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欧洲,常常是因为喜欢古典。
走进瑞士的“Reuge”,这是一家两百年的八音琴老店。一个个老师傅,低着头坐在那里敲敲打打。好像,他们已经敲打了两百年,好像,他们1798年就坐在这里了,就这样敲打到两百多年后的今天。八音琴转动着舒缓的乐声,老师傅继续着作坊的活计。在现代喧嚣社会里突然看到这样一幅被定格在那里的两百年的油画,就觉得古老文化和传统,是这样地美好这样地令人心动!
说起瑞士,总会联想到钟、到表、到机芯、到发条。250年前,欧洲的建筑上,就有各种八音琴。因为做在建筑上,想做多大都行。“Reuge”是第一家把音乐装进盒里的,musicbox。
于是有了作为工艺品的八音盒,有了八音盒带来的故事和传奇。
二战结束后,驻在日本的美军,收到不少家里寄来的八音盒。日本人看到八音盒的市场,1946年开始研发。日本制造的标准型机芯,批量大而价格低。瑞士的师傅们,从此只能做高级礼品的八音盒了。
瑞士“Reuge”的老师傅们还在一个一个敲敲打打的时候,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有一个中国人,也开始个体作坊式的劳动了。
这个人叫竺韵德。清皇帝享用洋人进贡的八音琴的时候,恐怕想不到,到二十世纪后期,中国宁波的工程师竺韵德都没有八音琴的概念。中国一句古话叫做:衣食足然后知荣辱。我想,也可以说衣食足然后知八音盒。
竺韵德知道八音盒的同时,也知道了中国生产八音盒的厂家,其实是做外盒,机芯都得进口,而且只有卖方市场,卖方说了算。因为,日本芯占领世界市场95%以上,已经40年之久矣。
没有竞争,就有垄断。
与其埋怨别人,不如埋怨自己。
牢骚和嗟叹是奢侈品,奋发和执着是必需品。
竺韵德开始机芯研发,用一百倍、一千倍的放大镜观察机件加工时留下的痕迹,从痕迹追索工艺路线工艺方法。
我写的这短短两行字,他用了足足9个月时间和30多万元钱。
钱是他向亲朋好友筹借的。虽然大家深知竺韵德的品格,谁都不要他打借条。但是这样欠下的情份,比打借条欠下的债,对他更有压力。那9个月的时间,更像一个走不出的怪圈。各种怪言怪语形成了一个个怪圈:中国人都做不出来,宁波人就能做得出来?宁波人都做不出来,你一个竺韵德就能做得出来?
一介书生,不会辩论,只有埋头苦干,只有忍气吞声!
竺韵德原先是国企厂长,辞了。
竺韵德现在做机芯研发,拼了。
竺韵德终于研发成功的时候,傻了。
他好像真空了。一切都掏空了。
那是1991年9月底。到这一年年底,他研发的机芯以低于日本50%的价格,国内外销售84万只。
到92年初,春节快到了。各地来要货的,还等在宁波,带着几乎没有希望的希望。
竺韵德自己也想不到,他的产品一上市就下不来了。有一位从福州来要货的,在宁波等了两周了,来的时候要买10万只,但是只拿到一万只。他对竺韵德说,昨晚他去商店买了样东西。竺韵德说什么东西?他拿出一盘军队打包用的厚帆布带。
用帆布带上吊?
竺韵德急得说可千万不能走这条路,无论如何也想办法春节前先给你3万只,其余节后再给。
那位福州男子握住竺韵德的双手,任凭热泪流。
如果说竺韵德研发成功时,傻了;那么此刻的竺韵德,是醒了。
责任!
一定要最大批量地满足市场。
而且,他没有接触到的多多少少领域里,还会有多多少少的产品需要研发需要缩小与国际先进水平的距离!
他想,“国家”两个字,是一个概念。是众多的企业竞争力的合力。如果波音是在中国,如果微软是在中国,如果美国这些大企业都在中国,那么美国和中国的经济地位不就倒过来了?
企业,不仅仅是为国家创造利税,还承担了国家、民族在世界上的地位。众多企业的产品硬气,国家讲话也就硬气。
竺韵德,方正的脸,两道宽宽地提起的眉,一对清正又略带忧伤的大眼睛。最有特点的是鼻,刚直又宽厚。他一见我,满脸写上勉强、被动、不欢迎、不想谈。他个人不愿见媒体,他的产品不用做广告。他见到我的时候,其实并没有看到我这个人,而是觉得遭遇媒体。
于是他,皱着眉,眉间两道竖纹深深,恨不得告诉我:对不起,您拔打的用户不在服务区。
于是我,好像又听见了他那韵升公司的八音琴旋出的《梁祝》。小提琴的,二胡的,协奏曲的。
他喜欢《梁祝》,忧伤,深长。
他太正气了。和他在一起,我时时在检讨自己——是不是太浅了?太多快乐了?甚至是不是太健康了?我穿着短袖T恤,单裤和一双简直可以跳街舞的大鞋。他的脚脖上,露出长裤里边的棉毛裤,他的上衣是三件:夹克里面有衬衫,衬衫里面有圆领衫。他的皮鞋,是鞋跟很低的平底鞋,和他这人一样低调。
我们两人一个像盛夏,一个像初秋。
如果两个季节出现在同一个地方,自然一下子谁都不能适应谁。
“如果微软、波音在中国”——这样的思考这样的责任,太多地支取了他的体能!
清朝的皇族们把玩八音琴的时候,不会想到从他们把玩开始,到二十世纪末,生产八音琴的瑞士,还有一些人一说到中国就想起清朝!
1998年韵升的八音琴声终于把Reuge公司吸引到宁波。竺韵德说你们要生产什么产品,不用提供设备,不要提供技术,我们就能做出来。
真的?
没有真的假的,只有做出来和做不出来。
你要多少时间做出来?
你要我用多少时间?
我们拥有这技术121年了。
我可以生产出这个产品,你说多少时间?
越快越好。
总有一个时间概念吧?
一年行不行?
太长了。
太长?3个月?
我努力吧。
竺韵德用21天攻下这个产品。5天后,国际特快把产品放到了这位老总跟前。
后来老总告诉竺韵德,说:我十分惊讶,我用颤抖的手,捧住如此精致的产品,你的加工路线和我们完全一样!
如果,什么时候竺韵德能腾出一点身来,让中国的高科技和欧洲古老优美的传统手工艺相结合,如果欧洲的高价值能与中国的低成本相结合,他又能创出什么样的奇迹?
如今的韵升,八音琴机芯的国内市场占有率是95%,国际市场的占有率是50%还多。同时,韵升还涉足新材料行业——稀土永磁。竺韵德说:“我们正在大量消耗无法再生的资源,资源优势没有转化为产业优势。”韵升在2003年就开始向德国西门子公司提供核磁共振磁钢。光通信加工设备到2003年底,形成月产 100万套,打破了日本对世界的垄断。韵升开发的产品,在国内都是单打冠军:稀土永磁、汽车电机、弹性元件、光通信、八音琴、紧密纺。
紧密纺的国际市场一直是德国垄断的。中国号称纺织大国,但是高科技面料依赖进口。几年来我国进口的德国紧密纺,不到50万锭。而韵升在山东投资的厂,是300万锭的规模。
从生产能力到价格竞争力,世界紧密纺市场,看来是要重新洗牌了。
竺韵德研发紧密纺的经费,不需要再四出求借。但是也不用公司的钱——这种研发总有风险,万一失败个人承担。竺韵德把公司奖励给他的80万奖金,交了税还剩60多万,全部投资到这一次的研发了。
这些年,来钱最快的,是房地产;一拥而上的,是汽车制造。总有人劝他做热辣的投资。他说他愿意做一些人家不太关注的事,涉足一些人家认为不可能国产化的领域。与世界先进水平挑战,值。失败也是悲壮的!
他坐在那里,像老师,不像老板。
他说他不是当老总的材料,他应该是总工程师。在深沪上市公司中,董事长本人拥有多项发明专利的实属稀有。竺韵德就多了,光是2003年的一个课题,就获得5项发明专利。
韵升这家股份制民企,早就收购了地处市中心的几家国企。如果在那几块地皮上做房地产,早暴发了。但是,竺韵德说房地产文化与韵升文化不一样。
韵升不是能赚钱的事就做,也不是能赚钱的人就重用。公司追求利润最大化的根本目标,还是培养有德有才的人,而不是培养不回家的男人。
他说做人要有责任,做事要有责任,做事其实就是做人。有时,他也觉得高处不胜寒。
于是他眉间那两道竖纹,又刀刻般地深深。
如果希望有一天,中国有自己的波音,中国有自己的微软,那么,首先有要能创造波音创造微软的人。
任何人,某一方面太投入了,另一方面就可能弱智。竺韵德有一次驾车经过公共汽车站,见一老太太站着等车,觉得她好辛苦,自己开车送送她吧。他请她上车,那老太太竟十分地紧张怎么也不肯上他的车——怕他绑架呢。
竺韵德实在不明白自己一心想帮助老人家,怎么就被她当成“绑匪”?他每次作公司全年总结的时候,从来没有数字——他对公司大体有个估算,至于几十万上下的浮动,不是他思考的事。他的汽车里,又响起《梁祝》那忧伤而深长的乐曲,他又在苦苦思索,如果波音在中国,如果微软在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