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藏汗在攀上权力顶峰的同时,也具备了一切迅速跌落至谷底的条件,所缺少的,就是推他一把的人。
西藏的僧俗百姓没这个力量,青海的诸部首领没这个实力,清朝的皇帝希望他继续统治下去。谁会伸出那只推他倒下的手呢?
该做的事,总会有人去做。这个人,就是准噶尔汗国第四任汗王——策妄阿拉布坦。
他是噶尔丹的侄子,在叔叔与清帝国争锋败死之后,成为了准噶尔汗国的统治者。
为了抚平叔叔作战失败造成的创伤,即位后的策妄阿拉布坦厉兵秣马,内修政务,外整武备,经济军事实力与日俱增。与噶尔丹不同,他不会因为信仰的狂热而发动战争,一切的目标,都在于称霸中亚,与清帝国鼎足而立。
和硕特汗国内的种种纷争变故,作为旁观者,策妄阿拉布坦都看在眼里,并时不时地参与其中。达赖汗在位时,他就迎娶了其女儿作为自己的大妃,两家成为亲家,而同时,又接受了桑结嘉措以五世达赖名义册封自己的“额尔德尼卓里克图珲台吉”称号。待到拉藏汗继位后,更是对其频频示好,许以儿女亲家,但同时,也准备了暗中向拉藏汗射去的冷箭。
让人回味的是,在这场政治婚姻中,隐藏了一段也许是深为感人的爱情故事。
拉藏汗有二子,长子名为噶登丹衷,次子为苏尔扎。策妄阿里布坦将自己的女儿博洛托克许配给噶登丹衷,在给拉藏汗的信中写道:“请派贵公子来此与我女成亲。两小无猜,合包完婚之后,再送回卫地。”
把自己的汗位继承人送到外国去完婚,实在是很不保险的事情,拉藏汗提出“万万不可”。但噶登丹衷竟然以死要挟父亲,非要前去,爱子情深的拉藏汗无奈,只得送噶登丹衷前去准噶尔。
“两小无猜”,“以死相挟”,可见噶登丹衷和准噶尔博洛托克公主早就相识,并且情根深种。年轻人为了爱情可以不顾一切,拉藏汗爱自己的儿子,也只能顺从。这是一个完美的关于感情的故事。而这故事的结局,却是一场倾国阴谋。
送走了长子,拉藏汗又考虑到准噶尔与清廷关系敌对,为了避免清廷的疑虑,又将自己的次子苏尔扎送往青海与一位王公的女儿完婚。在他看来,这样就可以保持平衡了,却没有发觉危险已经步步逼近。
1716年底,经过缜密策划,策妄阿拉布坦命自己的弟弟大策零顿多布率军6000以护送噶登丹衷及其妻子回藏的名义向西藏进军,同时,派300人的队伍前往青海塔尔寺,准备劫持被青海诸部首领拥立的格桑嘉措一起前往西藏。护送噶登丹衷是迷惑拉藏汗,而劫夺格桑嘉措,则是为了夺取西藏后取得政治上的优势。
6000名全副武装的准噶尔骑兵杀气腾腾向西藏进军,除了拉藏汗,谁都看出这不是来送亲,而是来催命。
和硕特汗国方面,并不是没有人发现这支送亲队伍的古怪。
拉藏汗麾下驻守阿里地区的将领康济鼐得到情报后,立即向拉藏汗报告:“我们接二连三听到从叶儿羌传来的消息,……准噶尔军队从那里往阿里开来,是敌是友,尚难分辨,我阿里军队已整装待命,该不该开拔到敌人出没的地界上去,请下命令。”
而此时的拉藏汗正在当雄草原与刚从青海归来的次子苏尔扎及其新婚妻子享受天伦之乐,“游玩作乐,尽情欢娱”。留在拉萨的官员接到康济鼐的报告,认为和硕特与准噶尔已经“亲上加亲”,不会出现军事冲突,要康济鼐“不必多虑”。
御敌于国门之外的机会就这样丧失了。
大策零顿多布是策妄阿拉布坦帐下第一骁将,曾于1715年在准噶尔的亚梅什湖地区重创俄罗斯军队。在得知和硕特方面已经察知自己动向后,率全军急行军,飞跃荒无人烟的昆仑山,于1717年6月到达“圣湖”纳木措湖附近,休整兵马后,一边散布此来目的是护送格桑嘉措回拉萨坐床,对藏民没有恶意,一面向拉萨进军。
此时拉藏汗才感到对方来者不善,急命康济鼐率军抵御,但准噶尔军所散布的消息正好迎合了藏民对于拉藏汗擅自废黜达赖喇嘛的不满,成群结队的人向准噶尔军投效。准噶尔军一路上势如破竹,迅速逼近拉萨。
尚在当雄的拉藏汗召集部下商议对策,一些官员认为应该立即退守拉萨,凭借坚固的堡垒和城墙死守待援。而大将颇罗鼐则指出:“如果我大军驻防拉萨,就如雪猪钻洞一样,不能发挥威力”,应当趁准噶尔军现在人员物资众多,行动缓慢之机,“首先攻打他们,然后再据情况而定。派王子苏尔扎驻守拉萨,汗王亲自率军在此驻扎。那么,进可攻,退可守了”。
两军交战,胜负往往在双方谋划战略之时就已经注定,作为军事统帅,一念之差,就会丧师辱身。拉藏汗最后没有听从颇罗鼐的建议,率全军退守拉萨等待救援。
他知道,青海诸部的军队已经不可依靠,自己的援兵只能来自清廷。求援信是直接写给康熙皇帝的:“恳求皇上明鉴,速发救兵并青海之兵,即来策应”。
从西藏到北京,路途遥远,拉藏汗并不嫌远水不解近渴,他有信心固守到援军赶来。
然而,已经在藏民心中没有了威望的他,是根本没有固守拉萨的资源的。
11月,准噶尔军兵临城下,将拉萨城围得水泄不通。拉藏汗没有看到军民据城死守的局面,而是陷入了全面的众叛亲离。未等开战,“三大寺的僧侣带着食物和武器弹药,热烈欢迎准噶尔人,许多年轻的僧侣武装参军,使准噶尔军队的人数大为增加了”。
颇罗鼐见大势已去,再次劝谏拉藏汗遣出拉萨,前往青海,等待时机东山再起。而拉藏汗虽然也知道胜利无望,但却拒绝逃走。作为英雄顾实汗的子孙,他保持了最后的尊严。
11月底,大策零顿多布指挥全军攻城,拉藏汗的部分官员早已与准噶尔军暗通,不时在拉萨城墙上放下梯子,北城门的守军索性开门迎敌。一片混乱之中,拉萨陷落。
拉藏汗和部分随从退入布达拉宫,这里是黄教圣地,也是曾祖顾实汗开国建业的所在,但无论是佛祖还是祖先,都无法保护他了。面对着如潮水般的敌军,拉藏汗命所有随从保护自己的儿子苏尔扎突围逃走,自己只带了一个名叫罗桑曲沛的护卫冲出东门。
准噶尔军很快发现了主仆两个,紧追而来。拉藏汗与随从“各尽平生之力,张弓搭箭,朝远处之敌连连射击,使他们不能近身,向冲到跟前的人,象连珠炮似地一阵砍杀,杀死了一些敌人”,最后,筋疲力尽的拉藏汗和随从一起被追兵所杀。
攻陷了拉萨的准噶尔军并没有如他们所说的没有恶意,这些黄教信徒立即对这座黄教圣城进行了疯狂劫掠。布达拉宫及各大寺院的所藏的珍宝、书籍、艺术品几乎被洗劫一空,拉萨城遭到了前所未有的破坏。这简直就是1204年,作为“捍卫上帝尊严之城”的君士坦丁堡被“章显上帝荣耀之军”的十字军攻破遭到野蛮破坏的翻版。法国历史学家勒内·格鲁塞在他的名著《草原帝国》中评价两个事件的相似时,也用了无奈的口气:
“准噶尔人,这些虔诚的喇嘛教徒,洗劫他们自己的宗教圣城,而以掠夺来的宝物去装饰固尔扎的喇嘛寺庙,然而,中世纪基督教世界的威尼斯人在亚历山大堡和君士坦丁堡的行为不也是如此吗?”
对于拉藏汗的死,西藏的僧俗百姓应该是满心欢喜的。但这种欢喜很快就被悔恨所代替——准噶尔军的所作所为,让他们大失所望。而与策凌顿多布同时出发前往青海劫持格桑嘉措的那支小部队因为清军的警惕而未能成功,护送达赖喇嘛回藏的口号也成了谎言。
立国75年的和硕特汗国灭亡了,持教法王的历史也随之结束,准噶尔汗国因为暴行和失信,在黄教信徒心中已经是不共戴天的敌人。虽然这些敌人还会在西藏驻扎3年,但康熙皇帝在收到拉藏汗的求援信,得知西藏情况之后,便开始积极准备对西藏用兵。
黄教不再需要持教法王,他们找到了更为妥帖的保护者——以佛爷自称的清朝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