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四日夜,家中回到了山庄。
森本博文和龙野长重在等着他。
“铃木呢?”
家中进了屋,问道。
森本和龙野表情沉重。两人的脸上胡子丛生,眼窝塌陷,无精打采。家中预感到事情不妙。
“不知道。”
龙野回答。
“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和森本到山形县那边去了,铃木说回家去一趟……”
“什么?!我怎么叮嘱的,可你们这帮东西!”
家中嚷得声音变了调。
“我说什么了。意志这么不坚强,就这样子还想在拼斗中取胜?”
家中站在那儿怒吼着。
“可是……”
森本声音绵软地想辨解一下。
“可是可是,还放什么屁!你们想过没有,你们亏了谁才活下来。象你们这样的废物,还是叫寒川那个王八蛋杀了好。都滚吧,和寒川随便去斗吧,我再也不管你们了。”
家中气得脸变了形。
他真想把他们都赶走。如果不赶走,就把他们都杀了。这几个家伙蠢笨之极。所能干的事就是一个劲儿地玩弄玲子。铃木只顾沉浸在颠狂的性欲之中,让人质跑了。这几个家伙既无钱财又没有脑子,什么事也干不成。
从眼前这两人晦气的脸上,家中直感到最终败亡的命运正在向自己走来。
“我说,先生,”与家中一起从神户来的大塚贞治劝着家中,“我来了,就什么也不必担心了。朝他们发火,也不能倒回去了。还是来顿接风的酒席,重新开始吧。”
大塚笑着说。
大塚年约四十多岁。是家中请求暴力团的头目雇来的。看起来他是个和蔼可亲、喜欢笑的人,而不象个杀手。有时候看起来象个商人,而且象是久经世故。
“喂,你们,去张罗酒菜去!”
家中朝森本和龙野喝道。
俗话说,人到了逆境才能看出其真正的价值。现在不知是否能算作逆境,但龙野、森本、铃木这三个家伙却已显出了草包相。家中唯有大叹自己的倒霉,怎么也打不起精神来。
“铃木这个混蛋!”
在这样紧要关头还满不在乎地回家。家中怀疑铃木的神经是否出了毛病。寒川由于监视铃木的家而涉嫌杀害记者被捕,刚刚放出不久。县警释放他,也许是遇到了来自政府方面的压力。因此,如果现在行动稍有不慎,即将踏入不可料知的危险之中。
森本和龙野准备好了酒菜。
喝着酒,大塚介绍了行动计划。
“明天。明天务必宰了寒川。”
喝了酒,家中的愤闷也没有消散。他心情沉重,忧思忡忡。包括照管这几个废物,什么事都得家中自己去干。
“不要担忧了,先生。”
大塚仍然满脸笑意。
在这层笑意的后面,家中看到了魔鬼的本相。大塚要杀寒川,因为这是他的职业,决不会出错。然而大塚已经大略知道了这场恶斗的背景,并向头目作了简要的汇报。头目说如果不了解事情前因后果,就可能有料不到的危险,因此不能派杀手。尽管头目强调盗亦有道,不必担心泄露出什么秘密,但对这些人可不能掉以轻心。
家中想到了这一层。
总之,杀掉寒川,他还打算活下去。
“尤其叫人担心——”
家中刚说到这儿,便咽回了后面的话。
一阵可怕的声音打断了他。是密封玻璃窗被打碎的声音。
四个人一下都站了起来。
南面的玻璃门被打碎了,一个压腌菜缸大小的石头投了进来。
大塚拔出手枪,动作敏捷地从打碎的玻璃门飞身而出。
家中茫然站在那儿。
投石者必是寒川无疑。除了寒川之外,不能想像别的什么人会在深更半夜跑到高山之上,往山庄里扔石头。
如果确实是寒川,那么,他怎么会知道这个山庄呢?这个疑问涌满了家中的心间。
——是黑泽告诉他的?
黑泽去追捕玲子,弄得遍体鳞伤回来。究竟找到了玲子没有?是和谁搏斗受了伤?他什么也没有说,就离开了山庄。他只留下了一句话:从今以后,我和你们断了缘份。
家中追出去百般挽留,他也没有回心转意。他挣脱开家中,远去了。
如果黑泽倒向了寒川一边……家中的全身都感受到了这种恐惧。
——可能么?
家中努力否定了这个推测。家中了解黑泽的为人。他不是背叛朋友的人。即便因为什么事而脱离了家中一伙,他也不会投入敌人一方。
尽管没有证据,家中也这样认为。
但紧接着疑问又来了,如果不是黑泽告诉的,又是谁呢?
家中凝神着投进来的石块。
——是玲子?
或者是保护玲子的那个人攻来了?尽管不知这人是谁,但从黑泽浑身是伤地回来看,家中断定一定有保护着玲子而与黑泽搏斗的人。
是这个人来袭击了?
或者——他的疑虑一个又一个地冒了上来。
大塚回来了。
“有人么?……”
家中声音抖抖的。
大塚摇了摇头。
“是么……”
家中的视线又落在石头上。这么大的石头,从远处是扔不进来的。这是在近处投来的。或许寒川一直潜伏在门外,窃听屋的谈话。
想到这儿,家中的身上不觉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家中明白,现在双方调换了攻守的位置。在这以前,进攻的主动权握在家中一方手中。而现在,反过来了。人质玲子跑了,黑泽走了,而且渴望杀人者开始窥测了过来。
家中感到四周充满了死亡的气氛。
“没什么可担心的。”
然而大塚的笑容也不见了。
“这不过是精神战法,就装作不知道好了。这家伙逞强来袭击,他是意外的幸运。”
大塚又拿起了还有酒的玻璃杯。
家中也回到了饭桌前。
龙野和森本一句话也说不出,满脸惊恐。
“怎样,作战方案有必要变动一下了。”
大塚开言道。
“那家伙可能不会去决斗地点了。他知道了这个山庄之后,就会采取紧追不放、伺机一个一个地收拾的战法,这是显而易见的。有没有能把那个家伙引去,而且有利于决斗的地方?”
“有。”
家中望着空中说。
“那么,明天早上就转移到那儿去。”
大塚抓过酒瓶。
龙野和森本望着大塚往玻璃杯里倒威士忌。他们的神情沉重异常,无精打采象是丢了魂。
龙野和森本同时惊叫起来。
这回是北侧的玻璃窗被打碎了。
“杂种!”
大塚骂了一句,从前门窜了出去。
家中跑进北屋。这次投进来的不是石头,而是一根粗粗的树枝。
家中见了树枝,叫了一声。树枝上拴着一撮头发。这是一撮斑白的头发。
“纸……纸……”
森本吓得已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树枝上还拴着一张纸条。
家中取下纸条,手指颤颤地展开来。
哇地一声,家中扔了纸条。
纸条上写道:
这是铃木清治的遗发。
家中回到饭桌旁。失去血色的脸萎顿下来。他哆哆嗦嗦地往杯里倒满了威士忌,仰脖倾尽。
“完了,已经完了。”
森本的脸青森森的,象是死人。
“怎么办,家中?”
“还怎么什么!畜生!”
家中恶狠狠地怒视着森本和龙野。
“就因为你们这帮废物才到了这个地步。不让你们出去,可铃木这个臭屎王八蛋!”
“……”
“你们也出去呀,然后叫人把头皮剥下来!”
家中的眼珠通红,好象涂了一层血。
寒川逮住了铃木,然后杀了他。寒川拷问了铃木,知道了一切。家中感到全完了。寒川肯定知道了玲子逃走了。显而易见,他将毫无顾忌地前来袭击。
寒川性情残忍。
他用铁丝勒死了岛田敬之和平泉公英,并且杀了铃木,把他的头发拔了下来。
这是个恶魔般的人。
他还曾绑架自己的妻子由起子,并加以蹂躏。当年杀死寒川的母亲和妹妹,是由于一时难以克制的冲动所致。这是冲动杀人。死亡的恐怖加上酒精的刺激,使人失去了自制力,意识处于朦胧状态中。这是在量刑中也不予问罪的状态。
寒川可不是这样。
他曾扬言要杀人。他长时间地尾追这几个人,一个一个地杀。他把铃木的头发拔下来,这是近于剥头皮的残虐行为。
“你们干什么!”
家中吼起来。
“发什么呆!准备准备弓箭总还可以吧?你们把事情弄得这么糟,还不明白?别依赖我,你们就自己活命去吧,随便!”
正嚷着,大塚回来了。
“这家伙逃得真快。”
大塚铁青着脸。
“是来,来进攻的么?”
龙野问。
“不大清楚。但他攻不进来”。
大塚检查着手枪里的子弹。检查完毕,他把枪插进了皮带里。
“总之,这可是个漫长的夜呵!”
他的声音低下来。
谁也没有搭腔。
大塚喝起掺水的酒来。
森本和龙野轮番看着大塚和家中。他们的脸为恐惧所折磨,就有如猴子般丑陋。
时间静静地流逝。
夜很深了。山庄内外万籁俱寂。昆虫也停止了啼鸣。森本和龙野紧紧地捏着玻璃杯。偶尔只有家中和大塚往杯里倒威士忌和将玻璃杯放置到饭桌上的声音。
“几点了?”
大塚问。
森本正看着手表,突然呜哇地发出一声哭泣般的惊叫。
传来类似击鼓的声音。
是以木头撞击木头的声音。好象击打腐朽中空的树干就有这种声音。发声处并不很远,就在环绕着山庄的森林里,大约不到一百米。
咚、咚、咚、咚……
鼓声韵味浓郁,节奏较快而且极为准确。
四个人一声不响,静静地听着。
大塚紧握着手枪。
“杂种,欺负到家门口了”
大塚的额上青筋暴露。那种温文尔雅的举止一扫而光,露出了杀手的狰狞面目。
咚、咚、咚、咚……
撞击巨木那单调的声响仍在不断地传来。声音虽然单调,却含着许多内容,它会因人而异地表达多种思想。这个声音中,还包含着哀的凄绝,死的恐怖。声音擦过静谧的夜空飘荡过来。
渐渐地,鼓声高昂起来。
其实鼓声并没有高,而是每个人的心回应这个声音,觉得它高昂起来。这个声音激荡着每个人的心扉,与心的跳动同步,于是鼓声越发高昂起来。
“住手,给我住手!”
龙野叫着捂上了耳朵。
“闭嘴!你这个混蛋!”
家中一脚踹倒了椅子站起来,揪住了龙野。
“不闭嘴就先宰了你!”
家中狂乱地喘息着勒紧龙野的脖子。
咚、咚、咚、咚……
单调的鼓声宣告着死亡、宣告着毁灭。
家中放开龙野,拉开玻璃门向外大吼:
“寒川!过来,打死你!”
家中的脸变了形。
大塚默然望着这一切。家中离发病不远了。他觉得这场决斗也许对自己是不利的。与在城市里杀人不同,这儿是山林。别说追人,现在连对手的影儿也摸不着。这里的地形使进攻者处于优势。况且,这几个家伙又毫无承受力。打碎几块玻璃,送来几声鼓响,就惶惶不可终日。
撞击声仍在继续响着。
“偷偷地摸过去,宰了他”,家中对大塚说,“那家伙就在发声那儿。全都出去。”
家中的脸七扭八歪着。
“试试去?”
大塚也有这个想法。
家中手里拿着弓。为了这场最后的决斗,他们每人都配备了一张弓,并进行过练习。这种外国弓威力大,发射准,如能掌握它的使用方法来射人,其威力不亚于来福枪。
森本也拿起了弓。
“我、我、我,不行了。”
龙野紧紧抱着椅子,抖成一团。
“随你的便!”
家中踢了他一脚。
三个人出了房门。
咚、咚、咚、咚……
鼓声不停歇地传来。
他们冲进了壁立的黑森林。这是玲子逃走的那片森林。他们没敢打手电筒。他们打算从一侧偷偷地绕过去。
三个人蹑手蹑脚,鱼贯而进。
走了不到五十米,鼓声突然停止了。
走在前面的大塚停了下来。
“是察觉了?”
家中嘀咕道。
“不知道。不过……”
大塚想起来,进入森林之后,曾觉得身上挂着象线一样的东西,当时以为是草蔓之类,没在意,因为很细,一拉就挣断了。
——假如,拉起了线……
一阵颤栗从大塚的后背上掠过。
“怎么办?”
“去看看”。
大塚回答着家中,同时感到了对手非同小可。
三个人离开小屋有十分钟了。
龙野躲在屋子里,紧紧地握着弓。弓在他的手里微微地抖着。
龙野没有胆量进入藏着寒川的黑色森林。说不上对方会在什么地方袭来呢。
他祈祷出去的三个伙伴能把寒川杀死,即便杀不了也平安地回来。
假如那三个人反被杀的话——这么一想,龙野几乎即刻丢了魂。剩下自己一个人,什么都完了。只能静等着寒川来勒死自己。说不定当知道那三个人回不来了,不等寒川来收抬,先就发了疯。
或者——龙野的身子哆嗦的幅度渐大,那三个家伙会不会把我甩下逃走呢?
龙野轻轻地叫了一声。
鼓声突然停了。
世界又是一片死寂。龙野把背贴在墙上,把搭着箭的弓拉至一半。他的耳朵追寻着鼓声。
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等着枪响。
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感到皮肤僵硬、呼吸困难,牙齿碰得咯咯响。怎么回事!怎么回事!龙野在心中不停地叫着。鼓声消失了,可是为什么没有响起枪声呢?
时间过去了好久好久。
龙野瞪着发狂般的眼睛盯着桌子上的威士忌酒瓶,一动不动。他害怕一动就错过了外面的声音了。
门哐当一下被猛烈地拉开了。
“谁……谁?”
龙野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他听到一声低沉的咒骂:畜生!他放下心来,三个伙伴没有扔下他逃走。他慌忙迎了出去。
他出了房间,然而站在那里的只有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