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掌心

今夜不曾饮酒,理智是清明的。门外亦没有嬷嬷们催促着尽快礼成。

他吻上来前有过一瞬犹豫。但旋即转念:她是他的妻子,他拥有天然的权利。便是再恶劣无耻十倍百倍,又有谁能指责于他?

今晚她特地备了酒菜,亲自为他递手巾,还用娇滴滴的嗓音喊他好几声“二爷”,她既然肯下一步台阶,他自然不会拂了她的脸面。

起初只想浅尝辄止,只当慰一慰自己被她弄得烦乱异常的心绪。

可一旦开始,才发觉停下来并不容易。

她半启着柔软娇嫩的唇,乖巧顺从地躺在他的怀抱里,让他轻而易举地深入,掠夺着呼吸。

小巧羞涩的舌尖无力招架,瑟缩着一再逃避。他缠吻得凶狠,令她根本逃无可逃。

水红色的床帐里透着微弱幽暗的烛光,从帘外只瞧得见隐约一片影子。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松开了钳制,新妇侧着脸,低垂眼眸,无力地躺在枕上小声的喘。

宋洹之在她身侧平躺下来,他仰望帐顶,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祝琰稍稍松了口气,小心提拽起自己这一侧的锦被,一垂眸,便看见他月白色的寝衣边缘。

她几番迟疑,还是艰难地开了口:“二爷,往后……”

男人忽然伸出手掌,没给她说下去的机会,他捧住她的脸,重新吻了上来……

次日便是回门的日子,车马一早备好,装盛着嘉武侯府特为新妇准备的“诚意”,一行人往城南的祝宅而去。

宋洹之没与祝琰同乘,透过帘隙,能瞧见他骑马的侧影。

今日他穿一身玄蓝蟠螭纹锦袍,头束墨冠,面无表情的模样一如从前。

她忆起夜晚帐幕里他微眯的眼眸和滚烫的呼吸,昏暗朦胧的光色里凌厉的轮廓越来越近……

下意识掩住嘴唇,仿佛还能感受到亲吻之时软润的余温。虽只是亲吻,止于亲吻……

进了隽华巷,便是祝宅。早有人迎在外头,一见到马车,便兴奋地传报:“二姑爷跟姑奶奶到了!”

祝琰在京城家里,做“二姑娘”的时间并不长,幼时的记忆已然模糊,最深刻不过是那年她揪着母亲的衣襟,苦苦哀求他们不要将她送回祖宅。

生长在京城里的姑娘,坐不惯海船,去海洲那一年,她生了一场大病,几乎折去性命。似乎便从那一年起,她一改从前的活泼顽皮,变得稳重沉静起来。

祝琰被嬷嬷们簇拥着进了母亲的院子。屋子里围着许多人,族中的长辈,父亲同僚的家眷,母亲往来的世家夫人,从前那个不被家里欢迎的“二姑娘”,因嫁了高门,一瞬变作话题的中心。

祝琰在堂中向母亲叩首,与众夫人们寒暄。

祝夫人坐在上首,目视次女与官眷们交谈,落落大方,进退得宜,倍感欣慰的同时,也不免有些遗憾。

到底是分别了十年,她对自己的孝敬顺从里,总是透着几分疏离客气。

用过筵席,夫人们被引到花园去瞧折子戏,母女间才有机会私语。

祝夫人抓住祝琰的手,红着眼眶问:“新姑爷待你好不好?嘉武侯夫人、莛宜郡主她们有没有给你委屈受?”

祝琰答一切都好,“勋贵人家最重脸面,又岂会苛待儿媳授人话柄,母亲只管宽心。”

祝夫人心里有一万句话想说,望着祝琰沉静的面容偏又说不出口。

她失去了一个母亲与骨肉亲爱无间的十年。

“嘉武侯府固然是正派人家,当年这门婚事,母亲是尽心竭力替你挑选的……”祝夫人按捺住心中酸楚,握着她的手道,“你年岁轻,凡事忍让些,他们会明白你的体贴。姑爷为人贵重,身边之人对他无不是追捧仰望,便清傲些,也是难免。为人妻者,最要紧不过一个‘顺’字,只要你处处宽仁顺从,不出差错,他定不会亏待你的……”

祝琰一一应下,祝夫人还待说话,便闻外面传来祝瑶的声音,“我又不是外人,怎么连我也拦着?”

祝夫人忙擦了眼角泪痕,笑斥道:“越大越不像话,连娘的屋子也敢乱闯。”

帘子一掀,外头走进来一个明艳少女。鹅黄半臂水绿裙子,衣襟裙摆绣着牡丹,梳双鬟髻,鬓侧镂金托底彩玉蝴蝶坠东珠的发簪熠熠生辉。颈上挂着一串赤金璎珞,珊瑚碧玺围拱着一枚如意锁。

祝家的女儿,人人都有这样一串璎珞。长姐祝瑜那枚,锁头上刻的是“吉祥”,而她的则是“平安”。自去了海洲,已多年未曾戴过了。祖母病重后,脾气越发古怪刻薄,在她面前穿个鲜亮裙子,戴个夺目的首饰,都会成为“不安于室”的罪证。

祝瑶一进来,便扑到祝夫人怀里,挽着母亲的胳膊,倚靠到她怀中,望着祝琰道:“二姐姐如今人在京城,往后可要多回来瞧瞧我们。这几年娘想你念你几乎成了心病,每回寺里烧香家里祭祖,嘴里念的都是保佑姐姐平安。”

祝琰温柔地应和着。

“我听说,世家娶了新妇,婚后不久就要摆宴,一来考较新妇待人接物的本事,二来是正式将新妇介绍给世家内眷们,联络和巩固内宅之间的往来。”祝瑶笑道:“不知宋夫人他们打算什么时候帮姐姐设宴?到时候,我跟大姐姐也应当去捧场的吧?”

祝瑶说到了正题,祝夫人欣慰地瞥她一眼,便问祝琰,“琰儿,这件事你婆婆可与你商议过了?”

“尚未。”祝琰道,“这些日子忙着准备回门的事,婆母很是重视。至于旁的,待慢慢从长计议不迟,娘知道的,我刚嫁入宋家,诸事都还未明,就连各院的人也未认清楚,此时叫我设宴,只怕出乖露丑,要闹笑话的。”

祝夫人正色道:“话不是这样讲,此事不单是你自己显示才能的机会,更是宋祝两家内宅的大事。你有什么不懂的,若是不好意思麻烦你婆婆,尽管派人来问我,雪歌梦月虽是丫头,待人接物方面,皆用心调理过;另还有你两个姊妹,都是帮我操持过宴事的,这么多人帮衬着你,怎会叫你闹了笑话?”

祝琰默了一息,抬眸笑道:“母亲的意思,是要我向婆母提议,尽快备宴?”

祝夫人下意识避开了她的目光,手指捋着祝瑶的鬓发,道:“母亲殚精竭虑,不过为着你前途着想。再说,也要还你大伯父的人情啊,下个月采薇便及笄了,你伯父伯母照拂你多年,又替你操持送嫁,咱们不能不念着这份恩情……”

祝琰垂眸拂了拂自己的裙摆,淡声道:“母亲的吩咐,女儿记下了。”

她缓缓站起身来,“外头宾客已经等候许久,别叫他们等急了。”

“母亲,三妹,咱们走吧?”

天色晴澄,抬眼一望无际的碧蓝。花园里阳光正好,周围人声喁喁,伴着戏台上喧闹的锣声。

祝琰坐在椅中,脸上带着温雅的笑意,不时答几句身边人的问话。

手中捧的茶是滚热的,可心中却觉苍凉如寒冬。

这种冰冷窒息的感受叫人无法放松,需得时刻保持警惕清明。

傍晚她在垂花门前与众人辞别,母亲不舍地挽住了她的手臂。

“好孩子,有什么不如意,万万不可瞒着家里,爹娘总会想法子,让你过得和和美美。”

——“在家里怎么都成,便是骄纵些,爹娘也乐意宠着你。可宋家到底不是娘家,切不可再给姑爷冷脸瞧,当人妻子的,怎可不顾在外忙了一天的男人,自个儿躲在帐子里先睡下了?你呀,过些日子回来,娘慢慢与你说……”

祝琰抬眼,望着母亲湿润的眼眶。慈爱关怀不假,事事忧虑也是真心,可这份好,实在沉重叫她透不过气。

她没有说话,只顺从地点头应了。

侍婢掀开马车帷幕,祝琰登车,见宋洹之坐在里面。

他饮了不少酒,面色苍白,闭目靠在椅背上。

马车驶动,帘外送别的人群渐渐远了,祝琰回转过头来,唇角掀起一抹苦笑。

京城和海洲的日子,谁能说得清哪个更难捱?人生总没有容易的时候。

抬眼,见宋洹之不知何时醒了,他幽深不见底的眸子,正朝她望来。

她心中一涩,抿唇看着他没有吭声。

她能依靠的人,还有谁呢?

宋洹之,……她的丈夫,她可以怀有这样的奢望吗?

祝琰望着他平放在膝头的手掌。

她闭了闭眼睛,觉得疲倦快要将自己击垮。

她向他靠近几寸,缓缓将自己的手,放入他的掌心。

宋洹之没有说话。

也没有退开。

他收合手掌,将她的白柔的小手拢住,攥紧。

祝琰觉得自己从来不曾如此的软弱。

被男人握住手的瞬间,泪水几乎忍不住,就要冲涌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