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的黄昏,我在阳台上给我的花花草草浇水。秦思伟斜倚在玻璃推拉门边,皱着眉头盯着我的一举一动。
“我说你可真有闲心啊。”他愤愤地说,“倒是帮我分析分析嘛。”
他这两天都是在不断的失望中度过的。山西那边传来消息,于凯一直和剧团的同事们在一起,因为交通不方便,他昨晚才搭火车赶回北京料理妻子的后事;顾蓓的两个同事证明,案发当晚她们一起在曲剧团排练到晚上八点半才先后离开。整个排练过程中,顾蓓只出去接了两个电话,前后都不超过三分钟。
“你说的那份离婚协议找到了,夹在书房的一堆文件里面,内容就是像王律师提供的那样。”秦思伟凑过来,帮我给四季海棠的叶子喷水,“不过他们还没签字。”
“现在签不签字也没什么区别了。”我轻轻地摘掉杜鹃花开败的花瓣,“那些被张雅丽解雇的人你查得怎么样了?”
“都可以排除了。”秦思伟说,“现在就剩下张雅丽的弟弟张博。他说那天晚上和女朋友出去吃饭逛街看电影,晚上十点多才回家。他女朋友也这么说。”
“但是你并不相信,对吧?”
“恋爱中的女人智商是零,作个伪证也没什么奇怪的。”秦思伟说,“只有张博可以从张雅丽的死中获利。”
“张博曾经为了张雅丽痛打于凯,前后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他却亲手杀了姐姐。你不觉得太不可思议了吗?”有的时候,我对秦思伟的固执实在很无奈,“杀人动机有很多种,遗产只是其中之一嘛。”
“但是现在我们并没有发现其他说得过去的动机。”秦思伟说,“还有作案时间的问题。”
“卢玉珍不是说她看到一个很像顾蓓的女人吗?”我提醒他,“只可惜她没看见那个女人的正面,也没看见她离开。”
“但那肯定不是顾蓓,她有时间证人的。”秦思伟说,“根据宁俊香反映的情况,可以确定案发时间是在晚上七点三十五分到八点之间。可是凶手快九点才离开现场,屋子里也有明显的翻找痕迹,他似乎是在找什么东西。”
“你可以问问于凯或者张博。”
“都问过,可是他们都说张雅丽家里除了几件钻石首饰之外就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了。首饰都在,家里的现金总共有三千多元,凶手也没拿走。我在想,这会不会是个障眼法,想误导我们的思路。”
“当然,也有这个可能。”我回屋倒了两杯红茶,递给他一杯,“凶器还是没有找到,是吗?”
“没有,只知道是一根棍子。”秦思伟双手捧着杯子,“现在侦探小说满天飞,是个人都知道作案的时候要戴手套,不能留下凶器,最好还能给自己找个时间证人。”
“别泄气嘛。”我搂住他的脖子,“案子越是棘手,就越显得你有本事嘛。”
“别逗了,我现在是一头雾水。”他耷拉着脸,“一点有价值的线索都没有。”
“张雅丽的Mini Cooper到现在也没消息吗?”
“昨天找到了,停在朝阳公园附近的一个公共停车场里。我已经派人日夜盯着那辆车,看看什么人会来取车。”
“没用的,不会有人去取车了。”我喝着热乎乎的茶水。
“什么意思?”秦思伟大声说,“你是说凶手可能已经发觉我们的行动了?”
“因为那辆车已经完成了任务。”
“什么任务?”
我笑了笑,没有回答。
“又欺负我脑子慢是不是?”他扑过来把我按在沙发靠背上,“快说嘛,那辆车是怎么回事?”
我轻轻推开他:“别急嘛。我还需要一点时间。”
“你不会是已经知道答案了吧?”
“那个,其实很简单。”我淡淡地一笑,放下手里的茶杯,起身去拿大衣。
“你要去哪儿?”秦思伟也站了起来。
“光明花园小区。”我把他的棉服扔过去,“走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天已经黑了,小区里很安静,一扇扇窗户里透出的灯光带着暖意,空气中偶尔飘过一阵饭菜的香气。张雅丽的家在二号楼五〇二室,但是楼下的车位已经满了,我只好把车停在对面四号楼旁边的消防通道上,拉着秦思伟上了楼。
“你带钥匙了吧?”我揭下门上贴的封条。
秦思伟开了门。这是一套大三居,朝南的客厅差不多有四十平米,家具全部都是红木的仿古样式,墙上挂着几幅苏绣,并不名贵但显得颇为雅致。屋子里还保持着案发时候的样子,所有家具的抽屉和柜门都被打开了,储物柜、衣帽柜、鞋柜,就连电视柜也没能幸免。被翻出来的东西乱糟糟地散落在地上。
“张雅丽就倒在这里。”秦思伟指着地板上一处干涸的黑色印迹,“其他几间屋子也一样,被翻得一塌糊涂。”
“哪一间是书房?”我看着三扇一模一样的实木雕花内门。
“这一间。”秦思伟推开了客厅东侧的一扇门。我探头看了看,满意地退了出来。
“西边这间是主卧室。”秦思伟跑到客厅另一边。
“不用了,事情基本上清楚了。”我挪开真皮沙发上的一堆靠垫坐了下来。
他愣愣地看着我:“这就清楚了?”
“我给你几个提示吧。”我掰着手指头,“第一,那张被撕碎的支票;第二,凶手在张雅丽家翻找的目的;第三,那辆Mini Cooper;第四,那些大理石碎屑。”
“我不明白……”秦思伟沉思着。
“好吧。”我同情地拍拍他的肩膀,“你想想看,凶手为什么选择在星期六的晚上下手呢?”
“因为那天于凯出差了,家里只有张雅丽一个人啊。”他想也不想地说。
“还有呢?”
“还有?”
“别忘了,当时张雅丽的包里装着一百万哦。”我说,“那可是一大笔钱,足够成为杀人动机了吧。”
“可那一百万不是现金,是支票好不好。”秦思伟满不在乎地说,“谁会那么傻去抢支票?”
“如果凶手不知道张雅丽给张博的一百万是支票呢?”我笑着反问,“你不记得宁俊香是怎么说的吗?张博和张雅丽谈的一直是‘借钱’、‘取钱’和‘垫钱’。我想对大多数人来说,提到钱的时候并不会必然想到支票这个概念。”
“凶手是冲着那一百万去的?”秦思伟开始明白了,“然而他翻箱倒柜也没发现成捆的现金。后来,终于在张雅丽的提包里找到了支票,才明白所谓一百万不过是一张他没法兑现的纸。于是……”
“于是一怒之下把支票撕了。”我接过他的话,“这样一来,他没有去碰那些散钱和首饰也就容易解释了——他找的是一百万。”
“但是他可以事后把那些现金和首饰拿走啊。”
“他并不是一个冷血的职业杀手,只不过是一时贪念罢了。”我轻轻叹了口气,“我想他一定是在失望和愤怒之中乱了方寸,没心思去想那些零散的钞票和首饰了。匆匆离开的时候也没仔细清理现场,所以才留下了那些让你费解的大理石碎块。”
“你知道那些碎块是怎么回事了?”秦思伟有些兴奋。
“那个可以先放一放。”我摆摆手,“我们已经知道了凶手的目的,那么,都有谁知道张雅丽要借钱给张博呢?宁俊香当时在场,听到了他们的谈话,而她也是最后一个见到张雅丽还活着的证人。”
“不可能的。”秦思伟打断了我,“宁俊香和几个老乡住在光明花园六号楼的一间半地下室,就是平安物业的员工宿舍。我问过她的老乡,她们都说宁俊香案发那天晚上回到宿舍时大约是七点四十分,之后就再也没有出去过。而凶手是九点前后离开光明花园的,有三个目击证人能证实这一点。”
“问题是所有的目击证人看到的都是张雅丽的车开出了小区。”我冷笑,“他们有谁看清楚开车的人了吗?”
“这个……”秦思伟不说话了。
“所以我刚才说,那辆Mini Cooper已经完成了任务——让你相信凶手是九点以后离开的。”
“你是说……有一个同谋?”
“难道你没有注意到,这个案子里,只有两个人有完全确定的不在场证明吗?一个是于凯,他当时在去山西的车上;另一个是张博,虽然你将信将疑。除此之外,其他人的不在场证明都不完整。”我的重音落在“完整”两个字上,“法医给出的死亡时间是七点到八点之间,所以宁俊香有作案的时间。她来打工就是为了挣钱,一百万对她来说基本上算是天文数字了。而且你发现没有,卢玉珍和宁俊香的证词里有一个很明显的矛盾。”
“那个据说很像顾蓓的女人?”秦思伟点点头,“卢玉珍看到那个女人的时间和宁俊香离开张雅丽家的时间正好一致——天气预报结束的时候大约是七点三十五分,但是宁俊香却说她什么人都没有遇到。”
“宁俊香说得非常肯定。”我说,“如果那个女人并不是卢玉珍虚构的,该作何解释呢?”
秦思伟想了想:“很可能宁俊香在离开的时间上说了谎。从回到宿舍的时间看,她不可能在七点三十五分以后离开张雅丽家,但是她可以提前离开嘛——除了她没人能证明张雅丽在七点三十五分的时候还活着。她可以在七点钟杀死张雅丽,七点三十分前后离开,这样就有了处理凶器的时间。”
“分析得挺好的。”我笑着鼓了鼓掌。
秦思伟脸上泛起一丝难为情:“可是还有其他的可能。”
“有一万种可能,但是只有一个是真的。”我问他,“你接到报案到达现场的时候,屋子里的灯都是开着的吗?”
“灯?”秦思伟觉得我的问题很不合时宜,“书房里只开着一盏台灯,其他房间的大灯都是开着的。凶手离开的时候没关灯,我让人取完指纹以后把它们都关上了。”
“书房的大灯你们没动过吗?”
“没有,我们到的时候那灯就是关着的。”他有些不耐烦了。
“亲爱的,难道你没注意到,书房大灯的开关是在‘开’的位置上吗?”我苦笑,“那盏灯早就坏了,可显然有人不知道,所以进去的时候习惯性地按了开关,走时匆匆忙忙忘了复位。”
“是凶手!”秦思伟恍然大悟,“可是宁俊香知道灯已经坏了两天了。”
“所以凶手不是她。”
“那……会是谁呢?”
“张博去借钱那天卢玉珍也去找了张雅丽,而且她一定听到了张博离开时和张雅丽的对话。”
“不可能吧。”秦思伟脱口而出。
“这世上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我讥诮地说,“卢玉珍很清楚儿子和张雅丽离婚后会一无所有。她很爱她的儿子,从她家里一排排的母子合影就能看出来。她去找张雅丽也不是劝她不要离婚,而是希望张雅丽能够顾及夫妻情分,多少分给于凯一些财产。张雅丽显然并不买账,这才有了宁俊香听到的那一句‘他无情我就无义’。所以,卢玉珍对张雅丽心存怨恨,就想到了那一百万。她虽然年纪大了些,但是身材高大又很结实,完全具备作案的能力。”
“卢玉珍那天晚上在李阿姨家打牌。”秦思伟拿出记事本翻了翻,“李阿姨说她是八点十分前后到的,十点才离开。如果不考虑车的问题……”
“暂时忘了那该死的车吧,她有作案的时间。而且,如果宁俊香说的都是实话,那么那个神秘女人就是卢玉珍杜撰出来的。如果她并没有看到这么一个女人,又为什么非说有,而且还指名道姓地提到顾蓓呢?”
“因为她讨厌顾蓓嘛。”秦思伟顺口说道,“这个很容易想到。”
“我看应该说,她希望你知道她讨厌顾蓓。”我用一种嘲弄的眼神看着他,“而你毫无悬念地上当了。”
“什么意思?”秦思伟惊讶地看着我。
“我刚才说过,除了于凯和张博,其他人的不在场证明都是不完整的,其中当然也包括顾蓓。在七点到八点三十分的这段时间里,她确实和同事在一起,也就是说,她没有杀死张雅丽的时间。但是八点三十分以后呢?谁能证明她在哪里?而就在这段时间里,那辆Mini Cooper开出了光明花园小区。”
“顾蓓和卢玉珍!”秦思伟的下巴快要掉在地上了,“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我说,“我不知道卢玉珍对顾蓓的真实看法是什么,但是不能否认的是,她们之间有着一条无形的纽带。”
“于凯?”他迟疑地说。
“天哪,你真的不明白吗?”我感叹道,“是那个孩子,于凯和顾蓓已经有了孩子,那是卢玉珍的孙子!老太太是很在意这个孩子的,从毛线就可以看出来。”
“什么毛线?”秦思伟还是不太明白。
“那天李阿姨拿给卢玉珍一团毛线,说是卢玉珍管她要的。那是团鹅黄色的毛线,这种粉嫩到极点的颜色她自己是不会穿的,当然,也不可能是给于凯穿的。而且毛线只有一小团,卢玉珍却说足够了,还告诉我用开司米是因为这种线软和。”
“她是要给孩子织毛衣!”秦思伟总算说到了点子上,“这老太太,一边说希望儿子不要离婚,一边却开始为顾蓓的孩子织毛衣了。”
“中国人总是说爱屋及乌,卢玉珍对孙子充满了期待,却迫不及待地指控孩子的母亲是杀人凶手,你不觉得这不太合常理吗?所以卢玉珍抛出顾蓓,是因为她知道顾蓓有时间证人。而她的证词对警方而言,唯一能证明的就是她不可能和顾蓓成为同谋!”
秦思伟陷入沉默。过了很久,他抬起头:“怎么会是这样?太可怕了。”
“都说爱情会让人丧失理智。”我轻声说,“其实血缘关系又何尝不是如此。”
“太可怕了。”秦思伟不住地摇头,“可是我们没有证据呀。”
“证据其实一直在你手里,只是你没发现它的意义而已。”我站起来,“走吧,到四号楼串串门!”
我们沿着四号楼窄窄的楼梯爬上二楼。秦思伟有些犹豫:“现在找卢玉珍合适吗?别打草惊蛇啊。”
“你放心,我还不想惊动她。”我按了按二〇二室的门铃。里面传来轻轻的脚步声,门打开一道缝,李阿姨茫然地看着我们:“你们是……”
秦思伟亮出了证件,老太太借着楼道的灯光仔细地看了半天,才把我们放进了屋里。屋子里很热闹,几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正围坐在一张方桌旁高声谈笑,桌子上面散落着麻将牌和堆成小山一样的瓜子皮。看见我们进来,他们停止了谈话,目光里充满好奇。
“不要紧的,公安局的同志来了解点情况。”李阿姨让他们继续玩牌,请我们到沙发上去坐。
“几个老街坊,没事就过来玩玩儿。”她给我们倒了两杯温水,“你们是问隔壁卢阿姨她儿媳妇的事情?我和她不熟的,只是偶尔见过几次。”
“张雅丽和卢玉珍不经常走动吗?”秦思伟问李阿姨。
她点点头:“不怎么走动的。卢阿姨说她儿媳妇忙着挣钱,家里的事情都顾不来。于凯倒是经常过来。我还跟她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你看,我儿子女儿都跑到英国去了,老伴儿也不在了,这日子不是也过得挺好的嘛。”
“看您家里这么多老朋友,就知道日子过得不错。”我由衷地说,“卢阿姨也常来玩儿吗?”
“常来的。我没事也常去她那里坐坐的。”李阿姨胖胖的脸上露出轻松的笑,“我们两个老太婆经常一起做饭吃,天气好了也搭伴出去走走。”
“卢阿姨是东北人,听您的口音是江浙一带的吧?”我试探着问她。
“我是无锡人。”老太太说。
“那你们口味应该差得很远喽,能吃到一块儿去吗?”
“可以的。”李阿姨告诉我,她年轻的时候在东北工作过很多年,已故的老伴儿也是东北人。“我还是蛮喜欢东北菜的。”她说,“尤其是面食。卢阿姨做的面食可没得说呢。”
“那您记不记得,卢阿姨家是不是有一根绿色的擀面杖?”我抓住了机会。
“你也知道哇!”李阿姨很惊讶,“那是于凯去年到河南出差给她带回来的。她还跟我吹是什么玉石的,我看就是一般的石头,死沉死沉的。不过她说那个比木头的好用,压分量又不容易沾上面粉。”
我看了秦思伟一眼,他极力掩饰着自己的惊讶,但是实在不怎么成功。
离开李阿姨家,秦思伟立刻按响了卢玉珍家的门铃,可是等了好一会儿都没有人来开门。
“可能出去了。”他拽着我跑下楼,“快点,我得回局里开个搜查证,凶器可能还在老太太手里没有处理掉。”
到了楼下,我刚要上车,猛然间瞥见二〇一的窗子里亮着灯。像卢玉珍那样节俭的老人,出门去了怎么可能不关灯?我顾不上解释,关上车门,跃过半米高的小叶黄杨树墙,攀着一楼住户窗上的防盗护栏,脚尖在粗糙的墙壁上借了一下力,轻轻地跳上了二〇一巴掌宽的窗台。
关键时刻可恶的高跟鞋暗算了我,落地的一瞬间重心稍微偏了点,脚脖子一歪,一阵钻心的疼痛袭来,我扒住窗框才稳住身体没有一头栽下去。这时候,秦思伟也跑到了窗户下面:“你干什么?不要命啦!”他不敢大声喊怕惊动了居民,只是拼命挥手让我赶紧下来。我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让他消停一会儿,屏住呼吸向窗子里望去。
这是一间不大的卧室,只有一个老式衣柜、一张小桌和一张单人床。卢玉珍正安静地躺在床上,好像睡着了。可是仔细一看我发现不对劲——她没有盖被子,身上还穿着外衣外裤,连鞋都没有脱。
不好!我打了个寒战,来不及多想,脱下大衣包在手臂上,使出十成的力气一拳打在了厚厚的玻璃窗上。玻璃碎裂的声响在安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我顾不上窗框上残留的尖利的玻璃碴,纵身跳进了屋里。还好,老太太还有脉搏,但是非常微弱。在她床边的小桌上放着一个空空如也的安眠药瓶,药瓶下面还压着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信纸,不用看就知道是什么了。我冲到窗前对楼下瞠目结舌的秦思伟喊道:“赶快叫救护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