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和疲劳像浪潮一样袭击着他,试图将他的清醒意志席卷而去。为了保持清醒,他和耶格尔没话找话。
“我想,是克劳斯把你我卷进这样一种局面的。”
在这之前,他们有一个小时没有交谈。引擎的轰鸣声和轮胎沙沙行驶在路面上的声音几乎令他睡着。
“克劳斯?”马赫的突然开口令耶格尔吓了一跳。
“克劳斯打乱了事先的安排,让我去了天鹅岛,而不是你。”
“克劳斯!”耶格尔生气地皱着眉。在仪表盘的照射下,他的脸绿油油的,就像魔鬼一样。他这辈子所有的麻烦都可以追溯到克劳斯!
“星期一晚上你值班的时候,盖世太保做了安排,是不是?他们是怎么告诉你的?‘哈维尔湖明天会发现一具尸体,二级突击队大队长。不要忙着去辨认尸体的身份。让这个案子耽搁几天’……”
“差不多是这意思。”耶格尔喃喃地承认道。
“然后呢?星期二早上,你睡过了头!等你赶到市场的时候,我已经接过了这个案子。可怜的马克斯!早上永远起不来床。我想盖世太保一定爱死你了。你和谁打交道?”
“格洛布尼克。”
“啊哈!格洛布斯本人!”马赫吹了个口哨。“我敢打赌,你当时一定激动得以为圣诞老人降临了。他对你许诺了些什么?晋升?转到秘密警察?”
“去你妈的!”
“所以呢,你把我做的每一件事都向他汇报。当我告诉你约斯特看见格洛布斯在湖边和尸体在一起的时候,你向他通风报信,结果约斯特失踪了。我从施图卡尔特的公寓给你打电话的时候,你也给他们打了电话,这样我们就都被捕了。他们在第二天早上搜查了那女人的公寓,因为你告诉他们,她从施图卡尔特家的保险箱里拿走了什么东西。他们把你和我单独关在阿尔布雷希特亲王大街,这样你可以替他们从我嘴里套话……”
耶格尔的右手松开方向盘,抓住了枪管,试图把它扭到一边,但是马赫的手指碰到了扳机,于是按了下去。
在狭小的汽车里,枪声显得格外震耳欲聋。轿车冲出了高速公路,冲到了分隔两边车道的中央草坪上,车身颠来颠去。有一阵马赫以为他被打中了,接着又以为耶格尔被打中了。但是两人都安然无恙,耶格尔双手抓住方向盘,拼命地试图控制住汽车的方向。枪仍然攥在马赫的手里。清冷的空气从车顶篷上的一个小洞里灌了进来。
耶格尔像疯子一样大笑,嘴里咕哝着什么,但是马赫仍然没有从开枪之后的暂时失聪中反应过来。那辆车离开了草坪,重新返回到高速公路上。
开枪的时候,马赫的右手磕到了车门,一阵剧痛几乎令他晕过去。但是冰冷刺骨的空气从车顶上的弹孔里灌进来,让他清醒了许多。他本来想把这个故事讲完:“直到克雷布斯给我看那份窃听记录,我才知道你背叛了我。因为我只和你一个人讲过施图卡尔特是如何从比洛大街的电话亭里打电话给那个女孩的。”但是冷风吹散了他的念头。何必呢?这些话说了又有什么用?
最讽刺的是奈丁格尔。他一直怀疑的这个美国人原来是无辜的,而他最亲密的朋友才是叛徒。
耶格尔还在像疯子一样裂齿狞笑,一边开车一边自言自语。眼泪从他那肥胖松弛的脸颊上流了下来。
五点过后不久,他们在一家昼夜营业的高速公路服务区加了油。耶格尔坐在车里,摇下车窗,让服务员把油箱加满。马赫用枪指着他的肋骨,但是这看起来似乎没必要。勇气和胆量似乎从耶格尔身上完全消失了,这个家伙现在已经变成了一摊行尸走肉。
年轻的服务员好奇地看着眼前的景象:两名身穿党卫队制服的军官一言不发地坐在最新款的奔驰轿车里,一个人流着眼泪,另一个皱着眉头。他看了看车顶上的弹孔,然后决定还是一言不发为妙。
透过服务区与公路之间的树丛,马赫可以看到公路上偶尔经过的车灯。但是跟踪他的那支车队却不见踪影。他猜他们一定是停在一公里开外,商量着下一步该怎么办。
当他们开回公路上的时候,耶格尔开口了:“我从来没想过要做任何伤害你的事,扎维。”
马赫正在想着夏莉,听到这句话后不满地嘟囔了一声。
“格洛布尼克是个党卫军上将,看在老天份上。如果他说:‘耶格尔,看那边!’你就会扭过头去看另一边,对不对?我是说,毕竟这是法律,对吧?我们是警察。我们必须遵守法律。”
耶格尔盯着马赫,后者一言不发,他只好把眼光转回到高速公路上。
“然后呢,他命令我把你发现的一切情况都汇报给他。我还能怎么做?”
“你可以警告我。”
“啊?那然后呢?你会做出什么反应?我知道你很聪明,能承受这一切。可是我怎么办呢?还有汉内洛蕾,还有孩子们?我不是英雄,我当不了英雄,扎维。永远会有像我这样的家伙,这样像你这样的人看上去就会显得很聪明。”
他们向晨曦的方向开去。在远处的低矮山丘下面已经出现了一丝淡红色的光亮,好像远方哪座城市燃起了大火。
“现在你把我的枪夺走,我猜他们该枪毙我了。他们会说我是故意让你这么做的。他们会枪毙我。耶稣啊,这一切都是个玩笑,是不是?告诉我,这是个玩笑!”他直瞪瞪地看着马赫。
“嗯,是个玩笑。”
他们到达奥得河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灰色的大河从钢架桥的两边延展开来。两条拖船在慢慢流淌的河水中央懒洋洋地相向航行着,突然间双方同时拉响雾笛,仿佛在互致早安问候。
奥得河。德国与波兰的天然边界。不过现在已经没有什么边界了,也不存在什么波兰了。
马赫望着前方。1939年那个炎热的九月,第十集团军正是沿着这条路滚滚前进的。他记得在过去的新闻纪录片里看过他们渡过奥得河的场面。高大的波美拉尼亚牡马拉着一门门火炮,坦克兵们从四号坦克的炮塔中伸出半个身子,排成纵队的士兵们高兴地向镜头挥手……胜利来得太容易了。
前面的出口标志写着“格利维策”。战争就是在这儿爆发的。
耶格尔在哀诉:“我快坚持不住了,扎维。我没法再开下去了。”
“不远了。”马赫冷漠地说道。
他在回想昨天格洛布斯对他说的那些话。“那些地方什么也没剩下。我们早就把它们拆了个精光。甚至连一块砖头也没给你留下。真遗憾,是啊!没有任何人会相信你的。而且我这么告诉你吧,就连你自己内心的一部分,都在怀疑你自己!”那是他最糟糕的时候,因为他觉得格洛布斯说的是真的。
在公路旁不远处的小山顶上,耸立着一座孤零零的“Totenburg”(死人城堡)。四座花岗岩的高塔,每座大约有五十米高,环绕着一座青铜铸造的方尖碑。在他们从它旁边经过的时候,第一缕阳光照在纪念碑上,金属的碑身像镜子一样闪闪发光。从这儿开始,直到乌拉尔山,散布着上百座这样的坟墓,纪念那些为了征服东方而死去的、正在死去的、以及即将死去的德国人。越过奥得河之后,在从匈牙利一直延伸到蒙古的欧亚大草原上,帝国高速公路都是修建在人工堆建的山脊上的,这样它在冬天就不会被可怕的积雪所掩埋。那些荒凉的高速公路,路面被俄罗斯猛烈的寒风吹得干干净净……他们又开了二十公里,前面就是丑陋的工业城市卡托维兹和它那林立的高大烟囱。这时马赫吩咐耶格尔往右拐,离开高速公路。
在他的脑海里,他能看见她现在的样子。
她站在饭店柜台前,正在结账。她看了看手表,对服务生说:“您确定没有任何留言?”服务生彬彬有礼地笑着说:“没有,小姐。”这个问题她已经问了十多次。
现在看门人要帮她拎行李,但是她拒绝了。她坐上那辆奥佩尔轿车,下面就是莱茵河。她读着他偷偷放在她行李箱里的那封信。“这是保险箱的钥匙,亲爱的。一定要让她重见天日……”
一分钟过去了。又是一分钟。更多的时间过去了。她不断地望着北方,朝他可能出现的方向望去。
最后她看了看手表,然后慢慢地摇了摇头,发动了汽车,开上了通往瑞士的道路。
现在他们经过了巨大的上西里西亚工业区。棕褐色的土地被枯黄的树篱切割成一块一块的。青草被二氧化硫漂成了白色。黑色的小溪从黑色的矿渣和煤渣堆里流出来,上面长着几颗生命力顽强、却严重营养不良的小树。矿井卷扬机像鬼魂一样站在被遗弃的褐煤矿洞口,巨大的叶片一动不动,就像一座风磨。
“真是个粪坑!这鬼地方怎么这么破破烂烂的?”
这条公路起初和一条铁路线齐头并进,然后穿过了一条小河。河边漂浮着大块大块的人造橡胶和塑料泡沫。他们正位于卡托维兹的下风方向,化学品和含硫煤烟的臭味飘进了车里。天空呈现出硫磺一样的淡黄色。透过浓厚的烟雾望去,太阳就像一个橘红色的桔子。
他们沿着铁路线继续往前开,经过一座无人看守的铁路桥,然后是一个铁路交叉口。现在快到了……马赫的脑海里浮现出路德手绘的那幅粗糙地图。
又一个铁路交叉口。他犹豫了一下。
“往右拐。”
一片铁皮工棚。一堆被胡乱丢弃的木头。又一片铁皮工棚。
他认出了那条小河,以及一条如今已经废弃的铁路支线。
“停车!”
耶格尔踩下了刹车。
“就是这儿。你可以熄火了。”
一片沉寂。甚至听不到鸟鸣。
耶格尔神情厌恶地望着周围的荒地、稀疏的树木和生锈的铁轨。“可是这儿什么地方都不是啊!”
“现在几点?”
“刚过九点。”
“打开收音机。”
“这又是闹的哪一出?你想听音乐?也许来一段《风流寡妇》?”
“把收音机打开!”
“哪个频道?”
“哪个频道都一样。现在是九点。这个时间所有的电台都在播同一个节目。”
耶格尔按下开关,从扩音器里传出一阵海浪冲刷岩石的声音。他转着旋钮,找到了一个频道。沙沙声逐渐消失,然后又变得清楚起来。这不是海浪的声音,而是一百万名纳粹党员协调如一的喊声。
“把你的手铐拿出来,马克斯。对,就是这个……把钥匙给我。把你自己铐在方向盘上。”
“扎维……”
“他出来了!”喇叭里传出播音员歇斯底里的欣快叫喊,“我看见他了!他出现在阳台上了!”
他沿着那条路走了五分钟,几乎快要走到一片桦树林时,听到了直升机的声音。他回头望去,透过那些摇曳的荒草,他看见一公里外那辆奔驰轿车已经被好几十辆其他汽车包围了。一群黑色的生物正在向他这个方向跑来。
他转过头来,继续走着。
她等在边界检查站的外面。万字旗无精打采地耷拉在旗杆上。边防人员拿走了她的护照。
“小姐。您离开德国是为了何种目的?”
“参加一个朋友的婚礼。在苏黎世。”
他看看护照上的照片,又看看她的脸,然后再看看照片。然后他开始检查签证上的印章和日期。
“您一个人独自旅行?”
“我的未婚夫本来要跟我一起去,不过他有事留在柏林了。党卫队的那些事,先生,您知道。”一个十分得体的微笑……很好,不错,亲爱的,没有人比你更出色了。
他的眼睛盯着地面。一定有什么东西。
一个哨兵在盘问她,另外一个在检查那辆汽车。
“您带了哪些行李?”
“只不过是几件过夜的衣服,还有一份结婚礼物。”她做出迷惑的表情。“怎么,难道有什么不对吗?您希望我把行李箱打开吗?”她开始打开车门……哦,夏莉,别演得过了火。她弯下腰,露出了大腿和臀部的优美线条。哨兵们在互相递眼色。
他看到了。一条红色的东西,差不多被一棵树苗完全遮盖住。他弯腰拨开浮土,把它取出来,在手里翻看着。
一块红色的砖头,边缘还带着黄色的砂浆痕迹。被炸药的冲击力炸得坑洼不平,边角破碎。但是这已经足够了。他用拇指摩擦着砂浆,砖屑被刮到了指甲缝里,看上去就像干涸的血迹。他弯腰把它放回原处,这时他看到了更多的砖头,湮没在草丛中。十块,二十块,一百块……
一个漂亮的金发女孩,一个阳光明媚的节日,一个晴朗的好天……哨兵们又看了看那份通告。上面只是说要抓到一个美国女人,一个浅棕色头发的女人……“不,小姐,”他把护照递给她,向另一个哨兵挤了挤眼。“不必打开行李了。祝您旅行愉快。希特勒万岁!”
“希特勒万岁!”她回敬道。
走啊,夏莉,快点走啊……
她好像听到了他的话。她把脸转向东方,望着他所在的方向。她咬着嘴唇,一言不发,紧紧握住方向盘,指关节变得苍白。她开车缓缓地向边界那一边开去。瑞士的白色十字。朝阳照射下的莱茵河在闪着粼粼金光……
她成功了。她越过了边界。他抬头望着太阳。他知道这一点。绝对确信。
“站在原地!不许动!”
直升机的黑色影子出现在地面上。他身后传来了喊声。离得很近。金属一样的、机器人一样的喊声,不带任何感情:“扔下你的武器!”
“站在原地!不准动!”
“站在原地!!!”
他摘下佩着银色骷髅头的党卫队军帽,把它扔得远远的。它一蹦一跳地滚过草地,就像他父亲当年扔出的小石子一跳一跳地掠过水面一样。然后他从腰带中抽出手枪,确认它已经上好了子弹,然后向寂静的树林跑去。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