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裘记皮匠铺大门口堆着一堆牛皮。梁满囤领着几个伙计在叫卖:“卖牛皮咧!出血大甩卖咧!够结实够便宜咧!买回家去剪个鞋垫,十年八年用不坏咧!”老赵喊得更起劲。

“这不是满囤哥们儿么?”瘦猴打这儿经过,凑了过去。

“哥们儿,你好了?”梁满囤有些心虚。

瘦猴招招手让梁满囤过来,对他耳语:“好了,不过,你可千万别对外人说我好了。我是保外就医,警察局要是知道我好了,非再把我抓进去不可。”

“吴玉昆不是走了嘛!”

“可警察局还在嘛!来来来,我有话要问你。”瘦猴拉着梁满囤往院子里走,梁满囤不知所以地跟着。两人进了院子,找个地方蹲下。

“哎,你说的那个事——”瘦猴指指自己的嘴唇说,“就是这个。兔唇、三瓣嘴、豁嘴的那个小姐。”梁满囤就怕提这事,“啊,你还惦记这事呢?”

瘦猴乐了。“哥们儿最近遇到天上掉馅饼了!我一个本家大伯,也是走西口出来混的,发了,发大发了!可是也不知道怎么着,就得了一场怪病,是一病不起呀,在昏昏沉沉之中,老爷子做了一个梦。说是他命里的福报只有三百,不能拿一千,要想病好了,必须得散财。我是他本家没出五服的侄子呀,就这么着,他给了我不多不少正好是五根金条。”他又伸出巴掌来,强调说,“五根金条!”梁满囤吓了一跳。这个数真是太邪性了。

“我是想啊,这金条是不少,可它也不下崽啊,得,我还是拿它当聘礼,娶那个兔唇小姐,好换得她爹的家财呀!你这就给我说说去。”

“哎呀……”梁满囤挠挠头,不知道怎么对付他。

“挠什么头呀?长虱子了?你可别说那姑娘嫁出去了。不会有那么快!绝对没有那么快!”

“不是。是这么回事,那个姑娘家知道你因为挖坟盗墓进去了,把老爷子气坏了。那天特意找到我的皮匠铺,指着我的鼻子骂我嘴巴子没毛,办事不牢。你说,我还敢再去为你提亲么?”梁满囤终于想了个谎。

瘦猴不高兴地站起来,“哎哎,我那也是一时的见财起意。以前我是要了饭了也没有拿人家一块砖头吧?要不,你把那姑娘家的地址告诉我。哪个村、哪个庄的,姓甚名谁,我自己去一趟。”

“你自己去也不成!”梁满囤急了。

“万一那姑娘王八瞅绿豆,就跟我对眼了呢?”

“你呀,你就死了这份心吧。那老爷子倔得安上尾巴就是头驴。你去了也是白去。我还能骗你?”满囤推托说。

“我说哥们儿,有两件事儿我不明白。我盗墓的事,在抓进大牢之前,只有你知道。官府怎么就一抓一个准,把我给逮住了呢?”瘦猴变了声。

“唉……你盗墓的事我哪知道?”梁满囤心虚地放小了声音。

“我给你看过那四根金条吧?”

“可你没告诉我那是从人家墓里挖出来的呀?我还以为你从哪借的呢。”

瘦猴装作信服了,“哦,也是。那是谁向警察局告密的呢?”

“这可说不好。也许你盗墓的时候让哪个过路的人看着了?要不就是你把盗来的装裹当估衣卖的时候,让谁看出来了?算了吧,这事已经过去了。你呀,就别再寻思了。”

“还有件事我不明白。”瘦猴继续道。

梁满囤刚松口气这又紧上了,“还有什么事?”

“你不是说那个姑娘家在乡下么?她也不认识我,你又没跟她爹提过我要娶他的女儿,他是怎么知道被抓的盗墓人就是我呢?”

“……可说是呢!会不会是你过去得罪了什么人,那人知道你出事了,暗中使坏,把这事捅给老财主了呢?”

“这就好办多了。我反正是没说过我要娶那个兔唇姑娘,要说就是从你嘴里说出去的。你想想,你都跟谁说过,你跟谁说过,谁就是那个告密人!”

“这呀?”梁满囤一指院外边的伙计,“我跟他们都说过。”

“我去问问。”瘦猴说着就往院门外走。梁满囤赶紧追出去拉住瘦猴,“算了,你找出来是谁告诉老财主的有什么用。打一架吧,你不是对手;告状吧,你也没有理。你不是自己找不自在么?算了算了。你听我的,听我的!”

“不行。”瘦猴一拧脖子。

“哎呀,咱们是不是哥们儿?是哥们儿我还能眼看着你干傻事儿!得了吧,我这会儿正忙,晚上,等晚上我忙完了,找个酒馆,我请客,给你压压惊!”

瘦猴乐了。“好吧。还现找什么地方呀,就是上回你给我说亲的那家就挺好。”瘦猴一甩袖子走了。梁满囤看着他的背影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叹了口气又接着卖牛皮。“卖牛皮咧!出血大甩卖咧!够结实够便宜咧!买回家去剪个鞋垫,十年八年用不坏咧!”

瘦猴忽然又颠颠地走了回来,“哎,我说哥们儿,我都走出大老远了,还听见你们在这嚷嚷呢,你们这是干什么呢?”

梁满囤支支吾吾地,“这……我把皮子熟坏了,没法当皮革卖了。”

“那就当鞋垫卖?这么一大张牛皮得剪多少鞋垫儿?哪有那么多人需要垫你的牛皮鞋垫呀?”

“我不是没有办法了么?”

“那你卖出去多少张了?”

“从早起到现在,还没开张呢。”

“我瞧瞧!”瘦猴过去拾起一张皮子看,“哟,这……这怎么跟长了癞似的?”他摇头咂嘴,“多好的皮子,怎么熟成这个样子了呢?可惜可惜呀!”他掂量着那张皮子,忽然眼睛一亮,“哎?!”

梁满囤吓了一跳:“你怎么了?一惊一乍的!”

“这皮子有个人能买!”

“什么人?你快说。”

“铁匠炉呀!喏,打铁的不是得系围裙么?这皮子虽说是不光溜,可是隔热。这么着,我拿一张给你问问试试。”

“成,那就麻烦你了。”梁满囤现在也是死马当成活马医了。

“你卖多少钱一张吧?说个价。”

“多少钱一张,我还真不好说。从来没这么卖过。要不,就半块大洋一张?”

瘦猴把皮子放下了,“得得得,你还是在这儿吆喝着卖吧。”

“那你说多钱!”

“半块大洋十张你要是能卖出去,就算烧高香了!行了,我不跟你掺和了。晚上别忘了请我喝酒!”他说完就走。

梁满囤叫住他,“哎,哥们儿,你说多少就多少,你拿一张替我试试。能卖出去,晚上酒钱不就有了么?”梁满囤取一张牛皮卷上了,“拿去,多少也是开个利市嘛!”

“成,哥们儿嘛,就为朋友两肋插刀!”瘦猴夹着牛皮走了。刚走两步他又回头大声说:“哎,哥们儿,我听说牛师傅出殡的那天,是你披麻戴孝,还给他打的幡、摔的盆儿。哥们儿,你可真仁义!孝顺!”

“啊,没什么、没什么。”梁满囤哭笑不得。

“怎么还没什么?百善孝为先嘛!你对牛师傅这么孝顺,他的在天之灵,知道你的皮子熟坏了,一定得哇哇大哭。哎,说不定他能保佑你把这些皮子卖个好价钱呢!”

“你快走吧!走吧!”梁满囤哄着他。

瘦猴去了田青的住处。他把那张牛皮放在炕上,“这就是梁满囤熟坏了的牛皮。”

田青、豆花和徐木匠都凑上前来看。田青仔细地看着那张牛皮,正面看看,反面看看,用手抓了抓。

“怎么样?有用么?要是没用,我还送回去,就说打铁的师傅嫌贵。”

田青问多少钱一张。

“要价是半块大洋十张。”

豆花吓了一跳,“哟!这下子梁满囤可赔惨了!像这么大一张好牛皮能卖两块大洋呢。”

瘦猴乐了,“你没听他们叫卖的词儿——‘卖牛皮咧!出血大甩卖咧!够结实够便宜咧!买回家去剪个鞋垫,十年八年用不坏咧’!”

豆花算了一下,“这是四十张皮子卖一张皮子的价钱。”

瘦猴不以为然,说:“半块大洋十张,是他的要价,三十张卖一块大洋,他就烧高香了!”

田青坐了下来,大家的目光都投向他。过了一会儿,田青抬头问徐木匠,“徐伯伯,在恰克图你看过的那个鹿皮打磨机,还有印象么?”

“有。不就是一条皮带两个转动轮,这边一个人摇动大轮,那小轮就飞转。小轮上连着一个木头辊子,辊子上蒙上砂纸——行家看门道,外行看热闹,那点儿小门道我是一搭眼就看明白了。”

豆花一拍手,“哥,我也明白了,你是要拿梁满囤的废皮子做‘鹿皮’!”

“对。‘鹿皮’是打磨皮子的背面,至于正面,做好的成品,根本看不见。瘦猴,你来看,牛师傅的配方只是把满囤的牛皮面烧坏了薄薄的一层皮,整个皮子的手感、韧度,还是不错的。”

瘦猴也摸了摸,抓了抓,“哎,刚才我没注意,还真是的。牛师傅对梁满囤还是手下留情了,没把他的三百张皮子熟成一锅粥!”

“徐伯伯,你现在就试着做一个打磨机。我们就拿这张皮子做个试验,要是能成了,梁满囤的这三百张牛皮就能变废为宝了。”

瘦猴不乐意了,“哎?田青,你拯救梁满囤?你可别吃一百个豆还不知道腥,他害你我可是害得够惨的了!你不能对他有一点恻隐之心!”

田青拍拍瘦猴的肩膀,“你放心,我又不是菩萨。对梁满囤我自有分寸。”

豆花说还是看徐伯伯的打磨机能不能做出来吧,没有打磨机,现在说什么都是空话。

徐木匠起身就去备料了。

很快地,徐木匠就在田青租住的小院里拉开了阵势,田青、豆花和瘦猴打着下手,忙得不亦乐乎。

一整天梁满囤一张牛皮也没卖出去,回到家往后一躺,倒在了炕上。

“今天卖出去几张牛皮?”裘巧巧问。

梁满囤没吭声。裘巧巧知道是白忙活了一天。“但愿明天能开张。”

梁满囤霍地坐起来,“妈的,我不卖了!我……我,我一把火把牛皮全他娘的烧了!”

“那可就一个钱也换不回来了。”

“你以为还能换回钱来?你满大街看看,有几个穿皮鞋的?谁穿布鞋买块牛皮做鞋垫?”

“你不是说还可以卖给掌鞋匠做鞋掌么?”

“包头城里有几个掌鞋的?有个掌鞋的,一看咱们的皮子坏了,只出一毛钱要买咱们的两张皮子。”

“一毛钱也能买好几斤棒子面呢!”巧巧如今也知道过日子了。

梁满囤苦笑着,“你别提棒子面了!要是张好牛皮,我一张能换十几袋冰船精白面,现在——好几斤棒子面!”他抽了自己一个嘴巴,“我都窝囊死了!”他鼻子一酸,眼泪就下来了。

裘巧巧安慰他,“哎哟,满囤,你别难过呀!就是牛皮一张也卖不出去,我们不是还有房子、院子、池子、缸么?破家值万贯,就是坐着干吃也能吃上十年八年的,饿不着咱们。”

“可我总觉着对不住你爹,对不起你!”

“你别这么想,你也不是故意的。要怪就怪牛师傅,是他坑了咱们。”

梁满囤摇头:“不,还是怪我心太急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把牛师傅弄毛了。还有,我对牛师傅是太过分了,好赖不济他也是我的师傅啊!”

“你这么一说,我也觉着对不起你了。我也不该那么对待你爹你娘。”

梁满囤又唉了一声,抹了一把眼泪。

裘巧巧抓住梁满囤的手:“当家的,我想这就让人去把你爹你娘接回来。”

“再租个房子给他们住?”

“租什么房子呀,作坊要是倒闭了,这不哪哪儿都是房子么?我这个人你还不知道,横话、脏话、强词夺理的话都说过,就是不说假话。我这就找人去山西接你爹、你娘。”她说着就往外走。走到门口她回头对梁满囤笑了,“再说,我们的儿子要生了,谁看着也不如爷爷奶奶。隔辈人最亲嘛!”说完就去找了账房先生,要他马上出发去山西把梁家夫妇再接回来。满囤看着媳妇的转变,心里多少有了些安慰。

第二天梁满囤一直把账房先生送到大门口。“该说的我昨天晚上都说了。我就担心上回的事,我爹我娘伤透了心了,这回不一定肯来。你呢,多劝劝他们。告诉他们,这回是巧巧先提出来要接他们二老过来的。我看她是真的回心转意了。真要是她有那么一天,变了卦了,不是还有我呢么?你告诉我爹,我不是从前了,这个大院里,我是当家的!我说了算!不能再让他们二老受一点儿委屈!”

“你呀,早该这样了。”

梁满囤挥挥手,“你走吧,早去早回。”

“唉。你今天又摆摊儿?”账房先生也替他着急。

“嗯,再死马当活马治一天吧,今天要是再不开张,我就真的一把火烧了它!”

“别一把火烧了呀!把它剪碎了当引火媒子,皮子不管咋的,也比劈柴爱着。”

“对。我就拿它当引火的媒子。”

账房先生的大车经过田青门口时,他跳下车来,走进了院子。他去田家庄要问田青有没有话捎给娘。

账房先生看见了打磨机的雏形。“你这是弄个什么东西?”他问田青。

“打磨机。”田青从兜里掏出一块“鹿皮”,“看,这是豆花从恰克图带回来的,叫‘鹿皮’。”

“鹿皮?”

“说是这么说,其实就是牛皮、羊皮。”他把皮子翻转过来给账房先生看,“这是牛皮。”

账房先生一眼看见了绳子上搭着的瘦猴拿回的那张牛皮,“这、这不是梁满囤熟坏了的牛皮么?田青,你是不是要拿这种牛皮,做‘鹿皮’呀?”

“我想试试。能试成了,就做。”

账房先生明白了。“啊。好!不过,你要是想买他的牛皮可要尽快。要不这批牛皮可就不存在了。梁满囤说,要是今天还卖不出去,他就要把牛皮当引火的媒子烧了。”

瘦猴急了,“哟,他要是烧了,我们的打磨机不就白做了么?要不,我们先把那些牛皮买回来?”

田青摇头,“现在就买回来?不成。机器还不知道能不能造成呢;造成了,也难说能不能磨出像样的鹿皮来。怎么也得等到做好机器,打磨一张试试再说。”

瘦猴泄气了,“可等我们把鹿皮也试验成了,他也把牛皮烧了。我们的机器还有什么用?那不是瞎子点灯——白费蜡了?”

大家面面相觑。

“得了,你们自己商量吧,我得赶路了。我要去接梁满囤的爹娘。顺便来问问,你要给你娘和你姐姐、孩子捎点儿什么不?”

豆花一听忙叫等一会儿,回屋去取东西。

田青问账房先生,梁满囤怎么又想起来把他爹娘接包头来了?

“你也觉着奇怪是不是?其实梁满囤也不是不想孝敬父母,是裘巧巧太刁蛮。这回,作坊要倒闭了,裘巧巧也就跟着掉了价了。她只有靠梁满囤了,要不,梁满囤一拍屁股回山西了,她可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田青想这裘巧巧也够惨的了,不过脚上的泡是她自己走的,怨得了谁呢。

豆花提着一个包袱走出来,“先生,这里边有我和我哥从恰克图买回来的一件皮袄,是给俺娘的;一件旗袍是给俺姐的;还有一打铅笔、两块橡皮、三管毛笔、一个砚台、两块墨、几个方格本子,是给青青的。我娘识文断字,让她老人家教青青认认字、写写字,别总让他疯跑疯玩。”

账房先生接过东西说了声:“好。东西和话儿,我一定都给你捎到。那,没别的事儿,我就走了。”

田青和豆花将账房先生一直送出了门。

现在就看徐木匠的了。“我不吃不喝不睡也要把打磨机尽快做出来。”他发了狠。

豆花却说得想个办法,不让梁满囤把牛皮烧了,田青思索起来……

梁满囤真的要烧牛皮了。

他站在院心指着脚下的地对伙计说:“就放这儿,放这儿!不要摆那么齐,我爹说了,人心要实,火心要空,太实了不爱着。再去把库房打开,把里边的牛皮也搬出来,一块儿烧!”梁满囤跑向作坊,“哎哎哎,有胳膊有腿的全都给我出来,搬牛皮!我要点天灯了!”

伙计们全从作坊里出来了。梁满囤又跑向工匠宿舍踢开门,“别他妈贴炕站着了。出来,都出来,搬牛皮去!”

院子里的牛皮堆成了一个小山。梁满囤说:“好好好,好好好!大家都别走!我梁满囤提前过年放焰火了!”他跑进厨房,从灶坑里拽出一根燃着的劈柴,对大师傅说:“大师傅,你也出来看看热闹,我要放焰火了!”

“梁老板,你真要把牛皮全烧了?”大师傅心疼地问。

“不是牛皮,是癞蛤蟆皮!来来来呀,看看热闹嘛!我保险你以前没见过,以后再也不会见得着了。”

“不不,我不敢看。”大师傅把眼睛捂起来,他是心疼。

梁满囤这回倒笑了,“烧的是我的钱,咋把你吓成这样?”他举着劈柴走出去。

伙计们都围着那堆如山的皮子,一声不吭。

梁满囤的脚步慢了,他一步步地走近牛皮,扑通跪下了。“裘老板!我的岳父大人,我的老泰山!你一辈子精明,可是临了临了,你看走了眼!你选了我这么一个不中用的上门女婿!你实指望我能保住你的家业,作坊在我的手里越办越兴旺,你的女儿巧巧也就终身有靠了。可是,你要是在天有灵,你就一定看见了,我是个窝囊废!我把你一辈子的血汗,一把火烧了!我梁满囤对不起你呀!爹!”他三个响头磕下去,血就从额头上下来了。他又挪动一下腿,朝着生牛皮库房说:“牛师傅,你赢了!你这是又当众把我按在板凳上打了一回屁股啊!我服了,彻底服了你了。姜还是老的辣呀,你手指头一动,就把我打趴下了。我也给您磕个头!”他又磕了一个响头。他站起来,把手中燃烧着的劈柴往天上一扔,劈柴落上牛皮堆顶上。火慢慢地着了起来,梁满囤的泪水哗哗地流了下来……

“哎,哥们儿!”瘦猴出现了,他把一张纸币拍在梁满囤的手里,“皮子我给你卖了。”

“什么?!”满囤一激灵。

“我不是拿了你一张皮子说替你卖给打铁的么?这是那张皮子钱。打铁的说,这东西做围裙,好!是真隔热!我寻思,我也没什么生意可干的,要不我就替你代卖牛皮得了。”

“那你也卖不了几张。”

“谁说的?我不费吹灰之力,全都能给你卖了!”

“真的?”满囤一时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假的,假的,假的。你爱信不信,上赶着不是买卖!”瘦猴唾了一口,拔腿就走。

裘巧巧急了,“当家的,当家的!万一他说的是真的呢?”

梁满囤大吼一声:“灭火!”说完就去追瘦猴。

裘巧巧叫着,“快,没听见老板说么?快灭火呀!”

老赵领着伙计们往牛皮堆上爬,把堆顶上着了的牛皮扔到一边,底下的人用脚踩踏,一时间,乱得人仰马翻……

满囤追上了瘦猴,可瘦猴拉开了架子,让梁满囤请他喝了酒才说了怎么个卖法。

“哎,卖是卖,我可不能白给你卖。”

“那当然。我给你二成的利怎么样?”满囤赔着笑。

“四成!”

“二成五!”

“回见吧!”瘦猴站起来就要走。

梁满囤一咬牙:“三成!”

瘦猴指点着梁满囤:“你呀你,算了。三成就三成。不过,我可没有本钱。你得先把皮子给我,我把皮子卖出去,再给你钱。”

“成。你说吧,一张皮子什么价?”

瘦猴伸出袖子,梁满囤也伸袖子。“刨去我的三成,一张皮子,给你这么多。”

梁满囤皱眉。瘦猴缩回手,“你要是不愿意,你回去接着烧吧。这会儿天黑了,烧起来可真像过年放焰火了。你梁满囤可就在包头一举成了名了!”

梁满囤咬咬牙:“成交!”

“哎,你可千万别勉强。”

“废什么话!喝酒!”

瘦猴没敢恋杯,喝了一会儿就推说还有事要办,急忙返回了田青的住处。

徐木匠听瘦猴回来讲了事情经过,饭都没吃完就又去院里干活了,他是怕梁满囤不给自己那么多工夫。

“这你放心。我明天就去告诉他,我拉肚子了。好汉架不住三泡稀屎,一拖就又是三两天。”瘦猴说得挺有把握。

徐木匠笑了:“你这个家伙是真机灵!就是不往正地方用。”

“哎,徐师傅,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哪!现在我是浪子回头金不换!是不是田青?”

“你还别说,猴哥从打受过这回牢狱之灾,是真跟换了一个人似的。”豆花说。

“这叫跟什么人儿学什么人儿,跟着巫医学跳大神儿。啊,这话不对。应该说,挨金成金,挨玉成玉。守着田青和豆花这么两个大好人,我瘦猴也能成金成玉嘛!”

大家都笑了……

瘦猴拖了一天没来,梁满囤正在屋地里急得直转圈时,瘦猴捂着肚子进了门。

“哎,你怎么才来呀?”

瘦猴指指肚子:“这儿,哎哟嘿,肠子拧着劲儿地疼!”说着他蹲下了。

裘巧巧问他是不是吃了什么不相当的东西了?

“今天我起得晚了点儿,没爱动,就啃了一块凉饼子,喝了点儿凉水。”

“得,你空着肚子塞了一大堆凉东西,还不坏肚子!”

瘦猴比着五个手指头,“我,我……不到一个时辰,我屙了五回了!哎哟,这身子都拿不起个来了。哎哟,那皮子,皮子,皮子……”

“你就别皮子皮子的了,赶紧去看看大夫吧!”梁满囤让巧巧拿了两块钱给他买药。

“要不怎么说,我们是哥们儿呢!钱我先拿着,等卖了皮子我再还给你。”

见瘦猴接了钱,一出门,梁满囤急忙把衣裳脱了,换了件长衫,戴了顶礼帽,把帽檐压得很低,然后对着镜子照了照。他不放心。他要看看,究竟这家伙是真病了还是跟自己调猴儿。

瘦猴也长了个心眼,他先是进了药铺买了两盒山楂丸,看没人跟着才去了田青的住处。他没想到梁满囤一直跟着他。

梁满囤向院里边探着脑袋看了看,看见了那台打磨机。他没看明白,这时旁边一个院子里出来一个女人泼水,梁满囤赶紧凑了上去。“大姐,我跟您打听个事儿。”梁满囤指着田青的院门问道,“这家住的人姓什么?”

“房主姓刘。”

“我是问谁租的房子?”

“他们是刚搬来的。不知道姓啥。好像是木匠吧,这几天又是拉锯又是推刨子的,也不知道在打什么家具。”

梁满囤不得要领地走了。那女人朝梁满囤背后喊了声:“哎,小伙子,他家的女人姓窦!”

“啊,知道了!”梁满囤回头应了一声。“没听说瘦猴有个姓窦的亲戚呀?这王八蛋在捣什么鬼!妈的,看我怎么收拾你!”满囤恨恨地想着。

打磨机终于做成功了。徐木匠摇着摇把,砂纸轮儿滚动起来。豆花拿过皮子,徐木匠摇动大轮,砂纸辊子滚动起来……成功的喜悦浮现在大家的脸上。田青叫过瘦猴,吩咐了一番。

瘦猴拿了五块大洋去满囤那交了定钱,“就按你要的价。”

满囤接过钱,又想反悔了,“一块大洋十张牛皮?他能不能再多给加点儿?”

“你呀你,梁满囤。你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啊!你都他娘的要点火烧了的东西,一下子让我给你换回了三十多块大洋,你还要加?算了,你的破事儿,我还不管了呢!”瘦猴站起来就往外走。

“我卖了!”

“你早说卖了少废多少事儿。订金你收下。货嘛,一批提五十张。牛皮你给保存好了,不能淋雨不能受潮。差一点儿成色,人家可就不要了。每提五十张,人家再付你五块的订金。货分六次提完。多长时间来提一次,人家说了算。今天下午来车先拉走五十张。”

“成,成。”

田青知道梁满囤心眼太小,嫉妒心特别强。他要是知道是自己买他的皮子,备不住宁可烧了,也不会卖给他。所以瘦猴一回来他就决定搬家了。他去乡下找了一个宽房大屋,能放下打磨机,又能堆放牛皮。而且他也想好了,不能分六次提货,免得夜长梦多,节外生枝,要尽快把他的几百张牛皮全提出来。

真让田青猜着了,梁满囤果然对瘦猴起了疑心,在第一车皮子拉走时,他就悄悄地跟在车子后面。

大车去了城外,瘦猴就坐在了路边的一棵大树底下。他把草帽往下拉了拉,盖住了脸。少时,梁满囤跟了上来。瘦猴憋粗了嗓子大叫一声:“呔!不许动!把手给我举起来!”

“朋、朋友!别开枪!你要什么我给什么?”

“不许回头!”瘦猴走到他的身后,“衣裳!”

梁满囤哆里哆嗦地脱下了长衫。

“再脱!”

又脱下了小褂。

“裤子!”

“哟!大爷,裤子就别脱了,脱了就光眼子了!”

瘦猴变回原来的声音:“那晚上走路就不用打灯笼了。”

梁满囤听着声音不对,他慢慢地扭回头。“瘦猴!你!有你这么开玩笑的么?把我吓个好歹的!”

“梁满囤,我可不是跟你开玩笑,是你跟我开了个不该开的玩笑。”

“我怎么了?”

瘦猴冷笑着:“你心里明白。我告诉过你,买家是黑道上的人,道上有道上的规矩,你跟踪人家的大车,是什么意思?”

“我……我,谁跟踪他的大车来?我……我是出城看一个朋友。”梁满囤嗫嚅着。

“啊,是不是长着兔唇的那个姑娘的老爹呀?我陪你一块去?”

“我不去了!”梁满囤拾起衣裳往回就走。

瘦猴朝他的背影喊:“哥们儿,记住了,你要是不按规矩办,剩下的牛皮你就当柴火烧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