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早,莉茜卧床不起。她头痛欲裂,连说话都困难。
莎拉端来了早餐,表情无限忧虑。莉茜抿了几口茶,再次闭上眼睛。
莎拉进屋端餐盘时莉茜问:“詹米森先生走了吗?”
“走了,夫人。天一亮他就去了威廉斯堡,莱诺克斯先生也跟着去了。”
一句话让她突然好受了一点。
不一会儿,麦克兴冲冲进了屋。站在床边望着伤痕累累的莉茜,麦克气得浑身发抖。他用颤抖的手指摸摸莉茜的脸颊。她的伤口还很敏感,但麦克下手很轻,并没有弄疼她。麦克的触碰给了她莫大的安慰。莉茜捧着麦克的手,轻轻亲吻掌心。两个人许久没有说话。疼痛在慢慢缓解,莉茜不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再度醒来时,麦克已经离开了房间。
下午,米尔德里得进屋拉开百叶窗。莉茜坐起身,好让米尔德里得帮她梳头。这时,麦克再次出现,芬奇医生也一同进了屋。
“我没叫您来。”莉茜道。
麦克道:“是我请他来的。”
莉茜莫名地感到丢脸,真希望麦克没有自作主张。“谁说我病了?”
“谁让你大白天躺在床上。”
“没准儿我只是犯懒呢?”
“没准儿我还是弗吉尼亚的总督呢!”
莉茜示弱地笑笑。麦克的关心让她备感幸福。“谢谢。”
医生道:“听说您头疼。”
“可我没生病。”该死,她想,为什么不实话实说?“我丈夫踢我的脑袋,所以才头疼。”
“嗯……”芬奇医生有点不自在,“视线怎么样?看东西模糊吗?”
“不模糊。”
芬奇用手指轻轻按了按她的太阳穴:“脑子糊涂吗?”
“爱情和婚姻让我糊里糊涂,但这点伤还不至于。哎哟!”
“踢在这儿了?”
“没错,该死!”
“幸亏你的头发又卷又多,能稍作缓冲。恶心吗?”
“想起我丈夫时才恶心,”莉茜察觉到了自己的火药味,“但这与您无关。”
“我给您开点止痛药,但别吃得太多,有药瘾。看东西觉得不对劲就马上通知我。”
医生一走,麦克在床边坐下握住莉茜的手。许久,他道:“要是不想受欺负,你就离开他!”
莉茜努力寻找着留下的理由。她的丈夫不爱她,夫妻俩没了孩子——以后也不太可能再有。不仅如此,连这个家也快要保不住了。这里已经没什么值得她留恋。
“可我没处可去。”
“我有,”麦克一脸深情,“反正我也要逃跑。”
莉茜的心几乎停止了跳动。她无法承受失去麦克的痛苦。
“佩哥也跟我一起走。”麦克又说道。
莉茜静静地望着他,什么也没说。
“跟我们一起走吧。”
他终于说出了口。麦克曾经暗示过:“跟个没出息的家伙一起逃也可以。”如今他已不再拐弯抹角。莉茜很想说“好,我跟你走。今天就走——现在就走!”但她忍住了,她害怕。“你要逃到哪儿去?”
麦克从口袋里拿出个皮夹,从里面拿出一张地图展开。“从这里向西一百英里就是山脉——北起宾夕法尼亚,一路向南延伸。山很高,但听说有个坎伯兰山口可以通过。你看,就在坎伯兰河的源头。山的背面就是荒野。听说印第安苏族和切罗基族常年打仗,就为争那块地盘,可一直也没分出个胜负,所以那里连印第安人也没有。”
莉茜越听越兴奋:“那么远,你怎么去呢?”
“佩哥跟我打算走路,从这里向西奔丘陵去。佩珀·琼斯说那边有条路通向西南方,与山脉大致平行。我沿路走到霍尔斯顿河——喏,在这儿——然后进山。”
“要是……一起走呢?”
“要是一起走,咱们就弄辆马车,这样还能多带些补给——工具、种子、干粮什么的。我也不用顶着逃跑的罪名了,跟着你,我是佣人,佩哥是你的女仆。咱们三个一路往南去里士满,然后向西到斯汤顿。这条路更长,但佩珀说路更好走。他说得也许不准,但我打听到的也就这么多。”
莉茜既害怕又兴奋:“那进山以后呢?”
麦克笑道:“咱们找个山谷,在河里捉鱼,在林中猎鹿,没准儿还能碰上栖息在高树上的老鹰。我们可以盖所房子。”
莉茜准备了毛毯、羊毛袜、剪刀和针线。她心中时不时打鼓,一会儿兴奋,一会儿害怕。一想到要跟麦克远走高飞,她就欣喜若狂。莉茜想象着与麦克并肩策马穿行在乡野林间,在树下相拥取暖。她也想到这一路的危险:每日靠打猎填饱肚子,自己动手建房、种玉米、照看马匹。印第安人也许容不下他们。也许还要四处流浪,亡命天涯。下雪被困怎么办?饿死怎么办?
透过卧室的窗子,莉茜看到弗雷德里克斯堡麦克雷恩酒馆的马车正向这里驶来。马车后面拖着行李,席上坐着一个人。车夫西敏斯是个老酒鬼,肯定是走错了路。莉茜下楼准备给他指路。
然而到门廊一看才发现:车上的人是个熟面孔。
来人正是杰伊的母亲阿丽西亚。
她一袭黑衣。“詹米森夫人!”莉茜惶恐道,“您不是在伦敦吗?”
“你好,莉茜。乔治爵士死了。”
几分钟后,阿丽西亚坐在客厅里,手里端着茶杯:“心脏衰竭。他在打理生意的地方突然倒下,送到格洛夫纳广场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阿丽西亚既不哽咽,也不掉泪,平铺直叙地讲述着丈夫的离世经过。
莉茜还记得阿丽西亚以前的样子:与其说漂亮,不如说俏丽。然而如今,曾经的美丽已经所剩无几,完全是一个刚刚结束失败婚姻的中年女人。莉茜同情她,但也对自己发誓:绝不重蹈覆辙。莉茜迟疑着问道:“您想他吗?”
阿丽西亚冷冷地看着她:“我为的是金钱和地位,这些我都得到了。他爱的女人只有奥利芙,对此他也从不掩饰。我并不需要同情。路是我自己选的,我心甘情愿地忍了二十四年。但你别指望我会为他伤心,我只觉得解脱。”
“那也太可悲了。”莉茜小声自言自语。一想到自己也可能面临同样的命运,莉茜就不寒而栗。但她绝不会听天由命,她要逃走,但必须提防阿丽西亚。
“杰伊去哪儿了?”阿丽西亚问。
“去威廉斯堡借款。”
“看来种植园的生意也不好。”
“我们的烟草不合格。”
阿丽西亚脸上闪过一丝哀伤。看来杰伊让母亲失望了,就像他让妻子失望一样。然而这一点阿丽西亚永远也不会承认。
“你一定很好奇乔治爵士的遗嘱吧?”
莉茜并没有考虑这个。“他留下很多遗产吗?我还以为生意亏本了呢。”
“多亏了格伦高地的煤矿,让他死时也富甲一方。”
也不知阿丽西亚有没有分到遗产。若是她两手空空,恐怕以后只能依靠儿子儿媳。“乔治爵士给您留赡养费了吗?”
“留了,我的那一份早在结婚时就定好了。谢天谢地。”
“剩下的肯定都留给罗伯特了吧?”
“我们都这么以为。然而,乔治爵士留出四分之一的家产,只要是他死后一年内出生的婚生孙辈,都可以分得其中一份。所以,你的孩子已经是有钱人了。是男是女?我什么时候能见到?”
显然,阿丽西亚还没收到杰伊的信就离开了伦敦。“是个女儿。”
“太好了。锦衣玉食的小姑娘。”
“是个死胎。”
阿丽西亚没显出一丝同情,而是发誓说道:“见鬼。那你得赶紧再生一个。”
麦克把种子、工具、绳索、铁钉、玉米面和咸盐全部装上四轮马车。他利用莉茜的钥匙打开枪房,拿走了所有的枪支弹药。此外,他还带走个犁头,以后绑在马车上耕地用。
车上拴了四头母马,另外还有两匹种马跟着,以后好配种。要是杰伊得知自己的宝贝马被人偷走,肯定会火冒三丈——比失去莉茜还要心疼。
就在麦克绑行李时,莉茜从屋里走出来。
“谁来了?”麦克问。
“杰伊的母亲,阿丽西亚。”
“老天爷!真没想到她会来。”
“我也没想到。”
麦克一皱眉。阿丽西亚也许不会对他们逃跑造成威胁,她丈夫则不然。“乔治爵士也来了?”
“他死了。”
那就好了。“谢天谢地。没了他,这个世界还太平些。”
“咱们还走得了吗?”
“为什么走不了?阿丽西亚又拦不住咱们。”
“要是她给治安官报信,说我们偷了东西逃走呢?”说着,莉茜指了指车上的东西。
“你要记住之前编好的故事:你带着一车礼物去北卡罗来纳看望表亲,这位表亲在那里经营农场,生意刚刚起步。”
“我们破产了还有钱买礼物?”
“弗吉尼亚人以慷慨出名,就是自己饿着,也不会亏待他人。”
莉茜点点头:“我会把‘计划’告诉桑姆森夫人和苏西·德拉哈耶。”
“你就说婆婆不同意,所以想方设法阻拦。”
“好主意。治安官肯定不想插手家庭纠纷。”说到这里,莉茜突然停住。她的表情令麦克不由得紧张。莉茜怯生生问:“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动身?”
麦克笑着说:“天亮前就走。我今晚就让他们把车子拉到奴隶区,这样走时不会弄出太大动静。阿丽西亚醒来的时候,咱们早就走远了。”
她匆匆摸了摸麦克的胳膊,然后赶回屋里。
当晚,麦克与莉茜相拥而眠。
莉茜难以入睡。她既害怕又兴奋,想象着明早开始的冒险。这时麦克悄悄来到她的房间。他亲吻莉茜的双唇,脱下衣服躺在她身边。
欢爱过后,两个人小声聊了一阵,又再度甜蜜起来。黎明即将到来,麦克昏睡了一阵,莉茜还是睡不着。她借着壁炉的火光观察麦克的轮廓,回想着两人从格伦高地一路走来的艰辛历程。
不久,麦克微微一动。他们再次深情拥吻,吻得长久而满足,然后一同起身。
麦克去了马厩,莉茜也打点行装。她的心怦怦直跳。她扎起头发,穿上马裤和马靴,上身是衬衣和马甲。她带了一条轻便的长裙——一旦情况紧急,她可以迅速穿上扮回窈窕贵妇。之后的旅程令她惴惴不安,但她对麦克却没有丝毫的怀疑。他们亲密无间,莉茜愿将生命托付给他。
当麦克再次返回,莉茜正穿戴整齐坐在窗前。她套着外衣,头戴三角帽。麦克笑了:这是莉茜最喜欢的打扮。两人手牵着手,蹑手蹑脚地下楼出门。
马车已经等在路边的隐蔽之处。佩哥裹着毯子在车上等候。马童吉米已经套好母马,两匹种马绑在车后。所有的奴隶都出来送行。莉茜亲吻了米尔德里得和莎拉,麦克跟科比与卡斯握了握手。莉茜临产当夜救活的女孩贝丝搂着莉茜痛哭流涕。星光下,所有人默默注视着麦克和莉茜攀上马车。
麦克一抖缰绳吆喝道:“驾!快走!”
马一动,车一晃,三人上了路。
麦克赶着车朝弗雷德里克斯堡而去。莉茜转过身,工人们依旧默默地挥着手,不肯离去。
不久,所有人都消失在视线之中。
莉茜望望前路:就在远处,黎明已经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