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起,刑事组开始在流动工作间办案。它是一个大拖车,停在一片草地上,很靠近发现尸体的芦苇丛。彼得·戴蒙每次在里面走动时,地板便响起宛如空啤酒桶的声音,那声音一直响到晚上他指挥关键的第一步调查时。五支电话一直是忙线中,一组档案员负责把每一项讯息、每一份资料转换成动态表,接着再制成索引卡。可应付高达两万张索引卡的标准四段式输送带,不祥地立在工作间的中央。尽管几个较年轻的同事喃喃说着电脑如何如何卓越,但戴蒙对索引卡已够满意。假如这个调查办法不能很快有结果的话,他将被迫装置他所瞧不起的电脑影象显示系统。到时候,万一电脑出状况,愿上帝帮助那些哀哀叫苦的家伙吧。
搜索死亡女子衣物的工作,最初集中在最易走近的湖岸区——由环湖的三条路进入。结果,找来一大堆人们忘记带走的各式衣物,那些衣物充分说明了人类在湖边活动的多样性。所有收来的物品,虽然不能确信与本案有任何关连,但一概费事地贴上标签,用塑胶袋封好,另外还在地图上做记号,并载入动态表。
在发现尸体漂浮的水域,则召来潜水夫打捞。衣物或其他证物不无可能沉在湖底,所以这是必须做的一件事,虽然包括戴蒙在内,多数人都判断尸体是从别处或湖对岸漂来的。
湖边村子所有看得见湖景的住户,则挨家挨户调查,以期找到前一个月傍晚以后,目击在湖边发生怪事的人。如此累积的一大堆笔录,很快证实刑事组本来就知道的事:傍晚时分,湖边常见钓客、赏鸟人、溜狗者以及谈情说爱的情侣走动。至于把一具裸尸拖到或搬到湖边,再丢进湖中的事,连一点点蛛丝马迹也没有。
彼得·戴蒙认为这样的大举搜索,尽管大部分没有收获,但仍是必要的。他认为,真正侦探的工作是:指认并盘问嫌疑犯的开场白。对所有关心这件所谓“意外事故”的人而言,这是一项谋杀案。他确定这是谋杀案,好比确定一天过去会接着另外一天一样。自从三年前他调来埃文索美塞特警察局的刑事组开始,他曾主导五个案件的调查,其中三件为本地案子,另外两件牵涉的地区较大,但只有一件判罪结案。最后侦办的那一件,其实是额外工作,还待解决,它可能得再拖上一年也未可知。不过,他很满意自己识破了主嫌犯那家伙。那是令人印象深刻的一次记录,假如他在埃文郡的服务不是老被过度宣传的米森岱案件干扰的话,可能还会更出色些。
四年以前,一个名叫海得利·米森岱的年轻黑人,在伦敦西区的汉默史宓建屋合作社偷窃时,犯下杀人案。一名曾任士官长的顾客尝试与小偷对峙,结果头部中弹,几乎立刻丧命。当初,该案的调查工作由首都伦敦警察局的雅克·布莱兹探长负责。当时,戴蒙在该警察局任侦察组长,是布莱兹的副官。着手侦办该案后不久,名偷米森岱便被带进警察局,在戴蒙侦讯下俯首认罪。两年多之后,戴蒙转调至埃文索美塞特警察局荣任探长职务。不料,第二个男子出面,在一段宗教对谈后,承认犯了该项杀人罪行,他还出示当时枪杀对方的枪支。后来,由一组新派任的人员进行调查,最后于一九八七年,海得利·米森岱服无期徒刑届两年零三个月时,由当时的内政部长下令释放。
新闻界因而对警方大事批评取笑是必然的。小报公开抨击布莱兹和戴蒙,指控两人对一名无辜的年轻黑人逼供。结果免不了展开一场官方调查。雅克·布莱兹负起这项错误的全部责任,却因被曲解而崩溃,以致提早办理退休。新闻界转而将矛头全力指向戴蒙。他们本欲问倒他,但在调查过程中,戴蒙昂然应付强悍的盘问。至今为人所未解的是:是否戴蒙强力反驳舆论因而打动了调查委员。本来各界的主要谴责是,他强硬的个性导致罪犯招假供,但民众都说戴蒙坦诚无隐;而在听证会中,他总算艰辛地为自己争得转机。
听证程序进行八个月以后,调查小组还无法公布结果。而同时,彼得·戴蒙毫无悔意,不但这样,倘若谁莽撞到敢与他较量的话,戴蒙随时愿意为自己的行为争取权利。结果,没人有此胆量,毁谤中伤都在安全距离以外扰攘。他的反应在在证明,他自有担当探长的价值。这一点,在伦敦的数度出庭中,他一直表现得相当出色。他在埃文郡经手的一连串案件,处理方式都合宜,未有任何胁迫恐吓的情形。
在新调任的这个职务当中,他至今仍感觉不快。尽管在工作上,刑事组的同仁都支持他,但私底下他们一直没有接纳他。他调来之前是伦敦警察厅刑事部一名体察民情的探员,仅是这一点,对那些终生在西英格兰地区服务的探员来说,便已足够产生怀疑。接着,鬼使神差的时机到临:米森岱案爆发。
尽管有各种干扰,工作还是得设法持续进行。他早已学会在压力下过日子。无论是哪个刑事组,在接案的最初数小时,负责人的神经总是承受严格考验。一旦没事,这就成了一场假战。这些昂贵的资源部署了,人员被调去完成各种任务。假如不能获得显而易见的侦办结果,你能以堂而皇之的理由调用这么多资源多久?一般人不免认为警务署刑事侦察课都是高手,曾经历各种不同的值勤情况,出勤时间具弹性,而且愈机动愈独立。因此,倘遇某人失踪,或寻获尸体,他们手指一弹,便能召来增援。也因此,他们受人嫌恶是可以理解的。这种嫌恶深植警界系统,而且在各个阶级都存在,这情形愈到上层,说不定愈微妙。它总是在那儿,你得与它一同过日子。
戴蒙已经学会一点:像打橄榄球那样转移抗力。他一直在向大家证明,他是一个难以阻挡的男人,一个性格坚强粗犷,但言必吐真的人。电脑技术是一项小工具,他只是勉强接受它做为真正侦探工作的一项辅助。他身边那些一心追求事业高峰的人,对于像他这样一个为人粗率而且与米森岱调查案缠讼的男人,竟然也能晋升到探长的位置,一般都把它当奇迹或笑话看。处在一群于背后中伤者之间,戴蒙的鲁直其实是一项宝贵资产,但大家都没有能力欣赏。
他能否在埃文索美塞特警察局赢得尊敬,目前还难以预料。恶意中伤他的人说,他目前的成功全靠收取酬劳的密告线民。当然,他们不能因为他利用线民而指责他的不是,但很多人确实幸灾乐祸地等着,盼望看到他在找不着线索的情况下办案。
秋谷湖命案也许就是大家所等待的那种案子。
星期日一整天的忙碌令人失望,没有什么重大发现。
星期一,戴蒙为英国广播电视公司和HTV西部台晚间新闻后的地区新闻网,录制了一段访问。节目中播出画师为该名女性死者画的画像,接着是戴蒙站在湖边呼吁民众协助指认该名死者的身分;凡过去三个星期内,曾目击可疑行为的,请大家提供消息。录影完毕,他对电视台工作人员说,这是对秋谷居民中有窥淫癖的人发出邀请,请他们擦亮眼镜,把他们偷看到的二手刺激资料与大家分享。他承认,在电视上这样做是值得的。电视公司三十二个点站的传送成效,比一百名警察挨家挨户拜访一个星期所获得的资讯还要多。
当天更晚些,在工作人员忙于接听及处理四面八方涌来的电话时,他拨电话找杰克·梅林,问他化验所的检测结果。
“你期望的结果是什么?”那位法医专家亲切地问着,但他那被激怒的说话方式,宛如他过的是另外一种比较理性的生活。
“能知道死因是目前最急切的。”
“只怕到现在连这一点都还不能确知,除非所有结果都化验出来。但就算到那个时候——”
“杰克,你是说他们还在化验?解剖是昨天早上开始的——三十六个小时以前。”
戴蒙一时的性急,换来了一顿训:根据组织化验所需的正常时间,至少得花一个星期,况且内政部法医化验所正处于工作繁重之时。
“他们最近忙得很,所以可能要数星期才能交差。”
“数星期?你有没有告诉他们这是一桩可疑的命案?他们不明白这案子的紧急吗?”戴蒙拿起一枝铅笔放在齿间,一口咬进木头里。“她究竟是不是溺死的,你现在仍无法断定吗?”
“我目前只会说:死因不明。”梅林不肯明确的说,一味闪躲着。
“杰克老友,”戴蒙劝诱道。“你不能透露那些记录给我吗?帮个忙,你能大略估计一下死亡日期吗?”
“抱歉。”
“好极了!”铅笔被咬断成两截。
电话两端的静默稍嫌久了点。接着是:“探长,我已经尽全力了,你施压也没有用。人员不足,请谅解。”
“杰克,少对我动之以情,好吗?不过,等你一有新结论,立刻拨电话通知我。”
“我一向都是这么做的。”
戴蒙丢下电话筒,任其悬垂在工作台下边。接线生毫无抱怨地将电话找着挂上,并把断成两截的铅笔拿开。戴蒙想去看看电视播出后有什么结果传进来,乃再度漫步走过工作间的地板。他边走边把成排的旋转输送带弄乱。
他的副官约翰·韦格弗总结道:“根据七名来电者所报,我们相信被害人叫康蒂丝·米那。”
韦格弗稍作停顿,以判断戴蒙是否认真在听。接着才又说:“‘米那家族’——在英国广播公司上演的电视影集。康蒂丝出现的时间至少是两年前。”
“拜托!还有呢?”
“两名被抛弃的丈夫打电话进来。其中一名,太太曾留字条说打算出门一个星期轻松一下。那是六个月前的事。他们家在奇坎敦。”
“六个月前?那她应该在失踪人口的名单里。”
“她确实在失踪人口的名单里。相片看起来不像,所以我们没有深究。”
“我会再看一看那张相片。明天你最好派人去找那个男人谈谈。还有呢?”
“另外这一个比较有希望。秋墩缅地一个姓刍普的农人,三个星期前和老婆吵了一架,结果老婆与一名收牛奶桶的卡车司机一道搭别人的便车离家出走。丈夫至今没见到她。”
“他没有报警吗?”
“他一直在等她自己回来。打架、出走已经是家常便饭了。”
“他认为那画像像他老婆?”
“他没有这么说,长官,是他小姨子这么认为的。电话就是她打来的。”
戴蒙眼睛睁大了一点点。
“他有任何档案记录吗?控告伤害?”
韦格弗点头。
“有一次,一九八八年十二月二十七日。农夫刍普好像把老婆踢出家门,更确切地说,是他不让老婆再进家门。当时是那老婆的姐姐报警的。巴斯一名和平工作团的人员被派往探看。那名被踢出家门的女人不想诉诸法律,她说那时正当圣诞佳节。”
“愿好男人降世。”戴蒙不以为然地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怎么办?约翰,咱们最好自己来追踪这个线索。秋墩缅地离秋谷湖这儿不到五哩,明早我去见那个小姨子,你最好去查查那个英勇的牛奶桶骑士姓啥叫啥。”
韦格弗表示欣赏地露齿一笑。探长如果有任何显示幽默的表现,一定要多加鼓励。他们并非真正的知交。过去在情况最糟的时候,也就是米森岱事件初上头条那段期间,韦格弗被唤做“戴蒙的帮办”。过去半年,戴蒙与埃文索美塞特警察局合作侦办两件谋杀案,算是漂亮地完成了初展身手。侦办那两个案子,均由一名共事甚为愉快的巡官协助,那巡官名叫比利·慕瑞。就在获知戴蒙涉入米森岱案后的数小时内,郡总局下达指示,慕瑞拟被调往通墩出任一个职缺,约翰·韦格弗则从警务署刑事侦察课行政单位被调来递补。不管想得对或不对,戴蒙都相信,韦格弗是总局派来的内线,负责向上呈报任何过火事端。与比利·慕瑞不一样的是,韦格弗一切按规矩行事,而且费尽心思极力拉拢小队全体同仁。只是直到目前,他都没能成功地讨好他的长官。
“还有吗?”戴蒙问。
“一大堆目击报告。”
“目击些什么呀?”
“翻云覆雨,多半是这样的。”
“没有暴力的?”
“目前还没有。”
“不多嘛,是吧?本周末我可能还要上法院。希望秋墩缅地能有什么苗头。那姐姐就是住那儿,对吧?”
她是妙丽儿·派崔太太。她的丈夫乔在A三九号公路旁边经营汽车修护的生意,其牌子上有这样的保证:“低价位、高水准的维修。我们负责将您送回道路。”警方时常前往该地,追踪车祸肇事逃逸者。戴蒙本人在次日一早到访。本来这类访谈派个低阶的警员去就够了,但因为此次往访的问话深具吸引力,所以戴蒙觉得那将比在拖车内度过一个上午有意思。
空气中尽是赛璐珞油漆甜腻的气味,他颛顸地在一条充塞破车子的狭路上穿梭,灰格子西装沾了铁锈。与他同行的是一名小队长,带来做笔录的。
门是开着的,派崔太太就站在那儿,身穿印花洋装,可能是她的见客装吧。她特地化了妆,包括:粉底、唇膏、睫毛膏以及一种廉价香水,综合起来使她呈现一种怀旧忆往的芳香。她身材瘦削、黑发、说话缓慢;对于她自己相信确曾发生的事,憋了一肚子火。
“我担心这一次是最糟糕的,”她引领两位访客走进她那一丝不苟的前厅,并用浓重的索美塞特口音说着。“卡尔的行为真是无耻透了。他殴打我妹妹,十分粗暴邪恶,好可怕。我可以拿相片给你们看。那张相片是可怜的爱莉上次来时,我丈夫用拍立得拍下来的,她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我希望你们去找那家伙时,好好给他应得的教训。他实在不值旁人施舍一点点怜悯。两位不坐吗?”
“你看到我们请画师为那个女人所画的画像吗?”戴蒙问。
“我昨晚在西部台的节目里看到。那是爱莉,一点也不用怀疑。”
“布恩小队长带来了一张复制的,请你再看一次好吗?这只是画师的素描而已,你了解的。”
她几乎立刻把画像交还。
“我发誓没有错。”
“你妹妹的头发是什么颜色?派崔太太。”
“红色——火焰般漂亮的红色。那是她最棒的特色,而且是天然的。很多女人去美发院想染成那种颜色,但都不及爱莉的天然发色一半漂亮。”
派崔太太叙述时,使用过去时态,显示她深信死者是她妹妹没错。戴蒙倒是清楚地要自己审慎听取新的证据。
“你说她的头发如火焰般红,是指——纯然的红色吗?”
“我刚才是说天然的,对不对?没有人的头发是纯然的红,除了那些庞克族和热门歌星以外。”
“但我需要知道。”
“很接近那种颜色。”她手指旁边餐具橱上摆置的一个花梨木制装饰盒。
“她的眼睛是什么颜色?”
“有些亲友说是栗色,但我老是看成绿色。”
“她多高?”
“和我一样高,五尺七。”
“年龄呢?”
“我想想……爱莉在我出生两年后出生,在圣乔治日那天,那她一定有三十四岁了。”
“你刚才说你先生替她拍了照。”
“不是拍她的脸,亲爱的,是大腿背面,被打后留下痕迹的地方。那是以防万一她要办理离婚时作证用的。我恐怕没有半张有她脸部的相片,自从我们上了学以后就没有拍过相片,我们家不习惯拍照。”
“但你说你先生有部相机。”
“那是他做生意用的。他把汽车损坏的地方拍下来,以防保险公司耍花招。”
“原来如此。”
“当时拍爱莉的大腿是他想到的。”
“拍损坏的部位。”
“假如你们想看的话,我可以把那些照片找出来。”
“不必现在就看。告诉我,你是怎么晓得你妹妹失踪的。”
“唔,我们住得这么近,每个星期二早上,她习惯来我这儿闲聊。但上星期二或上上星期二,她没来,所以我挂电话去问我那个混帐妹夫我妹妹怎么了。”
“然后呢?”
“那混蛋告诉我一堆废话,说是爱莉跟收牛奶桶的密多敦先生跑了,还说:‘你妹妹是不知廉耻的女人,比巴比伦的妓女还不如。’他还用一些别的名称说她,那都是在经文上看不到的。我可以告诉你,他当时真是把我惹火了。”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两周前的星期一。他真的那样说,但我一个字也不信。我猜我想得没错,她已经死了,全身赤裸躺在秋谷湖上,可怜的小绵羊。你们要不要我一道去指认她的遗物?”
“可能不必了。”
“你们会逮捕那混蛋吗?”
“派崔太太,我要你在这份笔录上签个名。小队长会协助你。”戴蒙说完,起身步出屋外。
“有什么新消息吗?”他用无线电与韦格弗巡官联络。
“有,”韦格弗回答。“我去那个收牛奶桶的人居住的村子。”
“找那个密多敦先生?”
“是的。”
“结果呢?”
“来开门的是爱莉·刍普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