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之后,我和母亲两人在公寓里生活,我找到了一份滨松的大楼警卫公司的职位,开始认真工作。在那以后我再也没有拜访过K乐器。
这是因为就算没有了棒球部,可还有球场,所以去拜访昔日旧友、尤其是伊东他们的时候,可能会叫我玩接投球什么的。
我已经决心自此和棒球再无关系。武智说我帮助了别人。我姑且相信了他的话,我虽然也想相信他,但事实是我投出的那一球让大楼的楼顶烧起了大火,为了赎罪,我在心中发誓自己今后的人生中将永远封印自己的投球,说什么也不会再投球。
我和武智在那以后通了电话。他后来被拘押在警视厅,但似乎因为有持枪许可证,而且又很难找到作为杀人或伤害行为未遂的对象,所以拘留了几天便被释放了。那一天,社长和专务董事并没有到道德贷款上班,而且就算来上班了,在隔壁大楼也无法狙击他们。因为道德贷款的窗户全部都是雾面玻璃。如果想要攻击员工之类的话,武智应该不会侵入相邻的大楼,而是直接侵入道德贷款大楼了。
但武智说因为这件事,他的形象决定性地变差,在接下来的官司中基本无望取得缓刑。但他仍显得心情舒畅,高兴地向我道了好几次谢。而且还对我说,你至少救了几十个自杀者,要有自信,又再次道谢。看样子他是相当高兴,想到这里我就由衷地开心。
武智说了好多次,道德贷款楼顶上烧掉的大量文件中可能也有他父亲的文件,但他的问题应该已经由Y联合会的进款得到处理,所以向我拜托这件事绝对不是出于自身的利益。我丝毫没有过这种念头,因为武智并不是那种人。我在此前的棒球人生中一直崇拜、尊敬着武智。武智非常不走运,在顶峰期不幸遭遇了丧失名誉的悲剧。
但我对此只有同情,并没有失掉一点尊敬心。
武智说他就算被判刑应该也不会有几年徒刑,所以刑期结束后他准备去东北工作。在秋田县的能代有父亲创办的公司的分公司,那里还在继续生产和营业,而且也知道他的行为的内情。
他们希望等到金钱问题解决后,他能去那儿,所以他准备在那儿度过余生。
并且,他向我说明了道德贷款楼顶那不可思议的起火原因。公司里有一名员工对道德贷款卑鄙的做法感到愤慨,并且同情武智,决心背叛公司。他是公司的上层,干部级别的人,同时爱好棒球,也是武智的球迷。为了不给这个人带来麻烦,以下我将他称为“X氏”来进行说明。
X氏并不是楼顶的用具堆放场地或神社的直接管理负责人,但他以前就有楼顶和用具小屋的备用钥匙。因为他是干部,所以这种事并不难办到。
那家公司经营的内容非同小可,所以他们将借贷相关的文件按照危险度分为ABCD四个等级,当遇到警察检察冷不防地进入搜查时,电脑里的信息立刻就被删除,并且还准备了大量健全的资料用来顶替,在检察人员把这些顶替资料运出去的时候,他们就从危险等级A的资料开始把文件运往楼顶,暂时藏在用具小屋中并上锁。
而且如果顺利地蒙混过搜查,第二天会再将文件运到更安全的地方藏起来,甚至似乎已经出了一本这方面的手册。因此,危险度A的文件一开始就放在离楼顶最近的七楼。
那一天,检察厅的搜查进入的同时,根据这一预先制订的计划,负责楼顶管理的员工飞奔到七楼,尽力将危险度A的文件搬入楼顶的用具小屋中并上锁。接着,其他员工将包括顶替资料在内的庞大的文件交给检察厅,还帮忙装箱。
搜查人员到来时,X氏也考虑过将藏匿的文件尽数交到检察人员的手中,但这只不过是找了件事给公司专聘的一流律师做,并不能达到救助受害者的目的,所以才想到索性一把火烧了屋顶的所有文件。这个好主意是一瞬间想到的。这样给公司带来的损失也比较大。
不过,X氏也想接下来辞职并为受害人出庭作证,所以不能纵火,而必须伪装成自然失火。
这样一来,也必须设计成自己在楼下时失火,以此制造不在场证明。
X氏忽然间想到这个好主意是因为此时道德贷款偶然间具备了非常合适的条件。社长有着偏右翼的思想,因此他突发奇想说要在神社旁建一个自然菜园,在屋顶弄出上古风情的环境,所以公司着手准备购买土壤,但即将运到的土壤是酸性的,并不合适,x氏是农学部出身,所以懂得改善土壤的知识,所以他购买了生石灰。据说混入生石灰后土质就会变好,这生石灰也被保管于小屋中。
生石灰这种物质有在暴露的状态下遇到水就会燃烧的性质。除了具有专业知识的X氏以外,公司里似乎没有人知道这一点。所以,X氏在看到A级别的危险文件已经被藏在小屋后,立刻装作去厕所,爬上屋顶,用备用钥匙打开小屋,把装有生石灰的纸板箱拖到楼顶,倒置而将生石灰在地上倾倒一空。接着,他又将旧报纸上捆着的绳子解开,把报纸散在地上,并又从小屋中拖出一个煤油桶,在旧报纸和杂志上浇了一些煤油。
我在隔壁的大楼所见到的吃惊的员工,就是捧着一个装有补充文件的箱子爬上来的。
说到为什么要这么做,那是因为搜查的那一天,对我而言是我离开水手队二军宿舍的日子,那一天的天气预报说午后会降雨。本来计划降下的雨落在楼顶上撒的生石灰上就能自然着火,火蔓延到报纸上,不久也会将煤油桶点燃,最后将小屋烧起来,把里面的文件付之一炬。
但只有那天,天气预报一点儿也不准。X氏把自己做的事打电话告诉了武智。因此武智也焦急地等着雨落下。但到了下午,天气预报完全没说中,开始出太阳了,下雨的概率变成了零。
这可是千载一遇的机会。到了第二天,束缚着因不法债务而哭泣的人们的文件就要被转移到别的更安全的地方了,外人将无法接触到。由于文件会被森严地管理起来,所以就算是内部的X氏也没法处理掉。武智坐立不安,绞尽脑汁想法补救。正在这时,他忽然想到了一个好办法。那就是供在神社的花一一插着花的花瓶一一更准确地说是当中的水。
用父亲留下的猎枪射击花瓶怎么样?花瓶碎掉的话,里面的水就会洒落到地上的生石灰上。
这样一来生石灰就会着火,火将点燃煤油并蔓延到小屋。不就和下雨结果相同了吗?
武智知道隔壁的K乐器所在的有各家商户的大楼与道德贷款虽隔着一条马路,但楼层数相同。这样的话,楼顶高度就相同。应该可以从K乐器那幢楼的楼顶射击花瓶。
想到这儿,他就按耐不住,把手头当作父亲遗物保管的猎枪放进球棒盒,飞离北镰仓,赶往有乐町。但此时的武智并不知道,他仍在警察的监视之下。他被怀疑与Y联合会勾结,警察们为了对他附加参与兴奋剂买卖等的余罪,仍监视着他的动向。说不定警察的那帮人也是出于对武智在女性中颇受欢迎的嫉妒。
或者有可能警察怀疑的理由在于这支猎枪本身。也许是因为武智随身保管这支猎枪,所以警察才会盯上他。
结果这时武智正如他们所料,背着枪开始有所行动。根据球棒盒的形状,跟踪的警察们推测出他带着的是枪支,走在路上还没关系,一旦进入大楼里就会变得不容易抓到,做出如此判断的警察们于是在电梯前制服了他,事情的始末就是这么一回事。
武智眼见就要打碎花瓶,心有不甘而几近发狂,但此时我的身影出现在他眼前。并且,头脑灵光如他,瞬间就想到如果是身为投手的我的话,就可以替他击倒花瓶。我连着当了一年他的陪练投手,所以他很了解我投球的特征。虽然球没有威力,但此时只要求控球能力超群。
所以武智设法向我传达他的计划。但详细地说出来的话就会遭到警察们的妨碍,所以必须快速地,而且用最少的语言和目光的移动来告诉我计划的全貌。所以他才会做出那种让人难以理解的言行。
武智在电话中这么说了好几次,和我在那里相遇是老天帮忙。而且我清楚地洞察了他的想法,并且完美地实行。他还说我肯定不会知道他到底有多高兴。
“警察们并没有告诉我道德贷款楼顶的火灾。我也不能去问,所以默默忍了三天。但我想发生火灾的话警察也要说点什么的吧,所以我以为果然是没办成,便死心了。想来,在那么短的时间里用那么少的话,是怎么也不可能向别人传达如此庞大的计划的。
“但到了释放的阶段,那群人终于告诉我了。他们告诉我道德贷款楼顶发生了火灾。一瞬间,我头脑一片空白。真不敢相信。我怀疑这是不是梦。一场我自己无比强烈的愿望所呈现给我的梦。
“但下一瞬间,一阵狂喜袭来,我意识到成功了,你做到了。正因为我已经死心了,所以完全出乎预料,你大概死都不会了解这时候我有多高兴。
“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我父亲的怨气也因此消失了几分。你是我真正的朋友,一辈子的朋友。因为你在我最痛苦的时候帮助了我。你替我达成了目的。究竟费了多少努力才能察觉到我的意图啊,但你做到了。除你以外,没有人能做到。不仅有技术方面的缘故,而且别人也不会领悟到我想干的计划。”
听他那样的人如此形容我,我也高兴得快流出眼泪了。正因为是我才能做到,的确如此。但并不是武智说的那层意义上的,我是他的贤内助,一直以来和他心灵相通。我已经训练出洞察他想法的本领。因为我深深地尊敬并且一直崇拜武智,所以我才能做到。
但我感到骄傲。我感觉自己完成了一次完美犯罪,而且这只有我才能做到,加之又没有人员伤亡,在神不知鬼不觉下向社会毒瘤报了一箭之仇,同时帮助了绝望哭泣的人们一一我天真地这么认为。
当御手洗先生和石冈先生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受到了强烈的冲击。我知道,如果是他们的话,是有可能对火灾事件发生时周围同时发生的多起小事件全部进行调查,并从当中着眼于武智的事件,然后就如当时的我那样推测分析出这起异常事件的缘由的。他们看穿了所有的隐情,随后径直追查与武智相关的人,最终出现在了身在滨松的我的面前。
但御手洗先生很体贴地没有问我任何关于我在火灾事件中的行为的问题,我们只是围绕我此前的棒球人生的话题聊了聊。我很惊讶御手洗先生竟对棒球也十分了解。
我们只是在咖啡店聊了一小时,他们就表示说要回去了。我有些意外,于是自己主动开口问他们的来意是否在于道德贷款的火灾。我想说明事态,并仰赖御手洗先生的判断来决定我今后的对策。没想到御手洗先生立刻说:
“那火灾真的是一次罕见的偶然。”他说,“装了水的玻璃花瓶发挥了凸透镜的作用。它使太阳光线集中在一点上并起了火。火点燃了煤油,引起了火灾。”
我无语,脑中一片混乱。御手洗先生这般水平的人,是认真说出这番话的吗?还是说他在试探我?他究竟有什么意图呢?我迷茫了。
“这究竟是不是真的?”我问。接着御手洗先生说:“是真的,如果没有这颗球的话。”
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烧得半焦的球递给我。
我接过球一看,立刻就认出这正是那天我所投出的最后一球,对武智而言也是最后一球。并且,我彻底理解了御手洗先生的想法,也明白他看穿了整个事件。
我继续问正准备转身的御手洗先生,我不用去警察局吗?
“如果你想为难他们的话就请便吧。”他说,“你要说你从隔壁大楼的楼顶投球把桌上的小花瓶砸倒了吗?”
他笑着注视着我。注视着我和我手里半焦的球。
“警察们会笑起来的吧。不会有人信的,那我就先告辞了。”
说着,他离开了我的视线。
但由于御手洗先生的这份体贴,事件仍有许多部分尚未被人了解。尤其是我认为,如果不了解我在楼顶投出的那最后一球前为止的棒球人生,就不能体会那一球的意义。并且,因为我的心情也总觉得无法平静,所以我决定把我在发生那件事以前的人生中的所有回忆详细地写进这本笔记本,供他们二位阅读。
如今,我仍会回忆起从隔壁大楼投出的那一球。在那之后,我无数次地想起这件事并思索。
我思索那最后一球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
经过这么长时间,现在我终于明白了。那可以说是我忏悔的一球。我在那一球中灌注了对始终作为一名二流球员的自己的棒球人生的悔过之情。
我自始至终都是二流的。有时我会觉得这样的自己很可悲。现在我明白,那一球就是对自己的怜悯。
但我并不后悔献给棒球的这二十年。也许会有人说,是你努力得不够。但我并不认同。我已经够努力的了。我跑别人两倍的路程,投三倍于人的球。就算现在人生重头再来,我也不可能比那更努力。就这层意义来说,我不后悔。
但我有一方面决定性地不足。这就是想着要打败别人绝对要出人头地的好胜劲儿。体育就是竞争,这种精神是绝对必需的。我天生缺乏这种情绪。我的气势比较弱。这导致我一辈子都是一个二流的人。这种自责也化为了那一球。
不过我也因此将对他人的救赎寄托在那一球上。因不法债务而哭泣的中小企业的经营者们也和我一样,是些绝对无法出入头地、一辈子都属于二流的人们。
说来有些不知深浅,但我想帮助他们。刚离开二军宿舍的我对他们的心境感同身受。二流就是二流,不管怎么努力,爬不上去的人就是爬不上去。我比任何人都要更清楚地明白这一点。但就算是二流也没有死的必要。我比任何人都清楚甘做二流的窝囊相。这可以被斥责,但没必要判死刑。二流只要以二流的方式默默地努力、顽强地活下去就可以了。
我追随着超一流的人才武智打棒球,并在至近距离眼见他的落魄。我至今仍认为武智是天才,甚至认为再也不会出现像他那样的棒球人才了。
但他永远地葬送了他的才能。目睹这一切时,我感到自己的内心突然萌生了一种可以称为二流魂的感情。这是一种有些不恰当的自信,二流的我决意正因为自己是二流的,所以要连同武智的那一份一起活下去。这种感情过于卑微,但也有些类似骄傲。
我想让众多因债务而哭泣的连名字也不知道的人们也能体会自己获得的这份心境。不要死、站起来一一如今,我把这份祈愿注入那只球中。
这是二流的我向所有身为二流的人们所能赠予的小小的礼物。我文笔不佳,写到这里,我略带满足地放下笔。这是我人生第一次写出这么长的文章。为此我感到心满意足。
我是个从里到外都生为二流的人。所以在即将走进的第二人生里,一定也是以二流告终。但我并不难受。如今的我甚至对此感到略微有些自豪。所以不论前景如何都没问题,我会好好过下去的。
但他们二位与我不同,都是一流的人。在与他们相遇的极短的时间里,我一直感受到与武智在一起时所感受到的相同的一流人散发出的光芒。
希望他们能永远持续释放出这样夺目的光芒。为了所有不受上天眷顾的人们,为了踞于角落黯然迷茫的人们。如今,我最为盼望的就是这件事,并为之祈愿。
竹谷亮司
一九九三年十二月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