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峡径自东向西绵延数英里,两侧山峦起伏。这里曾因水牛出没而深受猎手青睐。在地图上,三峡径与詹姆斯河几乎平行。沿路非山即谷,上百条溪流向南汇入詹姆斯河。起初,他们还路过几处规模庞大的种植园,与弗雷德里克斯堡的十分类似。越往西走,农田与宅院的规模渐渐缩小,荒凉原始的森林地带渐渐增多。
莉茜心情舒畅。尽管担惊受怕,尽管焦虑内疚,但她的脸上依然洋溢着笑容。如今的她置身户外,与所爱的男人并肩骑马,一同踏上冒险的旅程。理智告诉她要当心前路,内心却在纵情歌唱。
因为害怕追捕,他们赶着马没命地跑。阿丽西亚·詹米森绝不会在弗雷德里克斯堡的家中坐以待毙,死等杰伊回家。她肯定不是给威廉斯堡的儿子捎话,就是亲自出马给他报信。要不是阿丽西亚带来乔治爵士的死讯,杰伊可能也不会在乎。如今,他需要个后人来继承家产,一定不会放过莉茜。
他们已经领先了一步出发,但杰伊轻装上阵,所以脚程会更快。他会如何追赶?怕是要询问沿路的酒肆人家,希望有人曾经留意。路上平时旅客稀少,马车肯定十分惹眼。
走到第三天,乡野道路变得更加崎岖不平。牧场代替了农田,青色的山峦也渐渐清晰。马儿渐渐显出疲态,遇到坑洼的道路就慢慢吞吞,磕磕绊绊。上坡时,麦克、莉茜和佩哥一同下车,减轻车马的负重,但马还是耷拉着脑袋,步子更加缓慢,无论怎样抽打就是不动。
“它们这是怎么了?”麦克焦急地问。
“得给他们弄些好吃食,”莉茜道,“晚上吃多少,白天就跑多远。走这么远的路,又拉着这么重的车,一天不眠不休,得让马吃上燕麦。”
“我走时真该带着点儿,”麦克后悔道,“我对马没什么了解,所以没想到。”
当天下午,他们到达夏洛茨维尔。这座新兴城镇位于三峡径与南北走向的塞米诺尔小径。塞米诺尔小径很久以前就有印第安人出没。镇上的道路平行向山坡延伸,但农田稀少,房屋稀疏,也就十几户人家。莉茜看到郡政府大楼和门前的鞭笞柱,还有间挂着旅馆标志的店面,招牌上画着天鹅。莉茜道:“可以在这儿买些燕麦。”
“还是往前走吧,”麦克道,“别惹人注意。”
莉茜能理解。如果碰上岔路,杰伊就必须作出选择——向南,还是继续向西?如果他们在客栈买东西引起别人的注意,那无疑是在给杰伊指路。只能让几头牲口再辛苦一段儿了。
夏洛茨维尔几英里外,他们在道路与小径的交会处停下。那条小径很浅,几乎难以辨认。麦克生火,佩哥煮玉米粥。河里有鱼,林中有鹿,但逃亡要紧,没有时间打猎捕鱼。三个人只能吃粥将就。玉米碴子寡淡无味,黏糊糊让莉茜反胃。她勉强喝了几口,剩下的只能倒掉。手下的工人每天吃这种东西,莉茜心中十分内疚。
麦克在溪边洗碗,莉茜在马腿间拴上绳子,防止马吃夜草时逃跑。三个人裹着毯子,紧挨着躺在车下休息。莉茜躺下时一皱眉,麦克问:“怎么了?”
“我后背疼。”
“你睡软床睡惯了。”
“我宁愿跟你睡凉地,也不想一个人睡软床。”
佩哥睡在一旁,他们不便亲热。见她渐渐睡熟,两个人小声聊起了过往。
“还记得吗?我把你从河里拉出来,还用衬裙替你擦身。”
“当然,我怎么能忘呢?”
“我帮你擦干后背,你一转身……”莉茜突然有点害羞,“就……‘性’奋了。”
“可不是?当时累得都快站不住了,可见了你还是把持不住。”
“我还是头一次见男人有这种反应,当时兴奋得要命,过后还时常梦见。说起来还真觉得害臊。”
“你变了很多。以前的你可真是目中无人。”
莉茜笑了:“彼此彼此。”
“我目中无人?”
“当然咯!当着满教堂的人念信,跟权贵对着干。”
“也许是吧。”
“可能我们都变了。”
“变了好,”麦克摸摸她的脸颊,“你在教堂外冲我大喊大叫,可能我就在那时爱上了你。”
“我很久前就已爱上你,只是我自己没意识到。还记得当时看你下场搏击,拳头打在你身上,却疼在我心里。那么健美的身体被打得伤痕累累,真让人心疼。你不省人事的时候,我把手放在你的胸前。也许那时的我就已经被你吸引,只是我不肯承认。”
“在井下认出你时我就爱上你了。你摔倒在我怀里,我还不小心碰了你的前胸。”
莉茜咯咯笑道:“是不是抱住就不撒手?”
火光映照下,麦克一脸腼腆:“没,但过后就后悔了。”
“现在不同了,你想怎么抱都行。”
“是啊。”他把莉茜搂在怀里,良久的沉默后,他们相拥进入梦乡。
第二天,他们经山口到达山外的平原地带。马车沿山坡下行,莉茜和佩哥坐在车上,麦克骑马走在前面。睡在冰冷的地面上使得莉茜脊背酸痛,连肠胃也开始抗议。前路漫漫,她只能慢慢习惯。莉茜咬紧牙关,一心只想着未来。
莉茜看得出佩哥有心事。她很喜欢这个小姑娘,每次看到佩哥,莉茜就会想起死去的女儿。佩哥也曾嗷嗷待哺,也曾享受母亲的疼爱。就为这一点,莉茜也会竭尽所能关心她,照顾她。
“什么事这么烦心?”莉茜问。
“山上的农场让我想起布尔古·马勒那儿。”
被逼无奈杀了人,佩哥心里一定不好受。但莉茜怀疑另有隐情。不一会儿,佩哥问:“为什么你也跟来了?”
一句两句恐怕也很难说清。莉茜想了想:“也许是因为我丈夫不爱我了。”见佩哥表情不对劲,她又补充道,“你好像宁愿我留在种植园。”
“我们吃的你不爱吃,睡地上你也不舒坦。要是没有你,我们也不用带这么些东西,肯定一早跑远了!”
“我会慢慢习惯的。有了这车东西,以后在野外盖房子也更容易。”
佩哥还是一脸不高兴,好像还是不痛快。不一会儿她又问:“你爱上麦克了,是不是?”
“当然。”
“可你刚刚离开你丈夫,这也太快了!”
莉茜迟疑了。心中有所动摇时,她自己也这么想,然而同样的话从个孩子嘴里说出来,听起来就很不是滋味。“我丈夫已经半年没碰过我了,你说我该等多久?”
“麦克爱的是我。”
问题复杂了。“我们两个他都爱,但爱的方式不尽相同。”
佩哥摇摇头:“他爱的是我,我知道!”
“他一直像父亲一样照顾你。要是你愿意,我也能像妈妈一样关心你。”
“不要!”佩哥气呼呼道,“那样不行!”
一时间,莉茜不知该说些什么。前方是一条清浅的河流,河边有处低矮的木房子。道路与河流在这里的浅滩交汇,而木屋显然是供旅人休憩的酒馆。麦克把马匹拴在屋外的树上。
莉茜勒住马车,一个大老粗从屋里出来。他光着膀子,穿着鹿皮裤子,三角帽破破烂烂。麦克道:“我们想买点燕麦喂马。”
那人反问道:“诸位要不要进来歇歇,喝上一杯?”
那杯啤酒突然成了莉茜眼中的人间美味。离开莫杰府时莉茜也带了钱,虽然不多,但必要时也能应急。“好。”莉茜说着跳下马车。
“我叫巴尼·托波尔德,他们都叫我巴兹。”酒馆伙计说着打量打量莉茜:这个女人一身男人装扮,可装扮得也不全乎,那秀气样儿一看就是个女人。老板没多说,只是把三个人引进门。
室内光线昏暗,莉茜仔细一看:说是酒馆,其实不过是土地上支个柜台,外加两把长凳,架子上还放着几个木头酒杯。巴兹刚要在朗姆桶接酒,莉茜慌忙道:“不要朗姆酒,啤酒就行。”
“我喝朗姆酒。”佩哥眼馋道。
“我买单就不可以,”莉茜道,“巴兹,请给她也来杯啤酒。”
巴兹从酒桶倒了两大杯。麦克拿着地图进屋问道:“门外是哪条河?”
“我们叫它南河。”
“过了河沿路能到哪儿?”
“到斯汤顿,离这儿大概二十英里。过了斯汤顿就没什么了:几条小路,几个边界堡垒,然后就是大山,人根本过不去。你们几位这是去哪儿?”
麦克迟疑了一下,莉茜道:“我要去看表亲。”
“去斯汤顿?”
莉茜略显慌乱:“呃……那附近吧。”
“是吗?看哪位?”
她连忙胡诌了一个:“安格斯……安格斯·詹姆斯。”
巴兹一皱眉:“奇怪了。斯汤顿的人我都认识,这名字倒没听过。”
莉茜随口道:“也许是他家农场离镇子远——其实我也没去过。”
门外传来马蹄声,莉茜怀疑是杰伊。难道这么快就追上来了?麦克也很紧张:“要是想在天黑前到达斯汤顿……”
“就不能待太久。”莉茜将杯里的酒喝完。
“嗓子还没润过来呢,”巴兹道,“再喝一杯吧。”
“不用了,”莉茜说着拿出钱包,“结账。”
两个男人眯着眼进了屋。他们貌似都是当地人,鹿皮裤子,自制筒靴。莉茜瞥见佩哥打了个激灵,然后转过身背对来人,似乎不想让他们看到自己的模样。
其中一个丑八怪兴奋快活地道:“各位好啊!”他睁着一只独眼,歪着鼻子,“我叫克里斯·多布斯,人称‘死眼多伯’。幸会幸会。东边儿怎么样啊?那帮议员还拿着我们的税钱吃吃喝喝吗?我请大家一杯。巴兹,给大家上朗姆酒。”
“谢谢,”莉茜道,“我们要走了。”
多伯凑近瞧了瞧道:“穿男人裤子的女人!”
莉茜并不理会,道:“再见,巴兹,多谢帮忙。”
麦克出了门,莉茜和佩哥也往外走。多伯意外地看着佩哥:“我认得你,在布尔古·马勒家见过——愿他安息。”
“没听说过。”佩哥大胆道,说完赶紧往外走。
多伯很快反应过来:“老天爷,你就是那个杀了他的小贱人。”
“慢着。”莉茜道,她真希望麦克还没走出去,“多布斯先生,你怎么胡思乱想我不管,但珍妮十岁起就在我家当女仆,从来就不认识什么布尔古·马勒,更别说杀人了。”
然而多伯并不好糊弄。“什么珍妮!她的名儿跟这差不多:贝蒂?米莉?佩吉?对!就叫佩吉·耐普。”
莉茜吓得浑身发抖。
多布斯回头问同伴:“你说是不是她?”
另一个人耸耸肩:“我只见过那丫头一两回,而且她们长得都差不多。”
巴兹道:“但她跟《弗吉尼亚公报》上说的一样。”说着,巴兹从柜台下摸出一把火枪。
莉茜的恐惧变成了愤怒:“巴尼·托波尔德,你不是想要威胁我吧?”那份勇气连莉茜自己都大吃一惊。
“你们最好多待一会儿,我们去给斯汤顿的治安官送个信儿。没抓住布尔古的凶手,他一直过意不去。他肯定想找你问问话。”
“我可没工夫陪你们瞎忙活。”
巴兹把枪一端:“这可由不得你。”
“我告诉你,现在我就带着这孩子出门。你只需要知道一点:如果你敢朝弗吉尼亚富有绅士的妻子开枪,你就等着上绞架吧。”她挡在佩哥与那把枪之间,推着她的肩膀往前走。
巴兹大声给枪上膛。
佩哥吓得一抖,莉茜用手紧紧抓着她肩头,怕她吓得跑掉。
离门口不过两三米的距离,但却显得如此漫长。
没人开枪。
莉茜感受着洒在脸上的阳光。
她再也忍不住,推着佩哥撒腿就跑。
麦克已经上了马。佩哥一下子蹿上马车,莉茜紧随其后。
“怎么了?”他问,“你俩怎么跟见了鬼一样?”
“快走!”莉茜说着一抖缰绳,“那个独眼龙认出了佩哥!”她掉头向东。如果去斯汤顿就得渡河。那样太浪费时间,而且是自投罗网。只能原路往回撤。
她看到身后那三个男人已经出了酒馆大门,巴兹毅然握着火枪。莉茜使劲挥动鞭子。
巴兹并没有开枪。
不一会儿,他们就逃出了射程范围。
“老天爷,”莉茜舒了一口气,“刚才可真够呛。”
路的前方拐入丛林,酒馆也消失在视线中。莉茜放慢了速度,麦克策马来到车边:“咱们忘了买燕麦。”
虎口脱险让麦克庆幸万分,但他并不赞成莉茜返回的决定。他们应该过河继续向西。显然,布尔古·马勒的农场就在斯汤顿,但他们可以找条小路绕镇而行,或者趁夜悄悄通过。但麦克没有责备她——当机立断也是迫不得已。
他们回到前晚露营的地方,下了大路将马车藏在林子里——亡命天涯,必须避人耳目。
麦克看了看地图,决定退回到夏洛茨维尔,然后沿塞米诺尔径向南。一两天后他们可以再向西走,不必靠近斯汤顿。
然而第二天他改变了主意:多布斯也许也会前往夏洛茨维尔。兴许昨夜他刚好从他们身边经过,早一步到达那里。他把这个想法告诉莉茜,打算独自骑马去夏洛茨维尔打探。莉茜也同意他的计划。
他一路快马加鞭,日出前便到达目的地。快到镇子边缘时麦克放慢脚步。四周寂静无声:路上空无一人,只有一条老狗在道路中间搔痒。天鹅旅馆的门开着,烟囱里也冒着青烟。麦克下了马,把牲口绑在矮树上,然后小心翼翼来到门口。
吧台空无一人。
也许多布斯跟他的伙计去了斯汤顿。
一阵香味飘来,引得麦克口水直流。他绕到屋后,一个中年女人正在煎火腿。“我想买点燕麦。”
女人头也不抬道:“郡政府对面有间铺子。”
“谢谢。你见‘死眼多布斯’了吗?”
“那是个什么人?”
“算了。”
“要不要先吃点早餐?”
“不了,谢谢。我赶时间。”
麦克没牵马,徒步上坡来到木质结构的郡政府大楼。广场对面的房子规模略小,用油漆草草写着“种子铺”。铺门锁着,但后门外屋有个光膀子男人正在剃须。麦克再次说道:“我想买燕麦。”
“我想刮刮胡子。”
“我等不了。要么你马上卖我两袋,要么我去南河滩买。”
男人嘟嘟囔囔擦了擦脸,领麦克进了铺子。
“镇上来陌生人了吗?”麦克问。
“你。”
看来多布斯他们昨晚没来。
麦克付了钱,背起两袋燕麦出了门。马蹄声响起,麦克抬起头,只见三个人快马从东面奔来。
麦克的心几乎停止了跳动。
老板问:“你朋友?”
“不是。”
他快步下山,只见那三队人马在天鹅旅馆停下。麦克放慢脚步,把帽檐压低遮住眼睛,趁着来人下马的工夫窥视他们的长相。
其中一个正是杰伊·詹米森。
麦克心中暗骂。昨天在南河遇险,耽搁了时间,如今都快被他撵上了。
幸好麦克一路小心,及时发现。现在他必须牵上他的马,趁还未被发现赶紧离开。
而“他”的马正是从杰伊那儿偷来的,而且现在就拴在离杰伊两三米的矮树上。
杰伊钟爱马匹,肯定能一眼认出自己的坐骑,立马知道目标就在附近。
麦克跨过破损的篱笆,钻进一片杂草丛生的野田,透过草丛的缝隙观察。莱诺克斯也跟来了,此外还有一张生面孔。莱诺克斯将马拴在麦克的马旁边,稍微遮挡了杰伊的视线。莱诺克斯对马没兴趣,近在咫尺也没认出来。杰伊把他的坐骑拴在莱诺克斯那匹旁边。快进屋,快进屋,麦克在心里催促着。然而杰伊转身跟莱诺克斯说了些什么,莱诺克斯答了话,那个陌生人瓮声瓮气地笑了笑。一滴汗珠顺着麦克的额头流进眼睛,他眨了眨眼。再次定睛一看,三个人正迈步朝旅馆里走去。
他从野地里出来,弓着身穿过大道,快速回到旅馆门前,将两袋燕麦驮在马背上。
他发觉身后有人。
麦克不敢回头。他一脚踩在马镫上,一个声音叫道:“嘿——说你呢!”
他徐徐转身。说话的是个陌生人,麦克深吸一口气:“怎么了?”
“我们要吃早餐。”
“找后院那个女人。”麦克说着上了马。
“嘿!”
“又怎么了?”
“见没见一辆四驾马车从这儿过?一男一女,还带个丫头。”
麦克假装想了想:“最近没有。”说完他一踹马肚子,扬长而去。
他不敢回头,不一会儿便出了镇子。
麦克想赶紧与莉茜和佩哥会合。无奈马还驮着燕麦,回到岔路口时日头也越来越大,他想跑也跑不快。他下了主道,沿小径赶回昨晚的宿营处。一见到莉茜他赶紧道:“杰伊追到夏洛茨维尔了!”
她脸色苍白:“这么快?!”
“估计他会沿着三峡径翻山,一到南河滩肯定会发现咱们走了回头路。这样充其量能拉开一天半的脚程。咱们不能再带着马车了。”
“补给也都不要了?”
“多数得留下。咱们还多出三匹马,它们能驮多少,咱们就带多少。”麦克朝通往南面的窄路看看,“咱们不去夏洛茨维尔,可以沿这条路往南去。前方可能转向,在镇外几英里处与塞米诺尔径交叉。似乎马也能从那儿通过。”
莉茜依旧没有怨言。她一点头:“好!我们马上拿东西!”
犁头是带不走了,还有莉茜那一箱子内衣和一部分玉米面。好在枪支、工具和种子还在。他们用绳子将驮运的马匹拴在一起,准备出发。
日上三竿之时,他们再次踏上逃亡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