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辆宾士车沿着布瑞纳可丘弯弯曲曲的陡坡蜿蜒时,我说:“我一直在想你儿子。发生那件意外之后提这问题大概有点蠢,不过……他喜欢游泳吗?”
“我猜他喜欢,”狄卓克生太太回答。“他游一段长距离没问题。不过,游泳不是他最擅长的运动。照我的看法,他们学校的游泳课不多,学生多数时间都在唱歌。我实在不应该抱怨,因为是我自己笨得把他送去唱诗班学校就读的。”
“我想说的是,我们大学有个游泳池,多数游泳池在每年这个时候都人满为患,但很奇怪的是,我们学校的游泳池却很少人使用。所有学生差不多都放假回家去了。你认为他会喜欢过来游泳吗?”
“教授,您已经为小马做得够多了。”
“我想再见到他。毕竟,我们头一次碰面是在水中。”
她略微一笑。
“那一次他恐怕记得不多。”
“他会记得我今天早上在书店给他的下马威。那种经验对他这个的年纪的人而言,有可能造成伤害。所以我希望让他知道,那不是针对他个人而发的。哪一天放学后约了见面怎么样?”
“我确信他会喜欢的。”想了一下,她回答道。
“星期二如何?”
“好。我会开车载他来。”
“七点钟怎么样?你何不也一道游?”
“不,谢谢您。”她的回答很简洁,仿佛早已料到我会邀请她。
我本来也只是礼貌邀请,便很自然地说:“随你的意思。你晓得克拉文墩的游泳池在哪儿吗?”
她笑起来:“你现在是在对一个开过计程车的人讲话呢。”
我们在屋子对面的马路边停靠时,可以听见滚石乐团的歌曲响彻整个巴斯威克丘。后院传出几近歇斯底里的尖叫。
“所幸你们的邻居不是住得很近,”狄卓克生太太评论道。“像我们,如果在家办烤肉派对,一定得注意音量。”
“而且我敢打赌,在你划第一根火柴时,准有人从屋里大踏步走出来,赶快收拾晒衣绳上的衣服。”
“没错,总是那样。”
“你要进来喝杯饮料再走吗?或是吃点什么?一串烤肉如何?”
“谢谢。不过我想尽快回家告诉小马结果。他很担心。”
我了解。看她说明的样子,我知道这不是借口。我下车,向她道晚安,看着她俐落地倒转大车,加速向巴斯方向驶去。一个能干的女人。在那独立的盔甲底下,是个聪慧而正直的人,是我评价很高的那种特质。
这个晚上,一丝风也没有,让人感觉湿而黏。太阳下山以后,气温没有下降多少。煎烧火腿的气味夹杂忍冬花浓重的香味扑鼻而来。我从屋子侧边向喧闹声的方向漫步走去。
游泳池四周的强力照明灯全部打开,多数客人站在游泳池边,兴味浓厚地观看三个女人和两个男人全身脱光沿着池边互相追逐,为的是要推别人下水。婕若尔汀的朋友喜欢自认为是活跃的一群——附近最活跃的——结果有时反而造成紧张的场面。我本来以为婕若尔汀是那三个追逐女人中的一个,但后来看到她还穿着那套连身裤装站在人群中观看。她的手搭在房地产商罗杰的肩上。
游泳池边的追逐场面,让我想起詹姆斯·瑟伯尔(James Thurber,1849-1961;美国艺术家及作家)的“生之竞逐”系列作品,图画里面那些赤裸的身体,苍白、肥腹、热情,流露出古朴的情趣多于色情。而眼前这场追逐不晓得开始多久了,但到了这个时候,尖叫和笑声是硬挤出来的,好像是出于施舍一般。最后,一个男的被人从两面逮着,结果滑出池边,下水时顺便把两个女的一起拉下去,池面溅起大片水花,同时响起轰然笑声。紧接着,其他人也跟着跃入池内。不用多久,他们就会高唱“来加入我吧”那首歌,并乱抓胆敢靠近的人的脚踝。
我看了看手表,边想着小说《爱玛》里伍德豪斯先生的金玉良言:派对愈早解散愈佳。伍德豪斯先生是个对现代的健康关念很着迷的人。无疑地,他对裸泳的危险,也会有中肯的话要说。
我在池边转个身,信步穿越中庭,走到烤肉的地方。看来,如果想为自己烤片牛排还得费一下手脚。我拿了铲子,去掉一些火灰,露出发亮的余烬,我把它煽旺。肉剩下不少,都放在一个盘子里,上面覆盖着铁丝网。我把网子拿开,取出一片牛排、一些培根、马铃薯块、蘑菇铺放在火上的网子中。
我突然感觉有人来到我身边。婕若尔汀环着我的手臂说:“你今晚躲到哪里去了?”
“出去了一下。你们的派对愉快吗?”
“太愉快了。你的女性朋友没有来吗?”
“她来过了,但不能久留。”
“可惜。”她看着牛排。“我替你们留了那么多。你现在一定饿坏了,要我帮忙吗?”
“不用,你回朋友那边去吧。”
“他们现在不需要我。我如果去了,他们会把我拖下水,糟蹋我的衣服。你听听他们的笑闹声。”她拿起一支叉子,把培根翻面。“况且,我不能忽略我最亲近、最亲爱的人。”
“你是说,你的伪君子。”
“什么?”
“前几天你说我是伪君子,正与你的医师暗中计划老天才晓得的事情。”
她捏捏我的手臂。
“亲爱的,现在你认识我了,我是狮子座的,拿自己的性格没辄。和其他狮子座的人一样,我常吼叫,就是这样。你能煽煽火吗?不然这牛排永远也别想烤好。我为你留了一些我自制的烤肉酱,他们像秃鹰一样抢着要,我把它放在屋子里。”
“哪儿?”我问。“我去拿。”
“我去好了,你看好这牛排,只有我知道它藏在那个别人看不见的地方。”
我把番茄移到烤架边缘,免得焦掉。但内心倒忙着想其他事情。展览资料差不多够了,下个挑战是,要以什么有意思的方式呈现?先前那种不情愿的感觉,业已被想办成功的欲望所取代。我仍然拒绝把展览办成是对巴斯生活的歌颂,我决定老实呈现珍·奥斯汀对这个城市的感觉。
这时,婕瑞拿了一瓶烤肉酱回来。
“你一定会喜欢这烤肉酱。有盘子吗?”
我从一堆盘子中捡起一个。
“嘿,别倒太多。”
太慢了,她已经很慷慨地全部涂满了。她接着说:“何不端到游泳池那儿吃?那些人你大都认识。”
“谢谢。我趁热在这儿吃。”
“你和我那些古怪朋友不太处得来呢,对不对?教授。”
“我可没有抱怨。”
“我稍待一会儿要冲点咖啡,然后全体移师室内。全身湿透之后来点热饮,大家会很高兴。”她清出一张桌子,并拿一副刀叉和一张纸巾给我。“我知道你在外奔波一整天,一定希望好好睡一觉,所以我在凉亭里为你架了一张行军床。想睡时,你可以随时溜去睡觉。我在床边留了一瓶库瓦西耶酒、一包雪茄。”
婕瑞很少表现如此这般妻子该有的体贴,使我不由立刻怀疑她别有用心。但即使是婕瑞这样的妻子,我也很难相信她会大胆地邀请她仰慕的房地产商上床,而让老公在院子里过夜。但不这样想的话,她的安排又做何解释?
“我不累。”我说。
“那就好。”婕瑞以无比的妩媚对我说,因此让我愈发确定。“在热闹开始之前,假如你想躲开的话,记住床在那儿就成了。”
她走向屋内,留下我在中庭吃晚餐。食物可口,烤肉酱对我而言有点太辣,所以我拨掉一点。突然,我注意到有人站在不远处,手上拿着一个啤酒罐。是罗杰,那个房地产商,他的圆脸在人造光下发绿。
“哈罗,葛列格里老弟,这是什么……第二盘吗?”
我望他一眼,不带什么兄弟之情。
“我整天在外,现在刚回到家。”
“公事或享乐?我希望是后者。劳动六天够了。”
“然后第七天举行烤肉派对?”
罗杰笑起来。
“说到劳动,明天早上我得以最好、最迷人的模样进办公室。”
“婕瑞在冲咖啡。”我告诉他。
“我想我们该走了。你有看见华儿吗?”
“华儿?”
“我老婆。”
“哦,没有。”
我本想多说,从他和婕瑞相处的样子看来,我一直以为罗杰是单身汉。
“她是头一批入水当中的人。”罗杰说。
“也许她已经进屋子去擦干身子了。”
“不,她在那儿!”罗杰说着,并大叫:“华儿,亲爱的,我们差不多该走了,过来向主人道别吧。”
华儿走了过来。这时她已经穿好衣服。她穿着衣服、湿头发平贴在头上的样子,使她看起来更像詹姆斯·瑟伯尔的画中人物。她的注视使人畏缩。
“那么你是那位先生罗?”
我感觉自己像是一只难驯小狗的主人。
罗杰无力地笑笑:“她的意思是谢谢你们的招待。好了,走吧,我的水中仙女。我们的派对结束了。晚安,葛列格。”
他们从屋子外围离去。不久,我听见他们的车子发动并驶离。我不晓得婕瑞是否知道他们离开了。
吃饱后我缓步走进屋内要杯咖啡。到了屋内,免不了要与一些人闲聊,我听他们含糊地谈起布里斯托老维克戏院,好像有意以其戏剧化的闲扯让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其实我说的比他们更含糊,因为很不寻常地,我的注意力已经开始散漫了。黑咖啡帮不了忙,我愈来愈疲倦。
由于无法再继续听大家闲谈,我喃喃说些借口,然后从中庭的门溜出去。这时,我所想的只是凉亭内的行军床。我走起路来,有如穿着早期的潜水衣,脚上套着沉重的靴子。这并不是喝了酒的关系;在酒馆喝了康乃克白兰地之后我没再喝什么,而且那白兰地也没使我想睡。接着我听到我身后的中庭响起清楚的高跟鞋喀啦喀啦声,婕瑞来到我身边。
“葛列格,你还好吧?”
“累了,”我回答,又听见自己含糊地吐出几个字。“正要上床睡觉去。”
“你走得了那么远吗?”
“可以。”
我的臀部因碰到桌子而疼痛。我转头,但婕瑞已经回到她的派对去。这一碰暂时把我碰机警了。我当时想,一定是别人给我吃了什么。我被下毒了!我勉强绕过那张桌子,找到一个装芥茉的碟子,用手指挖了不少往喉咙后边送。我马上感觉想呕吐,于是摇摇晃晃走向一个水桶,尽可能把烤肉吐出来。抬头时,感觉头晕目眩,累极了。再一次用手指去戳喉咙,结果和第一次几乎一样。前额的汗水转为冰冷,我蹒跚走下中庭的阶梯,并冒险绕过游泳池边,越过草地,老远走到凉亭那个八边形而两边开通的木造建筑。
她很守信,婕瑞确实在那里面架好了行军床。我像一棵倒下的大树跌在床上,累得连鞋子也没脱。
我感觉自己好像飘浮在空中,很难受。
我再度用手指去戳喉咙时,心里想着自制烤肉酱。
下一件我有知觉的事是我动动身子、张开眼睛、试图想起自己在哪儿。当时四周暗静,但有什么声音把我吵醒了。我感觉四肢沉重而且思路缓慢,再度闭上了眼睛。
另一个声音和动作靠近了我。
我记起自己躺在凉亭内,也记起它是两面开通的。也许是起风了,因而吹动什么东西吧。但那声音不小,宛如另有一个生物与我在一起。一只狼吗?它们有时会穿过庭院。
我张开眼睛,没有移动身体。昏茫的月光让我看出一个人形——婕若尔汀,穿暗色的长袖运动服。我迷迷糊糊地自忖着,她为什么来这里?但因为太疲倦而想不出一个解释,甚至也无法开口问她。
我再度闭上眼睛。
一阵微弱的气泡声穿透我呆钝的知觉,听起来像从窄口壶倒出液体。我张眼一看,果然不错,婕瑞正在倒空那瓶库瓦西耶酒,瓶口朝下,把里面的东西倒在地板上。我心想她准是喝醉了,才会做这种疯狂事。我昏沉得无力阻止,只能消极地看着,有如观看一个怪诞得难以解释的超现实影片。
瓶子倒空以后,婕瑞转身,弯腰拿起早就带进来的另外一瓶。她旋开瓶盖,开始洒遍每一样东西,包括床铺。我呢喃地抗议着,但发出来的像是远古时代尼安德塔人的咕噜声。
婕瑞没有理会我。她接着从原先摆在床边的盒子里拿出雪茄,用火柴点着,开始抽起来!太异常了,她从来不抽雪茄!然后她蹲下身子,这使我很难看到她。
我合上眼皮。刚才张开那么久很吃力。
虽然看不见四周,但我的嗅觉仍然管用。我闻到一股呛鼻的烟味,烟味窜进我的鼻孔,迫使我张嘴咳嗽。我听到嘶嘶声,张开眼睛,看见床铺已着火。不仅床铺,整个地板都嘶嘶嘶燃烧着蓝色火焰。
我心想,假如我继续躺着,将与凉亭一同烧成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