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太宰治又一次来到了熟悉的医院,熟悉的病房。
当他走过熟悉的路,推开熟悉的门后,他看到了熟悉的人。
——慌张又带着自己都不明白的悲伤的芥川,虽然心中充满犹疑但却用担忧目光看着他的织田作之助,一个不知身份来历而他也并不关心他的身份的带帽子的黑发年轻人……以及躺在病床上,脸上似乎还有着微微笑意,但却闭上眼睛停止了呼吸的铃木由纪。
他的星星小姐。
哪怕太宰治早就猜测过这位星星小姐赋予他的游戏,可能是一场带着轻佻恶意的挑战与机会,而他也有极大的可能会在这场游戏中看到令他难以忍受的一幕……但他还是难以忍受。
是的,他当然早就猜到过会有这样的一幕,因为出色的戏剧里,“死亡”总是在被消费着,所以作为“导演”的铃木由纪,自然也不会遗漏这个要素。
……他早有预料。
但当这一幕到来时,他依然——难以忍受。
“太宰大人——”
最先开口的,依然是不懂得看人眼色的芥川。
但他很快被织田作之助拉住了。
“我们先出去吧。”织田作之助说着。
芥川很不满织田作之助这理所当然的口吻。事实上,芥川龙之介对织田作之助从来就充满愤怒。
但在这样的时候,芥川却难以说出其它的话来。
于是,病房内的三人依次离开。
芥川脚步迟疑了一下,在离开病房前回头深深看了铃木由纪一眼,像是要将她的模样记下,而后他转身离开,不再犹豫。
织田作之助是第二个离开的。他安静地路过太宰治的身旁,欲言又止,像是想要说点什么,但最后,他只是说道:“我在外面等你。”
最后一个离开病房的,自然是那个来历不明的黑发青年。他与病房里的其他人都格格不入,这或许是因为他虽然成年了但看起来却似乎比芥川还要小,又可能是因为他是场内唯一一个神情轻松而漫不经心的人。
“所以,你就是她说的男朋友了?”这个像是少年一样的年轻人鼓起脸抱怨,“果然,哪怕变成大人,世界还是充满了让人搞不懂的事……你们这些家伙啊……”
脚步声慢慢远去。
咔哒——
病房的门被合上。
空气中再度安静下来。
太宰治走到铃木由纪面前,无声坐下,感到这样的一幕竟似曾相识。
但区别却在于,如今床上的铃木小姐,不会再像昨天那样,笑嘻嘻地扑进他怀里撒娇了。
“铃木小姐……”
他握住了铃木由纪的手,触感柔软依旧,但却冷得可怕。
“铃木小姐……”
铃木由纪双目轻轻阖上,长长的睫毛投下细细的阴影,唇角带笑,像是随时都会跳起来,亲昵地抱着他的脖子大笑。
“铃木小姐……”
太宰治顿了顿,蓦然轻笑一声。
“骗子。”
聪明而可爱的铃木小姐,狡猾又可恨的铃木小姐……
说是游戏,但其实你从来没想过他会赢,不是吗?
“但我会赢给你看。”
……
这是一个没有任何提示,没有任何预兆,甚至没有题目与选项的游戏。
但太宰治知道铃木由纪给他的题目是什么。
“唤醒我。”
——唤醒她,让她跨越生与死之河,来到他的面前。
这就是她给他的难题。
也是她对他的挑衅。
太宰治欣然接受。
……
铃木小姐是个狡猾的、可爱又可恨的、无情至极的女人。
从一开始,太宰治就知道这一点。
聪明人与聪明人总是难以相处的,所以最开始时,太宰治讨厌她的聪明,也讨厌她的装疯卖傻,更讨厌她冷酷的温柔。
但这也正是她的迷人之处。
所以太宰治也知道,温柔如铃木小姐,一定不会给他留下无解的难题。
哪怕她从来没看好过他。
在这场游戏的最初,太宰治寻找线索的地方,是那只黑猫。
虽然这有点可笑,但太宰治的确回到他在郊外的那栋屋子里,捉住肥猫,将它从上到下摸了一遍。
然而除了愤怒的两爪子,太宰治一无所获。
太宰治没有开启新的线索寻找地点,而是陷入沉思。
因为在他看来,这并不合常理。
像铃木小姐这样狡猾又冷酷的女人,为了劝退他,一定会在最醒目又最让人意想不到的地方留下线索。如果她留下线索的地方不是猫,那么也绝不可能是她房间的某个角落,更不会是她特意强调过的摩天轮。
这些都是混淆视线的因素,真正的线索,一定会在一个更醒目的、更正常的地方,它会让人天天见到,却又视而不见……
想到这里,太宰治突然心中一动,从口袋拿出了一根发带。
这是一条碧色的丝绸发带,边缘处有细细的银线缠绕,当人仔细凝望时,会感到有水一般的月色在这条发带上流动,十分动人。
它是太宰治按照铃木由纪真正的发带订做的,几乎可以以假乱真,曾经也被太宰治用来哄骗铃木由纪。但之后,当太宰治见到小巷中被铃木由纪打倒的Mimic成员时,他蓦然发现,原本可以将自己隐匿在人群中的铃木小姐,竟然暴|露在人前,失去了隐藏的力量,而这一切的原因,或许就是因为那条发带……
这件事如此不可思议。
他曾经携带过这条发带三年的时间,但他从来没有发现它还有这样的能力……这依然是来自异世界的力量吗?
那么他……又该如何做?
那时候的太宰治思考了很久,最终,出于保护铃木由纪的理由,他将真正的发带还给了她。
但太宰治并不担心铃木由纪会离开,因为他所期待着的星星,本就是为他而来!
他早已察觉到了这一点。
于是,这条假的发带,又一次回到太宰治的手中。
但当他再一次仔细打量这条熟悉的发带,他终于捉住了心中闪过的灵光:铃木小姐编入发间的那一条发带,虽然粗略一看与平日里似乎没有区别,但它太新了。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变化?
发生了什么?
他独自回到了病房,从铃木小姐的发间细细解下发带,仔细对比,终于发现:这条发带,是假的。
与他手中的发带一样,都是假的。
太宰治笑了一声。
“果然是这样。”
最醒目的、距离最近却又最容易被人忽略的线索。
就在这里。
太宰治调动自己的记忆,发现在他昨天见到这位铃木小姐的时候,她真正的发带其实就已经消失了,于是现在的问题在于——真正的发带,究竟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消失的?
到了这个时候,线索的指向已经非常明显。只要太宰治去调出所有有铃木由纪出没的、有监控的地方,就能将这件事步步推断出来。
但事实上……他觉得他或许知道铃木由纪的发带是什么时候消失的。
昨天早晨,在太宰治听到铃木由纪摔下楼进医院的消息前,他正在观看某一条监控录像。
那是森先生留下的任务:找出令Mimic消失的真正原因。
于是那些天里,他搜集了所有有Mimic成员出没过的监控录像,一一看了过去。而在那天早晨,他在观看Mimic成员最后出现的那一晚的道路监控录像时,他看到了铃木由纪无声走过。
常人不会由此联想到什么,但对于太宰治来说,答案却已经呼之欲出。
恐怕铃木小姐都没有想到,一个本该让他团团转上好几天的难题,却因为一条意料之外的监控录像,让他提前得到了打开真相之门的钥匙。
这一刻,太宰治没有半点耽搁,来到了Mimic成员最后被探明出没的地点:一栋坐落在郊外的破旧洋房。
他进入了这栋房子。
屋子里空无一人,除了地面凌乱的脚步之外,这里什么都没有,无论是血液还是子弹还是别的什么,这里半点都没有留下,干净得近乎诡异。
可是当得知答案后再倒推过程,就是极简单的事,于是太宰治很快发现,在这些凌乱的脚印里,有着不同寻常的“路径”。它们并不是普通人会留下的脚印,而像是什么比空气更重的无形之物压在了灰尘上,于是使得这里的灰尘比其它地方的灰尘更为凝实。
太宰治顺着这条隐约的路径,走到尽头,来到一个有着彩绘玻璃的宽敞大厅。
光影之下,它就如同审判罪恶的教堂。
太宰治站在“路径”的终点,抬头打量四周。
这个地方,他曾在Mimic消失后没多久来过。
那个时候,他虽然没有发现这条“路径”,但也仔细寻找过这栋屋子的所有房间,最后得到一个并没有跟外人说过的结论:原本在这里的Mimic成员,遇到了无形的敌人,但却又在面对敌人的瞬间,骤然消失不见。
无形的拜访者,消失的痕迹,失踪的Mimic成员……就连有着预知能力的纪德都败在这样的敌人面前,那么这个敌人……是谁?
如今,答案终于浮现:
是铃木由纪。
是这位被玫瑰花刺扎到手都会委屈叫痛的娇弱的大小姐,也是来自异世界的、身份能力来历都未知的神秘旅人。
她是如何做到的?
太宰治有所猜测。
她给出线索、指引他来到这里,是想要让他面临怎样的境地、做出怎样的选择?
他有所预料。
太宰治站在这栋屋子里,沉默如同石像。
他一动不动,仔细观察这个客厅,而当微风吹过,摇动着窗帘、使得这客厅内的光影明暗凌乱时,在某个瞬间,太宰治看到了——
一柄月光般的长刀,没入客厅的地面,静静伫立,唯有碧色的刀绳在风中轻轻飞扬。
它分明一直都在太宰治眼前触手可及的地方,但直到现在,他竟然才发现它的存在!
而如果不是太宰治坚信这里一定有什么,那么恐怕他就算再来第三遍、第四遍,都绝不会发现这柄长刀的存在!
太宰治凝视着这一抹月光,缓缓伸出手,握住了长刀。
于是在这一瞬间,他面前干净得诡异的洋房蓦然一变,化作地狱!
——鲜血与火焰的痕迹遍布四处;被|干净利落一刀枭首的尸体躺在地面,斩落的头颅滚在各处可见的地方,双目圆睁;漂亮的彩绘破碎、墙面留下深深刀痕;枪|械与弹壳四散,与灰尘裹挟,而Mimic中最强大的首领,纪德,他的尸体则靠在墙面,滑坐在地,头颅低垂,唯有胸口有一处血洞,伤口干净利落,漂亮极了。
这才是这栋洋房的真面目!
这才是Mimic消失的真相!!
时间像是在纪德死亡的那一刻停止了。
洋房的火焰一直在燃烧,然而一分钟后,它却没有在窗帘上多攀爬哪怕一分;鲜艳的血渍喷溅在墙面,从雪白的墙壁上缓缓滑落,但却因停滞的时间而静止在半空中……
这无疑是惊人的一幕,但幻象却将这一切掩盖。无数人在这栋屋子里来来去去,但他们却像是踏入了平行时空,无法看到这栋屋子里的任何东西,也无法干扰到这栋屋子的任何东西——只除了这柄长刀。
这柄刀身如同月色,系着碧色丝绸缎带的长刀。
这一刻,太宰治终于明白了铃木由纪的“游戏”,懂得了她给他的选择。
——拔出刀,终结这一场幻象。
然后他会眼睁睁地看着铃木由纪因被世界排斥而离开,就像是三年前那样。
——他也可以放下刀,延续这一场幻象。
然后他将看着铃木由纪的力量被这场巨大的幻象抽空,一步步走向真正的死亡。
太宰治闭上了眼睛。
他开始有些不明白,他心中涌动的情绪,究竟是带着恶意的愉悦,还是充满愤怒的痛苦。
……
“来做个游戏吧,太宰君……一个可以永远留下我的游戏。”
这一刻,铃木由纪含笑的声音和狡黠的笑容,在太宰治面前重现。
他终于明白了铃木由纪当时没有说完的话:
永远留下她的尸体,还是永远留下她的记忆。
……
这是一场不会有胜者的游戏。
因为这个游戏,在一开始就没有胜利的选项。
导演这个游戏的人,有着如此令人愤怒的冷酷无情。她将自己的性命冰冷对待,放置在游戏的天平之上,只为了以此来称量他无情的心。
无论他选择哪一项,这个天平都会失去平衡,彻底倾倒。
然后,她会消失……
再不会回来。
……
“铃木小姐……”
如此可恨。
“铃木小姐……”
如此可恨!
“铃木小姐……你……”
如此可恨!!
“果然很有趣啊……”
太宰治笑了起来。
这位铃木小姐,如此可恨,但又是如此有趣,而让人倾倒。
世上有两种爱情最为打动人心,一是圣人的私心,二是恶人的温柔。
而以自身的性命为筹码,让太宰治面对他自己的心、衡量他的爱情之重,就是恶人铃木由纪最冷酷的温柔。
如此让人着迷、无法自拔。
但太过温柔的话,会被不得了的家伙缠上的。
太宰治终于睁开眼,鸢色的眼瞳映出了月色的刀光。
“不要想着摆脱我……”
哪怕在这场只有败者的游戏里——
“我会赢给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