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洹之少年时,便是个沉默寡言的人。
兄长宋淳之天资过人,是行军打仗的奇才,十六岁带兵上阵,杀得敌军节节败退。二十一岁,凭一己之勇,深入敌腹生擒敌首。二十三岁,一招反间计,击溃五个部族的联合,连夺八座城池。
功绩太过耀眼,引得多少人红了眼睛。御赐婚事,十里红妆,葶宜郡主嫁进来那日,红绸从繁华热闹的广平街一路铺到城南嘉武侯府伫立的安鸾坊。爆竹声响彻京都的大街小巷。
那一日,十九岁的宋洹之站在楼上目视郡主的八抬鸾仗驶过长街。有人在他身后叹息,他回过头去,看见祖父怅然的面容。
“恩宠至极盛之时,便是侯府衰落之初始。”
“洹之,我知你一身抱负,志在兴邦。可咱们宋家,只能有这一轮昭日。”
“你要多支持你兄长。要兄弟齐心,一起护持好这个家,保护好这个家里的每一个人。”
宋洹之没有说话。
他看见长街尽头,兄长骑着枣红的宛马,飞驰至喜轿前。勇武矫健的身姿,俊朗无双的容貌,引得人群喝彩连连。
他年少时曾艳羡过那样的夺目。也曾暗自下过决心要成为与其比肩的俊才。
随着年岁渐长,看多了朝中倾轧、世家争利,他开始明白祖父话中的含义。也理解了兄长的为难。
走上那个位置,便再也不能回头。只能埋首前行,不顾一切去抢去争去斗。不死不休。
宋洹之甘心成为兄长的影子。
他寡言少语,甚少情绪外露,没人知道他喜欢什么,厌恶什么。
家里安排的婚事,他应得干脆。指派给他的差事,从未试过皱一皱眉。
兄长要他善待祝氏,他便夜夜回来,予她体面,予她关怀。哪怕她是嫫母无盐,哪怕她性情乖张,他也一定会耐着脾气予以容让。
可祝琰从上到下从内至外,并无一处需他迁就容忍。她实在是个挑不出错处的人。
**
他们做了两次。
一次是在黑暗的帐里。
真正意义上,完整无间的结合。
一次是他起身点灯,欲唤人过来扶她去净室清洗。
她虚软无力地拉住他的寝衣,小声求他不要喊人进来。
他回过头,瞥见暗淡的烛光照于帷内。
第二次便发生在灯影摇曳的床外。
祝琰没有想到过,这晚会比新婚当夜更难捱。
去上院请安的路上,她行得缓极,怕给人瞧出破绽。
这些日子,她去上院请安一直拿捏着不迟不早的时辰,既不过早去打搅嘉武侯夫人梳妆,也不会过分太迟落于人后。
走进去时,屋子里已经坐了几个小辈。
她没想到,会在此时此地撞到宋洹之。
他坐在临窗大炕对面的椅子里,左手支在雕花的扶手上撑着额角,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她。
经过昨晚,她几乎无法再直视宋洹之这副平淡从容的样子。
她见过别人不曾见过的,他的另一面。
他淡淡地望着她,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清冷的目光瞧不出异常,可落在他的视线里的祝琰,仿佛又重新坠入昨夜的滚烫。
她垂下眼睛避开了他的注视,扶着嬷嬷的手在炕前向嘉武侯夫人屈膝行礼。
她左膝上有伤,是他经验不足,亲自抱着她去净室清洗时,令她撞到了门框。
腰上也伤了一点,不影响行动,但应当也还在痛的吧?这份痛楚羞耻而隐秘,被宽大的衣裙遮掩,无从窥探,无人知晓。
“好了,都是自家人,不必拘礼,二媳妇儿,你坐。”
背后不曾移开的盯视,令祝琰紧绷至极,她借着与嘉武侯夫人说话的由头,坐在了她与二姑娘宋书意之间,刻意忽视了宋洹之身边那张空着的椅子。
落在身上那道目光移开了。祝琰仿佛重新活了过来。
就在这时,宋淳之和莛宜一同到了。
今日的莛宜看上去格外娇美,每与嘉武侯夫人说上两句话,便不由自主地瞟一眼宋淳之。嘉武侯夫人瞧得分明,脸上笑意更盛。
“往年端阳前后,各家少不得相互宴请走动,如今洹之成婚,正好借此时机,与各家的夫人奶奶们引荐新妇。”嘉武侯夫人道,“莛宜的意思,不若就在别鹤雅筑设宴,搭了戏台,备着游湖的画船,在园子里……”
从进来后一直在与弟弟低声交谈的宋淳之开了口,“每年都是吃酒喝茶、看戏赏花这一套,娘你们不闷的么?”
嘉武侯夫人笑斥:“后宅的日子一向便是这样过的,你一个男人家,懂些什么。”
见莛宜望过来,宋淳之不大自在地咳了一声,续道:“后山那片园子荒了好些时候。前些日子我跟洹之去走马,瞧半山的野花都开了。依我说,不若在山上打围子,往那边去摆宴。天高地阔,自由自在,不比困在这巴掌大的宅院里好?”
“不妥。”嘉武侯夫人蹙眉,“宾客尽是各家的夫人奶奶,千金小姐,浩浩荡荡这么出城,谁能保证不出差错?”
宋淳之笑道:“您忘了儿子是做什么的?区区护行之事,怎会叫娘的贵客们出了岔子?”
嘉武侯夫人仍是不允,“你要职在身,宫里一日离不得,岂能为了内宅这些小事荒废功夫?我不同意。”
见母亲执意不准,宋淳之也便作罢。莛宜面上流露出几分惋惜神色,也只一瞬,便打醒精神重新与嘉武侯夫人商议设宴的细节去了。
宋淳之与宋洹之趁此告辞,一同出了院子。
宋淳之搭着弟弟的肩膀,问他:“我叫你给二弟妹送的礼,你可好生送出去了?二弟妹高兴不高兴?”
宋洹之想到那枚土里土气的花簪,不由得笑了。
“嗯。”
他胡乱哼了声,敷衍着兄长。
片刻后祝琰也离开了上院。
嬷嬷们在外间服侍书晴书意等人用膳,嘉武侯夫人将莛宜留在身边,“我已与你们舅母商议过,端阳一过,就送芸儿去别庄。一来避暑养病,二来,趁这段时间,替她寻个合适的夫郎。”
莛宜本是想替谢芸说几句好话的,可她想到宋淳之,想到昨晚他们夫妻二人好不容易解开心结重归于好,她实在不想在这时候惹他不快。没人比她更清楚,他有多在意宋洹之这个弟弟。
他盼着二房夫妇琴瑟和鸣,盼着宋洹之日子过得称心如意。这时候相帮谢芸,新妇必然介意,妯娌失和,宋淳之会为难……
其实她对祝琰,谈不上有何敌意。她出身高贵,地位尊崇,父亲是先帝最宠爱的儿子,皇帝是她伯父,太后是她亲祖母。以祝琰的出身,若非同嫁到了宋家,她连与她攀交情的资格都没有。
若是非要指摘她的错处,不外乎是她清傲,心里对祝琰、对祝家,不大瞧得起……
但她确是偏心着谢芸的。
嫁给宋淳之的第三年春天,她怀过一次身孕,当时她实在年轻,自己尚未知情。恰逢宋淳之受急召出征,月余未有来信。她担心得难以安寝,执意去白云观里为丈夫祈福。
就在下山的时候,意外突发。
是谢芸舍身相救,护住了她。
只是时运不济,那胎还是没能保住。谢芸也因此摔伤颅后,落下了病根。
莛宜自小备受宠爱,性情娇蛮,但她并非不识好歹之人。谢芸如此赤忱,她岂会不承情?
她从来都知道,谢芸倾慕宋洹之。就连嘉武侯夫人,也曾将谢芸作为儿媳人选认真地考量过。
若不是老太太突然插手宋洹之的婚事,硬生生斩断了这份念想,兴许今日的二奶奶,便是谢芸。
无人知晓,宋洹之定亲后,谢芸有多么痛苦。她悄悄的割过手腕,在无人的角落里系过白绫。莛宜瞧过她臂上留下的那些伤疤,一道一道鲜血淋漓皮开肉绽,该是爱得有多深,才对自己下得这样的狠手?莛宜扪心自问,若换做是她与宋淳之被迫分离,……光是想象那种情境,就已令她痛得喘不过气。
内宅诸事都瞒不过她的耳目,她知道谢芸插手过新妇房里的摆设。
不过是想多为宋洹之做点什么罢了,就当一慰念想,又算得什么大错呢?
嘉武侯夫人见她面带戚切,知她怜惜谢芸。抚住她手腕郑重续道:“莛宜,你可知,这是洹之的提议。”
莛宜怔了怔。
宋洹之?
丈夫那个、从来不爱说话的弟弟?那个面无表情,不声不响,对家中安排一向毫无意见的宋洹之?
“洹之不是木头。”
“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他不言语,不过是不愿我们为难,不愿让我们这些他在意的人,因他的事而烦恼罢了。”
话已至此,事情再无转圜余地。
到了傍晚,消息传到瑞景园。
谢芸闻知,只是苦涩地笑了笑。
行装早就打点好了,她知道自己的结局早已注定。
**
祝琰屏退了侍婢,放下帐帘,将自己遮在床幕里。
打开束腰,褪下外裳,拾起床畔的铜镜,侧身去瞧自己后-腰处的伤。
是一枚齿痕。
咬的并不很深,破了点皮儿,她肌肤娇嫩,轻易便留下了印子。
昨夜就在她坐着的这处,他将她抱在膝上,就着烛火昏黄的暖光……
羞耻无所遁形,她拥着穿了一半的衣裙不肯依从,他俯身而下,咬在这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