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凉的药沁入肌肤,摩挲在伤处的指尖收远,火烫的感触稍离,祝琰睁开眸子,眼角一片湿润。
宋洹之回坐到床侧,垂眼把玩手里的瓷瓶,“兄长多次说及,后山那片园子嫂子早想去玩玩。”
他侧过头,目光平静地瞧她背身整理着裙带,温沉的嗓音听不出半点异样,“你若觉着闷,可一并去……”
祝琰转过头来,蒙了水汽的眸子瞭他一眼。
他别过脸,避开了对视,喉结滚动着,续道:“……去住两日。”
祝琰自打嫁进来,除却回门那日,还不曾出过府。晨早在嘉武侯夫人那听宋淳之说起后山时她还未曾留意,此番宋洹之问她的意思,不由踌躇起来。
与他,还有大房夫妇一同出行?想到葶宜,心中难免还存着芥蒂。内宅这些看不见的硝烟,他又如何会懂?祝琰轻声道:“二爷呢?”
“二爷若去,我……自然随行。只是母亲那边,会不会不允?”
她说得婉转,但宋洹之听懂了,她的意思是,想同他在一起。
“我去说。”他说,薄削的嘴角漾着不易察觉的一抹柔色,“母亲会给几分薄面也说不定。”
难得听他说句这般玩话,惹得祝琰也跟着笑起来。
那莫名的一缕馨香,摆在案头未动的那盏梅露,这一瞬都变得无足轻重。
他问起寝衣的那刻,其实就已给出了答案。
四月末的一个晴天,祝琰随宋洹之出了门。
山上提前打了围子,草原上扎着帐,一丛丛的火堆有专人看守。
淡青的帷帐飘起,露出内里攒动的人影。葶宜穿一身束腰窄袖裙子坐在软榻上,榻尾围拢着书意、谢蘅等人,榻前支着矮几,不时有侍婢上前更换果点、酒水和茶。
十三岁的宋家四爷宋瀚之和族中几个同辈少年在不远处玩蹴鞠,不时推搡着踏过篝火边,惹得服侍的婆子们胆战心惊,不住提醒“小心”、“看顾着四爷”……
葶宜手里拈了只水油油的葡萄,半启朱唇咬下小半,垂着秀脸百无聊赖地听几个小姑们争论着这局棋究竟是谁占了先。
侧旁不知谁先嚷了声:“看,是大哥和二哥!”
葶宜掀开秀眉,眼睛里瞬时光彩流溢。
极远处两个骑马的影子渐渐近了,马蹄声有如战时擂鼓,急促如飞。蹴鞠的男孩们不由纷纷住了动作,抬手遮着耀眼的光线,张望那边兄弟二人跑马的英姿。
宋淳之一身银蓝武服飞骑在当先,葶宜不由坐直了身子观望,身侧书意跳起来扬声大喊:“大哥好厉害!”
谢蘅也跟着蹿到帷帐外,踮起脚尖望着那头,“大表哥自然厉害,他可是咱们大燕最厉害的武将!哎呀,二表哥追上来了!”
祝琰带着雪歌梦月刚走到女眷聚首的帷帐侧,就听见这么一句,顺着话音朝草原那头望去,见宋洹之着玄色骑装,墨发束着玉冠,俯身紧握缰绳,纵马狂奔,迅捷如电,正从后方紧追着兄长。
兄弟二人并辔那瞬,书意忍不住惊叫起来,“二哥哥快呀,马上、马上就追及了!”
葶宜攥紧了袖角,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那边,宋淳之陡然回身,左袖中放出两枚短箭,宋洹之神色一凛,提鞭横挡,宋淳之左手撑住马背,腾身而起,右手拢住弟弟肩膀,二人双双自马背上滚落下去。
“怎么回事?他们怎么打起来了?”谢蘅急的跺脚,“咱们要不要过去看看!”
葶宜笑了笑,扬手搂住两个小姑,“别急,你哥哥们练拳脚呢,不是真的打架。”
宋书意笑道:“是呀,大哥那么疼我们,怎么会打二哥,你放心好了。”
葶宜望着葱翠的草原山野,目中流露出一抹艳羡,“他们平时忙于公务,要应付的麻烦事多得不得了,难得有这么一时片刻,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无需顾忌……”
她自己深在内宅,又何尝不是备受桎梏?难得宋淳之还记着许给她的承诺,带她来此闲散。
抬眼,见祝琰走近了,她扬扬眉,笑道:“二弟妹来了?快过来坐。”
不远处,宋瀚之等人已朝着宋淳之的方向追去瞧热闹了。
书意挽着谢蘅在采花枝,风徐徐吹进帐中,内里只余葶宜和祝琰两个。
“书晴轻易不爱出门,这回便没带着她。至于芸姐儿……”葶宜挑眼凝视祝琰,“她身子一向不好,过几日又要到别庄避暑养病去,我便留她在府里收拾东西。”
祝琰神色淡淡的,温笑道:“这样啊。”
葶宜主动提起谢芸,是希望将过去那些事翻了篇吧?既要送谢芸走,那就代表宋家,在意她这个新妇的想法和脸面。
“瞧不出来,洹之成了婚,倒是个懂得疼媳妇儿的。”葶宜轻笑,拾起纨扇来遮着嘴角,“往后一个宅子里住着,缺什么短什么,只管与我说,都是自家人,不必太拘束客气。”
葶宜心高气傲,能说出这几句客套话来,已是极为难得,祝琰并不想与宋家任何人为敌,更不愿因一个就快嫁出去的表姑娘而与长嫂生了嫌隙。葶宜主动求和,她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多谢嫂子,我年轻不懂事,有什么不足之处,还请嫂子多指点。”
话音刚落,就听一阵哄笑声。
抬眼望去,见众少年们拥簇者宋淳之兄弟二人,正朝这边走来。
兄弟两人看起来皆有些狼狈,头发散乱,身上勾着杂草,宋洹之额角青了一块,宋淳之衣摆撕破了个口子。
葶宜蹙眉站起身,“多大个人了,还莽莽撞撞,瞧瞧弄成什么样子!”
宋淳之憨憨一笑,朝她摆摆手示意不必担心,大步跨进帐中,大马金刀地在蒲团上坐了,拾起案上酒盏,仰头灌尽,“今儿高兴,二弟骑射拳脚皆有进益!”
葶宜跪坐在案对侧,掏出手帕替他擦拭脸上的草屑和泥污,“又不是小孩子了,难得出来玩,还要考校弟弟的功夫?人家洹之已成婚了,人家的媳妇儿瞧着不心疼?以为都像你,镇日的校场上头舞刀弄枪,自己身上还伤着……”
话音未落,就被宋淳之攥住手腕,抬眸,见丈夫向自己打眼色,这才意识到失言。他受伤的事瞒着家里,连宋洹之都不知情。
葶宜不由越发心疼,怪责宋淳之总是逞强,明明伤在他自己身上,怕人家为他担心,瞒着不跟任何人讲。不管多大的难处,他总是自己扛。
宋洹之身边围着几个少年,正哄他将手里的弓箭拿给他们细看。侧过头见新妇两手交握站在一边,目露关切,望着自己受伤的额角。
就听宋淳之在旁嘱咐道:“二弟妹你叫人拿些去淤膏,替洹之擦一下伤处。”
祝琰低低应了一声。
少年们从宋洹之手里拿了弓箭,哄拥着奔出去试练。
宋淳之握着葶宜的手腕没松开,回眸乜一眼弟弟,“你还不去上药?”
宋洹之没吭声,负手踱开步子朝外走。
祝琰迟疑了片刻,硬着头皮跟上前。
帐子里只剩大房夫妇二人,葶宜抬起右手在宋淳之胸口捶了一记,“人家夫妻之间,用得着你多嘴吩咐?怎没见你这样关心过自己房里的事?”
宋淳之提着她手,将她拽到身边,“怎么没有?不是你说想来散散心,为了哄娘答应,我可是软磨硬泡了好几天,还在皇上跟前撒谎告假,脸皮都揭下来不要了……”
篝火上支着烤架,青烟滚滚飘在半空,足下的草丛里散落着星星点点的野花。雪歌和梦月随嬷嬷们打点酒菜去了,祝琰跟在宋洹之身后,两人一前一后走着,许久没有言语。
帐子已经搭好,不远处坐着两个看炉火的小丫头正在斗草,远处传来少年们的笑声。宋洹之率先揭开帐帘走进去,祝琰在外停顿一息,踯躅着迈入。
一抬眼,见面前的宋洹之背对她除去上衫,肌理分明的背坦呈眼底。
祝琰心下没来由地颤了颤,别过眼不知该瞧哪儿才是。
他走到镜台的箱笼前,翻找伤药。
祝琰默了片刻,走到他身边,抬手按在他臂上,“我来吧。”
宋洹之坐在床沿上,闭目忍耐着女人的手在肋骨下按揉。
擦了药酒,需得揉散伤淤,她力气小,软软的掌心蹭着结实的肌肉,男人咬牙耐着那抹不自在。
他身上伤了好几处,一大块一大块的淤青。
祝琰瞧着心惊,低声道:“大哥看起来很温和,怎会下这么重的手?”
宋洹之笑了声,“比试功夫就是这样,不过擦蹭了几下。”
睁开眼,见女人绷着一张小脸,紧张兮兮地盯着伤处,不由声线放得柔和,“不疼,放心。”
祝琰脸上一热,湿漉漉的眸子一闪,避开了对视。
宋洹之咳了声,敛衣站起身来,“离晚炊还早,山上有处林子,花开得不错,要不要……”
她没说话,垂眸挽着他的手掌,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