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穹上五彩缤纷,令人目眩神迷。美丽的红紫色星云大团大团地爆发,天蓝色的彗星和桔黄色的流星划过天幕,消失在天际线上,然后在一片翠绿色的云海后面爆炸。
在蒂尔加滕公园的上空,壮观的焰火表演正在接近高潮。带降落伞的照明弹点亮了柏林的夜空,红的、黄的、蓝的、绿的、紫的、粉的……好不热闹。马赫想起了上次大战中的空袭场面。
马赫在菩提树下大街等待左转弯信号灯时,一大群东倒西歪的冲锋队员从他面前走过。其中有两个人,搭着肩膀,踢起大腿,在把黑夜照成白昼的巨大水银路灯下跳着康康舞。其他的人醉意醺醺地敲着大众轿车的外壳,斜眼歪嘴,耷拉着舌头,吃吃傻笑,活像一群人猿。马赫换上一档,小心翼翼地驾车躲开了这帮醉汉。当那个跳舞的家伙开始模仿芭蕾舞演员用足尖旋转时,从那帮醉汉当中爆发出一阵粗鄙的大笑。
马赫开车回到了韦尔德市场。所有的警员休假都被取消了。每扇窗户都亮着灯。在大堂里,有些人向他高声打招呼,但是马赫没有搭理他们。
他沿着楼梯走到地下室。
苏黎世银行的地下保险库,帝国档案馆的地下文件库,现在又是刑警总部的地下室……想到这里,马赫不禁莞尔。我现在变成穴居人了。同时还是个掘墓者,专门发掘故纸堆的盗墓贼。
看守资料室的那个母夜叉还没下班,脸色凶恶地坐在她的窝里。难道她从来不睡觉吗?他又一次出示了证件,母夜叉一本正经地把马赫的名字记录下来。
资料室里有几个警探,正坐在房间中央的大桌子旁边抄抄写写,翻弄着吕宋纸的旧文件。马赫在屋子最远的一个角落里找到把椅子,坐下来,扭开手边的台灯,把灯罩拉低,然后从上衣里掏出从帝国档案馆拿来的三张纸。
这些文件都是质量很糟糕的复印件。帝国档案馆的复印机年代太久了,原件放歪了,所以字迹都是斜的。马赫并没有因为这个而埋怨鲁迪。鲁迪一开始怎么也不答应帮他复印:看到海德里希的邀请信内容之后,他那种中学生似的活泼劲儿立刻一股脑消失了。马赫几乎是生拉硬拽才把他拖到复印机旁。一复印完,鲁迪就三步并作两步赶回储藏室,把文件塞回箱子,把箱子抱到铁架上。在鲁迪的坚决要求下,他们从一个不引人注意的后门离开了帝国档案馆。
“我想,扎维,咱们从现在开始应当尽量不见面。”
“当然。”
“你知道……这些事儿……”哈尔德止住了脚步,一脸愁苦相。在他头顶上,蒂尔加滕公园发射的焰火乒乓爆炸。
“别难过,鲁迪,我知道。你有老婆孩子……”
见鲁迪神色紧张地环视左右,马赫知道他怕有人盯梢,于是没有握手,也没有和他告别。说完这句话,就大步流星地走了。
现在,三份文件摆在马赫的面前。
第一份:海德里希最初发出的那份邀请信。
帝国保安警察及党卫队保安处总指挥11月19日,1941年
国务秘书施图卡尔特,内政部
柏林
亲爱的施图卡尔特博士:
1941年7月31日,大德意志帝国帝国元帅阁下催促我,在所有相关的中央政府部门协调配合下,在组织、技术和物资方面采取一切必要的手段,对欧洲的犹太人问题进行最后解决,并且尽快向他提供一份草案,写明已经采取了什么行动。随信附上帝国元帅来信的复印件。
考虑到该事项的极端重要意义,以及必须在政府相关各部门之间对未来的最后解决工作进行协调,我提议为讨论该问题而举行一次会议。考虑到自从10月10日起犹太人就已经被从帝国及保护国的领土上迁往东方,涉及到运输安排问题,因此该事尤为紧迫。
因此我邀请你与我和其他官员一道(名单附上),于1941年12月9日中午12时整,在格罗斯-万湖56-58号的国际刑警组织办公处举行午餐会。
希特勒万岁!
最下面是海德里希那蜘蛛一般的签名。
第二份文件是复印件的复印件,因此许多地方都看不清,字迹就像古墓里的古代铭文一样难以分辨。这封信是赫尔曼·戈林给海德里希的指示,日期是1941年7月31日:
为了补充我在1939年1月24日所布置给你的任务,即通过适当手段移民和疏散的方法解决德国犹太人问题,现在我委任你进行各项准备工作,以便全面解决德国统治下的欧洲各地犹太人的问题。
无论哪个政府部门被牵涉到这项工作中,他们都应尽力配合你的工作。
我还责成你在不远的将来尽快给我草拟一份文件,说明为了贯彻我们打算进行的最后解决犹太人问题的工作,在组织、技术和物资方面拟定了什么样的计划,以及已经采取了哪些措施。
文件三:一份受海德里希邀请参加会议的名单,一共十四个人。施图卡尔特是上面的第三个;布勒是第六个,路德是第七个。马赫还认出了其他的几个名字。
他从笔记本上撕下一页纸,写下了其他十一个人的名字,然后走到服务台。原先在大厅里的那两个警探已经走了,服务台后面一个人也没有。马赫敲着母夜叉的木头窝,喊道:“有人在家吗?”
从一排文件柜的后面传来了玻璃瓶碰撞的清脆声音。这么说这就是她的秘密。她肯定忘了他还在这儿。过了一会儿,母夜叉蹒跚着重新露面了。
“关于这十一个人,咱们这儿有多少资料?”
他想把名单递给她,但是她却抱着胳膊瞪着他。马赫注意到她的制服上油渍麻花的。
“没有特别许可的话,一次不许查阅超过三份资料。”
“别理它。”
“这是不允许的。”
“上班时间喝酒也是不允许的。你浑身酒臭。现在把资料给我。”
每个男人和女人都对应一个号码。每个号码都对应一份档案。并不是所有的档案都保存在韦尔德市场,只有那些健在的、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和刑警打过交道的人,才在这里有记录。但是,通过亚历山大广场的警察总部信息库,以及《人民观察家报》的讣告(每年装订成册出版,名字叫《已故人士名录》),马赫能够找到不少东西。他查阅了每个名字的下落,一共花了他两小时。
第一个人是东方占领区事务部的阿尔弗雷德·梅耶。根据刑警总部关于他的档案,梅耶由于身患多种精神疾病,在1960年自杀,当时他还在接受精神治疗。
第二个人是格奥尔格·雷勃兰特博士,也来自东方事务部。他在1959年死于交通事故。他的轿车在斯图加特到奥格斯堡的高速公路上被一辆大卡车压扁了。肇事司机逃跑了,一直没有找到。
埃利希·纽曼,四年计划办公室的国务秘书,在1957年吞枪自尽了。
罗兰·弗雷斯勒博士,司法部的国务秘书,后来是帝国人民法庭的最高法官。1954年,他在柏林人民法庭上被一个疯子用刀捅死了。曾经进行过调查,法庭警卫如何让一个持械的疯子如此靠近庭长,但结论是没有人失职。那疯子当场被法庭警卫开枪打死。
看到这儿,马赫跑到走廊里抽了根烟。他把烟深深地吸到肺里,然后慢慢地呼出来,仿佛在做痊愈治疗。
格哈德·克罗弗,冲锋队区队长,帝国总理府的代表,1963年5月宣告失踪。他妻子报了案。柏林南边一个建筑工地的工人在水泥搅拌器中发现了他的尸体。
弗里德里奇·克里青格。这个名字很耳熟。当然了。马赫记得电视里的新闻镜头:炸成一团废铁的轿车,儿子搀扶着寡母。克里青格,前帝国总理府国务秘书,一个月前在他慕尼黑寓所外面被炸成碎片。马赫记得那是3月7日的事。没有哪个恐怖主义团伙声称对此负责。
从《人民观察家报》的讣告来看,有两个人死于自然原因。党卫队旗队长阿道夫·艾希曼,帝国中央保安总局派来的代表,1961年死于心脏病发作。党卫队二级突击队大队长鲁道夫·朗格博士,拉脱维亚党卫队保安处的头儿,1955年死于脑肿瘤。
海因里希·缪勒。这是另外一个马赫熟悉的名字。巴伐利亚小警察缪勒,盖世太保的头头,1962年坐飞机和希姆莱一起出访时,在1万米高空爆炸了。
党卫队区队长卡尔·肖恩加特,波兰总督区党卫队保安处的代表,从柏林动物园地铁站的站台上掉入轨道,被开过来的列车压死了。日期是1964年4月9日,差不多一星期之前。当时没有目击者。
党卫队全国副总指挥奥托·霍夫曼,RuSHA(种族和重新安置部)的头子,1963年12月26日被人发现用晾衣绳在施潘道的公寓里上吊自杀。
就是这些了。当时和海德里希一起开会的那十四个人,如今有十三个已经死了。第十四个人——路德——则踪影皆无。
作为提高公众警觉性的宣传工作的一部分,宣传部制作了一系列卡通画片,来让公众提高对恐怖主义的提防。有人在二楼的告示板上贴了一张。一个小女孩收到一个包裹,于是开心地打开。接下来的几幅画面里,她拆去一层一层的包装纸,最后发现自己手里拿的是捆绑到一起的两个炸药筒,上面还连着一个定时器。最后的画面是一声爆炸,旁边写着注释文字:“警告!不要随意打开陌生包裹,除非你知道里面放着什么东西!”
非常好的笑话。每个德国警察的座右铭都是这个。不要打开陌生包裹,除非你知道里面放着什么。不要随意提问,除非你知道答案是什么。
Endloesung。最后解决。Endloesung,Endloesung。马赫半走半跑地穿过走廊、奔向办公室的时候,这个词在他的脑袋里搅来搅去。
Endloesung。
他打开耶格尔办公桌的抽屉,在乱七八糟的一堆杂物里面翻找。在韦尔德市场,耶格尔做事一团糟的习惯是众人皆知的,经常因为工作松懈而遭到申斥。马赫一边翻找,一边祈祷他不要把那些申斥记在心里。
他没有。
上帝保佑你,马克斯,你这个老家伙。
他关上了抽屉。直到这时,他才注意到在自己的电话旁边有一张黄色的纸条:“紧急情况!立刻与值班警官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