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喜讯

端阳节一过,天气就越发闷热起来,各府节时的往来宴请告一段落,那些耐不得暑气的贵妇人们,或是往山里的别庄避暑,或是躲在家里的花棚架下打点内宅,度过她们一年内最闲适自在的一段时光,直至乞巧节前后,才会重新活跃起来。

嘉武侯府恢复了往日的安宁平和,酉时正,杜姨娘携着多日未见人的书晴往上院昏省,在门前的廊庑下遇着了祝琰。

从蓼香汀走到上院,背上浮了一重薄汗,这时节在外走上一刻钟,连碎发都湿得贴在额上。祝琰从雪歌手里接过滑凉的丝帕,沾去了脸上的浮湿,重新抚整了衣襟,才提步迈入里间。

听得身后的请安声,祝琰回过头来。杜姨娘面上闪过一丝不自在,强挤出个笑,手抵在书晴背后推了她一把,催她上前招呼。

书晴抿唇垂眼,两手交握在身前不肯吭声。杜姨娘拿她没法子,只得独个儿上前寒暄。祝琰温笑道:“听说姨娘苦夏,一到这时节就食欲不佳,瞧似是比前些日子清减了些,可着郎中来瞧过了?”

杜姨娘道:“不过是经年的老毛病,算不得什么,还累二奶奶记挂着。”

祝琰言语和善,待书晴的态度一如从前,至少外表瞧不出记恨的模样,杜姨娘暗自松了口气。

一同到了里头,嘉武侯夫人正与葶宜、书意等人说话,见祝琰进来,便朝她招了招手,“前些日子人家送来的料子,略点一点,拢共三十几匹,你嫂子捡着颜色鲜亮、花样时兴的摆在外头,给你们几个小辈先挑。”

各色料子都剪了样块下来,摆在桌上五颜六色夺目。

祝琰捧了茶,坐在嘉武侯夫人身边同书意几人一块儿瞧布帛花色,都未紧着自己的喜好挑拣,倒是你一言我一语的替对方择选着。书晴脸上也难得露出一丝笑,她虽内敛寡言,到底是年轻女孩子,没有不喜欢妆扮的。

“我瞧你衣裳多是色沉稳重的,可是江南与咱们京里时兴的样色不同?”嘉武侯夫人早前就命人给祝琰做了几身鲜亮新衣,少见她穿,今儿身上又是一套霜白绣杏花上襦,沉青色裙子。

祝琰抿了抿唇,轻笑道:“不过是随意的穿着,未曾注意挑捡花色等。娘上回叫人替我做的衣裳还没舍得上身,回头穿了来,给娘瞧瞧好不好。”

嘉武侯夫人拍了拍她的手背,“不必太拘谨,你们年轻孩子就该热热闹闹、妆饰得奇巧出挑,这才不负那大好的年华呢。”

又压低了声道:“留了两匹香云纱料子给你,一色轻霞红,一色柳芽儿翠,待会儿一并叫人送去蓼香汀。还是当年你哥哥立军功,宫里头赏下给我的。”

祝琰压下涌上心头的酸涩,含笑谢过嘉武侯夫人。

她不是不爱新鲜颜色,实在是过往那些日子,给祖母训教了太多回,“轻浮”、“不安分”、“妖调”……但凡妆扮出色些,就要经受这样的责骂。有多少年,在长辈面前,她连唇脂都不敢染。芙蕖一样明媚的样貌,雪莲般白滑的肌骨,终年裹在素衣旧裙中,在日复一日的沉雾里学着掩饰自己的情绪和喜好。

刚嫁进来时,也曾暗自艳羡过葶宜那样的艳丽张扬。只是新嫁之初,还无法探知长辈们的喜恶和嘉武侯府的习气,她与葶宜到底身份不同,她没有那样无所顾忌的底气。

嘉武侯夫人竟是将她的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看在眼里。

侍婢自外撩帘进来,走到炕前回话:“夫人,大奶奶,外院传了消息进来,大爷今儿晚上不回府了,叫不必留门。”

嘉武侯夫人未曾开口,葶宜便冷笑了一声,“知道了,镇日都是重复这么一句,当谁稀罕他回来!”

屋里的人都笑了,长房夫妇成婚这些年,吵吵闹闹的时候多,但大伙儿都知道,葶宜心里是很在意宋淳之的。只是他实在太忙碌,能陪伴她的时间太少。

书意趴在嘉武侯夫人腿上,笑道:“那二哥哥呢?回来同我们一块儿吃晚饭么?”

侍婢笑道:“二爷在侯爷书房,有好一阵子了,小人们不敢进去请示下,恐怕还得夫人派人去过问一声。”

嘉武侯夫人叹了口气,无奈地摇摇头。嘉武侯是武将出身,最在行的就是排兵布阵行军打仗,对儿子还不比对麾下的士卒温和,镇日不是打就是骂,几个孩子在他面前没有不怵的。他的书房,不经他允许,底下人更是不敢随意靠近。眼见快到晚膳时分,也不知他还要训儿子训到什么时辰。

“叫翠芬走一趟吧,就说,我寻洹之有话要问。”

侍婢屈膝应下,自传话去了。

嘉武侯夫人转过脸来,问祝琰道:“你可去过前头洹之的书轩?”

成婚两个多月,祝琰几乎没有走出过宋家二门,闻言摇了摇头,轻声道:“怕耽搁二爷的正事,因此不曾去。”

“回到家里,还有什么大不了的正事。”嘉武侯夫人笑道,“洹之是个外冷内热的性子,你别瞧他脸色不好看,就一味的委屈自己忍让着他。外院书轩又不是什么去不得的地方,你在院子里觉着闷,大可去他那边瞧书喝茶。”

书意在旁笑道:“二哥房里收藏了不少好东西,什么棋谱、琴书、繁石先生的遗画儿,嫂子竟还不曾看过的吗?”

正说话间,外头传来请安的声音,书意等忙站起相迎,“二哥哥回来了,这回倒快,还得是娘出面,爹才肯放人。”

帘栊轻摆,一角玄色衣料率先落入视线。

祝琰站在人后,瞧他被围在众小辈中间,面色平和地向嘉武侯夫人请安,声线温和低沉,一如平素般清雅矜贵。视线落在他薄削的唇角,她胸口处陡然有些发胀。

那里还存留着他,吮咬过的疼痛。望着这样一张端严俊秀的脸,谁又能想到他背着人时是那般模样?

祝琰脸上发烫,偏过头去避开了他投来的视线。

众人簇拥着他往偏厅去用晚膳,祝琰被推坐到他身边。侧旁之人正襟危坐,举箸无言,仿佛与她是陌生人般,除却方才瞧来的一眼,便再未有任何交流。

面前伸来一只手,用筷子夹了一片雪耳,随意搁放在祝琰碗边。抬起头来,见竟是一直未曾开过口的书晴。

此刻少女脸色微红,用力绷着下巴,唇抿得极紧,能做出这样的示好姿态,显然对她来说已是极艰难的一件事。座上为之静了一瞬,众人眼底都有喜色。

祝琰捧着碗,含笑说声“谢谢”。正待夹起雪耳送往唇间,猛地嗅见一抹浓重的醋酸味,喉间瞬间涌起难捱的呕意。她怕出丑,忙用左手掩住嘴唇。

雪歌瞧见,急忙在旁斟茶捧给她,替她向书晴解释,“二奶奶晨早贪凉,用了一盏冰淬奶元子,今儿脾胃便不大舒坦,三姑娘千万别误会。”

祝琰接过茶,正待饮入,谁知比方才更汹涌的呕意从胃里泛了上来。她忙离席,掩唇红着脸避入屏后。

嘉武侯夫人下意识瞥向葶宜,见对方睁圆了眼睛,显然也觉懵懂不解,倒是一旁的冯姨娘和几个婆子均露出喜色,嘉武侯夫人心内稍定,压抑着情绪,温声道:“去请个郎中来,替二奶奶瞧瞧。”

葶宜本还觉着婆母未免小题大做,不过是脾胃不适,如何等不得明日?可转瞬望见冯姨娘、杜姨娘等人的表情,她突然想到了什么。

“莫不是……?”

嘉武侯夫人摆摆手,怕祝琰不自在,当着书晴书意等未婚闺女面前,也不太好声张,吩咐婢子给祝琰倒杯清水饮着,命人先扶她到里头休息。

转过头去瞧宋洹之,见次子仍是那副波澜不惊的德行,端着架子甚至不肯多瞧新妇一眼,不由掩唇笑了笑。待会儿郎中诊了脉,若当真是……也不知他还能不能端住这副表情。

祝琰被扶进里室,稍坐片刻,那抹难以抑制的不适平复了些许。冷静下来,她的头脑也跟着清明起来。

成婚两个月余,虽说宋洹之忙的时候居多,在家时也不见得回回都同床,但他在这上头实在算不得节制。府里又一直为她进补着,就算有了,也是寻常……

手掌落在小腹上,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情绪。

她年岁还轻,与宋洹之之间还算不上了解,其实她没想过,要这么快就生养一个孩子。

她与宋洹之的孩子……

下意识看向帘外,那边饭桌上交谈声很低,讨论着寻常的话题。

心头纷乱,理不清情绪。

等待的过程极漫长,就连装作若无其事用膳的嘉武侯夫人也失了往日的持重,不时朝门外张望。

一餐饭吃得又静又快,几乎桌子刚撤下,郎中就到了门前。

宋洹之坐在对面,看见雪歌卷起那段绣杏花的袖角,露出妻子柔白的手腕。玉镯发出叮铛的脆响,丝帕遮住放在案角的一截腕骨,男人老迈生皱的手掌落下,毫不客气地捏住了脉关。

他浓墨般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从心底蹿起一抹无名的恼意。

众人视线皆关切地落在那只手掌上。一息、两息……

葶宜回眸,见嘉武侯夫人抿唇捏紧了袖角,嫁进来多年,少见婆母这样紧张忐忑的时候……

终于,郎中开了口,“……奶奶这脉象,大喜,大喜啊!”

嘉武侯夫人握紧了衣袖,控制着情绪没让自己失态地跳起来,眼角眉梢的喜色根本压不住,“大夫,我二媳妇儿,可是有孕了?”

郎中起身向她行礼,笑道:“正是,虽时日稍浅,但脉象已经分明,老朽从医数十载,断不会诊错了喜脉。奶奶这脉象,估算着应有一个多月了。”

“好,好,”嘉武侯夫人转过头来,朝宋洹之招手,“听见了没有?你还愣着?你媳妇儿有了身孕,还不带她回院子里歇着?”

又拉着祝琰嘱咐,“从今儿起,你只管安养着,晨昏定省一概免了,天气这么热,不许你来回奔走,听见没有?”

葶宜在旁笑道:“娘您不必紧张成这样,二弟妹身体康健,又年轻,走这么一小段路,累不坏她的。”

说得众人都笑了。葶宜望着祝琰,温声道:“有了孩子,凡事都要谨慎,回头我安排几个懂生养的婆子,照料你的饮食起居,但凡想要什么想吃什么,尽管叫人与我提。”

祝琰抬起头来,视线越过人群落在对面的宋洹之面上。

他也正朝她望。

他坚毅薄削的唇微抿着,深邃的眸子在灯下闪烁着澄亮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