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航班上没有威士忌,但是提供咖啡——浓烈的黑咖啡,随叫随到。夏莉拿起一份报纸,但是很快陷入梦乡。马赫太兴奋了,无法睡着。
他从笔记本里撕下十几张纸,撕成一半大小,然后再对半撕开。他把这些纸摆在面前的塑料小桌上,每张纸上都写着一个名字,一个日期,和一起事件。他反复移动这些纸片,改变它们的排列顺序——从前面挪到最后,从后面挪到中间,从中间挪到前面。他嘴唇上叼着一支香烟,脑袋被烟气笼罩着。在周围一些好奇偷窥的旅客看来,这个中年男人似乎正在玩一种奇特的单人纸牌游戏。
1942年7月。在东线,国防军在南俄罗斯发动了“蓝色计划”:将使德国最终赢得对苏战争的总攻。美国还没有从珍珠港的震惊中恢复过来。英国人在空袭鲁尔区,在北非的沙漠里和隆美尔作战。在布拉格,海德里希在一次炸弹袭击中受伤,正在痊愈之中。
就是这样:德国人的好日子,特别是那些在被征服领土上的德国人。豪华公寓,漂亮女孩,大马力汽车,从金币到鱼子酱的各种贿赂——一箱箱地打包发运回德国。从上至下的腐败:从下士到司令,从美酒到祭坛组雕。布勒、施图卡尔特和路德过着尤其花天酒地的生活。布勒在总督区没收各种财宝,施图卡尔特用内政部的各种关系和掩护把它们偷运回德国——非常安全,有哪个下级官员胆敢随意拆开盖有“内政部,最高绝密”火漆印章的包裹、进行检查呢?路德把这些珍品走私到国外,偷偷出售——同样非常安全,谁敢要求帝国外交部日耳曼人司的头子打开他的行李箱呢?三个人都在五十年代退休,成为富裕安闲、声名显赫的离休高干。
然后,1964年:大祸临头。
马赫像洗牌一样拨弄着那些纸片,把它们重新排列起来。
四月十一日,星期五,这三个同谋者在布勒的别墅聚到一起:这表明某样东西已经使他们陷入恐慌状态。
不,这不对。他翻阅笔记本,找到夏莉在公用电话亭里和施图卡尔特的那段对话。哦,当然。
四月十日,星期四,聚会前一天。在比洛大街上,施图卡尔特站在夏莉的公寓对面,记下这个电话亭的电话号码。带着这个号码,他在星期五去了布勒的别墅。某种无比恐怖的东西已经完全压倒了他们,以致这三个惊恐的男人想到了最不可能的那条路——叛逃到美国。施图卡尔特负责安排这件事。由于肯尼迪即将访德的缘故,他们不敢相信美国大使馆。他们需要同华盛顿之间建立直接联系。施图卡尔特有一条这样的联系渠道:迈克尔·麦吉尔的女儿。这个提议得到另外两人的赞同。星期六,施图卡尔特给夏莉打电话,安排一次会谈。星期天,路德飞到瑞士:不是去取钱或者油画——在柏林,他们这两样东西都有很多——而是取出他们在1942年夏天和1943年春天之间放进去的什么东西。
但是显然已经太晚了。路德从佐格银行的保险箱中取出东西、在苏黎世机场发出平安信号、然后降落在柏林的时候,布勒和施图卡尔特都已经死了。
马赫靠回椅背,继续完成那个已经做完一半的拼图游戏。起码那些猜想都是经得起推敲的。
夏莉在睡梦中轻轻地叹了一声。她的脑袋倚在马赫的肩膀上。他吻了吻她的头发。今天是星期五。元首日是星期一。他只剩下一个周末的时间了。“哦,我亲爱的麦吉尔小姐,”他悄悄嘟囔着,“我恐怕我们找错方向了。”
“女士们,先生们,我们即将在本次飞行的终点——赫尔曼·戈林航空港降落。请将您的座椅移回垂直位置,收起面前的小桌……”
马赫小心翼翼地把夏莉的脑袋从他的肩膀上移开,避免惊醒她。他收起了面前的纸片,站起来向机舱后部走去。由于飞机不平稳,他的脚步趔趔趄趄的。一个身穿希特勒青年团制服的男孩从厕所里出来,有礼貌地帮马赫拉着门。马赫点了点头,从他身旁走过,进入厕所,锁上了拉门。厕所里的灯黯淡无光。
不新鲜的空气在厕所中循环流动着,混杂着尿液、消毒水和廉价肥皂的臭气。他把金属马桶盖掀开,把所有的纸片都丢了进去。飞机倾斜了一下,开始摇晃。头顶上一盏小灯亮了起来:“注意!请回到你的座位!”空气湍流让他的胃很不舒服。不知道路德在返回柏林的那架飞机上会不会有同样的感觉?马桶上的金属把手摸起来冰冷粘湿,他按下冲水开关,那些纸片打着转,消失在暗蓝色的水流漩涡中。
汉莎航空公司的经济舱厕所里不提供毛巾,只有一次性湿纸巾,上面浸泡着一些令人生疑的液体。马赫擦了擦脸。透过纸巾的纤维,他能感觉到自己脸颊上的滚烫皮肤。飞机遇上了气流,机身再次颠簸,就像深水炸弹冲击波下的潜艇一样。他们降落的速度很快。他把额头贴在冰冷的镜子上。下潜,下潜,下潜……
她已经醒了,正在用一把塑料小梳子梳理那头浓密的头发。“我以为你已经从飞机上跳下去了。”
“啊,没错,我脑海里的确出现过这个念头。”他系紧了安全带。“但是也许你能成为我的救星。”
“你终于说出了最动听的话。”
“我说的是‘也许’。”他握着她的手。“听着,你确定施图卡尔特当时说的是,他在上星期四去检查了你公寓对面的电话亭?”
她皱眉想了一会儿。“是的,我敢肯定。我想起来当时的想法了。当时我想,这个人一定是非常认真的。”
“我也是这么想的。问题是,施图卡尔特的行动,究竟是只代表他自己——一个人悄悄逃脱——还是和他的同伙们商量之后做出的集体行动呢?”
“这很重要吗?”
“非常重要。想想吧。如果他在星期五和另外几个人说到这件事,那就意味着路德也会知道你的家庭背景,以及和你联系的方法。”
她惊讶地把手抽回来。“但是这想法很疯狂,他从来不会信任我。”
“没错,的确很疯狂。”他们的飞机穿过一片云层,下面还有另一片云彩。在远处,马赫可以望见大会堂的圆顶,仿佛一顶小小的青铜头盔。“假设路德还活着,那么他会采取什么行动?机场已经处于严密监控之下。港口和火车站也是。边境关卡一定都收到了对他的通缉令。在肯尼迪这档子事之后,他没法直接逃进美国大使馆。他不能回家。那么他还有什么选择?”
“我不这么认为。他可以在星期二或者星期三给我打电话。或者星期四早晨。他为什么要拖到星期五?”
他从她的声音中听到了疑惑。你不想相信事实,他想。你认为你很聪明,去苏黎世去寻找你的报道。但是你的报道却一直在找你——在柏林。
她转过脸去,望着舷窗外面。
马赫忽然觉得灰心丧气。他对她还是了解得很少。
“我认为他等待的原因,是想要找到更好的渠道,更安全的逃脱方法。谁知道呢?也许他已经找到了。”
她没有搭理他。
在一片朦胧细雨中,他们的飞机在赫尔曼·戈林航空港着陆。在跑道的尽头,容克客机掉头驶入滑行道,舷窗蒙上了一层潮湿的雾气,上面布满了雨滴。在一片潮湿中,航空港大楼上的巨大万字标志看上去变得柔软弯曲。
海关护照检查处有两个通道:一个供德国和欧盟臣民通行,另一个供世界上其余国家的公民使用。
“那咱们就在这儿分手啦,”马赫说。下飞机时,他不顾夏莉的反对,拿着她的行李,现在他把手提箱递还给她。“接下来你打算干什么?”
“回家,我想。坐在那里,等着电话铃再度响起。你呢?”
“我想我给自己安排了一节历史课。”她抬头看着他,露出了迷惑的表情。
“我会给你打电话的。”他说。
“你最好别忘了。”
在德意志帝国的土地上,怀疑的本能再次回到了人的身上。他在她的双眼里可以看见这种表情,她仿佛在探寻马赫的内心深处。他试图安慰她:“别担心。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她点了点头。接下来又是一阵彼此尴尬的沉默。突然,她踮起脚尖,把脸蛋贴在了他的脸上。他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她就扭头离开了。
从海外飞回来的德国人都在规规矩矩地排着队,一言不发,等待进入帝国。在护照检查柜台,马赫耐心地等待着,双手背在背后。在元首生日之前的这几天,边防检查格外严格,海关的工作人员战战兢兢,神经过敏,生怕从自己的手中放进来一个捣乱分子。
边防官员的眼睛隐藏在帽檐的阴影中,马赫看不见他的表情。“二级突击队大队长先生在签证失效之前三小时入境。”他在签证纸上画了一道粗粗的黑线,盖上“失效”的图章,然后把护照递给马赫。“欢迎回家。”
在人头攒动的海关大厅里,马赫四处张望,试图发现夏莉的踪影,但是却没有找到她。可能他们拒绝让她入境。在心底里,他甚至希望他们这么做。这对她来说要安全一些。
边防人员打开每一件行李,仔细检查。他以前从来没见过这么严格的检查。怒气冲冲的旅客们站在摊开的衣服、内衣和剃须膏之中团团打转,打着手势向海关的官僚争辩。整个海关大厅看起来就像是印度某地乱糟糟的喧闹集市。他耐心地等着。
过了半天,马赫才来到行李提取处,找到他的手提箱。在厕所里,他换上了那身黑色的党卫军军装,把便服塞进皮箱里,检查了他的卢格手枪,把它塞进枪套里。离开洗手间的时候,他往镜子里看了一眼。一个黑衣警察严肃地回瞪着他。
欢迎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