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宋一朝,武将开国,却从未有帝王以武扬名,原本是不会有的,但那日紫微星降,便在这宋朝十八位君王里空降了一位格格不入的大宋武帝。
武帝赵晟,仁宗嫡长子,也是唯一子,宠后秦氏香莲所生,出生即封皇太子,十二岁登基,太上皇仍坐镇帝京,实掌天下,武帝领兵于各地剿匪,提升军卒待遇,十八岁领兵夺燕云十六州,拆毁长城。
武帝于三十灭辽,此后在位的五十年间刀兵频动,迁夷入朝,俘虏画风逐渐变态,从秃头小辫到高鼻深目,再到金发蓝眼,还有浑身炭黑疑似包公先祖……甚至还在海岛上抓到过稀有的红毛绿眼怪,当成祥瑞送进帝京给太上皇与太后看了个新鲜。
武帝五十岁的时候,太上皇去世,秦太后摄政了几年十分厌烦,将权柄交给武帝的皇后李氏,李氏武将出身,更烦这个,两人交替换权又几年,直到武帝六十归国,再一问,武帝把四个儿子全撒出去打仗啦。
最能打仗的老大封了太子,其他兄弟自太子册封之日起,各自领兵四十万,打下多少土地,带着兵卒化剑为犁,就地封王,打不下来,废物就饿死好了,如此直到临终的前一年,武帝还在不断扩张边疆。
八十岁的武帝病逝前,把自己一百多岁的老母亲叫到了病床前,既醉的样子确实很老了,大约就是赵祯寿终去世之后,她就懒得维持美貌了,那也是要花妖力的。
武帝的视力一直是很好的,自从生病之后,他的视力就更好了,看着母亲头顶毛茸茸的狐狸耳朵,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朕那故去的父皇啊,你可知道,六百岁的狐妖还属于族群里的幼崽吗?
妖精之属,生来低劣,修千岁而成人,历十世劫,自人而登仙,也就是说妖怪要修一千年才能化人,再修十世,才能成仙,不过有他这一层关系,倒是可以给她走个捷径。
武帝拍了拍既醉的手,“母后,朕归去矣,你也将行。若是思念父皇,十世转修切莫行恶,待登临天界,朕再为你们重续缘分。”
既醉也拍了一下便宜儿子的手,硬生生从皱纹里挤出一道横飞的媚眼儿,“可算了,我这大好的年华,一定要睡大把的男人,谁要跟一个人守千千万万年。”
武帝噎住,年轻狐,年轻狐,不定性也是有的。
父皇啊,你再多做几辈子皇帝,多积累点功德,来日或有福气做个老实人。
武帝不再多言,他快死了,临终遗言句句宝贵,皇后前几年已经过世了,几个儿子年岁也都不小,他把儿子们叫到近前,又交代了儿子们几句,最后望了一眼都不伤心的老母亲。
一声长叹,紫金二气自凡躯显化,龙行而出,帝袍振袖,抖落金鳞,道道金鳞如雨,惠泽在场众人,太子似有所觉,其余人则压根没有任何反应。
化为紫金龙魂的武帝面容已改,神情淡漠,一眼也没有多看,却似不经意一样从既醉身边擦行而过,蹭了既醉半身紫金气。
这一世,朕来过!
武帝大笑一声,殿外鬼吏俯首,判官拱手,阎王点头,送帝登天去。
既醉本是坐在椅子上的,在武帝闭眼后忽然身上一热,便觉神魂漂浮了起来,脱离了老朽的身躯。
她有些好奇地翻看了一下自己的人手,既醉确实是个年轻狐,头顶的狐狸耳朵,身后的六条狐狸尾巴,都还没修到收放自如的地步,但神魂已经是人身了,大约十五六岁的样子,面容稚嫩而妖异,第一眼看了并没有美丑的感觉,像狐胜过像人。
既醉摸了手又去摸脸,最后看了看殿内众人,并不留恋,欢快地跑出大殿,正撞到送行的阴曹地府一行面前,她愣住了,看着她满身紫金气的阴曹官员们也愣住了。
最后还是阎王转动了下黑脸上唯一泛白的眼珠子,面上露出笑意,挥了挥袖子。
小狐狸,夫人让我送你一具绝色美人身。
既醉还没反应过来,像是完全没有重量,被这一阵风刮得飘飘荡荡,离了这片人世。
——
大明,弘治三年,北直隶一处官宦人家府邸内,一名少女睁开了眼睛。
既醉对自己的人身还不怎么熟悉,她用得最习惯的是狐狸原形,除此之外就是秦香莲那具用了八十年的肉身,忽然从神魂状态下融进人身,浑身上下都不太舒服,而且熟悉的妖力全部消失,只有一种奇异的热意温养自身。
这热意便是由紫微星君的紫金龙气而化,可庇佑她逢凶化吉,遇难成祥,与夺舍秦香莲不同,既醉感到难受是因为这少女本身病入膏肓,在紫金气不断为她恢复之下也渐渐好转,除此之外,一丝一毫的凝滞都没有。
这少女本身就是个空壳子,不是曾有神魂寄宿又离体,而是天生少了神魂,只有身体本能要吃要喝要拉撒。
既醉本身是个小族群的野狐狸,自然不知道这种痴傻躯壳属于阴曹地府的后门,一旦上界有神仙历凡,来不及入胎养身,即刻就要成事,便会由判官挑选合适躯壳,降神而成人。
除此之外,地府官员有时候程序出错,误勾了有来历的魂魄,也会把人塞进空壳躯壳里让人去享余寿,而这些空壳躯壳在用不上的时候,不过落在人世,吃吃喝喝,闲置而已。
人躯由泥化,美丑各不同,每隔几百年,阴曹官员又会投放同一批模样的躯壳下凡,其中有一具便是被四位仙子先后用过的绝色美人身。
弱水女神化褒姒,荷花仙子化西施,洛神下凡化甄妃,牡丹仙子二临人间,先为合德,后化玉环,用的都是这具躯壳。
自唐朝以后,这具美人躯壳死死活活又在人世沉浮了几百年,有时候生下来就被溺死,有时候一生在村子里生儿育女,大多时候落入风尘,又被贵人私藏,这一世过得还算不错,虽然母亲早逝,父亲续娶一妻,在府里过得不怎么样,但因为天生丽质,父亲有意用她来安稳仕途,正是待价而沽的时候。
少女今年刚满十五,没有名字,家里一贯称她二姐儿,有时候也叫傻二姐儿,上头有一个同母的姐姐早已嫁人了,因为母亲生二姐儿时难产,这个姐姐一贯也不管她。
北直隶的官员大多前程都不错,二姐儿的父亲周远成是个同进士,但因为是北直隶人,家里又有几位故交在朝中说得上话,现在是做着京官的。
京官难升,周远成如今是不惑之年,刚刚五品,家里续娶的夫人是首辅夫人娘家的族亲小姐。虽然关系较远,但这位高夫人在家里的地位极高,除了原配所生的两个女儿之外,继夫人生了一女两男,其余的那些庶出子女日子比二姐儿也好过不到哪里去。
既醉从床上坐起来,屋里没有镜子,她自己摸了一下,少女的肌肤光滑细腻,虽然有些偏瘦,但肤色白皙近玉,有些像她的人身,床下没有鞋子,她光着脚走到屋外的院子里,对着院子里的大水缸照了照模样。
水面平静,照出一张略带几分好奇狐态的美人面,这张脸上曾有褒姒一笑,曾为西施倾国,甄妃绝色,合德百媚,玉环盛宠,都写在这里。
既醉两只手捂住脸颊,眼睛里亮晶晶的,羞得脸颊都红透了,虽然性别不对,但是她、她其实不是不可以……
这会儿大约是春日,还有些寒凉,既醉光着脚站在水缸前,反反复复地照着自己,看上去其实和二姐儿之前的痴傻姿态相差不多,只不过二姐儿一贯更爱吃些。
高夫人知道周远成的心思,也知道这个美貌罕见的痴傻小姐是预备送人做玩物的,不会挡了自家女儿的路,平日里也不怎么刻意苛待她,还派了丫鬟婆子每日盯着,怕这傻子把自己吃胖。
侍候的是一个婆子两个丫鬟,其中一个丫鬟还是婆子的亲女儿,另一个是干女儿,都和傻二姐儿一起住,母女三个晚上甚至睡着二姐儿的主人房,刚才既醉从屋里跑出来,那屋其实就是下人住的低矮潮湿的下屋。
既醉不关心这个,她只关心自己的脸,从天光微亮一直照到外头渐渐有了动静,都舍不得移开视线。
直到婆子起床,才发觉傻子光着脚在院子里发癫,傻子听到动静也扭头朝她看,天光之下,照着少女含笑生花,那一眼瞥来,美得宛如天仙临世。
婆子愣了好一会儿,直念了阿弥陀佛,二姐儿美貌,她以往是知道的,可美得呆呆傻傻,木头似的人,今儿却像是有了一股神气,配上这神气,美得简直把人的魂勾出来,要是岁数再大些,简直和画里的观音菩萨差不多了!
既醉见是个老婆子,不怎么感兴趣地收回视线,继续沉迷于大水缸,她觉得自己这辈子可以什么都不干,专心欣赏自己的美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