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气得没办法跟任何人讲话就直接离开大楼,穿越街道到对面,结果发现连这个愤而出走的时间都没算准,因为须再过一个小时,所有酒馆才开始营业。他只好一直走,经过公车站,向史托街走去,一边告诉自己,怒火会逐渐消褪的。对于刚才讲的话,他并不懊悔,已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具备充分的理由。假如他当时讲得圆滑一点,现在一定还在那里费力地寻找退场的台词。别人可能认为他暴躁、刚愎、犯上,没关系,只要他还有种就好。如果屈服于塔特,结果只是让自己被排除在刑事组之外当个局外人,等于徒然被判终生囚坐在办公桌后面,那就太没骨气了。
懊悔吗?至少他没有感觉到会促使他再做考虑的悔意。他调到埃文索美塞特警局服务的时间,没有长到够他结交友谊深厚的朋友。而且——差不多真是这样,因为常常听他在抱怨——最近这几年,他的工作满足感一直急骤下降。科学人员接管了警务署刑事侦察课的工作,过去那些了不起的侦探,例如早期警界的一些偶像,比如鲍勃·费边、杰克·度·罗斯以及“老虎钳”里得等等,在今天看来,仿佛恐龙般遥远。他们全都是对上帝诚实的警探。但面对现代化的种种设备,比如电脑、大哥大、照片拼凑人像法、电视播放警察节目、超音波监控、基因特征学等等,他们是无法作业的。他之所以会这样想,或许是对刚才在楼上发生的事找下台阶,但事实上,他也实在看不出来,置身在现代化的警界,他还能撑多久。过去这几年,他获得的成功确实不多。可惜的是,侦破贾克曼谋杀案之后可能获得的满足感,机会已失。是的,这一点才是真正的悔憾。
而他最大的担忧是,这件事可能带给史黛芬妮莫大的冲击。假如这突如其来的事都把他惊呆了,那他妻子的反应会糟糕多少倍?可怜的史黛芬妮,她听到这个消息时,大概会昏倒。他本人至少是亲临现场,而且咎由自取。但发生了这件事,史黛芬妮事先连一点点警讯也没有。她的世界会塌下来,而且会陷落在里面。即使在震惊逐渐消褪以后,她仍会深陷绝望,为了房屋贷款以及各种生活的帐单和花费而烦恼。他碰到事情时,会设法处理;但史黛芬妮却是个天生的杞人忧天者。
在他朝史托街走去的途中,右手边有一个电器展示场。看见橱窗内陈列着各式各样的电器用品,他心生一念,与辞职一样地冲动,他走进店内,讲明要看微波炉。他抛开原则,大发慈悲——他决定不顾一切——选了一台功能特多的微波炉,当场签付支票。店商答应当天下午就送去给彼得·戴蒙太太。他告诉售货员,这对他太太会是个好消息。
走出展示场,他继续向前走。经过柱廊构成的巴斯市入口,来到大修道院的庭园,这是夏天午餐时间他常到之处。时近岁末,观光客少了,所以他一个人独占一大张木椅。只有鸽子仍三五成群留在庭院中,而且几乎立刻向他围拢过来,想在他脚边的石板上寻找面包屑,由于太专注,连咕咕叫都忘了。一只没有系狗链的黑色猎犬从绿丘那个方向跑过来,使得所有鸽子振翅飞起。戴蒙注视它们成群高飞,一会儿功夫便在空中集合成紧密的团体,等它们向后飞到看不见时,戴蒙的目光转而注视修道院的正面:那些石头天使永恒地囚固在梯级上。他心头感到一阵抚慰,因为他可以不用把自己比拟为他们了。就在他要移开目光时,某种奇怪的景象触动他的视觉,促使他再细看久一点。他眯眼注视那石雕,瞥见一个他以前从来没有留意的特点。那不是光线的把戏,也不是视觉不佳所致。其中的一名天使——从上方数起的第三个,不是被雕刻成向上爬的姿势,而是上下颠倒。没有错,那个天使是头朝下,正往下爬。
他想咧嘴笑,却笑不出来,倒是点着头说:“你和我是同路的。”
他没有直接走向最近的一家酒馆,原因是,除了对塔特大为感冒之外,还有别的事让他心痛——他强烈怀疑这整件事情完全是出于欺骗。他不相信马修·狄卓克生真的昏倒过。在玄关那个诿称为祸首的意外之后,到他看见那男孩窝在床上,前后不超过二十分钟,那时一点也看不出他有什么精神不振的现象,反倒一味努力说服他妈妈,之所以会发生那些事,是警方人员故意攻击的缘故。在过去那段打橄榄球的时期,戴蒙见过不少次真正的脑震荡,那些受害者不但立刻显出脑震荡的迹象,而且记不起被击之前的事情。问题是,就算揭穿那男孩的骗局,戴蒙也不能回到过去,重新要回工作。这一点他是可以接受的。但一个可能让他感到困扰的是,他的突然辞职可能会被解释为他承认曾以暴力对付那男孩。最坏的一个可能则是,别人确定了他曾出手攻击之后,他将面临毁灭性的伤害。而现在回警局报告已经太迟了。
在神智清醒的这一刻,为了自保起见,他决定去查明那男孩的现况。于是,他走回曼佛街开车,沿上布里斯托路驶去。
向皇家联合医院柜台小姐出示警察证件时,他没有一点不安。马修——她告诉他——业已从意外伤害病房转到一般病房。到了一般病房,病房修女确认,男孩已照过X光,正在等候结果。自从送来医院之后,便没有进一步的脑震荡症状,而且——是的,他一切正常,可以会客。事实上,学校同学也才来看他,但已经走了。
她指出马修的病房,戴蒙依照指示找去,却不见马修在里面。他找到康乐室,发现那男孩在里面看电视,嘴巴叼着一根香烟,显然是室内另外一个人给他的。那是一名老人,业已坐在椅子中睡着,膝盖上放着一个烟灰缸。
警告抽烟有害健康不关戴蒙的事,所以对于马修抽烟,他完全没有不表赞同的意思,只问道:“你好吗?”
“今天下午我大概可以回家了。”
马修有本事不拿下烟讲话,而目光也没有从电视荧幕移开。他身上穿着医院的灰色袍子,窝在一张低矮的不锈钢扶手椅内,穿拖鞋的脚放在小茶几上,两手反扣在后脑勺。
“显然你已经好多了。”
“没得抱怨了。”
“没有再昏倒?”
马修歪着头看着戴蒙,但没有改换坐姿。
“原来是你,是他们派你来查看的吗?”
“他们如果想知道你的情形,可以打电话问修女,”戴蒙否认。“你一定喜欢这里吧。”
褐色眼睛闪过机警的神色。
“你是指再进来这里?”
“这是你今年第二度进这家医院,不是吗?上次你差点淹死。”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男孩轻蔑地说。“上次他们没有要我住院。”
“你的游泳练习得如何了?”
马修的眼睛飘回电视荧幕。
“我不得不停止,不是吗?都是贾克曼太太惹出来的。现在她死了,活该。”
“你记得是哪一天发生的吗?”
戴蒙提问时,一边心想:真疯狂,我辞职还不到两个小时,现在却在这里恋栈,想就这傲慢的小男孩碰碰运气,冀望可以获得贾克曼谋杀案的新看法。虽然技术上我已经结束警察身分,但我仍抛不开,我还要发挥作用,像只无头鸡绕着场子转。
“那是我回学校的那一天。”马修回答。
“九月十一日星期一,对不对?”
例行的问答,比聊天简单多了。
“嗯。”
“是你妈妈开车送你去学校的?”
“是的。”
“在你离家前,记不记得有人打电话到你家?”
“记得,是葛列格打来找我妈妈。也许你是叫他贾克曼教授。”他以一种优越感补充道。
“你不记得他打电话去的时候是几点吧?”
“很早,八点之前。我妈当时还穿着睡衣。她急得什么似的。”
“为了什么事?”
“因为那通电话。她才刚把什么很有价值的信函送给葛列格,说是什么一百多年前的名作家写的信。葛列格认为是什么美国人摸走了,他准备去追他。”
“那你妈妈——她个人对这件事的看法呢?”戴蒙问。
“她确信是贾克曼太太拿走了。”
“你怎么知道?”
“开车送我去学校的路上,她告诉我的。”
“当时是几点?”
“八点半。我们必须在八点四十五分到校。”他伸手去拿遥控器转台。
“你不喜欢上学吗?”
“学校都是小毛头,我还得等一年,才能参加升级考试。到时候我就会升到正班学校。”
“你得通过考试才行。”
“没问题,我参加唱诗班。”
戴蒙自己是在十一岁时开始上中学的,所以他觉得,硬拖住马修这种体型和成熟度的男孩,那个学校的制度是有点不对。
“你介意让妈妈开车送你上学吗,像你这么大的孩子?”
“总比走路好。”
“你可以搭公车。”
“我宁可搭宾士车。”
这句话确认了一件事:在学校里——不管是什么学校,地位的象征仍是大家在乎的。这男孩的态度固然令戴蒙不以为然,但他忆起自己的少年时代,对于这种态度背后的不安全感,便相当能理解了。尽管如此,戴蒙仍有股强烈的冲动,想掴男孩耳光——即使只是一个动作。但因为动手的结果只会造成可怕的口角,所以,基于自制,一方面基于未满足的好奇心,他针对马修对婕若尔汀·贾克曼身亡那天的记忆发问。结果获知,那天,刚发了团袍的唱诗班团员,在大修道院的祭服室内外,度过一个沉闷的上午;下午,学校发给他们升级考试八个科目的时间表和课本。
“那天下课你妈妈有没有去接你?”
“她从来没有接我下课。我下课都是搭一个同学父亲开的车到凌孔丘。他开的只是老旧的标致车,他是学校教师,还能指望他开什么车?”
“你对车子很有兴趣,马修?”
“假如你是指体面的车子,是的,我有兴趣。”
“有没有尝试过开车呢?”
“只要有机会当然想尝试。但就算我试过,也不会告诉警察的。”
他讲最后几个字时,那种不屑,比在私立学校受教育所磨练出来的不屑,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戴蒙密切注意他所说的可能性。这问话背后的假设是——这男孩设计谋害婕若尔汀·贾克曼,然后开车载运尸体到秋谷湖,丢进湖中。这假设尽管有点荒谬,但既然提起了,他大可以继续下去。
“像你这种年纪的某些孩子,他们虽然没有开上马路,却想尽办法学会开车。这样并没违法。我听说有些学校在校内教学生开车。”
“我们有的只是钢琴课而已。”马修说着,充分表现出不满。
“说不定你妈妈——”
“你开玩笑。”
“她可以带你到什么安静的地方,比如空阔的海边或废弃不用的空军基地,教你开车。”
“连游乐园的碰碰车她都不让我开。”
这话没有骗人,那是一个郁卒的孩子的真心抗议,同时也使得戴蒙的推测夭折了。他必须放弃马修开宾士车或任何别种车的想法。
“无论如何,等我长得够大时,我要买一辆铃木MT5。”马修说。
“这么说,你确实幻想过开车。”
“你这傻瓜,那是脚踏车的品牌。”
“当心你的用词!”斥责不禁冒了出来,但戴蒙紧跟着戏谑地补充道:“我待会儿出去时,会向修女说你在这里抽烟。”接着,他锲而不舍拉回原来的问话上。“我们刚才谈到的那个傍晚……你没有明确表示,你回到家时你妈妈是不是在家。”
马修抽完最后一口烟,把那根烟捺熄。
“她在家。”
“她看起来怎么样?”
“你是指什么?”
“她的举止,有没有和以前不一样?”
马修再度转头看戴蒙。
“你认为是她杀的,是不是?”
“那天傍晚她有没有开车出去?”
“没有。”
“我希望你讲的是实话。”
“当然。”
“小马,让我告诉你几点,你可能以为你正在尽力帮你妈妈洗脱罪嫌,但结果恐怕不像你想像的。”戴蒙说。
马修把电视转到测试画面,然后抬头往上看:“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第一,制造这个声东击西的花招——你这次进医院的理由。我不相信你的头撞得那么厉害。我起初的想法是,你以此做为抗议须在学校住一晚。”
“才不是!”马修激动地说。
“但我现在则认为,你这样做不是出于自私,我猜你是为了你妈妈的缘故才这样做。你以为,假如你生病了,我们就会停止侦讯你妈妈,因为我们得带你妈妈来看你。”
男孩皱起眉来。
“唔,换做是你,也会这样做,不是吗?”现在又像是一个小孩子讲的话了。
“这种事情不是我能决定的,孩子。”
戴蒙刚刚那样意味深长的暗示,闪过了马修的脑际。
“我妈妈不会杀害任何人。”
“假如你当真这样相信,就应该了解,像昨晚那种行为是帮不了她的。”
“但你确实推我去撞墙,那是真的。”
“没错,”戴蒙说。“但你先踢我的鼠蹊部,我还没制造出半个后代来呢。”
马修笑起来。
好时机,戴蒙估计他可以借此达成和解。这孩子的虚张声势如纸一般薄,在那张薄纸后面,只是一个孩子对父亲的恋慕。但病房修女进来打断了他们。
“马修,你的X光片出来了,我们找不到任何不妥的地方。我认为我们可以送你安返学校了。”
“现在?”她朝戴蒙眨眨眼。
“应该是四点以后。”
史黛芬妮听到消息后,反应比他预期的好多了。
“微波炉送来时,我就知道一定是有什么惊人的事发生了。我很高兴你想到我,但为了这个送我礼物,实在是有点痴。”
“有点笨。”
“不是笨,不,我不会认为那是笨,硬要说的话,应该是疯狂才对,但我始终都了解你是疯狂的——唉,自从你带了两个头颅到女童军营地那天起,我就了解你这一点。”她微笑道。“不是每个人都能了解你。”
“太中肯了。像我这么容易动肝火的人,不适合这工作。”
“你不是暴力型的男人。”
“你应该把这话拿去告诉塔特先生。史黛芬妮,让我们面对现实,管理不是我所擅长的。我之所以能混到今天,是因为我对人要求得紧,这一点没有半个人喜欢。”
“这倒不是坏的管理,毕竟,你又不是在管理游戏托儿所。”
他听了,不由得微笑。
“像你这种工作,试图讨人喜欢是没有好处的。”她说。
“说得对,但我需要被尊重,而我却不确定是否仍受大家尊重。我应该保持与科技并进。我是刑事组里唯一没有袖珍型计算机的人,我照旧用心算。”
“我不认为你在这个新调任的单位里安顿下来了。”
“问题不在单位本身,问题在于挫折感。上面那些家伙安排这种助手给你,却期望你表现出超级的效率。等你部署好,着手办案时,狡诈的人、危险的人却来惊吓你。而且,今天的混蛋,比二十年前的混蛋高明多了。你得与他们交谈、旁敲侧击找出真相,这是我加入警务署刑事侦察课所干的事。今天,是计算尺在维持治安,你必须适应那些该死的电脑硬体。但别以为法医的支援是绝对可以倚靠的,他们人员不足,所以常要等上几个星期、几个月才有结果。在此同时,你要怎么处理嫌犯?法律不允许我们无限期拘留他们,在这种情况下,警方人员设法逼供,何怪之有?所有这类案子的供词,都是在你曾听说的那种胁迫方式下取得的,这是压力所致——一种存在于运作不良的体制当中的压力。”他叹口气,耸耸肩。“抱歉,我无意把垃圾全倒给你。”
“倒出来比放在里面好。”史黛芬妮评论道。“但如果你能面对它,我倒希望你来帮忙弄一下我的新硬体,看看那个微波炉能不能用。”
两人在奇迹似的短暂时间内,煮好了差强人意的清蒸孙鲽以及蔬菜。他们打开一瓶沙百里葡萄酒,并同意他用不着第二天就去求职中心找工作。他要放一星期假,美化一下厨房,同时思考未来。有了新微波炉,他们那间厨房便显得寒酸起来。
第二天早上,他写了一封正式辞职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