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克在侧室的旧婴儿房找到一张地图。
三个房间中已有两个装潢一新,目前他正清理书房。已近黄昏,他打算明天再开始大工程。书房里有一大箱发霉的旧书和空墨水瓶,麦克在箱子里翻了翻,看看哪些东西值得保留。地图整齐叠放在箱内的皮夹中。麦克打开仔细看了看。
是弗吉尼亚的地图。
他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然而看了半天又分不清头尾。
图上的名字让他摸不着头脑,好一阵子他才明白:这不是英文地图。也许是法文——弗吉尼亚不写作Virginia,而是Virginie;东北部地带标着“Partie de New Jersey”,山脉以西的地带没有任何标注,只写着Louisiane。
渐渐地,麦克摸出了规律:细线代表河流,微粗线画出殖民地边界,最粗的线条代表山脉。他仔细端详,入迷般观察着每一个图标。这张图就是他去往自由世界的通行证。
他发现,弗吉尼亚有诸多河流贯穿其间,它们自西向东由西部的山地流向东部的切萨皮克湾,拉帕汉诺克河只是其中一条。弗雷德里克斯堡位于拉帕汉诺克河南岸。图上看不出距离,但佩珀说过,从这里到山区有一百英里。如果地图准确无误,翻山过去也是同样的距离。然而图上并没有标出翻山的路线。
麦克既激动又沮丧。他终于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但地图上似乎也找不到出路。
山脉向南一路收紧,麦克仔细观察那一块,顺着河流的方向寻找通路。他在南部区域找到一处长得像山口的地方,坎伯兰河便在此发源。
他想起惠特尼说的坎伯兰山口。
有了!出口就在那儿。
路途遥远,少说也有四百英里,简直相当于从爱丁堡到伦敦的距离。从爱丁堡去伦敦,坐驿站马车走一程都要两个礼拜,一个人骑马就更花时间了。弗吉尼亚道路崎岖不平,恐怕更为耗时。
可到了山的另一边,人就自由了。
他小心折起地图放回夹子里,然后继续干活——图可以以后再看。
麦克一边扫地一边想:只要能找到佩哥,知道她平安无事,麦克就可以毫无牵挂地逃走了。如果她过得好,就让她安心过日子;如果买主让她受苦,麦克就带她一起走。
天色渐暗,他只能停下手里的活儿。
外面寒冷,麦克下了楼,从门后拿下旧斗篷披在身上。他正想出门,只见几个奴隶焦急地朝他跑过来。科比也在人群中,他怀里还抱着个女人。不一会儿,麦克认出了那个女人:她正是几个星期前昏倒在田里的贝丝。她双眼紧闭,衣服上沾满血污。这姑娘真是灾祸不断。
麦克敞着门让科比把人抱进屋。詹米森夫妇即将用完下午的正餐。麦克道:“把她放到客厅,我去叫詹米森夫人。”
“客厅?”科比不甚肯定。
除了餐厅,也就只有客厅还生着火。“相信我,詹米森夫人也会这么做的。”
科比点了点头。
麦克敲敲门进了餐厅。
莉茜同杰伊正坐在小圆桌前,烛火照亮了他们的脸孔。莉茜身着一条低胸长裙,丰满的她显得格外动人。那隆起的乳房呼之欲出,高高隆起的腹部仿佛掩藏在罗帐之下。莉茜正吃着葡萄干,而杰伊在敲坚果。高挑的米尔德里得正在为杰伊倒酒。壁炉火光闪耀,屋里一片温馨宁静。一时间,眼前的情景强烈地提醒着麦克:这两个人已是一对夫妇。
再仔细一看:杰伊在桌前斜着身子,身体几乎背对着莉茜——他望向窗外,观赏着河上初降的夜幕;而莉茜则转向另一边,看着米尔德里得倒酒。两个人都面无表情,如同酒馆里不得不拼桌的陌生人,全无了解彼此的欲望。
杰伊见麦克进门问:“你来干什么?”
麦克径直对莉茜道:“贝丝出了意外,科比把人抱到客厅了。”
“我马上来。”莉茜说着推开椅子。
杰伊道:“别把血沾在黄丝垫上!”
麦克为她开门,然后随莉茜出了餐厅。
科比正点亮蜡烛。莉茜俯身察看女孩的伤情。贝丝黑色的肌肤因失血而变得苍白,嘴唇也没了血色。她双眼紧闭,呼吸也很浅。“怎么回事?”莉茜问。
“她不小心划着了,”科比依然喘着粗气,“她用弯刀砍绳子,一不小心刀子从绳上滑落,划了她肚皮。”
麦克脸部抽搐了一下。只见莉茜将贝丝的衣服扯开,观察下面的伤口。贝丝伤得不轻,刀口很深,她流了很多血。
“快派个人去厨房,找些干净的布条,再端盆温水。”
莉茜的果断令麦克钦佩不已,他道:“我去。”
他赶到外院的厨房。莎拉和米尔德里得正在洗盘子。莎拉满身大汗地问:“她怎么样了?”
“不知道。詹米森夫人要干净布条和温水。”
莎拉将一个大碗递给麦克:“接着点,这是火上刚烧的水。我给你找布条去。”
不一会儿,他带着所需用品返回客厅。莉茜已经剪去了伤口周围的衣料,用一块碎布蘸着温水清理伤口。伤口洗净了,看起来越发瘆人。麦克甚至担心她的内脏也受了损伤。
莉茜也有同样的忧虑。“这伤我处理不了,必须叫医生。”
这时杰伊走进来,只看了一眼便脸色煞白。
莉茜道:“我得叫芬奇医生来一趟。”
“随你。我要去‘渡屋’,今晚有斗鸡。”说着杰伊出了门。
他倒跑得挺快,麦克暗暗鄙视道。
莉茜看了看科比和麦克说:“你们两个谁跑趟夜路,去弗雷德里克斯堡。”
科比道:“麦克不太会骑马,我去。”
“他说得对,”麦克承认道,“我驾小马车也能走,但是太慢。”
“那就这么定了,”莉茜道,“科比,路上别跑得太急,但要尽快,这姑娘有生命危险。”
弗雷德里克斯堡远在十英里之外,但科比轻车熟路,两小时后便赶了回来。
回到客厅,科比的脸不断抽搐着,眼看就要大发雷霆。麦克从没见他如此愤怒过。
“医生人呢?”莉茜问。
科比的声音颤抖着:“芬奇医生不想大晚上为个黑人姑娘出诊。”
“这个该死的混账!”莉茜怒骂道。
他们看了看贝丝。豆大的汗珠从她脸上掉下,她的呼吸变得快慢不均,时不时还会呻吟一两声,但就是睁不开眼。黄色的丝绸沙发已被她的鲜血浸透。她生命垂危。
“我们不能坐以待毙,”莉茜道,“还有机会救她!”
科比道:“恐怕她活不长了。”
“如果大夫不来,咱们就去找他!”莉茜道,“用小马车载她去。”
麦克道:“随便移动她会有危险。”
“如果现在不动,她也活不成!”莉茜大喊。
“好!好!我去套车。”
“科比,到我房间把床垫抬出来,放在车上让她躺。再拿几床毯子。”
麦克飞奔到马厩。马童们早已回家,但他仍麻利地把小马“斑斑”套好,又从厨房用细烛引火点着马车灯。回到前院时,科比已经等在那里。
科比忙着铺垫子,麦克进了屋。莉茜正在穿外套。“你也去?”麦克问。
“去。”
“这样的身子,出门是不是太危险了?”
“我怕如果不去,那该死的医生又不给她治伤。”
情况紧急,麦克知道与莉茜争论无济于事。他轻轻抱起贝丝来到屋外,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在床垫上,科比为她盖上毯子。莉茜爬上马车坐在贝丝身边,将她的头揽在怀里。
麦克坐在前面拿起了缰绳。小马拉着三个人走起来有些费劲,科比从后面推了一把,助他们出发。麦克驾车上路,朝弗雷德里克斯堡驶去。
虽然没有月亮,但借着星光,他依然可以辨别方向。路上坑坑洼洼,马车一路颠簸不停。麦克生怕伤着贝丝,但莉茜不住地催促:“快点儿!快点儿!”道路沿河岸蜿蜒向前,穿过树林,掠过田边。一路上他们没遇见任何人——天一黑,除非万不得已,很少有人上路。
在莉茜的催促之下,麦克驾车一路狂奔,晚饭时就赶到了弗雷德里克斯堡。街上仍有行人,家家灯火通明。他在芬奇医生家门外把车子停下。莉茜下车敲门,麦克用毯子把贝丝裹好,小心翼翼地抱起来。她不省人事,但一息尚存。
开门的是芬奇太太,一个四十多岁、乏味无趣的女人。她把莉茜领进起居室,麦克抱着贝丝跟在身后。芬奇医生是个专横的矮胖子,见到莉茜显得尤为心虚——身怀六甲的女人还得把病人送上门,他实在心中有愧。芬奇医生忙前忙后,忙着给妻子交代指示,以此掩饰自己的尴尬。
看过贝丝的伤口后,芬奇请莉茜到另外一个房间休息。麦克陪着她,芬奇太太留下来协助丈夫。
吃了一半的晚饭还撂在桌上,莉茜小心翼翼在椅子上坐下。麦克问:“怎么了?”
“这一路颠得我后背疼。你觉得贝丝还有救吗?”
“不知道,她平时身子就弱。”
一个女仆进屋为莉茜端上茶点。她上下打量麦克,看出他也是仆人。女仆道:“你想喝茶可以来厨房。”
“我得先喂喂马。”麦克道。
他出门将马牵进芬奇家的马厩,让马喝点水,吃点谷子,然后进厨房等着。医生家并不大,麦克能听到医生夫妇施救时的对话。女仆是个中年黑人妇女,她收拾了餐桌,取回莉茜的茶杯。麦克想,何苦自己守在厨房,让莉茜一个人待在餐室?尽管女仆露出异样的目光,他还是决定回去陪她。莉茜脸色惨白,麦克决定赶紧送她回家。
芬奇医生终于出来了。他一边擦手一边道:“伤得很重,但我已经尽了全力。血已经止住了,我缝合了伤口,还给她喝了点酒。她还年轻,会慢慢恢复的。”
“谢天谢地。”莉茜道。
医生点点头:“我知道您很爱惜这个奴隶。她今晚不宜赶路,就让她睡在我家的仆人区,您明后天再来接她也不迟。等伤口愈合了我会给她拆线,在此之前不要让她干重活儿。”
“当然。”
“詹米森夫人,您吃晚饭了吗?要不要给您准备点什么?”
“不必了,谢谢。我只想赶紧回家休息。”
麦克道:“我这就去备车。”
几分钟后,他们走在了回家的路上。在镇上时莉茜还坐在前面,一出镇子,她就倒在了车后的床垫上。
马车走得很慢,身后也没有焦急的催促声。约半个小时后,麦克问:“睡着了?”
没人回应,看来是睡着了。
他时不时回过头看看莉茜:她睡得并不踏实,总是不断地改变姿势,嘴里喃喃念叨着什么。
马车行驶在一条空寂的小路上。离种植园还有两三英里,夜晚的宁静突然被身后的一声尖叫打破。
那是莉茜的声音。
“怎么了?怎么了?”麦克慌忙勒马激动地问道,不等牲口站稳便爬到车后。
“麦克,我肚子疼!”莉茜大叫。
麦克伸手搂住她肩膀,扶她微微坐起:“怎么了?哪儿疼?”
“天哪,可能是孩子要出来了。”
“可应该还有……”
“还有两个月。”
麦克对生孩子的事一无所知,想必是救人的急切或路上的颠簸导致了早产。
“还能撑多久?”
莉茜大声呻吟着:“没多久了。”
“生孩子不都得好几个小时吗?”
“我也不知道。想必之前的背痛其实是阵痛,可能早就有征兆了。”
“要继续走吗?再有一刻钟就到家了。”
“我等不及了。你就在这儿抱着我。”
麦克发觉身下的床垫已经浸湿,而且黏黏糊糊的。“是什么打湿了垫子?”
“应该是我的羊水破了。要是妈妈在就好了。”
麦克怀疑垫子上的是血而不是羊水,但他没出声。
莉茜又叫了一声。痛感过后,她浑身发抖。麦克用斗篷裹着她:“斗篷现在还给你。”莉茜浅浅一笑,下一波阵痛很快来袭。
片刻喘息中莉茜嘱咐道:“等孩子一出来,你得马上把它接住。”
“好吧。”然而他不太明白莉茜的意思。
“到我两腿中间。”
麦克屈膝跪在她脚跟前,撩起她的裙子。莉茜的底裤已经湿透。麦克只给两个女人脱过衣服,一是安妮,二是科拉。她们俩都没有底裤,所以麦克也不太确定如何把它解开。手忙脚乱中他还是成功了。莉茜抬起双腿,两脚踩着麦克肩膀当作支撑。
他注视着莉茜腿间浓密的毛发,心中不禁一阵畏惧:孩子怎么可能从那里生出来?他根本无法想象。麦克告诉自己要保持冷静:全世界每天有千百个孩子出生,别想太多,孩子自己会出来的。
“我害怕。”短暂的间歇中莉茜道。
“有我看着你呢。”说着他摸摸莉茜的双腿,这是他唯一能触及的地方。
孩子来得很快。
星光下麦克无法看得分明,但莉茜大叫一声,两腿间有团东西越变越大。他伸出颤抖的双手,一团暖烘烘、滑溜溜的东西正慢慢往外冲。不一会儿,孩子的头已经捧在麦克手里。莉茜休息片刻后再度发力。他一手支撑着孩子的头,另一只托在小小的肩膀下,看着它们一点点出来。又过了一会儿,其余的身体也从身下滑出。
他看着怀中的孩子,那紧闭的双眼,乌黑的头发,纤小的四肢。“是个女孩儿。”
莉茜急切地道:“她得哭出声!”
麦克听说过出生的孩子要打两下,好让它呼吸。很难下手,可又不得不这么做。他转过孩子的身体,在她的屁股蛋儿上狠狠打了一下。
什么声音也没有。
他的大手正扶着孩子的前胸,好像什么地方非常不对劲——孩子没有心跳。
莉茜挣扎着坐起身:“把孩子给我!”
麦克把孩子递给她。
她接过婴儿,紧盯着她的小脸。莉茜凑过嘴唇,亲吻一般往孩子嘴里吹气。
麦克盼望着孩子能大哭一声,然而什么也没听到。
“她死了。”莉茜把孩子搂在胸前,揪过斗篷裹住她赤裸的小身躯。她流下了眼泪:“我的孩子死了。”
麦克伸出双臂抱着母女俩,任由莉茜放声大哭。