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第二日,赵祯冷静了许多,他本就是这样的人,发脾气不过夜,想得很多又很少有决断,更何况先帝下过明旨要与刘后合葬,他这个做儿子的在法理上无法抗衡。
既醉知道,现在的人讲究事死如事生,贵胄建造巨大的陵墓,陪葬大量金银珠玉,认为能够在死后的世界里去享福,却不知道阴曹地府一笔勾销,她也没法去劝赵祯什么,只是道:“母亲那边,不要去打扰她清净了吧,单独厚葬就是,想来她也不愿意的。”
既醉说的是赵祯一开始想的,把生母李氏一并迁入皇陵,甚至就要葬在主墓里,将刘后随葬一侧,解气归解气,但按照如今事死如事生的观念,先帝既然爱重刘后,那么即便和李氏同葬主墓,又怎么愿意厚待她?生前不得宠爱,死后硬要合葬,确实是扰了李氏的清净。
赵祯其实也想通了,只是仍有些心结,既醉又劝他,“李家还有血脉在,陛下多多照顾生人,比别的强,但也要防止李家恃宠横行,那就更影响母亲后世名声了。”
这倒是和赵祯所想不谋而合,他闷声说道:“刘家这些年借着刘后作威作福,朕要照顾李家,也要惩治刘家,至少那几个……”
刘家人丁本来不旺,直到出了个煊赫宠妃,在刘后一生荣宠的间隙里也没有闲着,逐渐发展成了标准的外戚家族,家中子弟有能力的入朝为官,没能力的做了横行霸道的纨绔,纨绔是居多的。
其中有几个和赵祯同龄的刘家小辈,日子过得真是皇帝也赶不及,家中姬妾几十人,强占百姓农田,随意打杀下仆,家中豪奴出门敛财,至于欺行霸市,都是常有的事,赵祯多次想要处置,都被刘后随意压下了。
既醉揉了揉赵祯的头,对他笑了笑,说道:“陛下已经想好了,那就去做吧。”
赵祯不太习惯被摸头,他的眼睛还是红肿的,声音也闷得厉害,“不该在秦娘面前哭的,秦娘现在都把我当成孩子了。”
既醉把他抱在怀里,柔声说道:“只是觉得良人现在需要被当成孩子,咱们在屋里呢,出去了一定不让别人知道。”
赵祯闭上眼睛,伸手又摸了一下既醉的肚子,显怀的肚子不是软的,稍稍有些硬,里面的胎儿大约还没成型,赵祯却仿佛感受到了孩子的呼吸,他闻着从既醉身上传来的淡淡香气,忽然在心里下了一个决定。
刘后的葬礼仍旧是办完了,赵祯没有让人把生母迁进皇陵,而是在原先的墓地基础上重新建造陵墓,因为这一笔钱全从帝王私库里出,倒也没什么反对,赵祯又为生母追封太后,以太后规格重新下葬。
等到这两次葬礼办完,赵祯直接对刘家进行了一次大清洗,刘家在朝的官员全部贬谪离任,从油水丰厚的实权部门降至低阶闲散虚职,刘家作恶的纨绔,上至刘后亲侄,下到旁支奴仆,全部彻查罪行,如此刘家便有十几个人头落了地,更多的人被牵连进去处以刑罚,在先帝朝煊赫几十年的外戚大族就此树倒猢狲散。
至于李家,人口实在很少,也没有什么作奸犯科的本钱,活成了小老百姓的样子,还有些在汴京活不下去,流落到地方乡镇去了。为了不让李家步入刘家的后尘,赵祯没有大肆封赏的意图,除了李后的亲哥哥给了个官位,其他亲戚都只是赐钱营生罢了。
一切尘埃落定,没等赵祯松了一口气,就听闻郭后邀请昭阳公主进宫,不等两人会面,他匆匆派人拦住要进宫的昭阳,最近这些日子后宫里一片风平浪静,导致他都忘记了郭皇后这个人,郭皇后和昭阳见面,只要想想他都觉得脑壳疼。
时隔小半年,赵祯再次见了昭阳公主一面,他对这个妹妹一向是避让为主,这是从小被养出来的习惯,他和昭阳年纪相仿,从小在刘后宫里,一旦两人产生了什么矛盾,总是他被斥责,久而久之,他对昭阳甚至有了一点畏惧心态。
但今日相见,看着昭阳气怒又憔悴的面容,赵祯恍然发觉,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再害怕她了。
昭阳的妆容很漂亮,眼里的血丝却不比忙着报复刘家的赵祯少,赵祯坐着,看着她道:“昭阳,刘家的事你已经知道了,朕也不再说什么,宫里已经不再是你的家了,你往后住在公主府里,朕不去管你,随你是想再嫁个驸马,还是养些玩宠,朕能给你的就这么多,你往后不要进宫里来了。”
昭阳死死瞪着他,口中道:“赵受益,如果不是母后抱养你,你……”
赵祯平静地道:“父皇一生有六子,朕为最末,五位兄长早夭,唯有朕活着,朕是子凭母贵,还是母借子荣,不是你张口说说就能颠倒黑白的。”
昭阳冷笑,“若我是男儿,岂有你这婢生子作威作福的道理!你可知父皇有多爱重母后?你不过是个奴婢生的,在宫里做了那么多年的外人,如今倒是威风起来了,赵受益,你要是有胆,今天赐死本公主,让本公主去阴间和父皇告状!”
赵祯看着她,忽有所觉,“你早知道这事?”
昭阳不回答这个,但从她的表情里可以确定,赵祯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拳头,同样冷冷地说道:“帝后恩爱,何来那么多妃妾子女,朕至少问心无愧,你怪自己不是男儿,怎么不怪父皇没扶持你做女皇?朕进学时,你在挑剔珍玩,涂脂抹粉,打骂宫婢,你要怪就怪你父皇母后,朕又欠你什么?”
昭阳惯会强词夺理的,赵祯不想再和她纠缠下去了,摆了摆手,让人把昭阳架出宫去,看着那双含恨怨毒的眼睛,他想了想,说道:“派遣禁军守卫公主府,遣散家将,她既然不想过公主的日子,就做个圈养后宅的妇人吧。”
赵祯一般情况下不是太刻薄的人,但昭阳和郭皇后混在一起,这两人一旦谁失心疯了要报复他,天子有重重守卫,后宫那边却是拦不住的。
这会儿也入冬了,既醉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赵祯最开始还和既醉躺在一张床上,近来也不敢了,在内殿又安置了一张床榻,就睡在边上,偶尔既醉想要翻身或是下床,都不用唤宫人,赵祯自己就醒了。
公主那边既然已经撕破了脸,赵祯也没有别的顾忌了,命人下旨废去郭氏皇后头衔,改为净妃,迁居别殿,旨意上自然没有这么明白,只称郭氏常年无子,自愿出家入道,郭皇后家族凋敝,这些年几乎都是靠着刘后的威风行事,如今天子生母之争的风头还没过去,废后之事也无人转圜。
郭氏大叫冤枉,她邀请公主进宫虽然有些别的想头,但也确实没有想过赵祯和昭阳兄妹一场,彼此的关系能闹得那么僵,她本想着出了刘家的事,陛下但凡想要安抚一下公主,也会在这个时候给她些脸面,不料公主那边居然能和这个天子兄长吵起来,还被软禁府中再不得出。
一朝天子一朝臣啊,先帝荣宠再深,那也是先帝了,如今在位的天子他任免官员,提拔心腹,甚至施行酷刑,外头的名声那么坏了,早不是那个可欺的温吞兄长了,公主怎么连这个道理也不明白?
郭氏气苦万分,但圣旨都下了,她就算不自愿,还能怎么办?今日是自愿修行,要是闹了起来,也许明天就是暴毙而亡了。
就算有千种不甘,万分委屈,郭氏还是被迁离后所,做了道姑,赵祯忙了两个月,临近年关,总算是完成了所有预期。
汴京这几年天时不好,雪下得早,郭氏离宫后不到十天,就下了今年第一场雪。
雪天吃羊肉是最惬意的,赵祯近来也不怎么在前朝那边待着,常常腻在既醉宫里,这宫殿原先有名字,板板正正不大好听,既醉来了之后,赵祯就给改了名,叫云仙宫。
赵祯其实不大和人同食,宫中都是分餐的,偶有宴席也是分次而坐,但既醉怀孕的这几个月,他也算是习惯了和人坐同一张桌案,既醉比他还爱干净,有时候赵祯不防用私筷夹了菜,那道菜既醉是不会再去动的,换个人赵祯都要生气。
云仙宫的宫人都十分规矩,既醉进宫不久,并没有什么心腹宫人,云仙宫里侍候的都是赵祯从自己的寝宫里匀出去的人,这些人少的也侍候赵祯几年了,真是头一回见到官家这样温柔和气地对待一个妃嫔。
不少人都在猜想,皇后那边已经腾出了位置,也许转过年这一胎生了,自家主子就要做皇后了吧?
既醉并不眼热皇后的位置,她这一胎怀得很有意思,胎儿刚刚成型就在源源不断地散发龙气,比赵祯这么个大活人都要浓郁,她大概猜到了什么,渐渐对腹中的胎儿有了一种奇妙的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