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前夕

这话无疑触痛了祝夫人最敏感的那根神经。

祝家在京近二十年,祝至安一无家族护佑,二无师门托底,做到五品郎中,全凭个人一身本事。

宁德九年,浙东举子祝至安踏入京城礼部贡院参与春试,意气风发,势要一展所长,辅佐明君。同年四月殿试,点中探花,赐翰林院编修。十三年,随大学士杨昭同行抚治山西水患,慧黠勤勉,任劳任怨,回京后擢为给事中,以为终于能在官场大展拳脚青史留名;十五年,跟随当时的太子赵潜前往江南查访官银私铸案……

谁能想到赵潜却死在了回京路上,同行办差的一百一十名官员,获刑的获刑,被贬的被贬。自此被一脚踢出权利圈外,默默无闻韬光养晦至今。

祝至安这一生起点很高,一手丹青年少成名,浙东俊杰,探花之才,一入京城就是亮眼的存在。他自问这一生不缺才华本事,勇气手段,唯独缺少了点运气。是运气不好,才会急转直下,从一颗熠熠生辉的官场明珠,堕落成蒙尘的鱼眼。

祝夫人一路跟随他走来,如何不明白他的苦,他的难?丈夫心中的痛楚无法消解,渐渐迷信命理之说,当年送走次女,她虽痛彻心扉,却没有出言阻止。后来长女与人为继室,为了家族兴旺,她也只能忍痛答允。

她相信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丈夫好,为祝家好。

即便女儿心中有怨,不肯原谅,总有一天她们会明白她的苦心。

祝家好,她们的将来,才能更好。

眼前,一个天大的好机会摆在面前。荣王瞧中了她的幼女祝瑶。

这些年,她没少听人说风凉话,说祝至安与她最大的本事就是生了三个如花似玉的好女儿,大女儿祝瑜的夫家帮着祝至安挤进六部,擢为五品郎中。又凭这层裙带关系,把次女祝琰塞进了嘉武侯府为二公子相看的人选里。

外人如何说,她管不了,她一心为儿女筹谋,为丈夫分忧,为祝家尽心,她何错之有?祝琰作为祝家最大的受益者,她有什么资格同外人一起指责她攀附?

“姐姐,你在说什么啊,娘一片苦心为了谁?还不是为了我们几个人的将来打算?”祝瑶见祝夫人气的脸色铁青,忙上前将她扶着,递茶过来给她饮。

祝夫人推开她手里的茶,冷笑一声,望着祝琰,“高攀?强求?你以为,你今天的荣华日子是怎么来的?”

她站起身,指着房中精雅的陈设,“你这一屋子的金银锦绣,怎么来的?”

“你肚子里这块金疙瘩,又是怎么来的?”

她重重拍了下案几,震得茶水飞跳,“若不是我舍了颜面四处求恳,若不是我东奔西走替你筹谋,你以为你凭什么坐在这儿与我说这样的风凉话?”

从祝琰回京以来,与祝夫人相处这么多次,这还是头一回,母亲在她面前发火。

她坐在那儿没有动,微微扬起脸来注视着祝夫人的眼睛,“嬷嬷和婢子们就守在门外,还请母亲注意身份。”

她这话说得凉薄而冷淡,半点没有因为母亲发火而愧疚惧怕的样子,惊得祝瑶睁大了眼睛。

祝琰掏出手帕,轻沾着几案上被泼洒的茶水,缓声道:“我知母亲和妹妹心急,但当下实在不是最好的时机。”

她淡淡抬眼,“母亲能否坐下来慢慢说?”

祝夫人抿了抿唇,不满她端然安稳的模样,但听她似有相商之意,又想听一听她的理由。

祝夫人扶着祝瑶的手坐下来,接过祝瑶重新斟上来的茶,目光落在幼女纯净秀美的脸上,见她满眼关切温存,到底不忍她担心,强行压住了火起。

她这三个女儿性情都不同,大女儿视她为仇人一般,每每说不上两句话就翻脸走人。二女儿不理解她的难处与她生分,还不比隔房的祝采薇和她亲近。幸好身边还有这么个乖巧伶俐、懂事温柔的幼女,总算心里有点安慰。

侧旁祝琰清冷的声音传来。

“我如今方得知有孕,月份还浅,座胎不稳,婆母着我万事不可劳心,只紧着安胎休养。我这时候去求,只怕婆母心中不悦,反对成事不利。”

“再者,婚配之事,向是男方主动,女方应和,便是我们想要这个机会,也需得做出矜贵持重的姿态,否则坏了名声,即便心想事成,也会叫人对妹妹生了轻视之心,日后与世家走动往来,留了话柄给人,难免要受些闲气。”

“难道这些年母亲经受的那些委屈,还忍心叫妹妹再受一回吗?”

祝夫人闻言,掀起眼帘望向幼女。这是自小养在她身边,最疼爱的一个孩子,她苦心经营,也不过是为了她能有个好前程,希望她顺顺利利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她自然不愿她的人生蒙受任何阴影。

祝夫人叹了口气,说话的态度也软了下来,“那依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祝琰淡淡道:“由我婆母出面,走越国公夫人的路子,始终与昌邑公主、与宫里头隔了一重。我听洹之说,六月十二千秋节,太后娘娘带领宫眷入望星楼礼佛,品阶高的外命妇们也将同行。”

祝夫人眸子里瞬间闪过一抹锐芒,但很快又消逝不见,“你是宋家二奶奶,只怕没机会与太后同登楼。咱们祝家又进不得宫……这算什么好机会?”

祝琰摇了摇头:“我去不得,可洹之去得。”

她垂眼饮了口茶,淡声说:“太后娘娘千秋诞,礼佛结束后,就是宫宴。皇上至孝,这天定然出席。届时不论是荣王、还是越国公,都会入宫,而洹之他是近身龙御卫,皇上在,他自然在。”

祝琰挑起眼帘,瞥了眼祝瑶:“既荣王有决心,如何不能趁机与越国公提一提?有洹之在旁帮衬,不比我这个新嫁妇人出面求情更合宜吗?”

她的意思祝夫人听懂了,宋洹之若肯出面向越国公替祝家说好话,越国公自然要予些情面,昌邑公主那边,荣王已经做了些准备,只差一个合适的时机,将这话题挑起来说破。而太后的千秋诞,这几个人都会凑在一处,岂不正是那个最合适的机会?荣王自己主动求娶,与他们祝家上赶着攀附,在外人看来,是天差地别的效果。

“可是……”六月十二,还要再等一个月,祝夫人望望祝瑶,心中挣扎不定。越是拖得久,越担心会生变故。

祝琰弯唇轻笑,“上回端阳节,我听不少夫人们夸赞瑶儿,母亲有这样得人意的女儿,有什么好焦急的呢?要我说,该是殿下那边心急才是。毕竟咱们瑶儿,也是许多公子想要求娶的对象呢。”

祝瑶猛然看向祝琰。

是啊……

她为什么没想到?

她只听荣王百般哄劝,要她等,要她理解他的难处,要她体谅他的苦心。

为什么她要这样被动?

为什么始终只有她一个人着急?

她容颜出众,性情温婉,谁见了她不喜欢?难道她是没人要的姑娘吗?

为什么不能让他也来为她急一急?

为什么不能是她来决定,什么时候和他在一起?

千秋节,多好的机会。他大可哀求他的姑母昌邑公主,甚至太后娘娘……

什么没机会碰面,什么不好意思提及,什么要徐徐图之稳妥为先?

他找了这么多的借口,不过是拿准了她喜欢他,不会离开他,所以毫无负担的拖着她罢了。

祝夫人紧蹙眉头,并不十分赞同祝琰的提议,若是与旁人议亲,只恐怕会成为祝瑶的污点。她更关心另一件事,“你有把握,洹之会出面?”

祝琰垂下眼睛,端起了茶,“我会与他好好说一说的。”

祝夫人沉眉瞥了眼她的肚子,不言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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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今日的事,你心里怪不怪我?”

傍晚下了一场小雨,来昏省的祝琰被留在了上院。屋里点着灯,熠熠光火将里室照得通明。

祝琰身后被加了两个垫子,不太自在地歪靠在炕上。

嘉武侯夫人手里拿着银铸小剪刀,正修剪午后采来的花枝,她偏过头问祝琰,是否生气她今天没有答应祝夫人的请求。

朝廷上那些事,宋洹之有跟祝琰提过几句。宋家的立场不偏不倚,未与任何一个皇子走得近。

嘉武侯夫人有顾忌,不等祝夫人说完,就寻借口岔开了话题。

祝琰摇摇头,道:“我娘嘱咐过,要我替她解释一声,是她思虑不周,唐突了,着我向母亲赔声不是,还请母亲不要挂心。”

嘉武侯夫人松了口气,“你是个通透的孩子。”

又瞭向她的肚子,笑道:“今儿这小东西又折腾你没有?吐了几回 ?”

祝琰摆手道:“倒没有吐,只是时时觉着恶心。”这几日吃不得东西,闻着什么味道都想呕。

“我怀洹之时也是这样,这孩子挑剔得很,甜的咸的酸的辣的,哪样都不准我吃,只要闻着味道就犯酸犯恶心。淳之那会儿就不一样,怀他的时候呀,能吃能睡跟常人没两样,直到五六个月见怀,才给人瞧出来孕相。”

正说着话,侍婢簇拥着葶宜走了进来。

嘉武侯夫人忙住了话题,抬眼笑问:“外头雨停了?怎么这时候还过来?”

葶宜含笑不说话,宁嬷嬷代答道:“外院传话进来,说大爷回来了。”

宋淳之至孝,只要回府不管多忙定然会抽空来见一见母亲,葶宜想早点见着他,所以特回来上院等着。

嘉武侯夫人笑着招手,把葶宜拉到自己身边,“淳之平时忙外头的事,三餐都没个规律,这会儿回来,也不知吃过了没有。”

婆媳二人说起宋淳之,祝琰在旁就有些走神,靠在窗沿边上望着檐下滴答落下的水点,想着自己的心事。

她虽安抚了祝夫人和祝瑶,说会求宋洹之出面说和。但她其实并不准备,与宋洹之提起这件事。

宋家有自己的政治立场,不应当受祝家影响。

而将来祝家就算攀附成功,祝瑶做了荣王妃,她也没打算跟着去沾光。

她只想简简单单过自己的日子。

有她有孩子,有宋洹之。一家三口,平静安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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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园桥上,宋淳之手臂搭在弟弟肩膀上,与他并行而过。

“这回圣上微服出行,你就不要跟着去了。”宋淳之拍拍他的肩,温声道,“二弟妹才有了身子,正是需人照料的时候,你留在家里多陪她,外头的事有我。”

宋洹之抿唇道:“上回火烧望星楼,明显是冲着皇孙。消息已经传开,这回圣上出行,比上回更要谨慎才是。”

宋淳之点点头,“我带兵多年,你莫不是连我也不放心?你只是八十八御卫之一,谁在皇上跟前当差都一样,又不是短了你就不成。”

他捏住弟弟的肩,笑道:“比起皇上,二弟妹母子更需要你。你小子也算有本事,这才成亲几天?你比哥哥强,哥哥替你高兴。”

说着,从怀里摸出一只雕成虎形的玉佩来,“这是当年我抓周,抓的那枚玉老虎。后来我手掌虎符,做了将军,可见这东西有些灵气的,这些年一直贴身带着。”

将玉佩扣在宋洹之手里,重重地捏了捏他的手掌,“你收着,等二弟妹生了,就送给我大侄儿。不求他一定要上阵杀敌做将军,但必须成为一个有胆色的男子汉。”

宋洹之轻笑,“何用这样心急?又兴许是个女孩子。”

如若是个女孩,样貌会肖似祝琰的吧?

会如她的母亲一般,貌美温和,沉静柔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