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廖云山满眼凶光,盯着肖鹏说:“储汉君取消婚礼了?”肖鹏报告:“章默美说,昨晚储汉君和储兰云都是一夜没睡,凌晨四点的时候,储兰云去书房,答应嫁给陈安。储汉君却变卦了,他说……”廖云山问:“说什么?”肖鹏说:“他说,庆幸自己还没有为私欲放弃良知……”

廖云山把手里拿着的书啪地摔在桌子上,一言不发。肖鹏接着说:“我当时觉得,储汉君这么出尔反尔必是有人做了工作……”廖云山看着肖鹏没说话。肖鹏说:“可章默美汇报说,只有韩如洁来过储家,痛骂储汉君之后扬长而去。其他人……都没有来过。也没有过电话交谈。”

廖云山又把书拿了起来:“哼,这件事先不要理他。上海仍是我们的天下,我倒要看看他储汉君到底要干什么。”

晨雾还未散尽,肖昆匆匆赶到储家。看着独自在书房壁炉前烧书稿的储汉君,看着一夜白头憔悴不堪的老者,肖昆十分心痛地叫了一声:“储先生……”一时,他也不知说什么才好。

储汉君慢慢把稿纸扔进壁炉说:“是程程让你来的?”肖昆点头。储汉君说:“我心意已定,不能以牺牲兰云一生的幸福做代价挽救陈安。我决定放弃婚礼,我已经做好最坏的准备了。”肖昆没说话,看着储汉君烧稿纸。储汉君接着说:“肖昆,尽管如此,并不意味着我放弃最初的理想,我仍要留在上海,等待最后的结局,顺应天意,无论这个结果是什么。”见肖昆仍没说话,储汉君抬头看肖昆。肖昆张口了:“这样的话,意味着陈安生还无路。”

储汉君的心像被狠狠戳了一下。

肖昆说:“其实我明白您的心思,在您的心里,兰云和陈安都是您的亲生骨肉,舍掉哪个都会让您痛彻心扉。尽管我不能接受陈安,但我理解您的感情。”储汉君悲哀地说:“他命当如此,与其苟且偷生,不如……”他说不下去了,低头继续烧稿纸。壁炉里的火苗飘浮不定,浓烟一股股地喷出,把书房搞得令人难以忍受。肖昆一字一句地说:“我想了一个办法,把陈安送出上海。”储汉君猛地抬头看肖昆。肖昆说:“我一定要把您从这种尴尬耻辱的境地里解脱出来。只要陈安离开上海,廖云山的阴谋就落空了。我向您保证陈安的安全。”

储汉君感动得有些哽咽:“肖昆……”肖昆说:“但这个计划必须要得到徐杰生的支持。”储汉君看着肖昆,点点头。不用多说什么,两个人心照不宣。

这天的晚上,储家好像已经恢复了平静。餐厅里灯火通明,章默美利索地帮着佣人上菜,刚摆放整齐,贾程程拉着储兰云进来了。章默美忙讨好地招呼:“兰云,今天厨房特意为你做了你爱吃的鱼。”储兰云不说话,坐下就吃。储汉君也进来了。章默美忙迎上去:“老爷。”

储汉君的心情看上去有些好转。他看看三个姑娘,感慨地说:“咱们一家人好像很长时间没这么齐全地吃饭了。都坐下吧。”

大家都坐下了。虽然饭菜热气腾腾,但气氛并不好。章默美帮储汉君盛饭,递给储汉君。储汉君说:“我要一半就行了。”章默美只好又挖出一半饭递给储汉君。

贾程程给储兰云夹了一筷子菜说:“吃吧,你好几天都没正经吃饭了。”储兰云却放下了碗说:“爸爸……”储汉君抬头:“嗯?”储兰云问:“我们以后怎么办?”储汉君说:“以后再说以后的事,吃饭吧。”

储兰云不再说什么,拿起筷子慢慢吃起来。章默美观察着储汉君,在心里掂量着储汉君的话。储汉君显然没有心思吃饭,草草吃了两口便放下筷子说:“你们慢慢吃吧,我有点事要处理。”储兰云站起来说:“爸爸,你还没吃几口哪。”储汉君往外走说:“饿了我再过来吃吧。”

看着储汉君剩下的半碗饭,章默美若有所思地说:“老爷是从来不剩饭的。”储兰云和贾程程都没说话,三人各怀心事,默默吃饭。章默美凭着经验断定,储汉君今晚会有活动。这活动是什么,她还不能猜测出,但是,否定了婚礼的储汉君能没有什么安排和打算吗?她不动声色地把饭吃完,又自然地帮着佣人收拾碗筷,而她的心,却全都在书房里。

果然,八点多钟,储汉君穿着整齐从书房出来,向院门口走去。章默美端着东西佯装碰上储汉君说:“老爷,您出去吗?”储汉君点头说:“嗯。程程走了?”章默美回答:“刚走。”储汉君说:“我一会儿就回来,要是没事,今晚别回去了,陪陪兰云吧。”章默美应道:“我知道。”

储汉君匆匆走出大门,章默美马上转身直奔客厅,拿起电话向肖鹏汇报。可是,肖鹏不在。章默美急得满身是汗。她放下电话匆匆出了客厅,正听见储兰云在喊她:“默美——你在哪?”

章默美闻听不敢回声,快速向大门跑去。章默美跑出大门,储汉君的车已经开走。看着红色的尾灯,章默美匆匆跑向街拐角。一辆军用吉普停在路边,里面的特务正打瞌睡,章默美打开车门,一把拉开特务,特务一惊。章默美亮出证件说:“快下来,我有急事。”

特务赶紧下车。储汉君的车已不见踪影,章默美驾车向刚才看见储汉君车影的方向追去。在一个十字路口,红灯亮了。储汉君的车速度放慢,然后停下。章默美的车追来。看见储汉君的车,章默美松口气。储汉君的车启动,接着疾速前行,章默美掌握跟踪距离,熟练地不远不近地跟着。

两辆车一前一后地转了几个弯,在一栋僻静楼前停下,储汉君独自下车,匆匆进了楼里。他的车开走了。章默美把车停在角落里,赶紧下车,看见楼门楣上的匾额写着“兰亭公寓”。左右观察无人,章默美快速进了储汉君进的楼门。

楼道里一片漆黑,章默美轻轻上楼,看见楼梯斜对面一间屋子的门缝透着光。正当章默美向这个透出光亮的门口走去的时候,她被人一把捂住嘴。章默美一惊,正要有所动作,肖鹏的声音在她耳边轻语:“别出声。”

章默美松了一口气。肖鹏松开章默美,两人轻手轻脚地隐蔽起来。不多时,又传来人上楼的声音,近了,看清是徐杰生和何三顺。章默美心中暗惊,看肖鹏,肖鹏目不转睛地盯着徐何二人。二人进了透着亮光的房间。肖鹏马上轻轻靠近那个房间,章默美跟在肖鹏后面。

徐杰生一进屋,储汉君马上迎上来说:“徐校长。”徐杰生拱手说:“储先生,什么事这么紧急,又这么神神秘秘的?”储汉君:“请徐校长坐下详谈吧。”徐杰生坐下。储汉君说:“你知道,我的宅子附近尽是暗哨,不方便请徐校长去家里,只好出此下策,还望见谅。”

徐杰生说:“哪里的话。以储先生的为人,这么做一定是万不得已。储先生有话请说吧,不要客气。”储汉君叹口气说:“我家门不幸,出了陈安这样的逆子。我确实是万不得已,也怀着万分羞愧的心情,想请徐校长帮我一个大忙。”徐杰生没说话,看着储汉君。储汉君略停一下:“我想偷偷地把陈安送出上海。”

储汉君话一出口,徐杰生暗吃一惊。门外偷听的肖鹏和章默美也同时一惊。

储汉君看着徐杰生说:“我知道,这个想法一定是让徐校长瞠目结舌……”徐杰生说:“储先生太冲动了吧。严格地说,不是我瞠目结舌,而是储先生异想天开啊,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储汉君点头说:“我知道难度很大,但也不是一点可能没有。若不是逼到这个份上,我岂能厚着老脸来恳求徐校长。”

见徐杰生不说话,储汉君接着说:“事在人为。我想……还是有一线希望的。”徐杰生低声问:“储先生只是有这么个设想,还是有了详细的计划呢?”储汉君说:“应该说有了比较周密的计划。”徐杰生点头说:“愿闻其详。”储汉君犹豫了一下说:“徐校长只要想办法把陈安从特别行动队送到江边,其它的事就不用管了,我都有安排。”徐杰生盯问:“什么安排?”储汉君说:“有人帮助我把陈安送出上海,应该说把握比较大。”

徐杰生笑了一下:“论做学问,我不及储先生万一;但是若论暗渡陈仓……”徐杰生没说下去,储汉君悲哀地说:“我知道。我也理解徐校长的担心。陈安……是个不可靠的人,一旦出问题,会牵累他人。”储汉君话一说透,徐杰生不免有些尴尬说:“储先生误会了。不过,我还是想知道储先生到底怎么把陈安送出上海。”

没待储汉君说话,肖昆从里屋出来了:“徐校长,只要陈安能从特别行动队出来到江边,剩下的工作就由我来完成,我亲自送陈安离开上海,我向您保证,一定万无一失。”

看见肖昆现身,徐杰生和何三顺都吃了一惊。何三顺看见肖昆如仇人相见,出口不逊地说:“你?!就你肖昆这么个贪生怕死出卖朋友的小人,你也好意思在我们面前装好汉?见你的鬼去吧!校长,走!”徐杰生低喝:“何三顺,闭上你的臭嘴!”何三顺收声不再说话了。

徐杰生站起来说:“储先生,你的想法我知道了,我考虑考虑再给您答复吧。”储汉君点头说:“谢谢徐校长了。其实,徐校长能前来相见,我已经知足了,不必为难。”徐杰生没再说什么。何三顺拉开门,徐杰生走出去,何三顺蔑视地看着肖昆,嗓子眼里哼了一声,也走了。

肖鹏和章默美已经迅速撤到隐蔽处。门开了,徐杰生何三顺出门,匆匆下楼离去。不多时,储汉君和肖昆出来,也很快离去。隐藏在暗处的肖鹏和章默美把一切看得一清二楚。肖鹏低声命令章默美:“这件事,你不许跟任何人说。”

肖鹏从另一侧匆匆离去。章默美独自在原地发呆,在感情与理智之间,章默美再一次地矛盾了,半晌,她才缓缓离去。

肖昆开着车,储汉君坐在后面。储汉君心事重重:“肖昆,让你为了我忍屈受辱,我心何安?算了,不管徐校长什么答复,这件事都到此为止吧。”肖昆摇摇头:“主意是我出的,并不是您强加于我的,您不必自责。”储汉君长叹一口气:“我岂能不自责?若非事到临头,我真不敢相信,过去为外界所赞的傲骨,在个人感情面前,是如此地经不起考验,令我羞愧。”

看到储汉君内心的挣扎和痛苦,肖昆同样心情十分沉重,他没再说什么。车在夜幕里悄然驰过,消失在黑暗里。

听了肖鹏的汇报,廖云山很是兴奋地说:“好。太好了。真是个意外的收获。”他满意地看着肖鹏:“功夫不负有心人哪。”肖鹏也很振奋:“特派员,这一次,我决不会再出现以前的失误,我有备而来,我要做到万无一失。”廖云山点头:“如果如此,你就立了大功。否则,陈安被徐杰生偷偷带走,从此消失,我们还会被蒙在鼓里。”廖云山越说越生气:“你看见了吧,储汉君和肖昆为什么要找徐杰生?因为他有供他们可趁之机,所谓……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平时说得多好听,为党国尽忠。他徐杰生就这样在为党国尽忠!”

肖鹏说:“如果,徐校长没有答应储汉君呢?”廖云山断然地说:“不可能。这些人,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幼稚,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他们干不出来的。”肖鹏点头。廖云山看看他,苦口婆心地说:“你吃了肖昆这么多苦,总要吃明白吧。依我所见,徐杰生会答应储汉君的,因为这个人一贯没有原则立场,更因为,在某种程度上,他倾向共产党。”

肖鹏不禁一震。廖云山下令:“你,就要把徐杰生的这种倾向落在实处,让他无可辩驳。”肖鹏立正:“是。”廖云山阴森森地说:“这一次,你不能再出错了。”肖鹏赶紧回答说:“我明白。”

这时候,章默美也回了宿舍。已是半夜,宿舍里洒满月光,为了不打扰于阿黛,章默美悄悄进来。于阿黛却还是醒了,翻身起来说:“谁?”章默美说:“除了我,还能有谁。”于阿黛坐起来说:“大半夜的,你怎么跑回来了?队长知道吗?要是共产党此刻偷袭,你岂不是……”章默美打断于阿黛的话:“我是经过队长同意的。我就是机器也该歇歇呀。更何况,储先生取消婚礼,共产党还有什么必要杀了他?”于阿黛点亮灯:“那你干吗这么心事重重的?”章默美默默摇头说:“太累了。”于阿黛没说话。

章默美沉默少顷说:“阿黛,你说……如果我不想干了,想离开特别行动队,能做到吗?”于阿黛担心地看着章默美:“你在胡思乱想什么?难道因为累就想离开?”章默美点头:“嗯。”于阿黛说:“你没说实话吧。”章默美举起手说:“用发誓吗?”于阿黛正色:“你这些话要是被别人听见了,是什么后果,你知道吗?”章默美回头看于阿黛,于阿黛却躺下了:“我困了,要睡了,我什么也没听见。”章默美无言以对,看着于阿黛翻身面对墙壁睡去,她只好关了灯,独自坐在黑暗中发愣。

同一时间,肖鹏也回到了自己的宿舍,也同样心事重重。刚才的振奋已了无影踪,留下的只是沉重的烦闷。他摘了帽子扔在一边,一屁股坐在床上,拿起桌上只剩了一点酒的酒瓶,仰脖子喝了,然后,呆愣了半天,向后仰去,很快进入了梦境……

肖昆被押来,肖鹏拿着枪冷冷地看着他。肖昆说:“二弟,有一天你一定会明白我对你的感情,我从来没有骗过你……”肖昆话没说完,被士兵推到墙角,肖昆挣扎着,说什么也不跪。廖云山看着肖鹏:“考验你的时候到了,你是听信肖昆的花言巧语继续被他利用,还是如你所说,效忠党国。”肖鹏举起枪,对准肖昆。廖云山笑:“这就对了。他不是你哥哥,他是共产党!别再被他蒙蔽了!开枪!”肖鹏一哆嗦,手指一动,子弹砰地射出,命中肖昆胸膛。肖昆胸前血冒出,但他仍然挺立着,看着肖鹏:“二弟……”廖云山哈哈大笑:“肖鹏,我看见你的忠心了——”

肖鹏“啊——”地大叫起来。咕咚一声,他从床上翻到地上,惊醒,一头冷汗。半天,他才缓过神来,擦了擦头上的汗,坐到床上,拿起桌上的酒瓶向嘴里倒去,酒瓶是空的。他生气地把酒瓶蹾在桌上,拿起桌上的闹钟看,时针指向凌晨两点。肖鹏烦躁不安,终于站起来,走出去。

夜深人静,喧哗一天的军校也陷入了平静,像个淘气的孩子,把大人闹腾烦了,他也终于困了,睡了。远处的哨兵幽灵似地游动着。肖鹏独自一人来到操场,低头边吸烟边独自徘徊,满腹心事。突然,他看见同样无法入睡在操场独自徘徊的徐杰生。肖鹏想了想,装作没看见,刚要走,徐杰生却也看到了他,并叫了一声:“肖鹏。”肖鹏站住,转向徐杰生,向徐杰生走去:“是徐校长?”徐杰生看着他:“别说没看见我。”肖鹏掩饰地说:“您……今天怎么没回家?”徐杰生:“处理事情太晚了,就没回去。”他双手抱在胸前,仰头看着深蓝色的夜空:“肖鹏,从你离开军校到现在,差不多四年了。四年之前的肖鹏,带着朝气和希望,是我这个校长引以为豪的学生。而四年之后的肖鹏,却是让我忧心忡忡,欲说还休啊。”

肖鹏不语。两人各怀心事,沉默良久。

徐杰生又说:“你太年轻了,官场并不如你想象的,靠努力忠心就有所成,在这样一个风云变幻的特殊时刻,凡事你都要三思而行,不要被人利用把路走绝,回头无岸哪。”徐杰生说罢便转身走了。看着黑沉沉的夜空,肖鹏有些茫然。他向一个空桶狠狠踢去,无意中碰到腿伤,看着还没好的伤痕,渐渐地,他的目光又开始变冷。他看着漆黑的远处,像是说给自己听:“你不能软弱,你不能再被人利用,你要忠于你的信仰……”说罢,他向宿舍楼走去。

又是一个混混沌沌的早晨,太阳好像耻于看见这个风起云涌的世界,躲进厚厚的云层不出来。好像要下雨,可是又好像还没到时机。云彩只是在悄悄变黑,像人的心情。在军校的操场上,特别行动队员们又集合好了,于阿黛在整队:“立正——稍息。”她转向肖鹏立正:“集合完毕,请队长训话。”

肖鹏还没说话,陈安边系腰带边匆匆跑来了,站在肖鹏面前:“肖队长。”肖鹏厌恶地不看他:“你来干什么?”陈安说:“特派员指示我,从今天起,起息作训跟特别行动队一致。”肖鹏看着陈安:“好。”他转向队员:“大家听好了,绕操场一圈是四百米,一个小时之内,绕三十圈,任何人不许停下。”陈安一惊。肖鹏命令:“于阿黛,你留下。大家听好了,预备,开始!”

队员们跑去,陈安也赶紧跟着跑去。

等人们跑远,肖鹏吩咐于阿黛:“于阿黛,从今天起,你交待大家,可以放松对陈安的监管。”于阿黛问:“为什么?”肖鹏说:“是特派员指示的。”于阿黛又问:“队长……不怕陈安趁机脱逃吗?”肖鹏冷笑:“谅他没这个狗胆儿。”

于阿黛欲言又止。肖鹏看出来了,就说:“是特派员指示的,倒要看看陈安是不是会利用这个机会逃跑。”

于阿黛信以为真地应了一声:“是。”然后向队伍跑去。队员们整齐地跑着,只有陈安累得丢盔弃甲,帽子歪了,衣服也窜到胸上了。他气喘吁吁的,想停下。

肖鹏跑来。大喝:“陈安,不许停下!”陈安上气不接下气:“我、我、……”肖鹏厉声:“今天你要是跑不下来,我罚你在这儿跑一天!这是队里的规矩。”陈安几乎要摔倒了,肖鹏仍然盯着他:“快!快!”陈安终于支持不住了,弯腰哇哇吐起来,一头栽在地上。肖鹏看着,冷笑一声:“林少魁,齐放!你们俩一边一个,架着陈教员跑,一定要跑下三十圈。”

队员上前,拉起陈安,一人一条胳膊架着陈安,像拖死狗似的跑去。

章默美回到储家,进了大门,向自己房间走去,储兰云从斜刺里走出来:“默美。”章默美站住说:“兰云。”储兰云气势汹汹地问:“你昨晚去哪了?连个招呼都不打就无影无踪了?”章默美说:“队里有急事,我来不及告诉你,就走了。”储兰云冷笑:“真的吗?”她走到章默美面前:“这些天你一直看我们看得挺紧的,怎么突然就松懈了?”章默美一惊,赶紧岔开话题:“兰云,下次我走,一定提前请示你。行吗?”

储汉君走来,看见章默美,为她解了围:“默美,要是没吃早饭,去餐厅吃一点吧。还热着。”章默美眼眶一热:“谢谢老爷。”她甩开储兰云,匆匆走去。储兰云看着她背影:“爸爸,你说,默美真是来保护我们的吗?”储汉君无可奈何:“从小跟你一起长大的,你倒要来问我。唉,你呀。”储兰云说:“依我看,她跟我……不是一条心。”

储汉君招呼阿福:“阿福。”阿福赶紧跑过来:“哎,老爷。”储汉君:“我耳朵不灵光,你听着点电话。要是有找我的电话,无论什么时候,无论我睡着与否,都要叫我来接听。”

储汉君进了书房,阿福狐疑地看看书房,又看看客厅,刚要走,储汉君又从书房出来:“阿福,贾小姐今天不来了吗?”阿福忙说:“没说。”储汉君点点头,又进了书房。章默美站在拐角,看着走去的阿福,缓缓进了客厅,章默美看着那台电话,心里明白储汉君是为什么说这句话,她郁闷地坐在电话机旁,心情复杂地呆看着。

操场上的训练结束了。队员们散去。陈安躺在操场上一动不动,肖鹏站在他面前,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会儿,转身欲走。于阿黛又折回来了:“队长,我看,还是把陈教官抬回去吧,会出人命的。”

肖鹏冷冷地说:“跑了十圈不到就出人命,这命也就是狗屁不值。不要管他,要是死了,我负责。”肖鹏说着走了,于阿黛也只好跟着肖鹏走去。一直像死人一样一动不动的陈安艰难地睁开眼睛,眼泪流出来。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姓肖的,我不会放过你!”

二娘病了。她躺在床上,高烧不止,额头上盖着毛巾。贾程程焦急不安地又拿来一条毛巾替换。有人敲门,贾程程匆匆开门,肖昆进来,匆匆来到床前:“二娘。”

贾程程赶紧把肖昆带来的药往药罐里倒。肖昆摸一下老人的额头:“赶紧送医院吧。”二娘虚弱地摆摆手:“我哪儿也不去。”肖昆劝道:“二娘,你烧得这么厉害,光吃点中药不行,必须全面检查一下。”二娘说:“听我的大少爷。我的心已经死了,吃什么药都不会管用了,别再折腾我了……”

肖昆的心一疼。他知道,老人就是思念自己的亲儿子肖鹏。目前的情况,对老人来说真的是太痛苦了。他站起来,看看贾程程,而贾程程也正在看着他。肖昆明白,程程是在说,告诉她吧,不要再瞒下去了,他沉默良久,终于说:“二娘,肖鹏还活着。”

一直紧闭双目的二娘一下子睁开眼睛,愣怔片刻,眼里的光又退去:“别骗我了大少爷……”肖昆的嗓子有点发涩:“我没有骗您。肖鹏确实还活着,一直跟我有来往。”二娘一下子坐起来:“你说的是真的?”肖昆点点头:“是真的。”二娘愣愣地问:“那,那你为什么一直瞒着我?”她马上否定了自己:“不可能,你是在骗我,大少爷。”肖昆从兜里掏出自己和肖鹏的合影递给二娘,老人接过,手颤抖起来,眼泪也流出来,她不停地抹着,死盯着照片:“真的是鹏儿……”肖昆扶住老人:“三年前您出事的第二天肖鹏回来之后,我爸告诉他您暴病身亡,肖鹏就去美国了。他也刚刚回国。我已经决定了,爸爸过生日那天,我会带他回家,把这一切都告诉他。”二娘痴痴地听着,终于相信了肖昆的话:“我错怪你了大少爷……”肖昆嘱咐着:“二娘,您要听我的安排。”二娘连连点头:“我什么都听你的。只要鹏儿活着,只要对鹏儿好,就是这辈子不见,我也愿意……”

何三顺敲门进到徐杰生的办公室。“校长,郑乾坤主席有事想要跟您商谈,看您是否方便。”何三顺报告说。

徐杰生还没说话,门被咚地撞开,衣冠不整狼狈不堪的陈安摇摇晃晃地进来,一屁股坐在靠门口的椅子上。徐杰生和何三顺都吃了一惊。何三顺马上发怒:“陈安,你他妈的给我起来!”徐杰生制止:“三顺。”他示意了何三顺一下,何三顺明白,马上关上房门。

徐杰生走到陈安面前:“怎么了?”陈安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头仰靠在墙上:“徐校长,救救我,肖鹏他、他杀人不见血啊……”徐杰生看着陈安,没说话。何三顺冷笑:“我听听,他怎么杀人不见血了?”陈安呼哧呼哧了半天,看何三顺:“何副官,帮我倒杯水。”何三顺难以置信地看着陈安,刚要发作,徐杰生命令:“给他倒杯水。”何三顺不解地看着徐杰生,徐杰生不动声色,何三顺压下火,从柜子里拿出杯子,走到暖瓶前,刚要拎暖瓶,看见洗脸盆里有盆清水,便顺手舀了一杯走到陈安面前,把杯子递给了他。陈安接过大口喝着,一口气喝光了,把杯子递给何三顺。何三顺又要急,看了一眼徐杰生,没敢发作,接过杯子,扔在垃圾篓里。

陈安缓过劲来:“徐校长,我求求您,能不能跟特派员求个情,不要让我参加特别行动队的训练了,我,我身体不行,扛不住。要是这么下去,肖鹏名正言顺就把我整死了……”何三顺终于忍不住了:“你为什么不自己去找廖云山告肖鹏的状?”徐杰生打断何三顺:“就这事?”陈安点头:“就这事。”徐杰生说:“我知道了。你去吧。”陈安还想说话:“徐校长……”何三顺一把拎起陈安:“再废话我现在就让你满地找牙!”

极度恐惧的陈安脱口而出:“我是你的恩人何副官!”何三顺一愣,陈安接着说:“你不能恩将仇报啊。”徐杰生截住陈安的话:“陈安,你去吧,我会和特派员说这件事的。”陈安鞠躬:“谢谢徐校长。”

何三顺放开陈安,陈安拉开门跑了。门关上,何三顺狐疑地走到徐杰生面前:“校长,刚才陈安说的是什么意思?”

徐杰生眉头紧锁,答非所问地说了一句:“陈安必须离开上海。”何三顺问:“为什么?”见徐杰生没说话,何三顺马上改口:“我不该问。不过,我看得出来,他在要挟校长。”

徐杰生看何三顺一眼,踱到桌子前继续写他的字。刚才何三顺进来时他刚写出“黄河入海”,现在,大笔一挥,写出个大大的“流”字。何三顺看着,恨恨地说:“这个无耻的叛徒!校长,您说得对,必须让这个叛徒离开上海,否则,早晚会被廖云山利用,暗算您。您放心吧,这事由我来办。”

徐杰生摇头:“这不是你能办得成的事。”何三顺说:“可是肖昆决不可信啊。”徐杰生没说话,端详了一阵自己的书法,盖上印章。这时,他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

当晚,他秘密地将储汉君和肖昆邀到华亭公寓,开门就说:“储先生,我同意帮您这个忙,择机把陈安送到江边。”

储汉君喜出望外:“徐校长的深情厚义,我储某有生之年必然相报。”徐杰生说:“储先生不必如此。只是,此事非同小可,为安全起见,我的意思是,陈安和储小姐婚礼照旧举行,在婚礼的晚上,我想办法把陈安从储家带出来送到江边。”储汉君一时语塞。肖昆在一旁说:“先生,我看徐校长的建议是有道理的。不妨……把婚礼改成订婚礼,这样,既不委屈兰云,陈安离开上海之后,你也能与此事脱了干系。”储汉君茅塞顿开:“好。”

事不宜迟,几个人又商量了一阵细节,然后匆忙分手。徐杰生和何三顺从楼里出来,匆匆上车离去。然后,肖昆和储汉君才离开。他们两人走后,肖鹏从藏身处出现,看着天,冷笑了一声。

廖云山也冷笑一声。“狐狸的尾巴终于露出来了。好啊。我看他徐杰生这一次还有什么办法开脱自己。”转向肖鹏:“这件事都有谁知道?”肖鹏:“只有我一个人。”廖云山:“好。那我就放心了。这一次,决不能有任何闪失,一定要把这些通共分子一网打尽。肖鹏,党国对你的考验要落实在你行动上了。”肖鹏立正:“肖鹏明白。”

廖云山从桌上拿起一份委任令:“本来我也准备破格晋升你,现在真是天赐良机。这件事完成之后,你前途不可限量。我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我非常明白一个道理:靠谁也不如靠自己。所以,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我要把你推到我能推到的最高点。权力,会给你最大限度的自由。不受制于人,你才有可能把握你自己的命运。”

肖鹏心中像被点了一把火:“特派员的恩情肖鹏感恩涕零没齿不忘。”廖云山说:“明天,我会安排人去推动韩如洁搞的这场游行运动。”肖鹏一愣。廖云山眯着眼睛:“我要推波助澜,让韩如洁找不到下台阶的地方。之后,由你负责执行最严厉的镇压。我要让韩如洁成为千夫所指。”

肖鹏一下子明白了廖云山的用意:“这个办法……真是高明啊。”廖云山笑了:“你终于开窍了。徐杰生向来跟我唱反调,他决不会同意我镇压这些亲共分子。这一次,不仅惩治韩如洁,也要堵住送陈安逃跑的肖昆、何三顺,也要用事实让总裁明白,徐杰生的真正立场和用心。”

看着廖云山,肖鹏突然有种说不出的冷。

越是大战之前的时刻,越是会有一种平静。将陈安送出上海的计划在悄悄布置着,肖昆却如同平日一样,忙忙碌碌地发货进货,和各样的老板们谈笑风生地周旋。

上海郊外的风景很有几分野趣。小木船从河流上慢慢飘来,从镇子的石桥下穿过。桥边,伙计们把东西一箱箱搬到肖昆车上,贾程程在查对着。胖胖的高老板拿着一张单子出来:“肖老板,东西全齐了,你核对核对?”肖昆笑着:“不了,咱们俩谁和谁,我还信不过你吗?走了。”高老板笑着打趣:“肖老板,敢情越近乎你出价钱就越黑啊?这次你要的货价码太低了吧,可跟您一贯作风不相符啊,简直是打劫呀。”

肖昆笑道:“生丝涨价,我也无奈,利已经很薄了,再让,我就得带着工人,拿着碗到府上乞讨了……”高老板大笑:“肖老板真会开玩笑。告诉你,这单我做了,现在兵荒马乱,像肖老板这样正常运营的公司越来越少,价钱高点我认了,下午我就去签合同。”肖昆伸出手:“好,下午见。”

肖昆和贾程程上了车。车子慢慢拐过小桥,驰出镇子。贾程程四下看看,小声说:“接应陈安的人都安排好了,只要你把陈安送出上海,每一站都有人接应,应该万无一失。”

肖昆点头:“嗯。把陈安送出上海,等于争取储先生的工作完成了一大半。昨天送储先生回家的路上,他已经答应考虑北上。”贾程程高兴地说:“真的?”肖昆也高兴地点头:“真的。”贾程程说:“储先生一离开上海,马上安排肖鹏和二娘见面吧。如果成功策反肖鹏,会对争取徐杰生有利啊。”

见肖昆没说话,贾程程问:“怎么?”肖昆说:“你把策反肖鹏想得太简单了。肖鹏陷得太深,他视国民党为他再生爹娘,看目前的身份和荣誉比命还重,二娘只是一个家庭妇女,不可能改变他。程程,我决定,由你亲自负责陈安离开上海之后的工作。”

贾程程大吃一惊:“你、你是让我跟陈安一起离开上海?”肖昆点头:“对。”贾程程:“为什么?为什么做这么大的变动?”肖昆看看她:“陈安离开上海,我们一定会被严格审查,储先生也一定被严加看管。与其这样,不如变被动为主动,让储先生承认托付你带陈安离开上海。减轻我和储先生承担的压力。即使这样,储先生离开上海北上恐怕决非易事。要知道送走陈安不是目的,安全送走储先生和兰云才是我们的目的。所以我要安排新人,让陌生的面孔来完成这项工作,这是反侦察的必须。你留在上海的意义不大了。”

贾程程无语。肖昆也沉默了。他知道,这对贾程程来说,是太突然了。他缓缓地:“你放心,只要储先生平安离开上海,我哪怕绑,也要把肖鹏绑走。”贾程程低声说:“说到底,你还是不信任我,担心在肖鹏的事上我会感情用事。”

肖昆的语气非常诚恳:“程程,我们并肩战斗两年了,在我眼里,你和肖鹏一样,是我的兄弟姐妹。希望你相信,我这么决定是为了工作,也是对你负责。”

听见这个消息,贾程程心里有说不出地失落。她望着车窗处的景色,景色仍然秀丽,树是绿的,花是红的,可在她眼里,一切已经没有了吸引力。半晌,她才说:“我服从组织决定。”

这天一大早,紧张的气氛就弥漫在特别行动队的宿舍和操场上。他们都知道,从清晨起,街上的学生运动突然激烈起来了,有人在砸东西,有人在掀汽车,还有过路的行人被打了……一个阴谋在悄然进行着。

肖鹏站在队列前:“今天的晨训取消。大家马上回去换上便衣,检查好武器装备,原地待命。解散。”陈安松口气,第一个离队匆匆向办公楼跑去。肖鹏看一眼他,回头命令:“章默美,你留下。”章默美站住。肖鹏向办公楼走去,章默美跟在他身后。肖鹏边走边质问:“昨晚你为什么没有跟着储汉君?”章默美说:“因为储兰云对前一晚我没打招呼就离开储家有怀疑,她缠着我,不让我出去。”

肖鹏停下看着章默美,少顷冷冷地说:“幸而我编不出你这样的理由,所以才没有漏过徐校长和储汉君的密谈。”他停顿了一下:“徐校长拒绝了储汉君。”

章默美抬头看肖鹏。肖鹏接着向前走:“你感到意外?”

章默美低着头:“不是。”肖鹏:“松了口气?”章默美没说话。肖鹏说:“这件事你就忘了吧,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章默美:“是。”肖鹏停了一下,郑重地说:“我再一次提醒你,无论什么时候,你都不要忘了,你的任务是什么。”

两个人走到办公楼前,肖鹏不再说什么,要进楼。章默美在他背后突然叫道:“队长。”肖鹏站住,回头看着章默美。章默美说:“储兰云昨晚跟我说,她想跟你谈谈。”肖鹏一皱眉:“不见。”说罢,他头也不回地走进办公楼。

储汉君和储兰云在书房。储汉君刚向女儿说了订婚的安排。更深的事,他当然不敢多说。

储兰云一脸的失望:“我还以为,爸爸真的为了我的幸福放弃陈安了。没想到……您绕了一圈,就是为了骗我答应,什么订婚?这与结婚有什么相异?”储汉君心情沉痛,又不好说什么:“兰云,难道你不信任爸爸了?”储兰云伤感地说:“不信任爸爸,我还能信任谁?可您现在做的事,让我没有办法信任您。”储汉君叹口气:“兰云,爸爸不会害你的。如果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要害,我岂不是禽兽不如了?”

储兰云抬头看储汉君,眼泪掉下来:“爸爸……”储汉君起身走到女儿身边,痛苦地把手放在储兰云头上:“乖孩子,爸爸决不会牺牲女儿的幸福,相信这一点,按爸爸说的做,爸爸一定会把事情圆满解决。”储兰云擦了把眼泪,点头。

贾程程悄然出现在书房门口。储汉君看到她:“程程。”

贾程程应道:“储先生。”储汉君:“你现在陪兰云去买些订婚礼需要的东西吧。”储兰云一言不发地从书房里出来,贾程程跟着她向内院走去。

书房的电话铃响起,储汉君接起电话:“肖昆,什么事这么急?”肖昆说的就是街上的事,他已经敏感地意识到学生运动已经被人利用了。他请储汉君赶紧跟韩如洁联系,不然,街上的局面根本无法控制,会出大事的……

实际上,这个时候街上已经出事了。游行人群已经乱成一团,警报声拉响,混进游行人群里的便衣特务马上动手开始抓人。带队的孙万刚见势不好,与扑上来的特务搏斗起来……

这时徐杰生也知道了消息。他马上给郑乾坤打电话,告诉他,廖云山已下令镇压游行的学生,事情已阻拦不了。他让郑乾坤赶紧阻止韩如洁,不要让她冲动,以免再次上当……

街上,孙万刚边打边跑,特务们紧追不放。此时恰逢贾程程和沉着脸的储兰云从珠宝店出来,正碰上孙万刚和特务在珠宝店门前扭打成一团。储兰云吓得尖叫一声:“啊!”贾程程赶紧把储兰云推回店里:“兰云,你在店里呆着,哪也别去,等我来接你。”

贾程程再回身,正看见孙万刚在制服特务的最后一瞬间,特务手里的枪也响了,特务倒下的同时,孙万刚肩膀也负了伤。孙万刚捂住肩膀跪在地上。不远处,特别行动队的车急刹住,队员们跳下向人群扑来。

贾程程顾不得许多,一步上前:“快,跟我走!”她一把拉住孙万刚跑去,与此同时,于阿黛和章默美都看见了这一幕,她们同时持枪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