些柱子之间前进,最后走到卡文崔刚才所在的地方。一如他的预料,靠近一支烟管出口的地方有个洞,他跪下来,伸手进去,摸到的东西不像是罗马人的遗骨,而是软软、轻轻、滑滑的东西。
他把那东西拿出来一看——一个塑胶袋,里面装着白色晶亮的物质。
外表看来,这东西与他在贾克曼家的厨房的面粉袋内找到的东西一样。他再探手入洞,又摸到类似的袋子,太多了,一时不能全部拿出来。
火坑供暖系统这地方,很适合用来藏匿毒品,它不像浴池的多数地方那么潮湿,它是干燥的。洞穴本身借砖柱掩饰,没有人会去查看,因为浴池的这个地区,已经过全面挖掘,参观的民众都被有机玻璃挡在外面,但安迪·卡文崔却可以每星期来访两次,且因位处不明显的地方,可以不必担心被发现。不管是来取走或放入,他都可以把东西放在运动袋内自由进出。而埃文索美塞特缉毒组的警察,谁会神通到来突袭检查罗马浴池?
戴蒙站起来,眼前的问题是如何处理这些毒品。他有权利对他执行“公民逮捕”(公民有权逮捕现行犯,惟须立即将罪犯移交警方或执法机构),但这是最明智的处理吗?他最希望的是询问有关谋杀案的事,至于毒品交易,虽然危险且卑劣,但卡文崔晚一点自会因此而被判刑。
这时,灯光全部熄了。
整个建筑的这个区域,一个窗户也没有,四周一片漆黑。戴蒙伸手摸索,好让自己站稳,他不希望绊到那些砖柱而失去平衡。他第一个想法是,这是定时的熄灯,表示这个地方正式关闭。
但他的第二个想法可怕多了,是听见前方某处有鞋子踩在沙地上的声音时,才突然想到的;当然,也可能只是一粒小石子自然掉落的声音,但他认为不是。假定卡文崔折回来,而且看见他站在藏匿毒品的地方;假定是他故意熄了灯——
待在原处不是明智之举。
要找到走出火坑供暖系统的路倒不成问题,只要像掉在水槽的蜘蛛一样,沿后壁循路而行就成了。他试着伸手沿着平面轻轻滑过,踏出一只脚,侧着走一步。他停下来听一听,没听见什么,便再走一步,这回摸到了一个柱子。他仍将两个手掌放在墙上,绕过障碍,想要尽可能远离毒品藏匿的地方。
用这个办法,他又绕过三个柱子。凭感觉绕过第四根柱子时,他听见远处那边又有沙沙声。不用怀疑,准是有人从通道爬下来,而且踩在暖气的沙石地上。
一个声音——是卡文崔的声音没错——大声说:“我知道你在那儿,肥猪。”
戴蒙没有回应。保持静默不动是降低危险的最佳办法。
卡文崔移动位置。脚步快而稳,如果不是他甘冒膝盖撞到暖气柱子的危险,就是他对这里的地形太熟悉了。
这是个考验神经的时刻。戴蒙紧张地等着,做出防卫的姿势。
卡文崔朝着藏匿毒品的地方走。他必定是沿着两排柱子中间的走道前进,因为他走得很顺,一直走到碰壁才停下来。
有个短暂的静默,然后卡文崔又出声说:“很好,你这混蛋,让我看看你在哪儿。”
讲完,他点燃打火机。
他伸直手臂高举打火机,大大划了个弧,供暖系统的地板射出长长的黑影。不可避免地,火光照到了戴蒙。
三项全能是卡文崔的运动专长,但他必定也有办法来个自由式摔角。现在他就好像刚被摔角场的绳子弹出来一样,朝戴蒙冲过来。打火机熄了——但熄得太慢了,对戴蒙一点帮助也没有;他猛地退后,想减轻迎面而来的冲力,结果跌倒了。一个持续了两千年的砖柱,让他这一撞,立刻粉碎!戴蒙想起在橄榄球赛中学到的“并列争球”这一招,于是把手脚蜷曲到胸前,用力把身子转向右侧。他的腹侧就像碾过瓦砾一样,感到巨痛,一根肋骨断了。他以大腿为支点,成功地把那男人逼到一边去,紧接着用手肘猛戳,打中软软的肌肉。
由于腹侧的疼痛很剧烈,徒手打斗又不能持久,所以戴蒙在黑暗中摸索,摸到一根柱子。谢天谢地,他坐下来,让它支撑着受伤的身体。但某种坚硬的东西接着击中他的头。
卡文崔一定是捡起一块砖头,狠狠甩过来。如果使全力打中,那力道必定足以打破彼得·戴蒙的脑壳,但它从头颅侧边擦落,耙伤他右耳后面的皮肤,落在他的肩窝里。他踉跄一下,抓稳柱子,勉力前进。肩膀麻木了。
安迪·卡文崔一心要置他于死地。
戴蒙在柱子间移动,不晓得自己是朝什么方向前进,只知道要远离那个狙击手。四周完全黑暗。缘于受伤之故,他的其他知觉敏锐起来,令他有如动物般的警觉。石块湿冷阴森的气味充满他的鼻孔,冰凉的感觉贯穿他的肌肤。他的脚步声在屋顶和墙壁间回响。这是被追击者的盲目逃窜。只要能活命,他顾不了是否把这个供暖系统化成一堆瓦砾。他大口喘着气,在黑暗的空洞中蹒跚摸索而行。
他两手碰到一个平滑的表面,想必是通道一侧的有机玻璃。试着举手探触,他发现不可能摸到栏杆,只好向左走,直到一个石头挡住了他,又碰壁了。他可以听见卡文崔的脚步声在后面沙沙作响。
他伸出右手触摸,希望有什么东西可以让他爬上墙,但立刻感到肋骨剧痛,只好换左手触摸,他摸到离地约三尺高的地方有个凸物。他先把膝盖举高到那个高度的平面,再把身子拖上去。接着出现第二阶。他吃力地爬上去,总算摸到有机玻璃了。接着,谢天谢地,摸到了栏杆,他翻越过去,感到脚底踩着平坦的塑胶表面。现在,他可以看到一点微弱的灰暗光线,是天光。他向亮处踉跄走去,一边觉得卡文崔一定会在任何一刻爬上通道来。
前方就是大浴池了,常识告诉他,到了那里就不会再受攻击了,卡文崔大概不会在学生面前演出全武行。
戴蒙一边前进,一边估计着。肋骨的伤势最严重,头部也有血水一滴一滴顺着头颅流下来。流血最惹人注目,等他到大浴池时,可不希望学生围过来问东问西的。他一定要想办法打起精神,让每个看见他的人,都以为他行走正常。至于流血——假如他们注意到的话,这是美中不足的地方——就说是沾到了草莓汁,然后,他只要走到任何一扇通往出口的门就可以了。
他不得不留下马修自己找路出去。感谢上帝,那男孩熟悉这地方,而且聪明有余,逃跑没问题。
但对戴蒙可不然。
走到距离大浴池入口还差几尺时,他被右手边的一个移动惊了一下。一个转身,足够的天光钻了进来,照出安迪·卡文崔手持建筑工人使用的长柄大铲子,正朝他冲来。这次逃不掉了。像挥舞大槌一般,差不多要劈中彼得·戴蒙的头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