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像一个破碎的蛋黄,悬挂在西方的天际。东边的天空已经变成紫蓝色。金星已经升上北半球的天穹。马赫坐在出租车的后座上,透过车窗向外望去。他们正在一座公路高架桥上,居高临下,可以看得很远。前方,从高速公路通往航站楼的出口处,许多车正在那里排队。
赫尔曼·戈林国际机场的跑道上和停机坪上全是最新一代的喷气式客机。泛美航空公司蓝白相间的波音707和DC-8;英国海外航空公司的新式“彗星”-300,机尾喷着米字旗,刚从伦敦飞来,准备飞往开罗和开普敦;法国航空公司飞往达喀尔和里约热内卢的容克式飞机;多尼尔,亨克尔,福克-沃尔夫,还有德国航空界的最新奇迹——安装四台迈巴赫发动机的容克-800巨型双层宽体喷气客机,机身上画着汉莎航空公司的黑鹳,机尾是大德意志帝国的红白黑三色国旗。
曙光照耀在赫尔曼·戈林机场的跑道上,透过油气的薄雾闪闪发光的是新一代的喷气客机:蓝白色的泛美航空公司的波音飞机,饰有万字的汉莎航空公司的容克式飞机。
柏林有两个主要机场。年代久远的坦普尔霍夫机场位于市中心,跑道长度有限,只能起降国内航线的短程飞机。崭新的赫尔曼·戈林国际航空中心位于大柏林市的东北方,古老的神圣罗马帝国勃兰登堡边区境内,周围森林和湖泊环抱。这座世界上最大的航空枢纽站落成于1960年,专供远程国内航线、以及国际和洲际航线使用。它也是从纳粹欧洲各国前往世界各地的门户中转站。
赫尔曼·戈林国际机场的中心航站楼是一幢气势宏大的钢结构建筑,正面长度足有两公里,在暮色之中灯火辉煌。它由纯粹的直线条构成,外观简洁刚劲,巨大而壮观,设计者是——还能是谁呢?——阿尔伯特·施佩尔。大厅的墙壁上画着李林塔尔、里希特霍芬和齐柏林伯爵这些德国航空英雄的画像,他们默默地俯视着光亮的大理石地面。到处都是巨大的落地玻璃窗,不锈钢和镀铬的各种设施闪闪发亮。抵港大厅门外是帝国空中英雄汉娜·莱契的铝制塑像,由大战中被击落的喷火式、兰开斯特式、野马式和“空中堡垒”的残骸融化铸成。在她脚下是由五种语言写成的标语:“柏林,大德意志帝国的首都,欢迎您”
马赫付了出租车费,还给了司机一笔小费。他提着行李厢,踏上人行匝道,向离港大厅的自动门走去。外面的空气感觉冷冽,夹杂着刺鼻的气味——在低空积攒了一天的航空煤油和汽车尾气味道。头顶上,一架飞机越升越高,翼尖上的两盏小灯忽闪忽灭。
自动门在他面前打开,然后嘶的一声关上。外面的噪音一下子被隔断。人造的纯净空气取代了被机油污染的自然空气。人类活动的声音取代了机械的声音。
“飞往纽约的汉莎LH401次航班开始登机,旅客请前往八号登机门办理手续……”
“最后一遍登机呼叫。飞往提奥多里亚斯哈芬的汉莎LH1014次航班……”“荷兰航空公司飞往巴格达、曼谷和巴达维亚的KL677次航班已经停止登机……”
马赫在汉莎航空的柜台拿到了机票,然后去办理登机手续。他的护照被一个金发女职员翻来覆去地仔细检查。她穿着汉莎公司的制服,左胸上戴着名牌,“吉娜”;翻领上别着一个小巧的钻石别针,上面是纳粹党徽的图案。“二级突击队大队长先生要托运行李吗?”“不,谢谢。我只带了这个。”他拍拍那个尺寸不大的手提箱。
她把护照递还给他,里面夹着登机牌。她脸上是那种职业微笑,又亮又无表情,就像霓虹灯里的人儿。“三十分钟后登机。祝您旅程愉快,二级突击队大队长先生。”“谢谢你,吉娜。”“不用谢。”“谢谢。”“不用谢。”他们谢来谢去,就像一对互相鞠躬的日本商人。坐飞机旅行对马赫来说也是件新鲜事,一个完全陌生的领域,有它自己的奇怪礼节。
马赫沿着标志找到洗手间,选了最里面一个隔间,走进去,锁上门。他打开手提箱,拿出那个皮革手提袋。他盖上马桶,坐下来,脱下脚上的长统靴。白色的灯光照在镀铬的衣钩和卫生纸抽筒上,闪闪发亮。他脱得只剩短裤,把军装和长统靴塞到手提袋里,把那把卢格手枪藏在衣服中间,拉上袋子拉链,然后锁上。
五分钟后,走出洗手间时,他已经换上了便装。浅灰色的西装,白衬衫,淡蓝色的领带,棕色皮鞋,一个身穿黑制服、腰别手枪的雅利安超人变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年商人。他从周围人群的眼光里就能看出这种巨大变化。人们看他的方式不再是惊恐的一瞥。
行李托运处的那个职员也像对待老百姓那样板着面孔,态度很是粗暴。他接过那个旅行提袋,把托运凭据递给马赫。“别弄丢了!丢了的话,别回来再找我要。”他朝旁边的标语扬了扬头:“警告!只有出示凭据后方可领取行李!”
在护照检查处,马赫闲逛了一会儿,观察着保安人员的工作。第一道关口:检查登机牌是否与签证不符;第二道:检查出境签证。三个“Zollgrenzschutz”(边防警察),站在通道两旁,斜挎着冲锋枪。排在马赫前面的那个老头引起了检查人员的注意,他们仔细检查了半天,海关官员打了一通电话,才挥手让他通过。这么说他们仍然没有抓到路德。
轮到马赫时,那本护照引起了检查员的一阵困惑。一个二级突击队大队长,只有24小时的出境签证?通常这样的军衔和身份很容易放行通过,现在却把他弄糊涂了。海关官员脸上显露出好奇和巴结兼而有之的奇特表情。考虑到自己面对的是一位党卫队中级官员,最后还是那种卑躬屈膝的奴性占了上风。“祝您旅途愉快,二级突击队大队长先生!”
接下来的安检手续证明马赫的审慎不是没有道理的。所有的手提行李都要用X光机检查一遍。他被仔细地搜了身,然后被要求打开手提箱。里面所有的东西都被拿出来检查。盥洗用具袋被打开,剃须霜被拧开盖子,试喷了几下。检查人员一丝不苟,因为他们知道,如果有一颗炸弹或者一个劫机者在他们眼皮底下被放过去的话,他们接下来的五年就要在集中营里度过了。通过了所有的安全检查之后,马赫拍了拍衣袋,确定那封信还在里边,黄铜钥匙在另一个口袋里。然后他走进酒吧,要了一大杯威士忌,同时又点着了一支香烟。他在起飞前10分钟登上了飞机。
容克-720是一种用于短途国际航线的飞机,客舱里每排有六个座位,中间是过道。这是当天从柏林飞往苏黎世的最后一个航班,坐满了穿着三件套西服的商人和银行家,翻着《华尔街时报》、《法兰克福日报》和《欧洲经济评论》。舱内禁止吸烟的灯还没有亮,有的人嘴里叼着雪茄。空中小姐走来走去,检查头上的行李架。
马赫的座位靠窗,旁边的位子是空的。他把手提箱塞到行李架上,盖好,坐下,系上安全带,然后闭上了眼睛。机舱里播放着巴赫的《勃兰登堡协奏曲》。右边的发动机开始轰鸣,接着是左边的。襟翼放了下来。飞机向前窜了一下,接着开始慢慢沿着滑行道向前移动。灯火通明的航站楼转到了飞机的后方。
过去三十六小时中,马赫有三十六小时没合眼。现在那音乐起了催眠曲的作用。机身的颤动则像摇篮一样。飞机还没进入跑道,他就睡着了。他错过了安全演示,也没有注意到一个人坐到了他的身边。飞机的起飞也没有打扰他的梦境。
他迷迷糊糊地睡了大约三十分钟,直到飞机已经到达一万米高空、机长宣布飞到莱比锡上空,他才睁开眼睛。空中小姐正俯身问他要什么饮料。他想说“威士忌”,但是注意力却从空中小姐的身上引开了。坐在他旁边、正在假装阅读杂志的,是夏洛特·麦吉尔。
他们在士瓦本阿尔卑斯山脉上空飞行了一段时间,莱茵河突然出现在机翼下面。在夕阳照耀下,河面粼粼闪着红色和桔黄色的光,好像一道熔化的金属,向西奔流。这条被德意志诗人反复歌颂的大河发源于帝国南部边界的群山中,流过阿尔萨斯大区与巴登大区之间的富饶河谷。在科布伦茨的德意志角,在威廉皇帝的塑像脚下,它与摩泽尔河会合,然后继续奔流北上;经过灯火通明、高炉林立的鲁尔区——那里已经成为一整座长90公里、宽60公里的巨大城市,创造出大德意志帝国六分之一的财富;最后再度转向西方,在荷兰境内流入北海。马赫从来没有从空中俯视过这条河。
Lieb\' Vaterland, magst ruhig sein. Fest steht und treu die Wacht, die Wacht am Rhein!
——“亲爱的祖国,请你放心。守望者坚强屹立,莱茵河上的守望者!”
儿童时代耳熟能详的旋律突然从他的脑海中浮现出来。在一间四面透风的室内运动场里,一台钢琴弹奏着激昂的曲调。这首歌是谁谱写的来着?他记不起来了。
飞机越过莱茵河,就意味着他已经离开了帝国的领空,进入了瑞士。从远处的朦胧暮色中可以看到蓝紫色和灰色的山脉。飞机下面则是精耕细作的整齐田地,深色的松林,红色屋顶的村庄和小小的白色教堂。
他醒过来时的惊异脸色令夏洛特捧腹大笑。你见过上百个罪犯了,她说,还跟党卫军和盖世太保打过交道。可是你从来没见识过美国媒体的本事。
他小声咒骂,但是她用那双大眼睛望着他,装成无辜的样子,看上去就像耶格尔的女儿一样天真纯洁。一次深思熟虑的行动被她给搅成了一场闹剧。他有一部分怒火是针对自己的。
她坚持要解释,不管他听不听。她两手比划着,端着一个一次性塑料杯,里面是半杯威士忌。这事很容易。他告诉她当天晚上要飞到苏黎世去。晚上只有一个航班。在机场,她对汉莎航空的人解释说她是和二级突击队大队长一道的,不过迟到了。她能不能和他坐到一起?他们同意了,她知道他已经上了飞机。
“然后找到了你,睡得像个婴儿。”她总结道。“要是他们说没有叫马赫的旅客呢?”“那我也要去苏黎世。”她不理会他的怒气。“听着,我现在已经差不多知道了所有的情节。艺术品盗窃。两个退休的大官死了,第三个在潜逃。一次未遂叛逃。一个瑞士银行的秘密账号。还差一点。我得去苏黎世的那个银行看看。没准我的魅力能打动佐格先生,让他接受我的专访呢。”“我不怀疑。”“别愁眉苦脸的,二级突击队大队长。我不会提到你的名字的。”
苏黎世离莱茵河只有二十公里。它不是一个繁忙的空港城市,飞机在苏黎世湖上空兜了一个小圈,就开始下降。马赫喝完了威士忌,把空杯子还给服务员。夏洛特也把杯中的残酒一口喝完,和马赫的杯子放到一起。“至少我们有一个爱好是相同的,二级突击队大队长先生。我们都喜欢威士忌。”她望着前方,嘴角露出微笑。
他扭过头去,看着窗外。这是她的技巧。让他出丑。先是没有告诉他施图卡尔特打来的那个电话;然后被他“逼着”闯入死者的公寓。今天早晨跟那个美国外交官谈论什么瑞士银行。现在又是这个。马赫现在的感觉就像有了一个粘在屁股后面的小孩——一个锲而不舍的、足智多谋的、老让人出丑的、狡诈多端的、危险的小孩。他偷偷摸了摸胸前,检查一下那封信和钥匙是否还在那里。趁他睡觉的时候把这两样东西偷走,这种事她肯定干得出来,他深信这一点。
马赫觉得耳朵里涨鼓鼓的。容克客机开始降落。瑞士乡间的黄昏景色从窗外掠过,就像电影镜头:田地里停着一辆拖拉机;公路上一辆孤零零的小货车,开着车灯;远处村庄的窗户里透出暖黄色灯光……砰的一声,接着又是一声,机身剧烈颠簸,飞机着陆了。
苏黎世机场大大出乎他的预料。跑道和机库后面是一片树木葱郁的小山。没有城市的踪影。一时间他以为格洛布斯发现了他的意图,命令这架飞机返回德国迫降。可能他们在符滕堡或巴伐利亚的某个空军基地降落了?飞机转了一个弯,进入滑行道。他望见了小小的航站楼,以及楼顶上的大字:苏黎世。
飞机刚一停下来,那些飞行常客就解开安全带,齐刷刷地站起来拿行李。她也站了起来,拽出一个小手提箱,还有那件蓝风衣。他慢了一步,只好站在她身后伸手够自己的提箱。“对不起。”她耸了耸肩。“接下来去哪儿?”“我去我的饭店,小姐。您去哪儿是您自己的事。”马赫有点幸灾乐祸。他前面有一位胖胖的瑞士人,正在磨磨蹭蹭地往一个黑皮文件夹里塞一摞单据。马赫从他身边挤了过去,推开通道上的乘客,挤到了舱门旁边。身后的人在抱怨,马赫没有回头。
比起宏伟巨大的赫尔曼·戈林空港,苏黎世机场的到港大厅简直就是一个玩具小屋。马赫神采奕奕地走向护照检查处,在那里他重施故伎,设法加塞穿过长长的队伍,排到了前面。那些遵纪守法的德国和瑞士公民们诧异地看着他。他听到身后传来一阵骚动和抱怨声。这么说她在试图追上他。
接过他护照的那个瑞士海关官员是个表情严肃的年轻人,留着小胡子。“公务还是旅游,马赫先生?”“公务。”当然是公务。“请等一会儿。”那年轻人拿起电话,拨了三位号码,然后转过身去低声说了些什么。“是,是,当然。”接着他转过来,把护照还给马赫。
他们一共两个人,在行李领取处那里等着他。马赫在五十米之外就把他们辨认出来了:大块头,剃着平头,穿着黑色的警用皮鞋和系带风衣。全世界的便衣警察看起来都是一个样子。他从两人旁边走过,看都没看一眼。凭着直觉,他知道他们跟上来了。
他没有什么东西要向瑞士海关申报,所以穿过了绿色通道。他走出了航站楼。外面的天已经全黑了。出租车。出租车在哪儿?身后传来了高跟鞋的声音。得笃,得笃。外面的空气比柏林要低几度。得笃,得笃。他无可奈何,转过身来。她站在那儿,蓝色风衣,提着手提箱,歪头看着他。“离开我,小姐。您没听明白吗?难道要我把这几个字写下来吗?回美国去,把您那蠢故事登报。我还有正经事要办。”没等她开口,他就回过身来,拉开出租车的后座门,把提箱和旅行袋丢进去,然后钻进车里。“湖滨饭店。”
他们离开航站楼,开上通往市区的高速公路。马赫回头,看见另一辆出租车紧紧跟在后面,离他这辆车只有十米远。再后面是一辆没有标志的白色奔驰轿车。老天!这场面可真够滑稽的。格洛布斯在追路德,他在追格洛布斯,麦吉尔在追他,现在瑞士警察在追逐他们两个人。他又点了一支香烟。“您没看见吗?”出租车司机指了指车里的告示。“请勿吸烟,谢谢。”“欢迎来到瑞士。连禁烟告示都比德国的文明。”马赫小声自言自语。他把玻璃摇下几公分,让车里的烟雾散出去。
苏黎世这座城市比他想象的还要漂亮。它那古老的市中心让他想起童年时的汉堡。湖边环绕着古老的建筑。绿白相间的有轨电车咣啷咣啷地从街道中央驶过。马路两旁咖啡馆、餐馆、影院鳞次栉比,商店灯火通明,橱窗里堆满了琳琅满目的外国商品。街上的行人个个都显得富足而悠闲。
司机在收听“美国之音”。在柏林,这个电台受到官方的干扰,只能听到一些沙沙的杂音,在这里却听得很清楚。“I wanna hold your hand”,年轻的英国声音,“I wanna hold your ha-a-and”。背景里,上千个女孩在尖声狂呼。“以上是正在汉堡演出的英国乐队‘甲壳虫’,四个英国小伙子凭借独具一格的演唱风格,在第三帝国受到了年轻人出人意料的欢迎……”
湖滨饭店离苏黎世湖只有一条马路之隔。车费是23瑞士法郎。马赫心算了一下,给了司机一张五马克的钞票。“不用找了。”帝国马克在全欧洲都是受欢迎的硬通货,地位比瑞士法郎还要坚挺。小厮过来为他打开车门。马赫拿起行李,走进了湖滨饭店的大堂。
这个饭店果真像内贝说的一样豪华。他那房间一夜的房费就相当于半个月的薪水。“很适合一个被判死刑的人度过一晚……”。他在住宿登记表上写下自己的名字时,余光忽然注意到一抹蓝色出现在大堂里。后面是两个浅褐色风衣。我成了电影明星了,马赫走进电梯时想。走到哪儿都有两个贴身保镖和一个女记者跟着。
他把城市地图摊开,放在床上,然后坐在地图旁边,结果一屁股陷进了席梦思床垫里。他没有多少时间。长长的苏黎世湖伸入市区那些街道网格之中,就像一把蓝色的餐刀。根据他从经济调查部那里得到的材料,佐格先生在湖街那里有一栋房子。马赫找到了这条街道。它贴着湖的东岸,大概在饭店南边四公里远。
有人在轻轻敲门。一个男人在小声喊他的名字。现在又是谁?他快步走到门边,一把把门拉开。走廊上站着一个上了岁数的侍者,举着托盘。他看起来吃了一惊。“对不起,先生。277房间的那位小姐向您致意,先生。”“啊,当然。”马赫站到一旁,让侍者进来。那老头儿犹犹豫豫的,好像怕马赫揍他。我脸上的表情一定很可怕,马赫想。不过他无意换成另一副表情。侍者把托盘放下,咳了一声,右手放在胸前,掌心朝上。等他发现自己没有得到期盼中的小费之后,就识趣地离开了。托盘里面是一瓶鹿谷(Glenfiddich)威士忌,苏格兰最好的牌子。酒瓶旁放着一张卡片,上面只有一个单词。“Detente?”
他松开领带,站在窗户旁边,喝着威士忌,望着窗外的苏黎世湖。黑色的湖水周围绕着一圈黄色的路灯,其间点缀着红色、绿色和白色的灯饰。他又点了一支香烟。这个星期的第一百万支。
窗户下面,有人在人行道上无拘无束地放声大笑。湖面上有一盏小灯在缓缓移动。没有大会堂。没有军乐队。没有万字旗。没有灰色宝马。没有制服海洋。自从——多长时间来着?——至少一年以来,他第一次置身于钢铁和花岗岩的柏林之外。他把杯子举起来,看着里面那浅褐色的液体。这么说,世界上毕竟存在着另外的城市,另外的生活。他注意到在瓶子旁边还放着一个玻璃杯。这么说她管饭店要了两个杯子。他在床边坐下,望着电话。手指头敲着桌子。我一定是疯了。
她有一个习惯,就是一边把手插到外衣口袋里,一边歪着头微笑。在飞机上,她穿着一件红色羊毛外套,系着一条皮带。她的腿很漂亮,穿着黑色丝袜。当她生气或困惑时(她常常如此),她会用手拨弄耳后的头发。窗户外面的笑声飘远了。“过去二十年里你没听说过这些事?”在施图卡尔特的公寓里,她的这个问题听起来有轻蔑的味道。她知道很多事。“战争中失踪的几百万犹太人……”他捏着她的留言卡,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然后躺到了床上。十分钟后,他拿起听筒,与接线员通话。“277房间。”疯了,疯了。
他们在大堂里一棵枝繁叶茂的棕榈树下见面。大厅另一边,一个弦乐四重奏小乐队正在演奏施特劳斯轻歌剧《蝙蝠》中的舞曲。“那瓶威士忌不错。”马赫终于开口说话。“和谈条件。”“接受。谢谢。”他看着那个上年纪的大提琴演奏者。她的两腿分得很开,好像在给一头母牛挤奶。“天知道为什么我应该相信你。”
“天知道为什么我应该相信你。”
“规则。”他一字一句地说。“第一,不要再撒谎。第二,按我说的做,不管你愿不愿意。第三,你把要写的东西先拿给我看。如果我告诉你不要写什么东西,你就把它删掉。如何?”“成交。”她面露微笑,向他伸出了手。她的握手平静而有力。他第一次注意到她戴了一块男表。“又改变主意了?”她戏谑地问道。他松开了手。“你打算要出门?”尽管是在室内,但她仍然穿着那件红色外套。“对。”“你有笔记本吗?”她拍拍外衣口袋。“随身不离。”“我也是。很好。咱们走吧。”
在欧洲的黑色汪洋大海中,瑞士是一个灯火明亮的孤岛。它四周都是心怀敌意的国家。南边是已被“领袖”墨索里尼统治了四十年的意大利王国,叫嚣要收回讲意大利语的蒂契诺州;西边是达尔朗海军上将统治的法兰西国,不断煽动法语区的分裂情绪;东边和北边是大德意志帝国,它的高层官员们总是妄图像十五年前(1949年)吞并列支敦士登一样,把瑞士的德语诸州也纳入版图。小小的瑞士能在三个强邻的觊觎下存活至今,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瑞士奇迹”,他们这么说。
二战结束后,欧洲的政治版图发生了巨大变化。卢森堡已经变成了“摩泽尔兰”,阿尔萨斯-洛林变成了“威斯特马克”,奥地利则是“奥斯特马克”——“西部边区”和“东部边区”。捷克斯洛伐克,这个凡尔赛和约的丑陋私生子,已经萎缩成“波希米亚和摩拉维亚保护国”,位于大德意志帝国的环抱中,由帝国保护长官卡尔登布隆纳(历史上1943年接替海德里希的盖世太保头目)统治;波兰、立陶宛、拉脱维亚和爱沙尼亚早已从地图上消失。在东方,帝国领土被分为党卫队控制之下的四个总督区:奥斯特兰,乌克兰,高加索和莫斯科。克里米亚半岛和伏尔加河德意志人聚居区是其中的飞地,两块由帝国直辖的“样板殖民区”。德国公民去帝国东方腹地的那些城市需要获得内政部的特别许可,因为东方属于“军管区”,依然处于绥靖不休、暴动不止的准战争状态。由于惧怕肩扛地空导弹的俄罗斯游击队的袭击,汉莎航空甚至取消了从柏林飞往乌法和叶卡捷琳堡的航线。
在西方,12个国家——葡萄牙、西班牙、意大利、法国、比利时、荷兰、爱尔兰、英国、丹麦、挪威、瑞典和芬兰——根据1947年的《罗马条约》组成了欧洲联盟,它们都是德国的盟国,德国则是超然于欧盟之上的“指导国”。在东南方,匈牙利、斯洛伐克、克罗地亚、塞尔维亚、罗马尼亚、保加利亚、希腊和土耳其也早已成为德国的卫星国,以一种更低级的仆从形式依附于“欧洲新秩序”。在所有这些国家里,德语都成为第二语言,从小学起,这些国家的学童们就必须学习柏林指导编写的德文识字读本。人们收听德国的广播,开着德国造的汽车,看着德国的电视,里面播放的是德国的电影和音乐节目。他们在德国财阀拥有的工厂里工作,抱怨着德国游客在那些挤满德国人的旅游胜地的恶劣表现。德国队在所有的国际比赛中都获胜,只有板球除外,因为那种游戏除了英国人之外谁也不会玩。
在所有这些国家中,只有中立的瑞士是一个例外。元首并非特别垂青瑞士,但是时势的发展救了它一命:1946年,最高统帅部已经开始着手准备入侵瑞士的“圣诞树”计划,但是此时美国宣布停战,接着“冷战”就开始了。在帝国元帅戈林的劝说下,入侵瑞士的计划被无限期搁置——许多人都说,这是因为戈林在瑞士的银行账户最多。
随着冷战的持续、欧洲和世界经济的复苏,瑞士的重要性也与日俱增。它那发达的金融业成为互不往来的两个超级大国集团之间进行经济接触的唯一渠道。美德之间通过瑞士进行秘密会谈,双方的特工在这里窃取对方的科技、商业和军事情报。“瑞士只有三类公民,”刑警总部的那个瑞士问题专家告诉马赫,“我们的间谍,美国人的间谍,还有试图同时帮两边掌管钱财的瑞士银行家。”
在过去的一个世纪里,那些银行家们纷纷在苏黎世湖的北岸落脚安家。汹涌而来的金钱冲刷着苏黎世湖的湖岸,留下一层厚厚的浮渣,不过,这是用马克、英镑、美元和瑞士法郎堆成的浮渣。就像天鹅岛一样,银行家们的别墅隐藏在高墙和铁门之后,房前还遮挡着密密的树丛。马赫探身嘱咐司机:“开慢点儿。”
他们现在已经变成了一支车队。马赫和夏莉的出租车后面跟着两辆雪铁龙警车,里面坐着瑞士警察。他们从美景大街转到湖滨大街,马赫一个一个数着路旁的门牌号码。“停在这儿。”出租车猛地靠上了路边。两辆警车没来得及反应,从他们身旁冲过,在前面一百多米的地方刹住车,然后倒了回来。夏莉向四周张望了一下。“现在干什么?”“现在我们看一看赫尔曼·佐格先生的家。”马赫付了车费,司机调头向城里的方向开去。街道上静悄悄的。
所有的别墅都有周密的保安措施。但是佐格先生的家——马路对面,从头数第三座房子——简直是一座堡垒。大门是实心金属的,足有三米高,两旁是厚厚的石墙。门上装着保安摄像机。马赫挽起夏莉的胳膊,装成一对情人的样子,从门前走过去。他们穿过马路,站在佐格住宅的私人车道旁边,耐心地等着。马赫看了看手表。刚过九点。
五分钟过去了。他刚想开口提议离开,这时从门后传来了一阵哐啷声,接着是马达的蜂鸣声,那两扇铁门缓缓地向内打开。夏莉凑到他耳旁,小声说:“有人要出来了。”“不,”他朝马路远处点点头。“有人要进去。”
一辆大马力的豪华轿车。英国车。黑色的本特利。它从城市那边飞速驶来,拐进大门。前排是司机和一个男人。后排坐着一位银发老人。大概这就是佐格先生。马赫注意到车身离地面很低,它驶上车道的斜坡时,四个轮胎发出砰、砰、砰、砰的声音,接着就从他们的眼前疾驰而过,消失在大门里。
大门嘎吱嘎吱地移动,关到一半时嘎然而止。两个男人出现在房子那边,快步向大门走来。“你!”其中一个男人用粗暴的语气高喊,“你们两个!站在那儿别动!”他手里握着什么东西。是手枪。马赫握住了夏莉的胳膊。停在他们前面的一辆警车突然开着倒车灯冲了过来,变速箱嘎吱直响。那个保镖本已走到他们身边,看到这架势后连忙停下了脚步,接着开始迟疑着后退。那辆警车在他们面前刹车,玻璃摇了下来。车里的警察冲马赫和夏莉高喊:“看在老天的份上,上车!快上车!”马赫打开后座车门,把夏莉推了进去,然后自己也钻进了警车。那个瑞士警察熟练地来了个三点式倒车,扭头向城里的方向开去。佐格的保镖已经不见了。大门在他们身后砰然关上了。马赫转过头来。“你们瑞士的银行家是不是都这样戒备森严?”“这要看他们是在和谁打交道。”那个警察调了调后视镜,以便能看到后座上的情况。他大约四十多岁,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您还准备进行别的冒险活动吗,马赫先生?也许在哪儿再打场小架?下次如果能提前通知我们的话,也许会对您有所帮助。”“我想你的工作是跟踪我们,不是保护我们。”“跟踪和保护。这是我们接到的任务。顺便说一下,后面那辆车上是我的搭档。这一天真他妈的长。原谅我的语言,小姐。他们没说还有一位女士。”“你能把我们送到饭店吗?”马赫问道。那个警察忍俊不禁。“这么说现在我又成了司机?”他打开报话机,和他的搭档通话:“已经没事了。我们回湖滨饭店。”夏莉的笔记本放在膝盖上,正在写什么东西。“他们是什么人?”“这个警官和他的搭档是瑞士警察,来确保我不会跑到伯尔尼、翻墙跳进哪个大使馆去申请政治避难。他们还来确保我毫发无损地回到祖国。”“这是在下的荣幸。”从前座传来咕哝声。“你面临什么危险吗?”夏莉问。“显然。”“耶稣!”她又在写什么东西。马赫望向窗外。湖对岸几公里外,苏黎世城的灯光成为照映在黑色湖水上的一条光带。他的呼吸在玻璃上凝成一片雾气。
佐格一定是刚从办公室回来。确实很晚,不过苏黎世的银行家们都工作到很晚。一天工作十二或十四个小时是常有的事。佐格的房子只有一条路可以抵达,这就排除了最有效的安全措施——变更回家路线。至于湖滨大街,一边是湖,另一边是几十条街道,则是保安工作的噩梦。这能解释一些现象。
“你注意到他的车了么?”他问夏莉,“车身很沉。轮胎抓地的声音很响。在柏林经常能看见这样的车。这辆本特利有防弹装甲。”他把手指插到头发里。“两个保镖,监狱一样的高墙和铁门,防弹轿车。佐格先生是哪门子银行家啊?”
她的脸庞在暗处,他看不见她的表情,不过能够感觉到她的兴奋。“我们有授权书,对不对?不管他是哪门子银行家,起码现在他是我们的银行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