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牵住她,一路都不曾分开。
直至车马停在嘉武侯府大门前,听见外面的回报声:“世子爷去了上院,叫小人在此迎着二爷,叮嘱二爷待会儿一道过去坐坐。”
帘幕掀开,露出宋洹之冷毅的脸。长随压低身子行了礼,瞧见祝琰:“夫人吩咐,请二奶奶也去。”
走去上院的路程不算短,天色已暗下来,侍人提着灯,照亮地上染了露气的青砖。他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目视她掩在袖底的手。
成婚三四日,今天是她头一回,主动贴到自己身边。
宋洹之拿不准是否在祝家内宅发生过什么,他的妻子沉静端庄,情绪不易外露,若非他识人善察,几乎难发现不妥。
远远便听见屋中传出说笑声,很是温馨热闹,祝琰侧眸看去,宋洹之一贯平静脸上,也难得露出一抹和软神色。
这便是寻常家人之间,应有的氛围吧?
侍婢撩开帘子,小辈的女孩们都站了起来,不待夫妇二人行礼,便被嘉武侯夫人催促快快入座,向祝琰问候了祝家内眷。
“正与你兄嫂说起你回门的事,听说饮了不少酒,可觉着还好?”嘉武侯夫人一打眼色,便有嬷嬷端了醒酒汤送到宋洹之面前。
“听你兄长说,圣上点了你明日伴驾,路上吃用的东西可都打点好了?”
祝琰闻言,目带惊异地朝宋洹之望去。宋洹之要离京,她竟未得到半点风声。
他没有看她,端坐在黄花梨圈椅上,缓声道:“没什么可打点的,我是去当差,不是去游玩。”
他顿了顿,“三五日也便回来了。”
莛宜笑道:“这些事还用得着母亲费心?淳之与他同去,东西都备了两份,早吩咐人装在车上了。”目视祝琰,“回头二弟妹收捡几件他贴身的衣裳,一并叫人送去就是。”
嘉武侯夫人点点头,吩咐行事谨慎等语。
话说到这里,方进入正题,莛宜招手,嬷嬷端了托盘进来。
嘉武侯夫人正色解释:“今儿郢王妃亲至,代太后娘娘赐礼,洹之、二媳妇儿——”
祝琰闻声站起身来,托盘奉到面前,红色绸布上摆着几样珍稀宝物。最抢眼的是对通体碧色的如意,巴掌大小,色泽匀称,澄明透光,碧绿无暇,乃是罕见的一对好玉。
“太后仁德慈爱,王妃一番美意,你二人务要谨记。”
祝琰和宋洹之跪地受了赏,嘉武侯夫人抬手,温柔地抚了抚莛宜的手背。
祝琰豁然明白了这份赏赐代表什么,天家威严,皇恩深重,即是朝廷对宋洹之的倚重,也是郢王府对莛宜的支持。
娘家得势,便嫁到任何门第,都不会轻易受了委屈。哪怕再有新人进门,宗妇之贵,也远非他人可比。
是对她施恩,又何尝不是一种敲打……
从上院出来,宋洹之随兄长一道去商议伴驾事宜,祝琰独自带着人回到蓼香汀。
他要出行了,事先没有告诉她,莛宜已经替他备了行装,作为妻子,她竟不知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雪歌收拾了几件寝袍和中衣出来,和梦月商议着,“二爷在外必穿官服,那边应当都备着了,带几件里头换洗的衣裳鞋袜,常吃的茶和惯用的香也带着,免得在外不惯……”
祝夫人说得没错,两个婢子都是仔细教导过的,比她更知道该怎么服侍宋洹之。
宋洹之回来的迟,明日的差事很要紧,许多细节需要商议。这几天忙着留守内宅,荒废了许多正务。见屋中还亮着灯,紧张的心绪为之松泛了几分。
这些天来与祝琰相处得还算好,她言语不多,也不矫情多事,知进退,懂礼仪,是合格的妻子人选。几乎挑不出什么错处。
宋洹之进来,便见祝琰在灯下做女红。两个侍婢收拾了一只箱笼敞开着摆在炕前。
宋洹之径去了配室,沐浴更衣后方从内出来,隔帘遥望着她的侧脸。
“祝琰。”
她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是他在唤她。
这些年长在内宅,身边的人不是唤她“二姑娘、二奶奶”,便是喊她“琰儿”,从没有谁,这样连名带姓的叫她。
祝琰还是应了一声,放下手里的活计去了里面。
宋洹之朝外扬扬下巴,“不必收拾那些东西,衙门里一应已备好了。”
祝琰点点头,走到他身边,迟疑着抬手,替他将松散的衣角抚平。
其实靠近过去时,她心跳的很快。每一个动作都僵硬紧绷的厉害,可她还是想,像其他寻常夫妻一样,自然的照顾他的起居……
纵使有过夫妻之实,可也只是短暂的相处,她与他之间,远远还谈不上熟悉。
手被按在紧实的胸膛上,隔着衣料感受到他有力的心跳。
外间侍婢们还在,珠帘轻晃着,清晰的窸窣声响。
宋洹之身量很高,面对面站立着,几乎遮住了全部的光线。她抬起头来,只看得见面前,他线条凌厉的五官。
“我走这几日,家里便拜托你。”
祝琰点点头,又觉得有些可笑。
她不过是个新来的人,自己尚顾不得,还能指望她照顾什么家里?
“我会听娘和嫂子的吩咐,若祖母不弃,也会去看望她……”
宋洹之松开她的手,撩开帐帘示意她躺进去,祝琰迟疑望着他,面上露出羞涩挣扎的神色。
他微弯唇角,忍不住笑了。
“我今晚还有些正事要办,你一个人,早些休息。”
恍然这是头一回,瞧见他的笑。
如白雪初霁,朗月拨云,……她的丈夫,容色不是一般俊雅……
祝琰发觉会错了意,赧然垂下眸子,再不敢朝他看。
宋洹之转身,正欲离去,帐中伸来一只小手,攥住他的衣摆。
回转过头,见新妇眼波盈盈含水,瞳仁里倒映着他的影子,紧抿唇瓣又张开,柔声说道:“等二爷回来,穿我做的寝衣吧。”
他怔了下,没明白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有什么缘由。
但这样小小的请求,他又岂会不答应呢?
他点点头,抚了抚她黑亮的柔发,“不要太过操劳,早些休息。”
祝琰松开他。
帐帘重新合上。
帐外那个朦胧影子,越来越远,看不见了……
聪慧如她,完全可以不动声色,默然将那几件寝衣换了。谢芸再好,也只是这府里的表姑娘,如果当初宋夫人有意成全,又怎会轮到她来做这个二奶奶。宋洹之已是她的丈夫,名正言顺,就算对谢芸怀了同样心思,两下有情,也只能为妾做小。她原就不值得,与谢芸计较什么。
今日这样说出来,不过是想宋洹之知道她的底线何在。
她不想与任何人争斗,宋洹之的过去她不感兴趣,也无心去追究参与。只是属于她的东西,她并不打算轻易让送给旁人,也不喜欢有人觊觎。
如果宋洹之有心,自然明白该如何避嫌。若他明知故犯,继续纵容旁人对她这样的挑衅,那她与他之间,也没什么好指望了。
她想看一看宋洹之,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男人。
宋洹之忙完公事,天色已露青白。他仰靠在思幽堂内室的椅上,倏然想到方才祝琰那句没头没尾的话。
成婚后,他的住处都重新整理翻新过,衣裳多是为着成婚新做的,箱柜都由侍婢长随们打点,他是个男人,从来没有注意过这些琐碎东西。
近来穿着的寝袍都是新的,月白的软绸,舒适低调,绣着小朵小朵的松枝、云纹。
他心念一动,吩咐长随入内。
一刻钟后,宋洹之面前桌上,摆着一件摊开的寝衣。
不起眼的内侧一角,整整齐齐绣着“寒酥”两字。
宋洹之捏着那绣字,浓墨般的长眉轻挑,却是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