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坡上,英国公夫人曹氏正站在人群中伸着脖子往官道上张望。
她是个白胖的中年妇人,九月虽然已经入秋,但秋老虎还是很磨人,出城这小半日功夫,她已经出了好些的汗水。
她出生望门,嫁入英国公府之后当了多年的国公夫人养尊处优,就算前几年他们一家子被圈在府内,不得随意外出,她也没吃过苦,但此时她却对难耐的秋热视若无睹,只捏着帕子紧张忐忑地问英国公道:“老爷,远处是不是来了辆马车?是不是我们小南回来了?”
英国公四十多的年纪,头发还很乌黑,精神矍铄的,他也正盯着英国公夫人的马车,口中道:“离得太远,还看不清。你也不用急,左右是说今天回来。”
“我能不急吗?”曹氏小声埋怨道:“前头我说等小南回来了再说,你非要上折子给小云请封世子!小南没和时恩一道回来,肯定是心里怨怼我们了。”
曹氏说着就要抹泪,英国公蹙着眉、压低声音道:“这事不是早些时候就和你说过了吗?小南跟着时恩出去一遭,当了那么久的苦役。沈家人最是念旧情的,他和圣上肯定不会忘了咱家小南。有他们照拂着,咱家小南还愁没有别的出路?”
英国公自觉自己没有做错,虽然他确实是偏疼幼子一些,但也不是全然没给萧世南考虑。
若是还让萧世南当世子,自家的指望就全在萧世南一个人身上。但若是把世子之位给了萧世云,两个儿子都能有好前程,于整个英国公府来说,那自然是更有利的。
“理是这么个理儿,但是小南他……”
“没有但是,要是他拎不清,不配当我的儿子!”
英国公展现出了他大男人的那一面,曹氏是以夫为天的性子,见他真的不高兴了,又是在外头,旁边那么些外人在,她就也不敢再提了。
而在英国公府的人隔过去一段,站着宁北候一家。
姜萱站在她母亲容氏身边,脸上写满了不耐烦。
不过她们这样的年轻女眷出门都是戴着帷帽,所以旁人也发现不了。
被日头又晒得出了一身汗,姜萱瞪了一眼旁边打扇的丫鬟,让她更卖力一点,而后转头对着容氏就是一通抱怨,“娘,这一大早不睡觉,出城来做什么?”
容氏打量了一下周围,见没人注意她们母女,她就道:“圣上和沈国舅亲自来接人,虽还不知道接的是谁,但知道消息的人家都赶过来了。咱们若是不来,不就落于下乘了?”
这些年宁北侯府在勋贵圈子里的地位每况愈下,最近搭着沈家起复的东风才好转一些。
前头听说了今天沈时恩和萧珏出城来接人,宁北候可不得带着一家子过来好好表现?
当然这么想的也不止他一家,不然也不会一个十里坡上全是人。
连最不靠谱的安毅伯都来了。
众人各自说话的工夫,姜桃他们的马车已经行驶过来。
姜桃本还想着要快些走,免得挡了后头大人物的路。
但萧世南认出来十里坡附近的守卫是宫里的人,奚云也说他们暗卫会定期给宫里传消息,日前就把姜桃他们即将抵达京城的消息传了回来。
听了他们的话,姜桃才知道这阵仗是迎接自己的。
知道了她还有些惴惴不安,虽然上京前她已经换装打扮过,并不会失礼人前。但面对未知的状况,还是这种她没见过的大场面,说不慌那是不可能的。
随后马车停了,她也来不及想跟多,奚云给她打了帘子,萧世南先跳下车去。
十里坡的最高处,萧珏和沈时恩比肩而立,萧世南看清了他们的身影,眼眶一热,直愣愣地就往前走,走了两步他想到了姜桃,于是他又站住了脚,转身去脚蹬边上,伸手等着扶姜桃。
而此时十里坡上的氏族们也看清了他。
英国公夫人曹氏已经哭起来了,英国公也是激动地呼吸都急促起来。
姜萱见了就在容氏耳边凉凉地道:“我还以为接谁呢,敢情是接英国公家的大公子?”
沈家平反之后,众人最关心的就是沈时恩这些年去哪儿了。
打听的人多了,沈时恩也并不觉得过去几年的日子见不得光,就透出去一些,他们就打听出来沈时恩是被英国公安排着隐姓埋名去当苦役了,为了给他掩人耳目,英国公还把早些年对外宣称没了的世子萧世南送过去和他一道。
如今看到英国公夫妇那激动的模样,众人也就都猜到了。
容氏拍了她一下,姜萱还在嘟囔,“本来嘛,都知道英国公早先就给他小儿子请封世子了。他大儿子连世子都不是了,至于这么折腾嘛……”
她还没说完,就看到一个清瘦的女子被萧世南扶下了马车。
姜桃扶着萧世南的手站定之后,心中虽然有些慌乱,但行动间还是秉持着多年的素养,动作仪态看着是气定神闲。
萧世南起初还怕她露怯,正想着劝慰她几句,见到她这姿态,才知道自己是想多了。
也是,他嫂子本来就是奇女子,“龙屁”都打过了,还会怕这种阵仗?!
姜桃不知道他的心理活动,只是想着不能在人前露怯,佯装镇定,但是等看到沈时恩快步向她走来的时候,她的心才算完全定了下来。
沈时恩再不是过去一身短褐的简单装束,他穿着一条玄色镶宝蓝边撒花缎面圆领袍,腰间束着手掌宽的宝蓝色镶宝石腰带,乌发束起,头戴一个嵌蓝宝赤金冠。一身华贵的衣装配上他本就深邃俊朗的面容,端的是英气逼人,风度潇洒。
都说人靠衣装马靠鞍,若不是他们当了一两年的夫妻,姜桃都快认不出他了。
两人离得近了,沈时恩看着她就笑,温声问她:“路上辛不辛苦?小南和小阿霖顽皮没有?”
他口吻还和从前一样,姜桃笑着摇了摇头,说:“小奚他们给我们安排的好好的,哪里会辛苦?”
小姜霖还在马车上,姜桃怕那大阵仗吓到他就没把他带下来。
此时听到了沈时恩的声音,又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小姜霖就探出半边身子来。
“姐夫!”小姜霖见了沈时恩就快乐地喊他,“阿霖好想你!”
他平素在家里最黏姜桃,其次就是沈时恩。之前为了让姜杨备考,小家伙被迫搬了出去,后头回家住了一夜,萧珏就过来了,一家子就去了省城,到了省城又上京的上京,陪考的陪考,分开的时间可不短了。
“姐夫也想你。”沈时恩走到马车边把他抱起来颠了两下之后,还和从前一样让他坐在自己肩膀一侧。
“好些人在看着呢。”姜桃出声提醒。
沈时恩不以为意地摇了摇头,说:“不碍事。”
小姜霖下了马车猛地见到不远处全是人,确实是有些被吓到,不过他姐姐和姐夫都在身边,他也很快镇定下来,拧着脖子到处看起热闹来。
这时候萧珏也过来了,其实早在沈时恩见到赶车的是奚云的时候,他也跟着沈时恩一道动了。
但眼下不是微服出巡的时候,他身边满是宫女太监侍卫,他一动起来,伺候的人也得动,因此才比沈时恩晚了那么一会儿。
“问舅母安。舅母路上可好?”
这要是之前,姜桃还能把萧珏当自家子侄看,但眼下他穿着龙袍,头戴双龙戏珠冠,稚嫩的面容带着帝王的威严,身后又乌泱泱的全是人,姜桃哪儿还敢把自己当长辈,福身行礼道:“拖您的福,一路很是平安。”
萧珏伸手把她拉住,说:“舅母客气了。”
接到了人,眼下这环境人多口杂的,萧珏和沈时恩不急在这时候和他们说话,便让随行的人出发。
萧珏和萧世南共乘一辆马车,沈时恩则和姜桃、小姜霖一辆。
英国公夫妇也上了马车,跟在他们了他们后头。
见他们动了,听到消息来凑热闹的人家也散了。
但也有会来事儿的,跑到宁北候旁边打听,问刚圣上和沈国舅亲自来接的那妇人是国舅夫人吧?原来这些年国舅在外头成家了?怎么之前没听你家提过?
宁北候面上在笑,心里却是有苦难言。
外头都以为他们府上的姑娘之前和沈时恩定过亲,宁北侯府和沈时恩很是亲近呢。
其实自打沈家平反之后,沈时恩连个人都没派到他家过。
也就是给他给那死掉的女儿修葺衣冠冢的时候,沈时恩亲自来过一趟,打那之后就没和他们侯府联系过了。
但是宁北候还想借沈家的东风,在外人面前还装出和沈家很亲厚的样子。
所以此时旁人才会拿沈时恩的事来问他。
他其实哪里知道呢?若是知道沈时恩在外头娶了亲,他也就不会早早地从旁支里过继女孩儿,想着继续当沈时恩的岳丈呢!
他强笑了两下也没答话,拱拱手就喊上容氏,带着姜萱坐上了自家的马车。
一上车,姜萱就摘了帷帽扔在一旁,凉凉地道:“合着沈国舅已经成亲了?只是刚离得远,倒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我似乎还看到了个小孩儿,别是沈家的孩子吧?”
她不提还好,一提宁北候更郁闷了。要是沈时恩儿子都那么大了,他们家这半拉姻亲不就完全不顶用了?
容氏见宁北候脸色不善,拉了姜萱一把,道:“沈国舅在外隐姓埋名,能娶到什么样的好妻子?我猜着不过是因为沈家人念旧情,所以才不好抛弃糟糠的。”
这话说出来其实容氏自己都有些不相信,要是沈时恩对他妻子不看重,能亲自出城来接?而且萧珏这皇帝也挺奇怪的,一个出身低微的民妇,虽然名义说是他舅母吧,但又没什么感情,至于他也跟着来接?
但是她的分析又确实有道理,这世间的男人不都贪花好色,喜新厌旧?
沈时恩现在看着对他那妻子很是看重,但身份有别,谁能保证他往后数十年如一日?
宁北候自己不好女色,但他接触的人还真就没有那种眼里只有一人的,听了容氏的话他自己再一想,脸上便又有了笑,“夫人说的有道理,区区民妇如何同我们勋贵家的女孩比?前头阿桃立坟冢的时候沈国舅还亲自来了一遭,可见那是还没忘了我们阿桃呢。”
说着宁北候又交代容氏要好好照顾家里那个和姜桃有三四分相似、已经过继成了他女儿的姑娘。
容氏点头说她省得的,“阿莹既然已经是咱家的姑娘,妾身肯定把她和萱儿一样疼。”
当年姜桃不知道走了哪门子狗屎运,被沈皇后相中了,要定她当弟媳妇。容氏是很不乐意见到的。
她前头磋磨了姜桃那么些年,用脚后跟想也知道姜桃他日会怎么报复回去。
但那时候修补关系也来不及了,容氏就干脆把姜桃关进绣楼,还特地让下人透一些假消息给她,说那亲事是姜萱换给她的,和她定亲的那家人多么多么不好相与,就是想乱了她的心,最好再牵出她的沉疴旧疾来,到时候再让大夫增减一两味药,自然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要了她的命。
不过后头没等她操作,沈家自己就出了事。
也算是省了她的工夫。
今遭家里过继来的姜莹和她没有结怨,她还像照顾亲生女儿那样照顾她,若能把她送到沈家去,对她,对宁北侯府自然是大好事一桩!
“月底就是太皇太后的寿辰,到时候宫中设宴,正好见见那位国舅夫人,也把咱家莹儿带到人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