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桃站在门口,面前少年的位置便正好在门外,被大门挡住了。沈时恩并不能看见她在和谁说话,因此才发问的。
“是我夫君来寻我了。”姜桃抿唇笑起来,将手里提着的灯笼给了少年,又道:“你且等一等,我去和他说一声。我们一道送你去寻你家人。”
说着她就转头去看沈时恩,他正从二楼走楼梯下来,虽然步履还是很稳健,但是每一步都走的慢慢地,不像平时那样龙行虎步的。看起来确实是喝了不少酒。
“我遇到了上午扶我一把的小公子。”姜桃正想给他引荐,一个转头的工夫身边却已经没了人。
难不成对方真把自己当坏人了?看到自己还来了个人高马大的“帮手”,所以瞅准时机就跑了?
姜桃无奈地失笑,对沈时恩道:“算了,人已经走了。”说着话她走过去扶沈时恩,又问小荣呢?
沈时恩轻笑起来,“他睡着了。”
小二也笑着过来帮着一道扶,说:“客官好酒量,小店的陈年花雕后劲儿大着呢。多少自诩有酒量的客人初时喝了还不觉得,等后劲儿上来就得醉上好几日。像您这样喝了几大坛还能自己走路的,真是小的平生仅见。”
姜桃和小二道:“楼上的楚小少爷……”
小二笑道:“娘子放心,楚小少爷是我们这儿的熟客了,小的会和他的小厮一道把他送回府的。”
出了望江楼,沈时恩说自己沉,不让姜桃扶了。
姜桃看他确实自己能走,也就没再坚持。
未几两人回到茶壶巷,弟弟们都还在写功课,姜桃去看过他们一遭,又去灶上烧了热水,出灶房的时候就看到沈时恩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正屋出来了,正裸着上半身在天井里用冷水冲澡。
搁平时姜桃也不说他了,但是今日喝了那么些酒,姜桃就劝道:“你身上酒气还没散,小心着凉,我烧了热水了,一会儿用热水洗漱吧。”
“我这就冲完了。”沈时恩眼睛发直地说。
“那我打热水给你泡泡脚。”
从前只有沈时恩服侍他,难得有机会,姜桃也想服侍他一回。
没多会儿热水烧好了,她喊沈时恩回了屋,自己则打了一盆热水过去。
沈时恩确实是喝多了,这会儿像个听话的小学生一样端端正正坐在炕上,双手还放在大腿上。
姜桃蹲下身给他脱下鞋袜,好笑道:“平时我倒不知道你喜欢喝一口,看来往后家里还得买些酒水,不然下次还得像今天这样喝多了。我可不是每回都乐意照顾你的。”
沈时恩垂着眼睛任他说,也没吭声。
姜桃心道怕是真的喝傻了,连话都不会说了。家里也没有蜂蜜,就去泡了一道茶端来给他解酒。
“来,喝了吧。”姜桃像照顾孩子似的,茶泡好之后还吹了一回儿才递给他。
沈时恩乖乖地接过茶盏,很快喝完了一道热茶。
姜桃又蹲下身用布巾把他的脚擦了,催着他上床去。
沈时恩躺进了被窝里,姜桃替他掖好了被子,正准备起身去收拾其他的,却被沈时恩伸手拉住了。
“今天,是我长姐的生辰。”他哑着嗓子道。
姜桃本来还有些纳闷,虽然难得楚鹤荣做东请吃席,但沈时恩是挺克制的人,之前两人定亲成亲的他也没有喝的这样多。
原来今天竟是他长姐的生忌。
姜桃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抚慰到他,干脆就在床沿坐下,一边隔着被子在他胸口轻拍,一边问:“那要不要给姐姐祭奠一番?”
隔了好一会儿,沈时恩才道:“她不喜欢这些,还是算了吧。”
他幼年丧母,每到母亲生死忌日的时候就闷闷不乐。
而那几天她长姐就会带着他各种玩,还同他道:“先人已经去了,咱们活着的做这些苦样子给谁看呢?况且若是娘亲地下有知,你说他是想看你愁眉苦脸的,还是想看你活的恣意快乐呢?”
他知道长姐说的没错,可当时年纪还小,还是笑不出来。
他长姐也没办法,头疼地扶额道:“往后我死在你前头了,逢我的生辰死忌的,你可别做出这种苦样子。我在地下看到了都不能安生。”
长姐如母亲一般照顾他长大,他当时就急了,说:“姐姐不会死的!”
他长姐忍不住笑起来,说:“怎么不会死呢?是个人就会死的啊。而且我比你大这样多,肯定是会走在你前头的。总不能等我们小时恩都成了老头了,姐姐还活着那就成老妖怪了。”
……
……
那些不过是从前姐弟俩之间的戏言,却没想到一语成谶。
“阿桃,我是不是已经很老了?”沈时恩声音发涩,眼神也有些涣散。
姜桃听着他的糊涂话也不知道怎么接,只能继续轻拍着他,哄他睡觉。
“是啊,你老了,你现在要睡觉了,等睡醒了一切都好了。”
哄了好一阵儿,沈时恩终于闭上了眼,很快就沉沉睡去。
姜桃又守了他一会儿,用眼神仔细描摹着他的眉眼。
她终于想起来为什么之前会觉得那少年格外可亲了,原来他眉眼间和沈时恩有三分相似。
不过世间好看得人大抵都有一些相似之处,而且那少年也没长成,就也不是特别明显。
沈时恩虽然不怎么提起从前的事情,倒是提起过他长姐几次,对旁的亲人都决口不提,想来应该都不在了。
他今天已经这样伤怀了,没必要再提起和他面有相似之处的人惹他回忆起痛苦的过往。
这么想着,姜桃就去收拾洗漱了。
…………
萧珏这边,听到沈时恩的声音后他就对附近的暗卫摆手示意,让他们随他一道离开了。
王德胜一直守在远处,回程的路上忍不住劝道:“殿下怎么不见见沈大人呢?”
“有什么好见的呢?”此时他们已经走远,连望江楼的招牌都看不见了,萧珏却停下脚步回头凝望,“知道舅舅活着,还活的那样好,孤就很高兴了。”
王德胜听着这话心里更是一阵揪疼。
沈时恩是活的很好,虽然身份是见不得光的苦役,可是成了亲有了家人,一大家子热热闹闹的。
他们一行人很早就来到望江楼附近了,看着他们一大家子在临窗的包间里和和乐乐的,后头那小娘子带着几个小子下楼,也是有说有笑的。
可是他们殿下呢?只能孤身一人站在暗处看着,那背影萧索得让人心疼。
而且若只是后来那些人便也罢了,王德胜还在他们几人中看到了萧世南——名义上已经死了三四年的英国公世子。
从前沈时恩和萧世南、还有他们殿下都是形影不离的,如今他们两兄弟还在一处,独独把他们殿下撇下了……
“沈大人见了您会更高兴的。”王德胜斟酌着用词,“如今沈大人的身份虽见不得光,但若是他混在咱们的队伍里跟咱们一道回京,由他在暗中相助,殿下肯定如虎添翼!”
从前十岁出头还懵懂着的萧珏自然是护不住沈时恩的,可如今他已经长大了,羽翼渐丰,想藏一个沈时恩还是不难的。
萧珏却收回了视线,继续向前,“不用,这样就很好。”
为什么要让他舅舅冒着生命危险来助他呢?尽管他知道若是舅舅知道自己可以帮上忙的话,肯定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可是京城局势波诡云谲,一瞬万变,他一天没有坐上那至高无上的位子,一天就不算有完全的把握可以护住他。
就像他母后自缢前召他说话,对还被关押着舅舅刻意没有提起一样,她大概也是希望舅舅可以远离这些,只好好地活着吧?
萧珏坐进马车,再撩车帘看了一会儿这静谧安详的小县城,放了帘子就吩咐道:“今夜咱们就离开此处,回到往北的队伍里。”
一行人趁着夜色就此离开,一直到出了城门,萧珏的声音才从马车里传来,“那个灯笼,帮孤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